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小的时候，我们村“连”字辈里男性中年以上的人，于连荣之外，就只有于连广了。村里凡叫他爷爷的人，都叫他六爷爷，我则叫他六老爷爷。既然是六爷爷，就通常情况而论，他就是排行第六了，上边应该有五个哥哥才是。然则据我所见，他上边没有哥哥，下边也没有弟弟,不知他这个“六”是怎么来的。兴许尽管六老爷爷没有弟兄，六老爷爷的父母偏就给他起乳名曰“六”，寄“六六大顺”之意，也未可知。 于连广六老爷爷的个子也不高，而且有点儿前探腰。他给我的印象是，不笑不说话，话总笑着说，话止笑不止。我不曾单独跟六老爷爷说过话，这样的印象来自他跟我的父母说话时的情状。听乡亲们议论，于连广六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曾干过扛枪的事。他身手矫健，走墙头如履平地。他自己说，他跟日本鬼子打过仗，并且曾经被鬼子的机关枪扫了一家伙。他跟六老奶奶的婚姻非同一般，用后来的话说，人家是旧社会里的自由恋爱，既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又有“风烟滚滚来天半”的惊险，结果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 话说两个有情人（两个有情人怎么有的情不得而知）预先约定：某月某日某时，一者在哪里等候，一者前往会面。说准不见不散，誓言不悔不变。相见就是迎娶，回家（即一同来到我们于庄）婚礼大办。这边锣鼓喧天，那边七窍生烟。女方的娘家人不知就里，以为闺女被抢走了，便找了人挎枪带刀其势汹汹找上门来，必欲硬碰硬把闺女再抢回去。由此可知，女方的娘家也非普通的平头百姓。看来是一场恶斗就要发生了，岂料一干人到得门前，虽见门外有持枪人把守，院子里则一派娶妻迎新的欢庆气氛。正在狐疑不决，或人说明原委。几桌盛宴款待，外加诸多馈赠。正所谓，一天乌云风吹散，春暖花开艳阳天。六老爷爷的老伴六老奶奶，在我的印象里也是个非常和善的人。竟然与六老爷爷共同演绎了上述一幕惊世骇俗的大戏，不是乡亲们议论，还真想象不到。 在我们家乡那一方地面，不知起于何时，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就像暑天雨后的垒垒窝狗尿苔一样，这里那里，相隔十里八里或十几里路，就有老百姓叫做“团体”——有类于现代京剧《沙家浜》里胡传魁的所谓“忠义救国军”——的地方武装割据，这些“草头王”割据势力，除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之外，相互间也经常争斗。那是我家乡即将解放的前夕，眼看快过麦了，一天的黎明时分，六老爷爷刚刚成年的大儿子，被人打死在我们村子北边通向邻村的路上。 出丧的那天，我曾跟一帮小伙伴一起前往围观。一进院子，无不吃惊：这里那里摆满了金童玉女和车呀马呀等这样那样的扎彩（用秫秸和彩纸等扎的，跟真人真物差不多大小的，以供死者在阴间使唤的佣人、随从，以及诸般使用器物）。至少就我曾见过的而言，村里没有哪家出丧的时候也扎过这么多的扎彩。就中又特别引人注目或干脆不妨说十分刺眼的是，在死者棺木前方的供桌上，有一把纸扎的大大的黑色盒子抢！我听也是围观的婶子大娘们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说：“……人家就是看上了他那把盒子枪（后来听说是二十响的），才要他的命。要不怎么说’枪是凶器’来哩……”由此我这才知道，六老爷爷的这个大儿子生前有一把盒子枪。 我没见过这个在村子里大多数人也都得叫爷爷的年轻人。不由揣摩他应该是怎么样一个形象。揣摩不出来。能肯定的只有一点：一个手里提着或腰里别着大黑盒子枪的人，跟那些肩上扛把铁锨或手里拿把粪叉的兄弟爷们相比，绝对不一样。所谓要他的命的那个“人家”，应该是虚指，或许只有死者自己知道是谁吧，要不就是连死者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不晓得这些交头接耳的婶子大娘们是怎么知道“人家就是看上了他那把盒子枪，才要他的命”的。 最后的问题是，作为死者父母的六老爷爷和六老奶奶，为什么要给儿子扎那把盒子枪呢？是希望他们的儿子到阴间去报仇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扎一支荷枪实弹骁勇善战的队伍呢？有支这样的队伍不是比单枪匹马更有胜算吗？也许六老爷爷和六老奶奶的意思，与我的猜想恰恰相反：枪已经归了别人，再扎一把更好的给你，化干戈为玉帛最好不过，至少是不要再去争那把已经归了别人的枪了。 肯定是因为肩头上扛起了枪，六老爷爷才有可能和六老奶奶演出了那样一出乱世姻缘惊悚剧。虽则惊悚，然而喜庆。遗憾的是，也正是六老爷爷扛过枪的缘故，他才潜移默化或者也许是耳提面命地培养出一个腰里掖着盒子枪的大儿子，结果因枪死于非命。这样一个打击，对于老两口而言，自然是够沉重的了。可是如上所说，人家就总是那么——至少是就我的所见而言——笑嘻嘻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也跟六老爷爷曾经扛过枪有关。 打油一首作结—— 乱世武人逞嚣狂， 穷乡偏多草头王。 晚生不晓何以故， 六老爷爷扛过枪。 天半风烟来滚滚， 宴间宾客喜洋洋。 刮目相看老奶奶， 婚姻自己做主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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