明代中后期,白银的大量流入满足了当时迅速发展的商业经济的需求,彻底改变了铜钱和纸钞一统天下的局面。直至鸦片战争前夕,中国一直保持着银钱并行流通的格局,大宗交易用银两,小额支付用制钱,这种模式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成熟并延续下来。 1 分散铸钱的困境 道光时期全国共设57处铸钱局, 户部宝泉局与工部宝源局构成朝廷铸币核心。宝泉局位于北京东四牌楼,年铸量76万串,占全国总铸量的40%以上,其铸造工艺采用传统翻砂法,铜铅配比为铜54%、白铅41.5%、黑铅4.5%。该局设炉50座,每炉年铸钱1.52万串,匠役规模达千余人,通过规模化生产维持成本控制。 ![]() (宝源局乾隆通宝) 宝源局设于朝阳门内,年铸量44万串,铜质优于地方铸局,采用'四火铜“精炼工艺,每文钱重1钱2分,含铜量达60%。该局专铸祭祀用“样钱”,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铸造的“部颁样钱”,现存故宫博物院,直径26.5毫米,重4.2克,属特制精铸品。两局合计年铸量120万串,占全国总铸量的63%,但铸造效率远低于同期英国伯明翰造币厂(单机日产7万枚,效率差距达58倍)。 直省单局体系涵盖直隶、山西等14省,每省设1局,单局年产量在8-15万串之间。直隶宝直局于道光元年至九年(1821-1829)年铸制钱6万余串,耗铜27万斤、白铅21.3万斤、黑铅1.6万斤,后因银贵钱贱(道光四年银钱比价达1:1240)被迫停铸。江苏宝苏局因白银外流陷入困境,道光六年(1826年)每铸千文亏损1100文,林则徐于道光十五年奏称“市钱价贱暂停鼓铸”,至二十三年仅以四卯维持。 资源型省份多局体系以云南、四川为典型。云南依托铜矿设东川、大理、临安、曲靖、永昌五局,其中东川局年产红铜300万斤,占全省产量60%,五局合计年铸量达120万串。四川分设成都、重庆、宁远三局,宝川局(成都)设炉40座,道光十七年起减卯铸造,二十四年完全停铸,累计铸造制钱3.6万串,重庆、宁远局专铸含铅量45%、重量仅0.8钱的“川白钱”,流通于少数民族地区。 ![]() (东川铜矿) 边疆特殊铸局集中于新疆,设伊犁、阿克苏、喀什噶尔等六局。宝伊局(伊犁)铸造红铜当十大钱,年产量2.4万串用于军饷;阿克苏局生产维汉双文钱,年产量1.8万串专供商贸;库车局铸造减重铁钱1.2万串流通基层;喀什噶尔局铸当五十大钱0.6万串用于税收折纳;迪化局(宝新局)试铸机制红钱0.3万串;叶尔羌局负责回收改铸旧钱0.9万串。六局合计年铸量7.2万串,但流通限于天山南北,形成独立货币圈。据《新疆图志》记载,宝伊局当十大钱实际重量仅相当于3枚制钱,民间有“十个大钱当三文”之讥。 尽管《户部则例》规定制钱成色为铜六铅四,但各省执行标准差异显著。作为清代铜矿核心产区,东川局依托汤丹铜矿的优质资源,铜矿品位高达85%。该局采用铜55%、铅42%、锡3%的独特配方,较户部标准增加2%铅含量以提升铸造效率。东川局每卯(约1.24万串)需耗铜6.7万斤、铅5.2万斤、锡0.36万斤今日头条。锡的添加显著提高钱币硬度,其铸造的“滇红钱”含铜量冠绝全国,但铅含量超标导致钱体易氧化发黑。 山西宝晋局将铜含量提升至60%,铅降至37%,并容忍3%杂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宝晋局每卯耗铜1.17万斤,其中本地红铜占比达65%,掺入商办洋铜时杂质率高达4.8%。这种“高铜低铅”策略可以降低熔炼温度节省燃料,用于对冲高昂的铜料运输成本(汉口至太原铜价达6.8两/百斤),但这么做导致钱体脆性增大,道光六年(1826年)曾因钱文断裂遭户部申饬。 湖北宝武局受大冶铁矿开发影响,该局配方变异为铜52%、铅45%、铁3%。《工部则例》特别标注:“武昌铁性刚,每掺三厘以固穿口”。铁元素的加入使钱币重量增加2.3%,但磁化率提升导致流通中易吸附铁屑,形成“黑锈钱”。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武昌府查获私铸案中,涉案钱币铁含量竟达7%。 陕西宝陕局钱重从法定1.2钱(约4.8克)降至1.15-1.17钱(4.6-4.68克)。据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陕西鼓铸章程》记载,每卯减重节省铜料1200斤,可多铸钱340串。这种“减重增铸”策略导致当地银钱比价较户部标准低8.7%,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西安市场出现“千钱兑银七钱”的特殊行情。 广西宝桂局受私铸冲击最严重地区,官钱重量跌破0.98钱(3.92克)。按《广西通志》载,道光十二年(1832年)桂林府库存钱币抽样显示:达标钱仅占23%,0.95-1钱占51%,0.9钱以下占26%。为维持流通,当局被迫将法定兑换标准调整为“足钱九百抵银一两”,形成区域性货币贬值。 新疆宝伊局针对万里转运的损耗(年均损耗率14%),特铸1.32-1.35钱(5.28-5.4克)重钱。伊犁将军奕山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奏折载明:“每锭铜加铸二钱三分,抵途耗并备回疆贴用”。这种“增重保值”策略使伊犁钱实际含铜量达户部标准的110%,但导致流通范围局限天山北路。 东川钱(含铜55%)与宝桂钱(含铜48%)的实际比值为100:87。商民交易需按市价折算,汉口钱庄的跨省汇兑手续费因此增加至3.5%。云南东川局因铜资源优势,每千文铸钱成本仅820文,利润率达21.9%;而广西宝桂局成本高达1120文/千文,年亏损银4.7万两。这种悬殊催生“劣币驱逐良币”现象,道光末年云南私贩携钱入桂套利成风。新疆伊犁钱重达1.35钱却只能按1.2钱计值,形成“实重虚值”矛盾。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迪化(乌鲁木齐)爆发“重钱拒收”事件,清廷被迫特许“红钱与伊钱按含铜量折兑”。 货币割据推高了商业交易成本。汉口茶商从江西至福建的贸易路线,需在5处省界关卡兑换钱文,总损耗率高达14%。山西票号汇兑业务因货币壁垒获利,省内百两汇款收费0.8两,跨省则涨至2.5两。这种割裂的货币体系导致年均经济损失达白银120万两,道光二十五年(1845)各省库存合格官钱不足45%。 白银外流引发的银钱比价失衡成为压垮铸币体系的最后一根稻草,白银外流从道光元年500万两激增至十八年1387万两,银钱比价攀升至1:1650。铸钱成本倒挂现象突出,福建宝福局每铸造1000文需耗银9.2两,而实际价值仅6.8两,年亏损达12万两,最终于道光十七年(1837)停铸。由此引发连锁反应,浙江、江西于十八年停铸,湖北、湖南于十九年停铸,至二十一年全国仅存云南5局(年产82万串)、四川3局(65万串)、广东2局(48万串)维持铸造。 官方货币体系的崩溃带来深远经济影响,墨西哥鹰洋在沿海省份流通占比达40%,山西票号银票年流通量突破1200万两。米价从道光元年1.8两/石暴涨至二十五年3.2两/石,云南铜矿工价每日从50文涨至80文。财政体系遭受重创,各省解运银两耗损率从2%增至5%,国库存银从3252万两锐减至800万两,铸钱税入占比由15%暴跌至3%。 ![]() (墨西哥鹰洋) 2 私钱与货币体系的崩溃 除了地方铸币的混乱,私钱问题也成为清代货币体系的一大隐患。私钱分为“民私”和“同私”两种。'民私”是个人为一己之私铸造的假币,而“局私”则是官方铸币局工匠故意铸造不足值的铜钱。民间私铸主要采用三种方式:翻砂法、锉边法、夹锡法。 翻砂法以官铸制钱为母模,采用陶土或树脂制作钱范,铸造效率可达每炉日产2000-3000文。直隶顺天府查获的私铸作坊采用“三班轮作制”,每班配置2名匠人、4名杂役,单炉日燃煤量达180斤,铜铅配比降至铜48%、铅49%、锡3%以降低熔炼温度。 道光十二年(1832年)查获的“大兴私铸案”中,缴获母钱为宝泉局道光通宝标准钱,直径28毫米,而私铸钱仅26毫米,重量由官钱的4.2克减至3.5克,含铜量从54%降至42%。新疆北路伊犁将军布彦泰奏报,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查获的私铸红钱“径小字漶”,以宝伊局当十大钱为母模,重量从5.4克减至4.1克,含铜量由70%降至55%,掺杂伊犁本地铅矿。 锉边法通过打磨官钱边缘获取铜屑,每文官钱可锉取0.3-0.5钱(1.2-2克)铜料。同治三年(1864年)江苏巡抚李鸿章查获的锉钱案显示,作坊采用“双轮锉床”机械化作业,每台设备日处理官钱1200文,回收铜料可再铸私钱1800文。该案缴获的“同治重宝”当十钱,官铸标准重18.7克,经锉边后仅存15.2克,边缘厚度从1.8毫米减至1.2毫米。 锉边钱在江南形成特殊流通体系,苏州市场将锉边钱按“九八钱”(每千文扣除20文锉损)计价,实际含铜量仅官钱的82%;扬州盐商交易中,锉边钱与足重制钱比价达100:87,导致税银折算时“非三千锉钱不能抵一两库平银”。 夹锡法利用成分掺假的隐蔽性导致一般人难以识别,湖北武昌府光绪九年(1883年)查获的私钱样本显示,含铜量最低降至20%,铅锡占比达75%,另掺5%铁砂以增加重量。此类私钱表面采用“硫化处理”伪造铜色,仅通过听声辨音(官钱音色清亮,夹锡钱沉闷)或磁吸检测方能识别。贵州私铸者将”一铜九铅“劣钱贩运至潮州,每千文成本仅210文,按官钱价370文出售。 相比之下,“局私”的危害更大,因为它是一种官方制假行为,严重损害了政府的信用。道光二十二年(1842)宝泉局工匠舞弊案中,涉案工匠通过“浮耗”名目克扣铜铅,每卯(熔炼周期)截留红铜230斤、白铅170斤;利用封库后的每日戌时至次日寅时监管真空期,私开备用铸炉12座,每炉配置砂箱20套;采用“三班轮铸”模式(熔铜-浇铸-修整循环)。 涉案钱币经核验显示,法定制钱重1钱2分(4.8克),私铸钱仅重0.82钱(3.28克),减幅达31.7%;制钱直径由28毫米缩减至25毫米,边廓厚度从1.5毫米减至1.1毫米;铜铅比例从6:4调整为5.2:4.8,另掺入3%铁砂以增加重量感,实测含铜量仅49.3%。 总匠头王天福(原东厂翻砂匠)控制47名工匠,按月收取“例钱”每炉20两;四厂炉长通过“火耗”名义截留铜料,年累计侵吞红铜8600斤,折银1720两(按每斤0.2两计);银库司库张诚保(即同年户部银库案主犯)负责私钱入库,采用“夹带混装”方式将私铸钱掺入官钱流通,每千文抽利300文。年私铸量12万串(含1200万枚),按每千文节省工料成本1.4两计算,年获利16.8万两,其中8.3万两用于贿赂各级官员,私钱流通导致官钱信誉贬值,户部银库因“成色贴水”实际亏空18.2万两。 3 新铸大钱的失败 太平天国战争导致云南铜矿运输中断,宝泉局年均铜料缺口达120万斤。户部统计1853年军费支出突破3000万两,相当于道光朝年均财政收入的2.4倍。为应对危机,户部尚书孙瑞珍提出“铸大钱以当十抵百,可速济军需”,获咸丰帝朱批“速议具奏”。 新铸大钱分五等:当十文(重6钱)、当五十文(重1两8钱)、当百文(重1两4钱)、当五百文(重1两6钱)、当千文(重2两)。北京宝泉、宝源局率先月铸30万串,福建宝福局同步试铸铁质大钱,全国共设42处大钱局。这种“以虚代实”的货币政策,试图通过放大面值弥补铜料短缺,却埋下严重通胀隐患。 ![]() (咸丰当千大钱) 大钱成色在推行过程中急速下滑。当十文钱铜含量从咸丰三年的54%(重6钱)降至五年的30%(重2.6钱),铅含量相应从46%升至70%。当千文大钱法定标准为铜58%、铅42%(重2两),实际铸造时铜含量仅32%、重量缩水至1两2钱。这种“减重掺铅”的铸币方式,使当千文大钱实际含铜价值仅140文,不足面值的15%。 大钱投入流通后迅速贬值。当十文钱在咸丰三年十二月尚能等值兑换,至五年正月跌至3文。当千文钱贬值更为剧烈,咸丰四年二月市价仅200文,九月暴跌至80文。这种贬值引发恶性循环,北京小米价格从三年每石2.1两飙升至五年9.6两,直隶地区私铸案在四年激增至327起,熔毁官钱达120万串。 货币信用崩溃导致商业瘫痪。咸丰四年六月,北京前门大街76家商铺联名罢市抗议大钱流通;天津商界集体拒收当五百以上大钱。民众被迫采取“钱帛兼行”的原始交易方式,河南巡抚严树森奏报:“汴梁市廛,斗米需大钱二干,而民持布帛易食,钱法几同废纸”。这种混乱迫使清政府于四年八月停铸当千、当五百大钱,五年三月将流通区域限定在直隶、山东、河南三省。 咸丰三年(1853年)户部推行“银钞并行”政策,官票(银票)面值分为1两、3两、5两、10两、50两五等,宝钞(钱票)则从500文至100千文(10万文)共八等。至咸丰六年(1856年),宝钞累计发行量已达2700万串(折银1350万两),银票发行978万两。按户部规定,官票1两抵钱2000文,宝钞2000文抵银1两,试图构建“银-钞-钱'三级货币体系。 ![]() (咸丰宝钞) 户部要求各省税课按“银五钞五”比例搭收,京城俸饷搭放比例更高达70%。1856年福州地丁银征收中,宝钞搭收占比达45%,但州县实际执行时多拒收宝钞,转而低价收购后按五成解库。 “官票宝钞”未能挽回颓势,至咸丰七年市面流通大钱4.2亿文,实际价值仅相当于0.8亿制钱,当十钱贬值率78%,当百钱达91%。这场持续八年的改革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800万两白银,同治元年(1862)废止时,市面流通制钱中混入的咸丰大钱残片占比高达37%。户部尚书肃顺在八年奏折中痛陈:“改铸大钱本为裕饷,反致耗帑;欲图便民,实则病商”,清政府彻底丧失货币调控能力。 铜钱套利因应而生,上海港铜钱出口值从1882年的47万海关两激增至1891年的382万海关两。日本三井物产以1墨西哥鹰洋收购1200文制钱,熔解后可得纯铜1.25公斤,转售横滨铜厂获利达200%。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度支部统计显示全国流通制钱400亿文中,含铜量合格者(54%以上)仅占31%,含铜量30-50%的劣钱占58%,完全私铸的假钱占11%,实际购买力较道光初年下降64%。 《大清律例·户律》规定私铸者斩立决(光绪二十四年后改绞监候),知情使用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官员失察降三级调用。同治朝年均查处私铸案47起,光绪朝增至89起,实际处决人数不足案犯总数10%。光绪三十一年(1905)天津造币总厂引进英国伯明翰设备铸造机制铜元,含铜量提升至95%,每枚重4钱面值当十文,但新式铜元发行量仅占流通总量7.3%。至宣统二年(1910)《币制则例》颁布时,外国银元已占据流通总量的61%,传统制钱体系彻底崩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