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版《上海通志》“方言”卷对上海方言源头的说法是“上海地区通行、使用的本地方言属吴方言太湖片,是古代吴语的继承和发展。”简言之,上海方言来源于吴语,或者说,先有吴语,然后有沪语,这也同上海自然地理和历史上的行政建置有关。 一、冈身为界上海是海 上海地区西部,有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地下贝壳砂带,要比附近地面稍高,古称冈身。其西界大约北起太仓,南经外冈、马桥至漕泾(金山东)以东;其东界北起嘉定,中经南翔、莘庄、竹港,南至奉贤、柘林附近。这条狭长的冈身地貌,是远古时代古海岸线的沉积标志,也是上海逐渐成陆的有力佐证,它从地理空间上将大上海划分为冈身东西两部分。我的家乡就在冈身边,也即古海岸线的海滩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在竹港(小涞港)西面还能看到这条南北向、高于一般土地的冈身遗存,东面农田里能拣到贝壳之类的东东。曾任上海大学海派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的李伦新先生,在“海派文化丛书”总序(2007年)中说:上海是海。(冈身以东)今上海市的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市中心地区,在六千多年以前尚是汪洋一片,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江的奔流不息,大海的潮涨潮落,渐渐淤积成了新的陆地,以打鱼为生的先民们开始来这一带活动。滩涂湿地渐长,围海造地渐移,渔民顺势东进,于是出现了叫上海浦、下海浦的两个小渔村,由此迅速发展起来。 冈身以东的今上海地区,唐代时的海岸线,北面已至今宝山月浦,向南至周浦等地。宋代时,海岸线又向东推进至今川沙镇、原南汇县城等地,即上海的当今地域,那时已经基本形成。成片的平原冲积成陆后,冈身西的居民就会过去设沪捕鱼,开荒种田,建房造屋,形成群落。于是,唐天宝十载(751年),朝廷在古松江(今称苏州河)南岸、冈身东西两边地域建立上海地区第一个县级行政单位——华亭县。早就在冈身西居住的人们,是吴地早期的土著居民,说的自然是吴地语言,早期的吴语。冈身东面的语言,也是由他们带过去的。 二、府城方音视嘉兴、苏州为重 华亭县在北宋时属两浙路秀州,南宋时属两浙路嘉兴府,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华亭县升置为华亭府(第二年改称松江府),府治华亭县(今松江镇)。那时松江府的方言,自然是早期吴语。而吴语是中国境内最古老的语言之一,研究者认为,其形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距今已有约2600多年的时间。那时江南一带民间通行百越语,在古汉语的不断冲击、覆盖下逐渐形成古吴语,六朝民歌及笔记小说里可以见到其踪迹。元末明初的陶宗仪,居住在今松江区泗泾镇时撰写的《南村辍耕录》,是最早记录到吴语音系的文献,书中也记到“图书”(图章)、“丫头”(女之贱者)、“蟹断”(蟹簖)、“相打”(打架)、“鏖糟”(不洁)、“金锣”(铜制、圆形打击乐器)、“夜航船”(夜行客船)、“松江赤链蛇”等早期吴语词。 明正德《松江府志》(1512年)最早记录方言,并明确指出境内“方言语音皆与苏(州)、嘉(兴)同”,还特别强调“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嘉兴为重”。这表明苏州话、嘉兴话最为人所器重,而嘉兴话更带权威性。这自然又同松江府是元代以后才从嘉兴府华亭县升级更名有关,同华亭县长期隶属于嘉兴有关。清嘉庆《松江府志》(1816年)方言记载又有变化:“府城视上海为轻,视苏州为重”,已不提“视嘉兴”为重,以后的所有清志也不再提了。这也说明,上海话较早源头是跟嘉兴话关系密切的松江话,到了清代,嘉兴话的权威土语才让位给苏州话。 区划因素对语言有深远的影响,还有个例子更可说明问题。清光绪9年(1883年),离明正德和清嘉庆两部《松江府志》出版分别过去371年和67年,徐家汇土山湾天主教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供传教士及其同伴学习上海方言的教科书,有意思的是,书名却叫《松江方言教程》,收录的大量方言词语、读音记录等,与松江府的源头关系明显。有趣的还有,清末民初的上海县人(今浦东陈行)胡祖德的《沪谚》初次刊刻时,书名也叫《松江俗语》。 三、现代沪语源头是松江方言 上海县是元至元年间从华亭县析置的,上海方言何时形成?至迟在十六世纪初叶,上海县的方言就开始形成不同于邻县方言的特点。从早期地方志记载来看,上海话的较早源头是宋元时使用于华亭府(后改为松江府)的土语,明嘉靖《上海县志》(1524年)的记载是“方言语音,视华亭为重”。(《上海府县旧志丛书·上海县卷》第109页)此时,上海建县已232年,两地相距50多公里,但发音却以华亭(松江)为重的。而后的清乾隆《上海县志》、清嘉庆《上海县志》、清同治《上海县志》等,分别有方言语音“较郡城为重”“视府城稍重”“视华亭为重”的记载,这表明这么长的时间段里,县城方言发音一直是跟着松江方言走的,足见府城权威语言的影响力。钱乃荣教授针对同治《上海县志》中方言记载指出,“可见在那时上海人目光里,府城华亭即松江方音才是权威性的方言,而上海在当时只是一个小县方言。”(《北部吴语研究》第182页)府城当年经济发展,人口众多,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区内的方言都以中心为准,说话口音、用词必然就跟着它走了,当时业已形成的上海方言类似松江话。清末民初上海滩风行一时的社会小说《歇浦潮》《海上繁华梦》等中,记录到市中心区行用的大量方言,尤其是同农耕社会密切相关的词语,如做闹、壁脚、花衣芒、绞圈房子、肝经火旺等,至今保存在上海西南松江府原住民口语中。 可以设想,如果苏南的松江、奉贤、嘉定、金山等县1958年不划入上海市,至今仍属江苏省的话,那他们的语言肯定跟现在有所不同的。 上海话在今上海地区的权威地位是民国以后才逐步确立起来的,按照研究者的说法是三易其主,即嘉兴话(明代,嘉定县除外)→苏州话(清代)→上海市区话(现代)。民国六年(1917年)出版的《上海闲话》认为上海“五方杂处,语言庞杂”,市面上流行的语言可分为5大类,即广东话、宁波话、苏帮话、北方话和上海本地土话。作者又说:“故上海土语,除城南、城西一带,尚有完全土著外,其余一变再变”。这些记载告诉我们,由于大批移民进入上海城区,各地方言对上海方言的发展带来了很大影响。同时也说明,正宗的上海土语保留在上海城南和城西,也即在那些松江府“完全土著”(原住民)中。 《上海通志》“方言”卷的总结是:“现代上海话的直接源头是元明时代通行于松江府上海县一带的方言,与毗连的松江、嘉兴等地方言有特别密切的历史渊源关系”。嘉兴、苏州、松江都在上海西边,方言中统称“西壗(沪语音喊)”,就是说,上海方言的源头勒拉(在)“西壗”,或者说,在西壗的松江方言中。 说明:西壗的“壗”字,经常被写作“海”,实际读音不完全相同。 (原载2022年第8期《上海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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