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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兆骞|短篇高手峻青,曾名满文坛

 你好122 2025-06-18 发布于江西
汪兆骞|短篇高手峻青,曾名满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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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倦万重云。

——顾嗣协《题宋宫赞药州北征图》

峻青和孙犁、柳青、梁斌、刘知侠、陈登科等作家一样,都是来自延安等革命根据地的小说家。他们一直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坛的小说创作主力,描写工农兵革命斗争的优秀小说,大多出自他们的手笔。写短篇小说较为精彩者,峻青当之无愧。

短篇小说是小说中的轻骑兵,篇幅虽短,文字有限,但好的短篇往往能熔铸极为厚重的生活内涵,能在一些生活场景中塑造出堪称典型性格的人物,窥一斑而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之法,写出人物的一生命运。孙犁的《山地回忆》、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愿坚的《党费》都是脍炙人口、名噪一时的精品。

长期参加抗日民主政府工作,结合家乡胶东半岛革命根据地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峻青以极大的创作热情写就的《黎明的河边》,就属于其中的精品。小说通过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当代历史脉搏与时代精神,激荡着一股激动人心的力量。

笔者的书房,悬有一幅彩色水墨画——《奇石牡丹》。观之,让人想起宋代张孝祥《浣溪沙》中的那句:“妙手何人为写真,只难传处是精神。”够不上珍品,但有典雅活气。此画,乃作家峻青所赠。

1983年夏,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一次到承德的避暑消夏活动,正巧收到作家峻青来信,说他在避暑山庄度假,笔者便与同事乘社里的大轿车到了承德。

峻青住处,离我社人员下榻的宾馆不远。笔者常常在夕阳快沉落之时,一个人跑到他那里。我们约好一起在他住的酒店庭院里,吹着习习凉风吃晚饭。他和夫人陪着笔者。几盘精致的时令小菜,一碟黄酱,几棵洗净的大葱,还有几张山东煎饼,是峻青特意让夫人准备的。解放后,峻青调到上海多年,本邦菜虽精致,但他不改山东人吃煎饼裹大葱的习惯。他笑笑,用手指着酱、葱、煎饼,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这里有太多的乡愁哟!”

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初听过这句话。当时,笔者到上海,峻青把笔者接到他家。也是吃晚饭时,他夫人做了一桌鸡、鸭、鱼、肉,十分丰盛,但在峻青面前,夫人偏偏摆了一盘煎饼、一碟黄酱、几棵大葱。峻青见笔者不解,笑着用浓重山东口音说:“没办法,这里有太多的乡愁哟!”

峻青喜欢笔者,可能是因为1979年,他的增订本《黎明的河边》在笔者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一次,峻青到社长严文井的宅第去拜访。笔者正好在场。笔者十几岁就认识严文井先生。两家住得很近,那时笔者正在做文学梦,便经常到他家请教文学问题。笔者见到峻青,很高兴,告诉他从上大学时就喜欢这部作品。说着说着,笔者背诵了他于1959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秋色赋》里的篇什。他推了推硕大的眼镜,含笑点头。

谈到战争小说时,笔者说,中国文学对战争的叙述,大多强调民族、国家立场和意识形态立场,像丘东平《沉郁的梅冷城》那样对战争的叙述维度——特别勇敢看到战争本身的酷烈和野蛮的,并不多见。《黎明的河边》,对战争的“蛮”性的分寸感,掌握得特别好,小说不是在表现战争本身,刻意表现杀戮,而是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来传达战斗的惊心动魄,来表现人民大众的爱国热情,来歌颂革命英雄主义。

笔者在严文井先生面前,总是口无遮拦。他瞪着笔者道:“年轻人,请从战士、战斗和战争中的人这个真实而坚固的铁三角的视角进入战争,进入关于革命战争的阐述,好不好?”

从峻青眼镜后面那双发亮的眼睛来看,他对笔者的话有兴趣。

1984年,作家庞瑞垠交给笔者他写的《东平之死》。笔者编发在当年第五期《当代》上,不久,《小说选刊》转载,在文学界产生不小的影响,并引起了一场对丘东平其人其文的争论。他对现代战争与人性关系独到的认知和表现,受到尊重。后来,笔者与峻青谈到丘东平。峻青读过丘东平的作品。他说,丘东平对现代战争的体味,在于他对战争中的人性的揭示,从人性与文明的高度审视战争,有独到思考。

笔者与峻青相交,属于“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曹植《怨歌行》)那种友谊,来往不多,却“千里幸相思”。2019年8月,忽闻峻青驾鹤西去,竟未送上一程。

峻青,山东海阳人,原名孙俊卿,1922年出生在偏僻山村的贫农家庭,只上过几年私塾。十三岁时,他的母亲和妹妹相继病饿而死,他只能到邻村一家花边厂当童工。他在工厂干重活,还要和厂主家的长工到田里干农活,和牛倌一起放牛,和厨师下厨做饭,甚至推磨、压碾,累得死去活来。三九寒冬天,他要在鸡叫前砸开河冰,在冰水中洗衣服。他常用脚踏车驮着一二百斤的货,翻山越岭,往城镇送……

与长工、伙计、牛倌生活在一起,又经常到城镇送货,让峻青熟悉和了解社会阶层各种人物的同时,又接触和吸收了大量的民间口头文学。他学会了各种各样生动形象而富有表现力的民间语汇,知晓了各阶层的生活、习性、风土人情及历史掌故。这一时期,他读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等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民风彪悍,父老乡亲有着反抗阶级压迫、反抗外邦侵略的斗争精神和传统,因此,他自幼就崇拜英雄,仰慕豪杰。

胶东半岛又是老革命根据地,早在大革命时期,共产党组织就十分活跃。席卷了大半个胶东的“一一·四”大暴动,就发生在他家乡,强烈地叩击着他童年的心。暴动被镇压,党组织受到严重破坏,但斗争的火焰没有熄灭。在那些恐怖的黑暗日子里,乡亲们传颂着党继续斗争的好消息。抗日战争爆发,他参加了革命队伍。在革命队伍中,他受到党的培养,接受了深刻的教育,提高了文化水平。他有机会阅读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和苏俄文学作品。

1941年,十九岁的他写了第一个作品——《风雪之夜》。这是一部描写争取伪军反正的剧本,在农村剧团上演,配合瓦解敌人的工作。接着,他又创作了《黎明之战》《减租后》《马石山上》《张修的转变》《小侦察员》等短篇小说,同时写下大量的诗歌、鼓词、山东快书、散文、通讯、报告文学等。其间,他甚至学会了绘画。

他在《我的自传》里说:

因为当时是在战争环境中,一切是为了配合当时的军事政治斗争,所以什么形式都搞,只要斗争需要,群众喜闻乐见。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个文学工作者,也从来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会专门干这一行。那时我只是一个做实际工作的干部,而我上述的写作,都是为了宣传,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人人都是战斗员,人人都是宣传员,尤其是我们那些做基层工作的。

如他所说,峻青在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做基层实际工作,一直战斗在最尖锐、最激烈的前线,深入敌后和边沿区工作。他还干过民运工作,搞过减租减息、反奸反霸和土地改革,又干过武工队,搞过边沿区和敌后的武装斗争,也曾像陈登科那样干过报社和新华社前线的随军记者,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和战斗。

总之,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峻青是以一个战斗者,而不是以一个作家一直战斗在火热的斗争中。当然,亲历战争烽烟,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无比壮阔的战争背景和丰富的素材。

1944年至1948年,峻青任胶东《大众报》记者、《中原日报》编辑组长,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战斗生活的材料。1945年春,在海阳南部盆子山区最后的反扫荡、反“清剿”的激烈斗争中,他一边端枪战斗,一边开始长篇小说《海阳前线》的写作。到1946年夏,峻青已经完成了将近二十万字。可惜,这年9月,国民党第八军李弥部队进攻到淮河西岸。那天晚上,他在河东岸的李家埠村遭到武装匪特的包围袭击,突围脱险后,发现《海阳前线》二十万字手稿被抢走了,从此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二十四岁的峻青,流下了眼泪。

1948年春,峻青离开胶东,随大军南下,转战中原。翌年春,他到了武汉,在湘桂交界参加剿匪和土改工作,后来进了中南局的新闻机关搞行政工作。精力旺盛、求知欲强的他,开始大量阅读和钻研中外名著及文学理论,同时创作小说。

1949年后,峻青历任中南人民广播电台编委、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文学报》负责人。1952年冬,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作家下乡下厂,深入生活,受邀的峻青与二十几位作家到北京学习了一个月,制订了反映胶东军民革命斗争的长篇小说《战斗的乡村》(后改名《决战》)的写作计划。为完成这一计划,峻青调到华东文联,次年1月即去熟悉的胶东深入生活。1954年,峻青到了上海,有一年时间进行写作。

1955年,峻青出版短篇小说集《黎明的河边》,其中收录了他自1942年以来创作的小说,有较大影响力。

1956年到1959年,峻青相继出版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报告》(1956)、《海燕》(1961)、散文集《欧行书简》(1956)、《秋色赋》(1959),以及自选集《胶东纪事》(1959)。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峻青出版了长篇小说《海啸》(1981)、短篇小说集《怒涛》(1978)、散文集《沧海赋》(1985)、《履痕集》(1986)等。

峻青的文学成就是短篇小说,他据此于20世纪50年代名满文坛。《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是他的成名作。

《黎明的河边》以胶东地区的革命斗争历史为背景。峻青在《〈黎明的河边〉的创作谈——答青年读者的公开信》中说:

讴歌英雄的人民和他们的子弟兵对革命的伟大贡献,缅怀革命先烈,为他们树碑立传,乃是《黎明的河边》宏大的英雄乐章。

小说的叙述者“我”,就是小说的主角武工队长姚光中。他是昌潍平原敌后斗争的领导者之一,也是幸存者。他在讲述交通员小陈一家,为了护送他渡过被敌人严密封锁的潍河而壮烈牺牲的情景时,一开始就声明自己不是英雄,强调真正的英雄是舍命保他渡河的小陈及其家人。他悲痛地说:“如果没有小陈一家人,我即使不被敌人打死,也早被河水淹死了,哪里还有今天?”姚光中无疑是个革命者,他的行动也无疑证明他是英雄。从血与火的革命斗争幸存下来的人,对革命先烈、对革命战友的喋血牺牲,都怀有刻骨铭心的怀念感激和崇敬之情。《黎明的河边》就是通过姚光中的叙述,把这种感情诉诸笔端,以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和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出来。

除了《黎明的河边》,峻青还写了不少反映革命战争,为英雄人物高唱赞歌的作品,如《交通站的故事》《党员登记表》《最后的报告》等。这些小说故事人物不尽相同,但都洋溢着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纵观峻青的小说,会发现他在艺术上有独特的个性风格,即他最擅长把人物置于剧烈、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来描摹刻画,同时又总是运用象征、烘托等多种艺术手法,描写彼时的环境和渲染彼时的氛围,营造出一种慷慨悲歌的境界。

以《老水牛爷爷》这篇小说为例。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叫韦璞,人称“水牛爷爷”的农民形象。小说写战争年代,他被敌人抓捕时,猛然跳入河中,挣断绳索,掐死叛徒的英勇,又写他在抗洪斗争中用身躯堵住缺口,不幸牺牲的壮举。小说通过回忆,将历史与现实相映,表现“老水牛”无私无畏的精神风貌。峻青在小说中一再写那棵斑痕累累的老梨树和迷人的月色,以及“老水牛”的爱犬“黄狮”,看似闲笔,但这是刻画“老水牛”丰富形象不可缺少的部分,构成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和谐统一的关系。

当然,峻青小说的缺点也较明显,有时缺乏艺术节制力,铺张有余,而含蓄不足。到了晚年,峻青小说的生活面有了拓展,思想也趋于深邃,艺术上保持了一贯的慷慨悲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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