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元人《竹林陳氏雜帖》中有楊維楨《元夕與婦飲》墨迹存世。本文通過對《竹林陳氏雜帖》中十一件詩札的内容梳理,大致厘清了各詩札所涉人物及内在關聯,發掘了昆山人顧瑛寓居嘉興、嘉興人陳堯道寓居松江、諸暨人楊維楨在松江與判官茅毅交往及異地傳遞詩札等歷史細節,界定了《元夕與婦飲》墨迹的創作時間與書風特點,并對楊維楨的家庭樂班、顧瑛的合溪别業進行了考證,提出了新的看法。 關鍵詞: 楊維楨 《元夕與婦飲》 陳堯道 茅毅 顧瑛 · 📖 · 長三角地區的經濟和文化,在宋室南渡以後逐漸活躍起來,迅速達到了在全國舉足輕重的地位,尤以太湖以東的長江下游地區爲甚。這裏最重要的三個城市平江(今蘇州)、松江(今上海)、嘉興,無論是經濟體量(産糧、賦税)或是文化指標(進士、名家、藏書樓)都在全國首屈一指,且持續繁榮數百年。及至今日,這裏仍是全國發達地區之一,也是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示範區。本文以元代文學家、書法家楊維楨(1297—1370)晚年墨迹《元夕與婦飲》爲例,來觀察當年發生在這一地區的一段文人雅事。 楊維楨《元夕與婦飲》詩頁,紙本,縱28.7厘米,横57.3厘米。20世紀中期流入美國,2012年通過拍賣回流,現藏山東泰豐文化發展有限公司(京博文化藝術博物館)。此詩載于《鐵崖逸編》卷三、《元詩選》初集辛集。 在明末清初的文獻記載中,《元夕與婦飲》原是《竹林陳氏雜帖》中的一頁,著録于《鐵網珊瑚》卷七、《書畫萃苑》卷四、《式古堂書畫匯考》書卷二十二。據《鐵網珊瑚》所載,《竹林陳氏雜帖》包含十一件元末文人詩札,依次如下: 1.朱志道《宗遠先生復入虚白齋,余喜承教有日,因成短歌一章以求笑政》,至正壬寅(1362)立冬。 2.鮑恂《奉和中秋玩月佳什三首,録上虚白先生、宗遠隱君同發一笑》,庚子(1360)八月二十日。 3.顧瑛《次韵劉季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詩二首》,某年六月十八日。 4.楊維楨《金粟道人和劉别駕永安湖上詩,有“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鴣”之句,此詩一出,便覺鐵厓不得擅其體。又徼老鐵同韵,走筆賡去,不能奇也》,未署年月。 5.顧瑛《和復博文先生詩五首》,某年正月十五日。 6.楊維楨《元夕與婦飲》,某年正月十五日。 7.楊維楨《贈琦元璞詩》,至正辛丑(1361)立秋。 8.馬庸《唐律一首,上寄節判相公尊先生》。 9.瞿智《次韵元璋先生,簡奉訥齋判府相公一笑》,辛丑(1361)六月望。 10.張樞《長句四韵,奉贄郡倅相公先生伏干郢削》。 11.錢方《上史右轄廿韵》《送謝參軍陳長史一律》,至正壬寅(1362)二月六日。 《竹林陳氏雜帖》入清以後的遞藏情况不明,目前僅知其中第六帖楊維楨《元夕與婦飲》墨迹存世。根據該詩帖鈐蓋的鑒藏印,知《元夕與婦飲》墨迹曾經爲邵璔(“邵璔真鑒”)、蔡同常(“明存真賞”“明存閣珍藏書畫”)、張寶善(“定甫審定”)、周湘雲(“湘雲秘玩”)、吴普心(“思學齋鑒藏印”)、王季遷(“王季遷氏審定真迹”)遞藏,多爲晚清至民國時期寓居上海的收藏家。也許《竹林陳氏雜帖》其他詩頁上還有更多鑒藏者的印章,但目前無法知曉。 楚默在《中國書法全集·康里巎巎、楊維楨、倪瓚卷》中推測《元夕與婦飲》詩帖是明洪武三年(1370)元宵楊維楨在金陵觀燈後與家人賞月之作,即書于他去世前不久。可是,由于《竹林陳氏雜帖》内容互有關聯,且各帖署款時間多在至正二十年至二十四年(1360—1364)之間,《元夕與婦飲》書于明初的可能性不大。 《竹林陳氏雜帖》涉及元末人物甚多,在裝裱時并未按照時間先後排序。筆者嘗試根據詩札内容作些梳理,探究其内在關聯,以便展開進一步討論。 一、永安湖诗唱和 由詩題可知,《竹林陳氏雜帖》中第三、四帖(文字内容不録),是顧瑛、楊維楨關于“劉季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詩”的唱和,必爲一時之作。此二帖涉及到四個人。顧瑛是元末著名的玉山雅集的東道主,家在平江路昆山州(今蘇州昆山)。楊維楨是元末著名文人、書法家,官至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浙東諸暨人,晚年寓居松江。永安湖又名澉湖、南北湖,在嘉興海鹽縣。“治中”爲元代少見的官職,僅設置于各路總管府,在總管、同知之下,而府、州、縣不設治中。劉季章爲元末嘉興路“治中”,惜地方志失載其名。夏仲信,時任江浙行省“郎中”,從五品。其早年事迹見危素元至正十年(1350)撰《送夏仲信序》云:“廬陵夏君仲信,其能自立者歟。蚤從其從兄會稽令仲善北來,仲善既調官南去,而仲信獨留從辟用。有禀禄,即迎養其母,已而復自力于學……以予觀于仲信,可謂傑然不没于流俗也。夫仲信僦居鳳池之里,左圖右史,講學不輟,自是益自勉焉。”知夏仲信是廬陵(今江西吉水)人,孝親力學。其兄夏日孜,字仲善,天曆二年(1329)進士,至正四年(1344)任會稽縣令,陶宗儀《書史會要》載其名,稱“楷學顔魯公”。 第三、四帖的内容,與第七帖楊維楨《贈琦元璞詩》緊密關聯。第三帖顧瑛詩札作于“六月十八日”,末尾稱“上子剛判府,元璞卧病弗能作書,囑筆申敬”。元璞即釋良琦,元末著名詩僧,號龍門山樵,曾任蘇州龍門寺住持,與昆山顧瑛交往甚密,是玉山雅集重要成員。而第四帖楊維楨和詩寫道:“金粟道人和劉别駕永安湖上詩,有'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鴣’之句,此詩一出,便覺鐵厓不得擅其體。又徼老鐵同韵,走筆賡去,不能奇也。嘿庵、虚白兩明府共賦,必有錦囊中語,拈出一奇也……和畢煩粘卷送達金粟所也。”説明該詩札是寄給“嘿庵、虚白兩明府”,并請他們在唱和之後一并傳遞給金粟道人顧瑛的。 第七帖楊維楨《贈琦元璞詩》作于至正辛丑(1361)立秋,詩序云:“賴善卿到嘉禾,爲作金粟道人詩使。瀕行,曰:金粟吟友爲元璞尊者,胡爲無詩?走筆一解,兼柬西白、仲銘兩宗匠一笑。”意思是,賴善卿去嘉興見顧瑛傳遞詩稿(可能受子剛判府之托),楊維楨想到釋元璞也在嘉興,另賦一首贈元璞,并抄送釋萬金(字西白,住吴江寶積寺)、釋克新(字仲銘,住嘉興水西寺)兩位大和尚。這二人也是元末著名詩僧。 賴善卿即賴良,天臺人,爲楊維楨弟子,元末流寓松江課徒授館。他收集當時吴越地區詩歌二千餘首,至正二十一年(1361)請楊維楨删至三百餘首并作序,編成《大雅集》八卷,這是元代一部重要的詩歌選集。因爲編選詩集,賴良與當時東南地區的詩人交往頗多,故他前往嘉興,也會順道拜訪詩僧萬金和克新。另外,第三帖(六月十八日)和第七帖(立秋日,農曆七月)的時間僅相隔半個多月,楊維楨爲何能及時與顧瑛唱和,并得知元璞也在嘉興呢?顯然是他在松江看到了第三帖——即顧瑛致子剛判府這通詩札。故第三、第四帖都寫于至正二十一年(1361)。 二、關鍵人物“子剛判府” 通讀《竹林陳氏雜帖》的内容,會發現其中多件詩札都提到“子剛判府(節判)”。如第三帖顧瑛附記:“鄙稿在鐵厓先生處,煩討付從道回,幸幸!思邈貳府會間道意,稍凉往見也。六月十八日布衣生顧阿瑛詩帖,上子剛判府先生。”他委托子剛判府向楊維楨討要詩稿,并向顧逖(字思邈)代致問候,説明鐵厓、顧逖、子剛同在松江。顧逖是楊維楨的“貴人”,正是他邀請楊維楨任教松江府學,才有了楊維楨晚年安定的生活。顧逖是興化人,進士出身,于至正十七年至二十三年(1357—1363)任松江府同知,職位在知府之下,故稱“貳府”;他重修被苗軍焚毁的松江府學,于至正十九年(1359)秋禮聘楊維楨前往執教;第三帖顧瑛詩札書于至正二十一年(1361)六月,三者時間綫恰好吻合。 第六帖楊維楨《元夕與婦飲》末云“録呈子剛節判、宗唐秋官一笑”,第八帖馬庸《唐律一首,上寄節判相公尊先生》,説明這兩件詩帖是專門抄送“子剛節判”的。元制,散府在知府(府尹)之下,設同知、判官、推官各一員。判官佐理公務,又稱府判、判府,古稱節判(節度使判官)。推官職掌刑名,《周禮》稱爲秋官。子剛、宗唐當時應同在松江府任職。 研讀古人信札,時間、地點、人物是關鍵資訊。既然好幾件詩札都提到“子剛判府”,那麽他就是涉及這批詩札的關鍵人物,弄清他的身份,即可打通《竹林陳氏雜帖》的内在關聯。 筆者曾猜測“子剛判府”是衛仁近。其字子剛,一字叔剛,松江華亭人,世家子弟,好學能文,楊維楨爲其撰《衛子剛詩録序》,顧瑛《草堂雅集》收録其詩作多首。但文獻記載説衛仁近在張士誠執政期間謝絶出仕,怎會被稱爲“判府”?此路不通,又在王繹、倪瓚合作《楊竹西小像卷》(故宫博物院藏)的鄭元祐、楊維楨、王逢等元人題詠之後,見茅毅篆書題贊,詩書俱佳,(圖1)鈐“虚白軒”“茅子剛”“東海遺老”三印。説明茅毅字子剛,居于松江——古人以“東海”常指松江一帶,如明代松江書家張弼,晚號東海翁。但是茅毅是否擔任過松江判官呢? ![]() 疑惑很久,直至讀到元末流寓松江的詩人成廷珪《居竹軒詩集》,有七言律詩《贈松江知事唐景友三月二十八日同茅子剛府判、郭宗唐推官同日上官》,詩題把“子剛節判、宗唐秋官”二人姓氏一并交代清楚!又見賴良《大雅集》卷七收録茅毅《次丘克莊韵》《次成元璋韵》,茅毅名下有小字注:“字子剛,廣陵人。”同卷亦收録成廷珪詩,小字注“字元章,維揚人”。茅毅與成廷珪同爲揚州人,而成廷珪時年七十餘,故茅毅《次成元璋韵》有“淮南(揚州在宋代是淮南東路首府)故老凋零盡,獨有先生是俊髦”之句,表達推尊之意。 成廷珪《居竹軒詩集》卷二還有《題茅子剛虚白齋》詩,再次佐證虚白齋、虚白明府、子剛判府就是茅毅。因前述顧瑛“上子剛判府”的詩札書于至正二十一年六月,金壇人張經(字德常)于至正二十二年(1362)秋來任松江府判,則茅毅必是張經的前任。所憾《(正德)松江府志》《(崇禎)松江府志》中“守令題名”既未載茅姓判官、郭姓推官,亦未載張經任松江府判,這些詩札可彌補史料之闕。 另,第四帖楊維楨和詩中説“嘿庵、虚白兩明府共賦”。該詩作于至正二十一年(1361),時任松江知府姓名不詳(地方志闕載,楊維楨詩文未曾提到,疑爲成廷珪詩題所言唐景友),同知爲顧逖,判官爲茅毅(虚白),推官爲郭宗唐。“明府”是古人常用的對府縣主要官員的雅稱,一般指知府、同知、縣令等。“嘿庵”既然列名于茅毅之前,疑爲顧逖之别號。 三、《竹林陳氏雜帖》的彙集 《竹林陳氏雜帖》第一帖爲朱志道《宗遠先生復入虚白齋,余喜承教有日,因成短歌一章以求笑政》,首句是“竹林先生陳夫子,白髮鬖鬖垂兩耳”,這是《竹林陳氏雜帖》得名之由。據全詩内容可知竹林先生姓陳,字宗遠,此時白髮垂耳,學習道家養生術。第二帖爲桐鄉名士鮑恂《奉和中秋玩月佳什三首,録上虚白先生、宗遠隱君同發一笑》,既稱“同發一笑”,虚白、宗遠二人應居于一地,且往來密切。前文既已確認虚白先生指松江府判官茅毅,那麽竹林先生也應同在松江。 第六帖楊維楨《元夕與婦飲》識語“録呈子剛節判、宗唐秋官一笑。竹林先生見此,煩繕寫一本到秋官牙,仍要光和見教”,因子剛、宗唐、竹林三人都在松江,故楊維楨徵其同賦。幾件詩札都提到“竹林先生”,他是《竹林陳氏雜帖》的收件人和彙集者嗎? 檢索竹林先生,見賴良編《大雅集》卷七有其小傳:“陳堯道,字宗遠,因所居自號竹林處士,嘉禾人。”《(崇禎)嘉興縣志》卷十四載:“陳堯道,嘉興人,博學通五經,元亂不仕,與楊維楨輩相倡和,所著有《竹林集》。”説他“元亂不仕”,那麽陳堯道爲何身在松江呢? 我們再回看第一帖朱志道詩《宗遠先生復入虚白齋,余喜承教有日,因成短歌一章以求笑政》,後半段云“先生一去竟莫回,我嘗勸之留不止。如何擘破山中雲,却被茅君强招起”,意思是説陳堯道已經去學仙,又被茅君(當指茅毅)邀請出山。那麽他去松江,很可能是作爲府判茅毅的隨員。玩味詩題“宗遠先生復入虚白齋”,似乎這是陳堯道第二次輔佐茅毅。既然陳、茅二人私交如此,多件詩札同時提及二人也就順理成章了。 《内務部古物陳列所書畫目録》《盛京故宫書畫録》著録、清宫舊藏的錢選《並笛圖》卷,後面有楊維楨、陸居仁、張憲、林珣、錢維善、陳堯道等二十餘家題跋。陳堯道題七律一首,款署“槜李陳堯道”。既然題跋諸人多爲客寓松江者,陳堯道題詩亦當作于松江。 第五帖顧瑛《和復博文先生詩五首》,這位“博文先生”在顧瑛編《玉山草堂雅集》和賴良編《大雅集》這兩部元末重要的詩歌總集中都查不到,會不會是竹林先生的家人呢?再查嘉興地方志,在《(崇禎)嘉興縣志》“人物志·詞翰”中找到如下記載: 陳約,字博文;弟絅,字簡文;繹,字思文;緝,字熙文,皆堯道之子。約貫綜百氏,以能詩名。與弟絅、繹、緝皆以家學切磨,善言名理,而間爲歌詩,自相師友。後約應聘官大理卿,終山西布政使。所著有《一默居士集》行世。 如果不是有意查找,很容易忽略這條資料,因爲陳堯道的條目在“理學”,陳約的條目在“詞翰”,不在一處。由此知“博文先生”即陳堯道長子陳約,明初任大理寺卿、山西布政使。顧瑛《和復博文先生詩五首》詩札中説“承寄諸詩,讀之不忍釋手,隨即和復。適往禾興,失于寫上,昨日又辱見和八詩合溪行卷,始不寂寞矣”,當作于至正十六年(1356)“兵入草堂”後他避居嘉興的那幾年。詩題有《次韵癸卯除夕》《次韵甲辰元日》,癸卯爲1363年,甲辰爲1364年,可知書録時間不會早于1364年元旦。 第九帖瞿智《次韵元章先生,簡奉訥齋判府相公一笑》,由詩題便知這是寫給文壇前輩成廷珪(字元章)的詩,并録奉“訥齋判府”。瞿智,字睿夫,昆山人,參加過玉山雅集,至正間爲松江青龍鎮教諭。該詩札署款“辛丑(1361)六月望”,此時松江判官正是茅毅,則“訥齋”也應是茅毅之别號。 第十帖張樞《長句四韵,奉贄郡倅相公先生伏干郢削》,張樞字夢辰,爲元末松江諸生,明初任府學訓導。“郡倅”指州府的佐官,詩云“彩筆判花分半虎,鸞刀解節少全牛”,則這件詩札也是寫給判官茅毅的。詩中説“一官槜李風生幕,午夜雲間月滿樓”,暗指“郡倅相公”曾經任官嘉興(故與陳堯道有過交集),那就排除了寫給張經(任松江判官前一直在吴門任職)的可能。綜上,筆者把《竹林陳氏雜帖》十一件詩札的基本資訊納入下表: ![]() 可以看到,《竹林陳氏雜帖》中提到陳堯道(宗遠、竹林先生)的有第一、二、六、十一帖,其中單獨呈送陳堯道的爲第一、第十一帖兩種。然而寫給茅毅(子剛、虚白齋)的詩札却多達七種,分别是:第二帖鮑恂“録上虚白先生、宗遠隱君”,第三帖顧瑛“上子剛判府先生”,第四帖楊維楨説“嘿庵、虚白兩明府共賦”,第六帖楊維楨“録呈子剛節判、宗唐秋官一笑”,第八帖馬庸“上寄節判相公尊先生”,第九帖瞿智“簡奉訥齋判府相公一笑”,第十帖張樞“奉贄郡倅相公先生”。古代交通不發達,異地文人見面機會少,詩歌唱和與詩稿傳遞是古代文人之間常見的聯絡交流方式。雖有部分詩札同時抄送二人以上,但茅毅往往排名在前,説明他是大多數詩札的收件人。 但是,《竹林陳氏雜帖》并不是由茅毅彙集的,因爲其中還有二件寫給陳堯道,一件寫給釋元璞,一件寫給陳堯道長子陳約。以他的身份地位,没有理由把後輩陳約收到的詩札納入自己的收藏。筆者認爲,陳約作爲陳堯道長子、嘉興知名詩人,明初官至山西右布政使,由他來彙集這批與其父執相關的名家詩札,且把朱志道詩“竹林先生陳夫子……”作爲首頁,不論是動機還是可行性都是較爲合理的。 四、楊維楨“老婦”及妾婢 《竹林陳氏雜帖》第六帖爲楊維楨《元夕與婦飲》(圖2),釋文如下: 問夜夜何其,眷兹燈火夕。月出屋東頭,照見琴與册。老婦紀節序,清夜羅酒席。右蠻舞裊裊,左瓊歌昔昔。婦起勸我酒,壽我歲千百。仰唾天上蜍,誓作酒中魄。勸君飲此酒,呼月爲酒客。婦言自可聽,爲之浮大白。 老婦曰:人言天孫思妃,不如月娥守孤。不知羿婦相棄以犇,曷若織女相望以久久也。 録呈子剛節判、宗唐秋官一笑。竹林先生見此,煩繕寫一本到秋官牙,仍要光和見教。老鐵楨再拜。 ![]() 此帖鈐印有“東維子”“清白傳家”“廉夫”“鐵笛道人”。四方印章都是楊維楨至正十九年(1359)移居松江以後的常用印,與此前的常用印章不同,這也就確定了該詩帖的時間上限。 楊維楨書風在元代書家中甚爲特别,有鮮明的個人面貌。該詩帖爲小字行書,一行之内的大小、粗細對比并不像其他作品來的强烈,屬于他相對工整的抄録。但桀驁不馴之氣殊不可掩,尤其是後幾行,筆尖的彈跳感控制得極好,“竹林先”三字一筆而成,“老鐵楨”三字左傾右倒,跌宕生動。楊維楨晚年書法的重要特徵——章草波磔筆法在此帖中尚未出現,可證這并非楊氏最晚期作品。 《元夕與婦飲》紙幅前一半是五言樂府。詩歌描述了元宵之夜,月亮升起照在窗前的書桌上,老婦(即老妻)準備酒席歡度良宵,家中侍姬載歌載舞。老婦起身勸酒,首先是“壽我歲千百”,祝楊維楨健康長壽,然後“仰唾天上蜍”,對嫦娥發了一通議論。楊維楨表示贊同,豪飲一杯。在古代神話裏,月宫蟾蜍即嫦娥化身,《初學記》卷一引古本《淮南子》:“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爲蟾蜍,而爲月精。” 老婦具體説了什麽呢?《元夕與婦飲》墨迹中段用小字記録:“人言天孫思妃,不如月娥守孤。不知羿婦相棄以犇,曷若織女相望以久久也。”大意是:人們説織女(天帝的孫女)的命運不如嫦娥,其實嫦娥拋棄了后羿,奔向月宫獨守空寂,還不如織女和牛郎長久相望,每年能得到片刻歡聚呢!這實際上提出了一個對生命價值的追問:究竟是個體的長生不老重要,還是天倫之樂的歡愉重要?没有情感支持的生命還有意義嗎?元末農民戰争已持續多年,身處那個時代的人們都有着對時局惡化的擔憂和對前途命運的茫然,然這番對月感慨竟然出自于楊維楨老妻之口,着實令人驚嘆。 末段是款識部分,表示此詩稿抄送子剛節判(茅毅)、宗唐秋官(姓郭),并請竹林先生(陳堯道)唱和。因至正二十二年(1362)秋張經接替茅毅任松江判官,《元夕與婦飲》當作于此前茅毅在任時,可能是1361或1362年元宵。 楊維楨一生的藝術活動内容豐富,妻妾是其藝術活動的重要參與者,《元夕與婦飲》又是楊維楨存世墨迹中提到其妻妾的唯一一件,有必要作些討論。中國古代實行一夫一妻制,男子四十無子,聽其納妾。但事實上是只要有財力供養,就可以納妾。這是古代長期形成的社會習俗,不可以現代法律規定苛責之。宋濂爲楊維楨撰墓志銘云:“君初聘錢氏,忽遘惡疾,錢父母請罷昏。君卒娶之,疾尋愈。繼鄭氏、陳氏。子男一人,杭,鄭出也。”這裏列舉的錢氏、鄭氏、陳氏,是楊維楨先後三任妻子。而妾的家庭地位較低,不載入家譜、墓志。 楊維楨與首任妻子錢氏的婚姻頗爲坎坷。他没有因錢氏惡疾而退婚,宋濂記載“君卒娶之,疾守愈”,彰顯了楊維楨的性格和品德。我們知道,楊維楨曾因備考科舉而推遲婚期,此婚禮當在泰定四年(1327)楊維楨考中進士返家後舉行。但錢氏壽命不長,且無子嗣。 楊維楨唯一兒子楊杭,是第二位夫人鄭氏所生。他是什麽時候續娶鄭氏呢?楊維楨在《有寶志》中説: 有寶者,會稽楊子之自寶也。楊子爲人落魄而寡欲,家之生産、屋廬,推與弟兄,至無家以居;爵禄推與同寮,而身任其過。客有投千金購其文爲己,又却金而文亦委與之。妻、子隨其旅寓,安其道而忘其窶也。 《鐵笛道人自傳》中也説道: 泰定間,以舉子經學擢上第,爲赤城縣令,轉錢清海鹽。皆不行其素志,輒棄官,將妻、子游天目山,放于宛陵、毗陵。 兩篇文章都提到“妻子”,當指妻和子,不同于現代漢語的“妻子”。既然楊維楨在至正元年(1341)丁憂結束、返回杭州時已經有子,則他續娶鄭氏必在此之前。 清抄本《鐵崖楊先生詩集》中有《寄壽内子四絶》,是爲其妻祝壽而作,疑作于鐵崖晚年在松江時。第一首云“結髮辛勤三十年,悔將才氣動群賢”,知二人成婚已有三十年;詩中還有“養兒求婦已堪嗤”“彩衣堂上看諸孫”之句,言其子楊杭已娶妻生子。結合楊維楨《有寶志》稱至正初年“妻、子隨其旅寓”,宋濂撰墓志銘稱“子男一人,杭,鄭出也”,可以確定,《寄壽内子四絶》是寫給第二任妻子鄭氏的。 孫小力在《楊維禎全集校箋·年譜簡編》中記道,1331年至1332年楊維楨被免去天台縣尹,居諸暨故里,“或于此際續娶鄭氏”。筆者認爲是很有可能的。此時錢氏或已亡故,在楊維楨返鄉閑居之時,父母幫他續弦鄭氏。隨後,楊維楨又赴錢清鹽場上任了。 到了至正八年(1348),楊維楨參與玉山雅集之後,他在寫給顧瑛的《玉山人爲鐵心子買妾歌》中説“鐵心子,好吹簫,似簫史,自憐乘鸞之伴今老矣”,此時的老伴是鄭氏。1361年或1362年《元夕與婦飲》曰“老婦紀節序,清夜羅酒席”,既稱“老婦”,此時的妻子還是鄭氏。至于第三任妻子陳氏,當是楊維楨更晚時候續弦的。時近元末,楊維楨已七十高齡,故陳氏并未生育。 除了正妻,楊維楨還有多位小妾,以吹拉彈唱、能歌善舞聞名于時,與倪雲林的潔癖形成鮮明對比。明初瞿佑《歸田詩話》有一段廣爲人知的記載: 楊廉夫晚年居松江,有四妾:竹枝、桃花、柳枝、杏花,皆能聲樂。乘大畫舫恣意所之,豪門巨室争相迎致。時人有詩云: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彈歌舞撥琵琶。可憐一解楊夫子,變作江南散樂家。 瞿佑(1347—1433),字宗吉,號存齋,杭州人。其叔祖瞿士衡,曾任教杭州府學,與楊維楨有往來唱和。瞿佑少年時見過楊維楨,還因詠《香奩八題》受到楊維楨的誇奬。由于瞿、楊兩家的這層關係,瞿佑的説法理應有較高的可信度,故而經常被引用。不過,瞿佑的年齡與楊維楨相差太多,楊維楨晚年事迹,瞿佑并没有去松江瞭解,他指認楊維楨四妾的證據僅僅是“時人”詩句,然而此詩重點言聲伎表演,并不能證明四人都是楊氏之妾。 又,明刊《欣賞續編》本《除紅譜》有楊維楨序,并有明人張長君《題除紅譜後》言及楊維楨與除紅:“余嘗覽吴野記,其稱楊提舉廉夫,元季之亂,避兵吴下,獨與二三游好及妓女小蓉、翠屏、瓊花、珠月等數人,日賭除紅。”這裏不言妾而稱妓女,即把這四位女子排除在楊維楨家庭成員之外。楊維楨有詩《瓊花珠月二名姬》:“新年春色在鄰家,隊子三三聚館娃。月滿十分珠有價,花開第一玉無瑕。蒲萄酒灩沈櫻顆,翡翠裙翻踏月牙。老子圍紅先點筆,詩成勉飲玉蓮華。”他稱瓊花、珠月爲“名姬”,二女當爲藝伎。 再來看楊維楨本人的文章: 吾未七十,休官在九峰三泖間,殆且二十年,優游光景過于樂天。有李(五峰)、張(句曲)、周(易痴)、錢(思復)爲唱和友,桃葉、柳枝、瓊花、翠羽爲歌歈伎,第池臺花月,主者乏晋公耳……客有小海生,賀余爲江山風月福人。且貎余老像,以八字字之,又賦詩其上曰:……小素小蠻休比似,桃根桃葉尚宜男(先生八十精力不衰,瓊、翠尚有弄瓦弄璋之嬉)。 這裏提到“桃葉、柳枝、瓊花、翠羽爲歌歈伎”,并未説是妾。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引用小海生的詩,詩中“小素小蠻休比似,桃根桃葉尚宜男”用了兩個名人典故。“小素、小蠻”爲唐代白居易二妾(白居易有詩云“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桃根、桃葉”爲東晋王獻之二妾(王獻之作《桃葉歌》云“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小海生用此事例來喻指楊維楨也有二妾,并且還給他生了孩子。小字注“瓊、翠尚有弄瓦弄璋之嬉”説明二妾名爲瓊、翠,生下一女一男(這兩個孩子是庶出,未載入宋濂爲楊維楨撰墓志銘)。瓊、翠就是文中提到的歌歈伎瓊花、翠羽。 關于瓊花,見于楊維楨《元夕與婦飲》詩句“右蠻舞裊裊,左瓊歌昔昔”(小蠻起舞,瓊花唱歌),詹同《楊鐵崖拄頰樓》詩句“休唤小瓊歌《白雪》,自有紫簫送落暉”。宋濂《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志銘》有“當酒酣耳熱,呼侍兒出,歌《白雪》之辭”,善歌《白雪》的侍兒可能正是瓊花。楊基《寄楊鐵厓先生》詩云“長笛參差吹海鳳,小瓊楊柳舞天魔”,則瓊花也善舞蹈。在玉山雅集的文獻中,至正八年(1348)楊維楨在吴門參與顧瑛組織的雅集和郊游活動,顧瑛曾多次邀維揚名妓瓊花到場助興。此女或許與楊維楨晚年侍妾瓊花爲同一人?如果當年是二十歲左右,到至正後期,維揚名妓瓊花也該三十多歲了。 關于翠羽,楊維楨《香奩八詠序》云:“雲庵老先生寄示《踏莎行》八闋,讀之驚喜……謹以付翠兒度腔歌之。”度(音奪)腔即度曲,看來翠羽精通音樂,善于爲歌詞配曲。貝瓊《元夕》詩云“鐵笛仙人傳麗藻,金釵小妾度新腔”,説楊維楨寫了華麗的詞章,交由小妾配曲演唱。這位“度新腔”的小妾也許就是翠羽吧。至正八年(1348),楊維楨作《玉山人爲鐵心子買妾歌》感謝顧瑛爲他買妾:“明朝萼緑華,還過玉山家。羞澀簧初暖,韶嫩月新芽……緑華今年當十九,一笑千金呼不售。肯爲楊家奉箕帚,爲君不惜珠量斗……”然而緑華後來不曾出現在楊維楨的任何詩文中,甚是奇怪。考慮元人買妾後,有爲妾改名的習慣,或許緑華就是後來的翠羽,取翠、緑同色也。 貝瓊《次韵鐵崖先生醉歌》云:“清江三月百花合,江頭日坐流萍船。左携張好右李娟,紫檀雙鳳鵾鷄弦……”詩中寫楊維楨左右二姬,善彈琵琶而放歌,與元宵之夜“右蠻舞裊裊,左瓊歌昔昔”的場景也頗爲相似。“左携張好右李娟”用了兩位唐人的典故。“張好”即吴門歌妓張好好,被沈傳師納爲妾,杜牧作《張好好詩》詠之。“李娟”是吴門舞妓,白居易《霓裳羽衣歌》中提到她。貝瓊選擇這兩個典故,或許意在暗示楊維楨二姬,都是以妓爲妾,且都來自吴門。 四位歌歈伎中的桃葉、柳枝,是否爲楊維楨之妾呢?難以遽定。楊維楨有詩《碧桃花、丹桂枝》云:“天上碧桃饒雨露,月丹特地開娉婷。春風一處相高下,可是同宫尹與邢。”史載尹夫人、邢夫人都是漢武帝的寵妃,楊維楨或以此詩比喻“桃花”“桂枝”爲其愛妾。“桃花”“桃葉”可能是同一人,“桂枝”或許即“柳枝”,這些都是楊維楨爲她們取的别名。“柳枝”見袁華《完顔巾歌》中“鐵崖先生貌如玉……笑倩柳枝來漉酒”,柳枝和楊維楨一起生活,那麽也是楊氏之妾或婢女了。前引楊基詩句“小瓊楊柳舞天魔”中的“楊柳”,也許就是柳枝。 令人疑惑的是,楊維楨自言四位歌歈伎“桃葉、柳枝、瓊花、翠羽”與瞿佑所云四妾“竹枝、桃花、柳枝、杏花”僅有桃、柳二位是重合的。不過,瞿佑所引時人詩句“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彈歌舞撥琵琶”,也不至于是向壁虚造。詩中提到的“杏花”,曾經出現在楊維楨與華亭張中的一次雅集中。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張中《桃花春鳥圖軸》,楊維楨題云:“幾年不見張公子,忽見玄都觀裏春。却憶雲間同作客,杏花吹笛唤真真。”這位擅長吹笛的杏花也是楊維楨之妾嗎?待考。 元人孔齊在《至正直記》中對買妾多有譏評,他説:“年老多蓄婢妾,最爲人之不幸,辱身喪家,陷害子弟,靡不有之。”還説“以妓爲妾,人家之大不祥也”。然而楊維楨不在意這些世俗禮法,不但年老蓄妾,而且納歌妓爲妾,以妾、婢組成家庭樂班。松江衛仁近《奉寄楊鐵厓》詩云:“白髮楊雄三泖上,樓船日日載青娥。”楊維楨弟子貝瓊《鐵崖先生傳》云:“特溺于音樂,出必從以歌童、舞女,爲禮法士所疾。”楊維楨則頗爲自得地説:“風日好時,駕春水宅(先生舫名)赴吴越間,好事者招致。效昔人水仙舫故事,蕩漾湖光島翠,望之者呼鐵龍仙伯。顧未知香山老人(指白居易)有此無也?”這説明在楊維楨晚年,家中妾、婢、童僕多擅長歌舞,時常乘船游歷吴越間,逍遥光景令人羡慕。當然,這也是需要相應的財力來支持的。 楚默認爲楊維楨在至正九年(1349)游汾湖之前已經組建起家庭樂班,而且把和楊維楨一起參與雅集游樂的女伶珠簾氏、金粟氏以及樂師周琦都算作楊家樂班的成員,這個範圍有點擴大化。當時楊維楨在吴門只是雅集參與者,那些女伶、樂師都不是楊維楨召集的,如何能稱爲他的家庭樂班成員?楊維楨《風月福人序》或是瞿佑《歸田詩話》記載楊氏諸妾,都是楊維楨晚年之事,與楊維楨當年在吴門的活動無關,也與他在杭州、建德任官期間無關。故討論楊維楨的家庭樂班,必在至正十九年(1359)移居松江之後。 五、顧瑛的合溪别業 玉山草堂主人顧瑛(1310—1369)是元代文學藝術史上的重要人物。其原名德輝,字仲瑛,號金粟道人,元末昆山巨富。精于音律、詩歌,收藏古書名畫甚多。至正八年(1348)在昆山西郊擴建園林,稱爲玉山佳處,先後數十次邀請文學名士雅集,并編輯《玉山名勝集》《草堂雅集》等詩集,保存元詩約五千首。由于顧瑛輕財好客,楊維楨、張雨、李孝光、鄭元祐、柯九思、張翥、高明、倪瓚等名流都來參與盛會。至正十一年(1351)元末農民戰争爆發後,戰火暫未波及昆山時,雅集依然頻繁舉行。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部攻占平江(今蘇州),兵入草堂,顧瑛輾轉各地避禍。顧瑛《補釋典》詩序:“至正丙申(1356)春正月,兵入玉山中,予倉卒奉母避地于湖州之商溪。母以二月疾殂,火化于其地,遵母命也……三月,函骨歸瘞綽墩(在昆山)墳隴東偏……而予在隱,間爲當道交辟不已,遂祝髮,廬草屋三間于葬側,扁曰北山蘭若。”這段文字記録了兵入草堂之後的家庭變故,以及張士誠部下邀顧瑛爲官,顧瑛削髮出家以求避世。 由于昆山距平江很近,張士誠部下騷擾不斷,顧瑛轉而寓居吴江和嘉興。殷奎《故武略將軍錢塘縣男顧府君墓志銘》曰:“適淮兵屯吴,聞君將用之,乃謝絶塵事,營别業于嘉興之合溪,漁釣五湖三泖間。”殷奎是昆山人,與顧瑛交往密切,也是鐵崖弟子,他所撰墓志應是十分可靠的。《玉山名勝集》載顧瑛《合溪焚誦》:“予得合溪,地幽水秀,風俗樸儉,遂營别業,爲焚誦計。可觀見過,援筆寫圖,且索予自題云:我愛新居好,蕭然絶世氛……至正癸卯三月十有九日,金粟道人顧阿瑛書于金粟堂。”“可觀”即嘉興畫家張觀,《(崇禎)嘉興縣志》卷十四載:“張觀,字可觀,武塘人。善畫,師夏圭、馬遠,尤長于模仿。後與吴鎮游,筆力益古勁。尤善鑒古器物、書畫。壯游湖海,返故鄉而卒。”由這段題識可知,顧瑛營建合溪别業後,張觀前往拜訪,并爲他畫《合溪草堂圖》,顧瑛題詩其上。則合溪别業建于至正癸卯(1363)三月以前。 《槜李詩系》卷五收録顧瑛《次蒲庵長老三首》,其一云“鴛鴦湖上住三年,每憶僧中有皎然”,鴛鴦湖即嘉興南湖。顧瑛最後一次從嘉興返回昆山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或二十六年,自至正癸卯(1363)起算恰好三年。此前的研究者也都這麽認爲。然《竹林陳氏雜帖》第七帖楊維楨《賴善卿到嘉禾,爲作金粟道人詩使》作于至正二十一年(1361)立秋,明確表示顧瑛在嘉興;第三帖顧瑛《次韵劉季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詩二首》作于該年六月十八日,當時顧瑛可能已經去了嘉興。這樣就把顧瑛移居嘉興的時間提早到至正二十一年立秋之前!顧瑛寓居嘉興就不是三年,而是四到五年。 合溪别業的具體位置,歷來記載模糊不清。甚至有研究者認爲殷奎所撰墓志傳抄有誤,合溪别業不在嘉興而在湖州的長興。筆者以爲,答案就在《竹林陳氏雜帖》第五帖顧瑛《和復博文先生詩五首》中。其中《次韵觀帖之什》云: 水如燕尾出湖分,合入長溪直到門。韋杜桑麻元兩曲,朱陳鷄犬却通村。换羊賣馬囊中帖,刳癭懸匏竹裏樽。昨日煩君來閲賞,扁舟短纜繫籬根。 尾聯“昨日煩君來閲賞,扁舟短纜繫籬根”,説明自己結廬水濱,交通工具是船。而首聯“水如燕尾出湖分,合入長溪直到門”,寫出了住所附近的地理特徵!就是説,有一道溪水遠遠而來,匯入長溪,流經顧瑛門前。“合溪”竟然不是地名,而是指溪水匯合處!這正是把後來的尋訪者引入歧途的原因。 長溪在嘉興王江涇以北的南匯鎮,這一帶水網密布。在長溪以北十幾里處,有一片萬餘畝的水面叫做汾湖,古稱分湖,是春秋戰國時期吴、越兩國分界湖,後來又是蘇州、嘉興兩地以及江浙兩省的分界湖。元末畫家倪瓚就曾隱居汾湖北岸的陸莊。“水如燕尾出湖分”,“湖分”即“分湖”倒裝。明代嘉興長溪出了一個沈氏家族,沈謐、沈啓原、沈自邠祖孫三代都是進士出身,有藏書樓“存石草堂”和藏書印“長溪沈氏圖史之章”,續寫了長溪的文脉。清末唐佩金《聞川綴舊詩》記載:“合溪别業,在(王江)涇北七八里許,元顧仲瑛所築。”説明當地學者對顧瑛合溪别業這段歷史是知曉的。 張觀《合溪草堂圖》已經失傳,但還有一幅《合溪草堂圖》現存上海博物館,作者是元末山水畫名家趙元,字善長,莒城人,寓居吴門,明初避朱元璋諱改名趙原。畫面右下方有草堂臨水而建,水面空闊,樹木幽深,水中有沙洲雜樹。顧瑛在畫上題詩:“草堂卜築合溪潯,竹樹蕭森十畝陰。地勢北來分野色,水聲南去是潮音……”説草堂建在深水處的岸邊(便于舟楫停靠),地勢北面高,水向南流。又跋云:“余愛合溪水多野闊,非舟楫不可到,實幽栖之地,故營别業以居焉。善長爲作此圖,甚肖厥景,因題以識。”這段文字與顧瑛《次韵觀帖之什》詩中描述完全吻合。顧瑛選擇這樣一個遠離城市、人迹罕至的地方隱居,實有躲避外人找尋的用意。同時,他通過詩歌唱和和詩札傳遞保持着與周邊友人的聯繫,也才有了《竹林陳氏雜帖》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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