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诗《秋兴》第八首颔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用倒装句法,语绝矫健。顾前人议论不一:有谓虽精切而非佳句者,宋蔡宽夫《诗话》也;藻绣太过,造语牵率者,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也。皆非知言。近人亦有訾议及之者,至谓“推敲不合常规”或“逻辑反常”,则几于此蜉撼大树矣。案此为倒装,前人无不承认,惟所举例多未恰。如宋沈括《梦溪笔谈》举昌黎《罗池神庙碑铭》“春与猿吟,秋与鹤飞”(石刻作“秋鹤与飞”,与本集不同)及《楚词》“吉日兮辰良。”近人又举杜诗中“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及“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等句,彼实皆错综成文,而非倒装。
惟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二云:“杜诗有反言者如'久判野鹤如双鬓’。若正言之,当云双鬓如野鹤也。他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然。《左传》曰'室于怒,市于色。’曾南丰曰'室于议,涂于叹’,皆此类。”久判句确与香稻碧梧同属一类,而“室于怒,市于色”、“室于议,涂于叹”亦同。“室于怒”两句出于《左传》,远在杜前。可见此类句法,杜亦远有师承。前人每谓杜诗韩文无一语无来历,谅哉。
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三十八,有一则亦论此句,中引顾修远说云:“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重在稻与梧,不重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就诗意剖析,稻与梧实写,鹦鹉与凤凰则虚写,故不妨颠倒,甚是。
文芸阁廷式《琴风余谈》手稿中,谓盛伯羲昱以为国朝词人专学《花间集》,而神似者太清一人而已。余觅之未得,仅于厚斋将军溥侗处见其手稿一首,今录于后:“镂月裁云手。好文章,天衣无缝,神针刺绣。写景言情无不切,一串骊珠牵就,应不数豪苏腻柳,脱尽人间烟火气,向前身金粟如来否?餐妙句,醇如酒。神龙变化云出岫;笔生花,篇篇珠玉,锦心绣口。文采风流谁得似,明月梅花为偶。比修竹,孤高清瘦。岂止新词警人眼,行有恒,事事存心厚。三复读,味长久。”(《金缕曲·题行有恒堂诗集太清春拜稿》)。词虽应酬之作,吐属自不恶,书法亦雅静,当再访其全集阅之。
案:芸阁当时尚未发现《东海渔歌》,然对太清之词已传扬众口。所录《金缕曲》一阕,并未见于《东海渔歌》刊本,不知是否在所谓六卷本中也。余曾撰有《清代女词人顾太清》一文,未将此词载入,兹特补录之,以待搜遗辑佚者焉。
唐书家书存世者亦不多见,而诗人书尤少。余所见惟太白《上阳台》帖、李郢《七言诗稿》卷与此卷而已。李郢诗稿卷见安仪周《墨缘汇观》著录,后为溥伦家藏。当时索价昂,余力不能收之,至今为憾。牧之诗风华蕴藉,赠好好一章与乐天《琵琶行》并为伤感迟暮之作,而特婉丽含蓄。卷于庚寅年经琉璃厂论文斋靳伯声之弟在东北收到,持来北京。秦仲文兄告于余,谓在惠孝同兄手,不使余知。因余知之则必收也。余因问孝同,彼竟未留,已为靳持去上海矣。余急托马保山君为追寻此卷,未一月卷回。余以五千数百金收之,为之狂喜。每夜眠置枕旁,如此数日,始藏贮箧中。卷见《大观录》著录,兹不详赘。
后有年羹尧观款,《大观录》不及见。当时或曾经年羹尧藏。年亦文士,传其飞扬跋扈,当系欲加之罪故甚其辞耳。此卷不惟诗可贵,而书法亦为右军正宗。经董玄宰暨梁清标刻帖。
余有《扬州慢》一词题于后;云:“秋碧传真,戏鸿留影,黛螺写出温柔。喜珊瑚网得,算筑屋难酬。早惊见人间尤物,洛阳重遇,遮面还羞。等天涯迟暮,琵琶盗浦江头。盛元法曲,记当时诗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幸,一段风流。我亦五陵年少,如今是梦醒青楼。奈腰缠输尽,空思骑鹤扬州。”王疚斋颇赏,结句数语,盖亦一时兴会,不有此一事,亦无此一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