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传记体小说《童年》连载(五):9-10章 文/董质良 ![]() 九、转折 1960年秋天,我和二哥这对孪生兄弟失学了。家庭生活已步入窘境,完全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在绝境里苦苦撑持,挣扎着养活我们这几张会吃不会做的活口。我们虽然人小,少年不知愁滋味,但仍感觉到无可抵抗的饥饿阴影。国家粮食篑乏到了极限,红花套公社(镇)的居民供应粮在镇粮管所已无法供应,改到写条子到各乡下管理区去领购,母亲常常拖着饿得虚弱的双腿,往返几十里路去大溪、鄢沱、吴家岗等地粮库去购领口粮,极其辛苦,而我们太小,并不能帮上一点忙。这期间,有两件事令我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大约是1960年秋天,有一次母亲在红花套公社粮管所开好一张30斤大米的条子,到大溪管理区曾家龙洞粮库去领粮,可是到了粮库后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条子了。母亲百般给粮库工作人员求情,说让记下名字,保证不领第二次,请他们做点好事,不然家里几个孩子就会饿死。可想而知,那些工作人员怎么也不会凭空给母亲发粮食,不是他们心狠,实际上在那年代粮食就是命根子,计划性非常严格,他们根本无权处理30斤粮食这样大的事情,否则将丢掉饭碗。母亲好话说尽,最终无奈只好饿着肚子,再走二十几里路,急火攻心的返回红花套,她到粮管所去说明情况, 请他们核查,求他们重开一张条子再去领粮。其实这亊也很好解决,因为条子上是有领粮人姓名的,只要大溪粮库的人认清条子上的姓名,就不可能发生冒领的情况,那个年代的人都很老实,假冒诈骗的事件绝难发生,更不用说我母亲是有根有底,众多孩子的母亲,是不可能假冒诈领的。事关重大,公社领导既不能轻易答应补发,又怕真的发生饿死人的事情,只得推脱开会研究后再说。当天母亲空手回来,神情黯然,心急如焚,幸好家中存粮尚可维持两天,我们几个孩子并未饿着。随后几天,母亲天天守在公社和粮管所苦求,领导们被缠得无法脱身,再说他们也查问清楚了,大溪粮库并未发出此笔粮食。最后,他们想了个折衷解决的办法,补发30斤碎米,这个办法甚妙,既解决了我母亲的苦苦纠缠,又不增加国家指标的开支,因为碎米在当时是作为应急救济的一种代用品。这样,这次危机就算渡过了,我母亲也不懂碎米和大米的区别,只要能补发就脱祸求财了。 后来母亲把碎米领回后发现根本无法煮饭,无奈就把碎米磨成米粉做糊糊吃,谁知这以后竟成了我们的一种飮食习惯,主要是简单还省柴火,偶而用米粉做一次干的面饭吃,就如同是天下最好的美食,记得一次母亲曾对我们说:面饭是天下最好吃的饮食,以后有粮吃了我要天天做面饭吃。谁知她无意中说的这句话竟被我记下了,九十年代中期,早已丰衣足食了,一次我们故意做了一点米面干饭请母亲吃,还调侃她说:“怎么样?您那年不是说米面饭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么?”母亲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哎,那时是饿昏了说的话,现在餐餐大米白面鸡鸭魚肉的,这东西吃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年还发生过辛酸难过的一件事,因为那时我们几兄弟都是半大小子,正吃长饭的时候,虽然很幸运我们还是城镇居民户口,每月有一、二十斤粮食供应(那时的农村已经几乎绝粮了,农民们主要以野莱为生,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大量农民患上浮腫病,人们挣扎在生死线上),尽管半饥半饱的过日子,可是每到月底还是有几天米缸见底,面临断炊。有一次,又是月底,我们全家早上就吃尽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米面糊糊,母亲叮嘱我们不要到外面去野,保持体力,等她到对河古老背去找吃的东西回来。那天的日子过的真慢,我们眼巴巴地盯着江上的渡船,盼着母亲快点带吃的东西回来。眼看到中午,房东两兄弟吃了饭跑过来邀我们去玩,可是我们肚中无食,哪有心情和力气去玩。房东张大妈看我们兄弟没吃中饭,母亲又不在家中,问清我们家中已无米可煮后,便从家里抓了一碗渍洋姜过来给我们充饥,吃了一些洋姜后,到底是少年不知愁,我们又同龚家兄弟去玩了。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光景,才盼到母亲回到家中,而母亲去了大半天也只买回了一口袋红萝卜。我们一看鮮红的萝卜,早己馋涎欲滴,等到母亲煮好一锅萝卜块,都争抢着盛来一大碗,狼吞虎咽的一会就把一大锅萝卜吃了个精光。可谁知吃过以后麻烦来了,我们都肚内燥的不得了,胃里难受死了,张大嘴巴流青水、翻胃,恨不得把肚里东西都抠出来,这一闹腾就是半夜,到第二天人都蔫了。想一想,我们吃一顿萝卜就如此难受,可当时广大农民都在吃棉花叶、黄荆叶,萝卜在他们已是上等食品了,我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我们钱尽粮绝、艰难度日的时候,父亲从他下放的长阳九里坪农场调到宜昌小溪塔“宜都工业区副食品农场”了。这时又被领导要求全家下农村,父亲被迫办好退职手续,来到红花套,他来时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带,我们弟兄们既失望又还有希望,希望父亲能带给我们一线生机,能过上一种新的温饱生活。我们的希望没有落空,父母要带我们全家回宜昌去,我们当时好兴奋,终于圆了回宜昌的梦想。可悲的是我们这几个孩子以为自己将要回去的宜昌,还是儿时记忆中亲切美好的伊甸园,根本没想到将要被巨大厄运笼罩,还在欢欣快乐。 在一片茫然中,我们告别了我们人生中曾踌躇过的重要一站,长江南岸的安详小镇红花套。在过去的一年半光阴里,我们曾同儿时伙伴们嘻戏游乐于就读校园和长江堤岸,多少次欢呼雀跃着去往著名的湖北六中看电影,多少个暮日清晨,看着江面远方的船影陷入沉思幻想。啊,过去了,我临行前曾在古镇老街上盯着高踞在墙头的一丛枯草,心头自忖道:我们要走了,我们在这里度过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和种种忧戚欢乐,都真实得如同眼前的这丛枯草存在一样,这种认知竟然在以后的若干年里不时浮现脑际,那就是现实的存在是无法忽视和躲避的。 十、公社大食堂 过了阳历年就是公元1961年了,告别红花套的日子到了,在父母的带领下,我们又登上了开往宜昌的小火轮。这次坐船却再也找不到以往坐船的兴奋劲了,满船都是面带菜色、饥肠碌碌的人们,大家的目光都向小卖部梭巡,希望能有不要粮票的吃食出售,可最终都失望了,象小火轮这种低层大众乘坐的交通工具,小卖部除了还能供应象“大公鸡、圆球、城乡”等牌子的低档香烟外,(在最困难的一段时间,香烟也要凭烟票供应)再无任何可供入口的食品出售。失望之余,我们也失去了好奇心,呆呆地看着浑黄的江水发愣,和父母一样,为未卜的前程担忧。 来到宜昌外婆家,我们同寄养在那里的五弟、六妹会合了,这样,我们一家人算是团圆了,以往虽然宜昌与古老背也就咫尺之隔,但我们一家人总难团聚。望着一群羊儿似的我们这些孩子,父母愁肠百结,他俩都已被剝夺了工作,失去了工资,而我们每天都需要活命的粮食,父母只得被迫放弃了城市户口和粮食供应,去到未知的农村人民公社吃供给制的大食堂。父、母是万般无奈之下才走出这一步的,母亲的一点退职金早已被吃得精光,全家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拿什么去买国家给的居民供应粮?父亲在农场二十多元的生活费自顾不暇,他无奈也只好听信上级的说词,带着全家去农村吃供给制,起码救了眼前无以为继的吃饭之急。母亲虽然不愿下农村去,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群孩子饿死,最终她也只好同意了。 1961年1月8号,是个寒冷的阴天,在宜昌市北郊通往小溪塔的、废弃的老汉川铁路的路基上,难民般的一家人,簇拥着一辆装载着旧家具和铺盖行李卷的板车蹒跚而行。这就是我们这群最小六岁、最大十二岁的孩子在父母的带领下,走在去往宜昌县小溪塔区沙河公社沙河大队的路上。为什么要去沙河大队?说起来还是有一段原委的,只因父亲动员母亲下乡时,母亲还幻想着回到宜昌市娘家,但是时值大跃进狂潮过后的调整期,小城镇人口只能下农村,不准进入高一级的城市,甚至进入城市郊区都不准。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选择了最靠近宜昌市的县区沙河大队,而离市区更近些的望洲岗大队当时还属于宜昌市郊区,所以只能这样选择了。我们这群孩子因为毕竟太小,还不是太理解这些,只有一种新鲜感,跟着父亲花三元钱从九码头雇请来的这辆板车,一步一顿的逶迤而行。 我们好奇的听着父母同拉车师傅的对话,知道我们前去的沙河大队约有十华里左右,一路经由铁路垻、东湖、镇镜山、望洲岗、三道桥、小峡。脚下这条路是老川汉铁路废弃的路基,很是狭窄,顶面也就丈把宽,只能供人力车行驶,前方三道木桥都不能通行汽车,所以这条路只能算是行人板车通行的大道,並不是行驶汽车的公路。这条道从镇镜山开始,在左侧分出了一条公路,那是经望洲岗、夜明珠、长冲马难坡去往小溪塔的正式公路,我们今天的行程並不经由,而是取近道走老铁路路基而行。三道桥是在一段S形河道上连续搭建的三座铁路木桥,这三座木桥总共长度不过三、四十米,全由粗大圆木搭建而成,拿到现今来看,简直不能称之为桥,普通一个水泥涵洞都比它宽大,但是在那个年代,四处还是一片旷野,这条小路基和这几座小木桥已是十分壮观宏伟了,我们这几个孩子第一次看见铁路路基和铁路桥,虽然只略有雏型,仍觉雄伟壮阔、耳目一新。 大家相帮着拉车师傅把几道木桥通过,行不多远就过了两壁狭窄的小峡,前方道路左侧,一道木制牌坊竖立在山踋,牌坊上“宜昌市小峡人民公墓”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再观木牌坊后面的山坡上,一座座,一排排的坟头层层叠叠,直至山顶,怕有千座之多。猛然之间,这个山头公墓的出现,给我们的心灵撞击不谓不大,况且,拉车师傅还告诉我们,山后冒黑烟处就是化人炉,一股惊惧感从后颈窝里油然而生,在我们小小年纪,花一样的生命中,死亡的阴影横挿过来,让稚嫩的心灵也承受了生命之重。 过小峡公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只见右侧座落一座突起的小山,山踋一条小小的溪流环绕而过,我们踋下的路基陡然兀立,似一道长堤,伸向前方,路基左侧,疏密有致的散布着十几栋土墙房舍,此刻正炊烟袅袅。到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也是我们今生的家园一沙河金家堤了。 卸车伊始,父亲去找到了沙河大队党支书罗从相,此人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他可能事前得到过上级通知,知道我们要来,当即叫来沙河大队五生产队的队长黄廷槐,让他安排我们的住处和生活。 黄当年约三十多岁,未婚,他很快把我们领到铁路边一排低矮的瓦房前,告诉我们这是大跃进以前大队建的养猪场,现在空置,中间的两间是分配给我们住宿的。当即把简单的用品搬到屋内,一看两间土墙房子每间约有十五平米左右,只是没有门窗,仅仅是在约四十公分厚的土坯墙上掏出一个约一人高的狭长洞当做门使用,前、后沿墙上各掏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当窗户,冬天防风还用一些土砖、石块稻草等杂物封阻着,整个房内光线暗淡,隐约可见。 黄队长又把我们带到生产队仓库旁边的空地上,指着两座稻草垛说,现在天冷,稻草暖和,你们多拉些去开铺,我们钻进厚厚的稻草铺垫的地铺,嘿,还真是十分暖和呢,至此,遮风避雨的窝就算有了。 安顿好住处,早已是饥肠碌碌了。黄队长又把我们带到旁边一座大瓦房里来,只见房子门前撘着很大的棚子,棚子里摆了有十几张大方桌,房子堂屋里是几个巨大的土灶,大口径的铁锅上搁着大甑笼,整个房间里蒸气弥漫,人声鼎沸,放晚工吃晚饭的时间了,人群挤挤攘攘的争着领饭。 黄队长喊来一个四十多岁,很精明干练的男人。给父母介绍道:这是五队食堂的事务长孙学伦,大家都叫他孙家幺爹,以后你们的吃饭问题就由他负责。孙家幺爹环视一下我们站立一排的几个半大孩子,眉头皱了一下,旋即叫父亲进去领了四钵饭出来。原来按规定劳动力每人每顿一钵饭,无劳动能力的儿童和老人每顿半缽饭,刚好我们全家就领到了四钵饭,另外还有一盆水煮红萝卜做菜。我们早已饥不择食,一会就把自己的一份饭和萝卜吃了个精光。 母亲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几次停筷要把自己的饭分给我们吃,都被父亲严厉的制止了。他是对的,在那饥饿的时代,我们这几个孩子就像几匹饿狼,母亲即使不吃都分给我们,仍满足不了我们那贪婪的肚肠。而她自己还得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呢。就这样,开天劈地第一次,我们的农民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 在线链接 金兰文汇||董质良/传记体小说《童年》连载(一):序并1-2章 金兰文汇||董质良/传记体小说《童年》连载(五):9-10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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