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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红课 I 甲戌本神话的建构与解构:红楼梦考古与复原(3)

 昵称37581541 2025-08-22 发布于江苏

时间:318/25 1830

教室:复旦六教1106

课程:红楼梦与人生

主题:甲戌本神话的建构与解构

结论奉上:自胡适以来,甲戌本就被奉为《红楼梦》版本之祖,其理由大约有四:一、“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15字;二、石僧对话400余字;三、薛文起等文字近乎原本;四、杨传镛先生的论证。此四项理由无一项可以成立。通过全面比较脂评各版本具有特征性的文本与普通文本,可以发现:甲戌本与诸本同处于一个版本层,拥有一个高度相似的文本,甲戌本与诸版本组并不存在垂直递抄关系,而是平行抄录关系。百年来《红楼梦》版本研究中的基本观点无法成立。

全文27000余字,除前奏与结语二节外,另有九节。前六节为破,后三节为立,结语“copy走样不走样”最精彩。目录如下:

前奏:非为致命,是为救命

1、十八路拥胡大军

2、王牌、辅牌与底牌

3、甲戌王牌实为卧底

4、拦路虎原是纸老虎

5、三条鲤鱼与一群鲤鱼

6、底牌原来是烂牌

7、从地层到版本层

8、黛玉眼睛里的底本

9、百年父子是兄弟

结语:copy走样不走样

全文如下:

前奏非为致命,是为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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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两节课中我们讨论了百年红学脂本研究的基本历程,得出的基本结论是:过去百年红学脂本研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取得过不小成绩,但其总体论述大致可以简化为:拿着一些不明就里的材料,运用以感觉代判断的方法,面对一个未经界定的对象(底本),谈论一个并不存在的伪问题(早晚),得出一个不知所云、人云亦云的结论(早期晚期),这样的论证显然是无效的。

现在我要请问各位,在这轮组合拳之中,你觉得哪一拳力量最大?哪一拳最有价值?

同学1:我感觉是对底本的界定这招最厉害,如果连底本都没有确定,这事根本无法进行。

周吴凡:我感觉是“早晚先后问题是一个伪问题”最切中要害,连问题都不存在,对这个问题的所有问题当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同学3:我也觉得底本的界定是更要害。

魔罗汉:看起来我这几拳都很厉害呀,拳拳到肉。从出拳的力道来说,我也觉得打向“伪问题”这一拳最重,这不但是釜底抽薪,简直就是将锅砸碎。各路神仙对着一个压根就不存在或者没有必要存在的伪问题在那儿兴味盎然热火朝天地研究一百年,这不是疯也是傻吧?不过,我也认为,这番论述中对底本与正本两个概念的严格界定更切中时弊,因之也更为重要。上述说法中,审美判断与事实判断之说,俞平伯、林冠夫在此之前就说过,伪命题说可能是第一次提出,但似乎不难理解。相比之下,我们第一次对底本缺席状态下的底本与正本的讨论、界定与限制,强调研究者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必须从今传脂本作为出发点;可以由此出发推论底本的某些特征,但不能以看不见摸不着的“底本”与“抄误”作为论述的前提,推出其他的结论;如果非得如此,则此时的“底本”,则应该遵循以下定义:

       底本 = 今传本/过录本+抄误回退。

在缺乏其他资料支撑时,不能将“底本”/“正本”轻易说成“底本的底本”“原抄本”“抄阅再评本”“祖本”“原本”,明白这是偷梁换柱,偷换概念,不会成立;不能在今传脂本的正本之前,按照自己的需求添加“底本”或“底本的底本”之类层次,这种按需加料可以达成任何目的,无法验证,也无意义;要明白自己并没有看过这个所谓的“底本的底本”“原抄本”“抄阅再评本”“祖本”“原本”,根本就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有什么样的特征可以传下来;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底本的底本”“原抄本”“抄阅再评本”“祖本”“原本”与今传某本之间经过了多少手抄录或版次,有多大距离,是完全一样还是相距十万八千里,某个特征是从哪一个版次开始具有;意识到自己无法排除这个所谓的“底本的底本”“原抄本”“抄阅再评本”“祖本”“原本”与今传他本之间就没有递传关系;明白“甲戌本是指甲戌年间的原抄本”,“今甲戌本是脂砚斋再阅评本的后裔”之类言说其实是不知所云、似是而非的无稽之谈,一个概念要成为概念,除了要有符号/能指之外,更重要的是还要有所指/对象,在连“甲戌年间的原抄本”有没有,有几回,长什么样都不知情的前提下,“甲戌本是指甲戌年间的原抄本”之类定义或界定无异于说“甲戌本只是一团空气”;明白这种语焉不详、似是而非的论述违背了实证研究“一切从材料出发,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材料之外,存而不论”的基本准则,什么时候出现了新材料新认知再来修正此前研究不迟的基本道理与原则,那就不会空对空地纠缠一百年。

现在有一个小孩小屁屁上有一块月牙形胎记,是否可以逆推他的爸爸也挂着这样一弯月牙儿,是否可以逆推他的祖上也长了这样一弯月牙儿,是否可以说其他小孩的前辈的屁屁上就一定没有挂这样一弯月牙儿?

现在在河道的下游发现了一条锦鲤,谁能确定这条锦鲤就从中游、上游或者源头游下来的?谁能确定其他支流就没有这种锦鲤?

 经过上节课的讨论与刚才的回顾,可以更加明白:过去的脂评本研究与论证确实存在严重问题。不过,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简单地否定过去的研究,而是想要提示大家不能再跳进这种沼泽之中耗费宝贵的青春;不是为了致命,而是为了救命。

现在想要问一个问题:既然过去的研究存在严重问题,那么,是否可以因此而截然否定他们的结论?

同学4:应该不能,论述与结论应该好像是两回事。

魔罗汉:确实,尽管过去的研究与论述存在问题,但论述与结论是两个问题,论述不正确其结论很可能不成立,但并非必不成立,也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可能。所谓鸡叫会天亮,鸡不叫会天亮,鸡乱叫也会天亮。为了进一步确定其结论,理清脂评本的时间定位及其关系,还需要此前的总体论述的基础上,对一些重要版本进行具体深入的论述。

 今天我们来讨论甲戌本。

1、十八路拥胡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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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节课里,我们说到胡适1927年得到甲戌本,1928年写作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提出甲戌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此后近百来《红楼梦》版本的研究基本是对这个结论的重述、论证、细化、维持与加固。

俞平伯是新红学的第二人,从学术角度说也是甲戌本的第二位读者。他在特意写作的《跋语》中虽然重点指出该本为过录本,但对其所过录的底本还是表示了肯定。与之相比,在新红学的第三人周汝昌的眼里,甲戌本则是“真海内第一古本真本《红楼》也”,以为“此本之可宝者有三:存真面(形式),存真文(异文),存真意(脂批)是也”(周汝昌《跋胡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1948年。后收入《石头记会真》第十册,第5676页)

1960年代胡适将甲戌本影印之后,甲戌本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而甲戌本为古本原本的观念也得到相应的传播,更为人知。陈庆浩在对脂批全面研究的基础上,强调“甲戌本在形式上比庚辰本较接近底本本来面貌”。(陈庆浩《红楼梦脂批之研究》,《红楼梦研究专刊》,1969),周绍良在细致考察后也说“从抄书的格式上也可以说明这是个比较早的本子并且可以知道这是'脂砚斋重评’的定本。”(周绍良《读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月)赵卫邦通过对甲戌本、己卯庚辰本与戚序本的比较,也得出“甲戌本就其最初底本而言,实为最接受曹雪芹原稿的文字”(赵卫邦《红楼梦三个主要脂本的关系》,《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3辑)冯其庸一方面认为其“凡例”是后来整理者所加,一方面坚定认为其正文“是现存曹雪芹留下来的《石头记》的最早的稿本(当然是经过过录的)”(冯其庸《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凡例》,《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李梦生也说:“从甲戌本的'凡例’、款式、回目、正文等方面均可证甲戌本的底本当是甲戌年的定本,它是今传世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子。”(李梦生《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中国古典小说戏曲论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二十一世纪之后,有关甲戌本的基本认识一如从前。郑庆山(《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蔡义江(《甲戌本〈石头记〉“凡例”校释》),季稚跃(《也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本)的底本正文》,《读红随考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杨传镛(《甲戌本是怎样成为己卯·庚辰本的》,《红楼梦版本辨源》,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都持此说。其中,郑庆山先生是我特别缅怀的前辈,19971998年间我完成了《双凤护珠:红楼梦的结构与叙述》,其中两篇核心论文《两只凤凰与红楼梦的结构》与《凤凰惜作末世舞:论凤姐兼说“一从二令三人木”》发表在《红楼梦学刊》,次年《红楼梦学刊》创刊20周年的纪念刊上就看到郑庆山先生撰文将这两篇论文视为《红楼梦学刊》创刊二十周年的重要成绩,那时我还在念博士,真是受宠若惊。可是,今天我还是要说,郑庆山先生在这问题上存在问题。胡适可以批评他的校长,我也应该与自己的伯乐就学问论学问。

以上观念不但存在于论文论著教材之中,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是《红楼梦》校勘的重要观念与依据,通过校勘,渗透到《红楼梦》各种通行整理本中,成了读者的盘中之餐,化着了读者知识与精神的细胞。

2、王牌、辅牌与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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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适到今的百年时间里,论者之所以几乎一致地拥戴甲戌本(正文)作为最古的抄本/抄本/原本,除了此前述及的文化心理原因之外,说到底还是他们感觉自己握有两张王牌。

其一是前面所述“满纸荒唐言”左侧“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那15字。在他们看来,这样白纸黑字地号着“甲戌”二个字,当然表明这是一个“甲戌”年间的版本。

其二是楔子部分诸本皆无唯我独有的“石僧对话”,即石头向僧道求情与僧道大施魔法变变变一段,这可以说是甲戌说的王炸。假如没有这段情节,补天被弃的粗蠢的石头与“扇坠般大小可佩可拿”可以被一个婴儿衔在嘴里的“莹洁鲜明”的美玉之间就存在缺环;顽石、美玉与贾宝玉的三位一体关系就有所断裂;整个“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也缺少了缘起;《红楼梦》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主调也就缺少了第一回的领唱。这并非一般的欠缺,而是情节上的塌方与思想艺术上的黯然失色,其间也许存在什么断裂。待甲戌本出来后才知道,原来诸本在这里少了一段400多字的精彩对话。甲戌本简直成了那块可以补《红楼梦》第一回之缺漏的补天之石。

当然,也有人会质疑,即使甲戌本这段石头与僧道的对话使得石头历世的缘起部分更为丝滑,但这是否就表明甲戌本在先诸本在后呢?是否就一定是先有石僧对话而后在传抄过程中被遗失?是否存在相反的可能,即所有版本原本就没有这段对话,是甲戌本发现这个缺漏时给补写的呢?

同学5:看起来还是先有这段对话理,后被删除更好理解。

魔罗汉:确实,从理论上来说这两种可能都存在。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常识:从有到无易,从无到有难;删除文字只要轻轻一刀,增添一段文字要死万千细胞。《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既可以看到晴雯的豪勇、手艺,以及对宝玉的深情,也可以看到修补工作之难,补衣难,补天更难,补写文章更是难上加难。《红楼梦》后四十回补了几百年,没有哪一部会被人当真。甲戌本《凡例》的右下角,只是缺了6个字。胡适绞尽脑汁也就勉强补了4个字,连空白都填不满,更不用说严丝合缝、天衣无缝了。胡适之后肯定也有很多才高八斗的学者尝试做这个填字游戏,好像也没有什么惊艳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说,甲戌本中这段文字是原本的可能性要比后补的可能性大得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学者硬气地认为甲戌本是古本、原本与祖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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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两个比较硬核的证据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零星证明,我们不妨称之为辅牌。比如第四回有关薛大傻子薛蟠的介绍,甲戌本说:“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龙”,而其他各本中的表字都是“文起”,可是第七十九回各版本的回目都是“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这似乎表明第四回甲戌本对薛蟠的介绍文字更正确更原本。成语“盘龙卧虎”也作“蟠龙卧虎”,也可以知“蟠”与“龙”之间关联紧密,符合古人取名定字的习惯。

  与此相似,第五回的回目各版本组都不相同,大家熟悉的可能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这是杨己庚三本的回目,蒙戚三本的回目是“灵石迷性难解仙机  惊幻多情秘垂淫训”,辰程二本则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甲戌本则是:“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那么,在这些回目中哪本更接近原本呢?是否可以找到其他证明呢?后来研究者发现,甲戌本第二十七回有一条眉批曰:“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庚辰本也有这条批语,而且后有“畸笏”署名。这里“开生面,立新场”6字正好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回目相互响应与印证,由此,他们认为甲戌本最近原本。

另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是上节课讲过的第八回。如果我要问大家,第八回的回目是什么,大家多半会回答:“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对的,杨己庚就是这样。但又未必肯定对。蒙戚本的回目是“拦酒兴李奶母讨恹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觉程本的回目则是“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甲戌本又有不同,叫做:“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那么,这回的回目原本应该是什么呢?

拥甲派后面在庚辰本第十九回看一句眉批曰:“玉生言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第十九回也是非常精彩的一个回目,前半回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写的是元春省亲之后,宝玉偷偷地跑到袭人家里探望袭人,袭人回府之后借母兄要赎回自己这个题目,对宝玉痛下针砭,要他改正三个毛病。第二天,宝玉到黛玉房中看视,“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并问黛玉这是什么香,黛玉回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前节我们讲过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的情景,可以感受到宝钗与黛玉之间,第八回与第十九回之间确实隐隐地在对着干。黛玉有“人生养荣丸”,宝钗就有“冷香丸”相对;宝钗有“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黛玉必须暗暗地放出丝丝“幽香”来。宝玉闻到黛玉的幽香,自然不免心旌荡漾,于是发生了挠胳肢窝、笼袖闻香等两小无猜似有猜的事情,宝玉接着又讲了一个“小老鼠偷竽”的故事。黛玉听过之后,明白是编派自己是小老鼠变的,就要撕宝玉的嘴,宝玉狡辩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庚辰本上述眉批说的就是这段。拥甲派认为这句评语正好与甲戌本第八回的回目“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相呼应,于是因为认定甲戌本的回目是原本的回目。

类似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例子当然还有一些,但多是一句两句话语的同与不同,在更大的视野中进行论述的文字可说是绝无仅有。即使胡适的观点是正确的,“胡适对'甲戌本最古’这个论点(也)没有做过论证”,“胡适是蒙对了。”(杨传镛语,第2页)为此,杨传镛写作了这“仅有”的一篇论证,这就是《甲戌本“最古”的证明》。这篇文章后收入杨传镛先生著、于鹏先生整理的《红楼梦版本辨源》,成为了本书的第一篇,这也是全书的书眼。个人认为这部书代表了迄今为止《红楼梦》脂本研究的最高水准。为此,我读了好几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我老师张俊先生的《红楼摭谭》,师兄沈治钧先生的《红楼梦成书研究》也同样被我读破得稀巴烂,没有面目。如果以卷数计算,我读破的书大致也有一万卷了吧,但是,仍然没有获得“下笔如有神”的感觉,从此懂得了一个道理:大诗人杜甫原来也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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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据杨传镛研究与统计:

各抄本之间的关系,呈现在己庚蒙戚—梦舒列杨这样的基本分野……而甲戌本跟基本分野的双方,都有一些相同的文字。这个版本现象是甲戌本所特有的,其他任何抄本都没有这个'资格’。(第3页)

由于甲戌本有这个特殊现象,于是,便很自然地产生也一个问题:或者甲戌本是双方的混血儿;或者甲戌本高踞于两者之上,双方都是它的后裔。二者必居其一!而答案又是不容争辩的:前一种情形绝不可能!因为,假如甲戌本是混血而成,那么,它的执笔者就必须至少聚集起8种本子来,并且还要把有些文字搞得同于这四本,有些文字同于另外四本。这可能吗?特别是,有这样的必要吗?除了闲得发慌,或者竟是神经有毛病,谁会干这种无聊的'游戏’呢?所以,事实只能是后者。(第5页)

从论述中这么多的感叹号中不难感受到杨传镛先生对此发现的信心与喜悦。这份信心与狂喜大约只有胡适当年在抄本中看到“满纸荒唐言”之后的“甲戌”两字,以及魔罗汉发现各脂本并非垂直传递,而是平行抄录的秘密时可以相比吧?杨传镛之所以会狂喜,是因为在他看来,胡适虽然指出了甲戌本是原本,但是并未对此加以有效论证,而他手里握有底牌,找到了“甲戌本写定成书在现在各钞本之前的主要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证据”,完成了论证的闭环。蔡义江先生也认为上述研究“无可辩驳地证明甲戌本是两组诸抄本的老祖宗”(序,第5页)。如果甲戌本原本说可以获红学诺贝尔奖的话,那么,他至少可以与胡适一起分享。这确实是值得庆幸的事儿。

那么,这些王牌、辅牌与底牌是否可以确保甲戌本的祖本/原本地位呢?

3、甲戌王牌实为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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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首先来看“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是不是一张王牌?

此前我们几次提请大家上课时一定要保持接受与质疑的双声道,双线程,随时与外界与Ai接线,双手不要停下来,头脑风暴要时刻刮起来。在面对这些看起来非常正确的话语时,尤其要警惕。

好几年前我们在安徽全椒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大家猜猜是有关哪部作品的研讨会?

郭景榕: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吧?

魔罗汉:被你猜着了。我还要告诉大家的是,那天我有幸双手插兜作了一次发言,主持与评点的是一位在北大做教授的好友。我们讲完下台后,好友说:你的火力太猛了,火花四溅。我答曰:谈不上火花吧,不就溅起了几点水花吗?友曰:不管火花水花,总之就是溅。我笑了笑,说:你离得那么近,全溅到你身上了吧?说完,两人禁不住笑起来。我们上课就应该这样,轻松一点,随意一点,溅起水花也好,溅起火花也好,溅一点也好,溅一片也好,总归要溅起来。哪位来同学谈谈自己的想法?

张雅淇:感觉这句话是甲戌本年之后写的。

周子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小说与评点之外找到一些外部材料记录?如果有的话,那就非常棒。

魔罗汉:这些意见非常棒,但外部材料的想法太奢侈了,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用在小说评点与小说文本中咬文嚼字了,当然,思路非常好,外部材料的价位要比小说评点的价位高,小说评点又比小说文本的价位高。下面我再补充几点,大家听了之后,看看读《红楼梦》是可以让人更聪明,还是会让人变得更傻?

首先,我想说“甲戌”这个时间标识在版本中出现的次数非常低,应该只在这里出现过一次。在甲戌本之内,在整个脂抄本之内,乃至在整个古代文献中,再也看不到有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记录,也未见可以指向这个事实的其他材料。在证据系统中,这就是所谓的“孤证”或者接近“孤证”,这种证据的效力相当之低,在学术研究中叫做“孤证不立”。印象中欧阳健先生曾经强调过这一点;

其次,这句话只是对一个动作与事情的描述,而不是对版本的描述,其时间要素是否与某个版本产生关联并不确定;

其三,即便这个“抄阅再评”的动作后来产生了一个版本,也无法确定该版本的最终抄竣形成或“出版”时间。唯独可以知道的是,这是一句追述性话语,它肯定不在甲戌之前。这于这点,此前质疑的学者也指出过这点(资料待补)。这是一个半闭半开的集合,所包含的时间点起码是在甲戌与己卯庚辰或与丁亥或与甲午之间。至于是在“甲戌”还是在“甲戌”之后某一年,则没有其他信息支撑。

再者,即使能够确定“该版本”的定型出版时间,也不知道“该版本”是指向该句所在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还是己卯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或者今传脂评本中的哪一个版本,乃至于未能流传下来的某一本。这句话中的“脂砚斋”可以是自指,也可以是他指。在这句话中根本看不出其芳心所许,她连眼神都没有多给哪个版本多一点。

再推下去,即使假定这里的“脂砚斋”是自称,假定这句话指向了今传甲戌本,从其内容与位置也可以知道,这是对此前正文“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的补充记叙,原本应是一句写在“荒唐言”绝句附近的眉批或旁批,是对前述书名叙述的评述与补充。单从这层关系就可以看到,今传甲戌本至少压缩了两个版次/正本:

甲戌本前本:该版次书名叙述已经完成,但没有这15字眉批或旁批。

甲戌本前本上加批:有评者在甲戌本1的“荒唐言”绝句附近加了15字眉批或旁批。

今传甲戌本:将15字旁批抄入正文中,成为了一个新的版次/正本。

即使是以此为准,也可以知道,今传甲戌本并不是以甲戌本前本为底本的简单过录,而是对其进行了相应的抄录整理,不但评点不同于甲戌本前本,正文也出现了变化,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版次/正本。在缺少其他依据的前提下,要从今传甲戌本逆推出“甲戌本前本”有哪些文字或没有哪些文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退一步说,就算今传甲戌本的底本就是“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或者狡猾一点说是其后裔,又焉知其他各本不是以“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为底本或者不是其后裔?有什么依据剥夺某他各本的这个资格与可能,认定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与今传诸脂本之间还有今甲戌本这个中间版本环节呢?

如此说来,无论是甲戌本最古本/原本/祖本说的开山祖师胡适,还是后来的十八路拥胡大军,以此为主要依据而将此本定为甲戌本,或者将今传甲戌本定位为曾经的甲戌本或者“再阅评过本”的法定唯一后裔与继承人,只能说太激动了,激动得关闭了理智的大门。己卯庚辰的身份定位论证也存在同样的错误。

4、拦路虎原是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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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而言,拥甲派的另一张王牌,即石僧对话这一段情节要更为硬气。毕竟这是一段不可或缺,无法绕过,不得不给出解释的大情节。对于反甲派来说,说轻一点,这是一块拦路石,必须绕开或者搬开它;说重一点,这是一只拦路虎,稍不小心就可能被它吞噬。

最简便的方法当然是直接宣布这400多字不是原有的,而是后加的。徐乃为当年就是这么干的:“这'四百余字’确实是在后于己卯本、庚辰本时代的整理时才添衍的,此前的原稿本中是没有的。这个整理者,一方面要把庚辰本第一回前的'此开卷第一回也’的三百余字的回前评整理成'凡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也发现这'石头变美玉’的故事缺少铺垫,于是添加了这'四百余字’。”(出处待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当然痛快,但似乎也没有更多材料来辅证,何况与前面所说的“从有到无易,从无到有难”的一般原理也相违背。

更重要的是,在甲戌本中,这段文字的行间还有7条侧评(郑庆山《论甲戌本》已指出,P14),这近乎宣称这段文字是脂评之前的存在,而不是后来的增添。不仅如此,蒙府本、戚序本和梦序本在“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句后也有夹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此评也有可能原本是对石头“如此质蠢”或者“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几句的评说。这400余字缺佚之后,评语顺理成章地就近移到“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八字之后。这些都增加了石僧对话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这样的说法成立,甲戌本与诸本之间除了垂直递抄的解释与可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呢?是否还存在平行抄录的可能呢?如果有可能,其线路在哪里?

同学8:看起来很难绕过去。前面我们好像说过“由有到无易,有无到有难”。

魔罗汉:看到这样“一有一无”的一大段文字,人们确实很容易联想到“由有到无易,由无到有难”的规律,认可从甲戌本到诸本的垂直递抄线路,设想在这个抄录过程中佚失了石僧对话这一大段。不过,这种判断是以垂直抄录为前提,涉及的只是在垂直抄录之中谁先谁后的问题,并没有讨论两种版本之间除了垂直抄录关系,是否还有其他选项。这种思考一开始就屏蔽了其他选项。事实上,即使这是一段大块文字,也不排除它们之间仍然存在水平抄录的可能,即它们是对同一底本的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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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是垂直递抄的路线,比较容易理解。即诸本在抄录甲戌本时不慎将“石僧对话”一段文字给漏抄。对原本的平行抄录理解起来似乎不太容易:一部“石僧对话”保存完好的原本怎么可能分别抄出一部保留了“石僧对话”的甲戌本与散佚了“石僧对话”的诸本呢?

这看起来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其实还是存在相应的线路。简截一点说,既然从甲戌本(“石僧对话”存)可以衍变成诸本(“石僧对话”佚),那么,从原本(“石僧对话”存)也就可以衍变成诸本(“石僧对话”佚)。周绍良对于该段情节佚失的假说:“另外有个抄本是每半叶十二行,行十七字至十九字,并不像甲戌本这样规矩的每半叶十二行,行十八字,因之这个本子在第一叶的前半叶抄至'丰神迥’三字而止,而在第二叶的后半叶的起头九个字是'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后来人们借抄这部书时,在匆匆翻书叶时,将两叶作一叶翻了,以致中间一段遗落而不知,于是便成了'丰神迥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完全是一句莫明其妙的话。重抄者因为这里不通,显然从'迥’字以下有问题,于是便补上'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十二个字的不伦不类的话,勉强敷衍过去,遂使中间失落的正是四百三十字。”(周绍良《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三辑,页2301980)这种线路既适用于从“甲戌本”(含其前本)到诸本,也适用于从原本直接到诸本。请见图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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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原本自身也可能出现从“石僧对话”存到对“石僧对话”佚的变化。即在甲戌本对原本抄录时“石僧对话”还保存完好,待诸本抄录时,该页文字已经损毁不存,只好用“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12字将前后连缀起来。如图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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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石僧对话”这个巨大存在让人产生的甲戌本先于诸本的感觉,其实只是一个错觉。“石僧对话”并没有规定甲戌本与诸本之间的传抄关系,并没有在“垂直传递”与“平行抄录”两种可能性之间选择与倾向于哪一边,更没有剥夺平行抄录的可能。看起来是一块巨大的拦路石,其实并没有接拦住任何一条路;看起来是水平抄录一只吓人的拦路虎,其实只是一只纸老虎。

当然,这里只是说“石僧对话”并没有排除甲戌本与诸本平行抄录的可能性,而且经由甲戌本的垂直递抄的概率与甲戌本与诸本平行抄录的可能性不相上下。它们究竟属于什么关系,还有待下面几节的综合论证。

5、三条鲤鱼与一群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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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来考察一下薛大傻子的表字,以及第五回、第八回的回目原本究竟应该是什么。拥甲派认为这三个例子应该以甲戌本为准。即,第四回中薛蟠的表字应该是“文龍”,其他诸本作“文起”,可能是原本中“龍”字写得比较简单抽象,近似于“起”,以致诸本抄手错认了。第五回回目应该是“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第八回回目应该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对于这样的观点,不知大家是否同意?同意的原因是什么?不同意的原因又是什么?

大家知道我是一名顽固的反甲派,不过,顽固归顽固,我应该不至于无脑地为反而反,不是闭着眼睛逢甲必反,而是尽可能客观地肯定其可以肯定的,否定其应该否定的。以上这些例子,我就觉得应该肯定,因为它们要么如“文起”那样有前后文的互证,要么如“开生面立新场”“小恙梨香院”那样有脂评,而且是其他版本中的脂评互证,其为原本文字的可信度显然较他本更高。这与上节课我们说到的以审美判断代替事实判断情况还不同。

不过,是否可以由这些文句接近原文而推衍出更大的结论来呢?比如说,推衍出整个除了“脂砚斋”与那15个字之外,其他文字就是原本的结论来?这个问题应该怎样讨论?

同学9:应该不可以。

魔罗汉:情况可能还要复杂一些,这里可能首先要考察今传甲戌本的性质,看其是否由其“底本”一次性抄录而成:如果是直接或一次性照抄而成,那么,在确定“薛文起”“开生面立新场”“小恙梨香院”是其“原本”时,当然可以推断出“今传甲戌本的底本是脂评本的原本”的结论,这叫窥一斑见全豹。不过,在无法确定从“原本”到今传甲戌本之间经过了多少次抄录,产生过多少个版次/正本,每个版次/正本中哪些部分有所修改的前提下,就无法由“薛文起”等零星文句接近原本作为前提推导出其他文本也接近原本的结论了。而正如前节所说,甲戌本的形成至少经过压缩了两个版层,无法从今传甲戌本还原出其原本来。

前面我们打了个“下游的锦鲤”的比方,现在不妨再将这个比如扩展一下。我们在下游看到一群锦鲤,并且确定其中有3条是从源头过来,那么,可以由此推论这一群锦鲤都是从源头过来,没有哪条是从源头下方的上游或者中游过来吗?

从理论上来说,已知一群锦鲤中有3条鲤鱼从源头过来,这3条鲤鱼之外有1条或多条鲤鱼从源头下来的可能性应该不小。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判断是哪条或哪几条鲤鱼,更不用说由此推出其他所有锦鲤都是从源头下来。这叫局部不代表全部,局部推不出全部。买过股票的同学一定知道,一般说来,股市总是有些涨有些跌,如果看到几支股票涨了,就说今天所有的股票全红,股民们大概都要笑话:你老兄是从哪个星球过来的?

其实,只要头脑冷静一点,就可以明白这个基本常识:今传任何一个脂抄评本都是从原本传抄而来,任何一个版本都带有原本文字;这些原本文字可能是与所有今传本共有,也可能是部分今传本共有,也可能是个别今传本所独有。此前论第八回回目,因为有庚辰本眉批的印证,可以推论原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的可能性较大,今传甲戌本保留了这个回目的原本文字。然而,这并不表示其他版本就不可以保留类似的原本文字。俄藏本、舒序本同样保留了这个回目。与此同理,甲戌本改变了原文,而其他诸本传承了原文的例子也绝非一例二例。

由此看来,因为甲戌本存在一些独特的异文,保留了一些原本文字,便判定甲戌本是诸脂本的原本或祖本,正像根据其他版本保留了一些原文而有认定这些版本是原本或祖本一样根本无法成立。如果这样,其结果势必每个今传脂本中每个版本都是祖宗,没有一个子孙。讨论各脂抄本的早晚或关系,可能还需要寻找更多的资料支撑,或者寻找其他更为有效的路线。

6、底牌原来是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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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此前的讨论,可以发现,在现有资料的条件下要确定各脂本在整个版本谱系中的位置,确定其与原本祖本的位置,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也应该是一百年来红学版本学没能从沼泽中走出来的重要原因,是杨传镛觉得自己找到了证明甲戌本是祖本的决定性方法时抑制不住欣喜的原因。

杨传镛先生首先对各版本文本的同与异进行了总体考察与统计,发现己卯

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相似性较高,构成一个版本派系,可称为己庚蒙戚系(或简称为A系),梦觉本舒序本库本(今曰俄藏本)杨藏本相似性较高,它们构成梦舒库杨系(或曰B)。甲戌本则在这两个版本支系之间摇摆,有些文字属于A系,有些文字则属于B系。举例来说:

A:正説着只見秦葉秦鐘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

B:正説着只見秦業秦鐘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

甲:正説着只見秦葉秦鐘並尤氏的幾箇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

                                  (第十三回)

A: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一般。

B: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

甲: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

                   (第二十六回)

 据杨传镛先生研究与统计,即使是以回目为单位来考察,甲戌本也存在这种分边摇摆现象,是个两面派,有时跟A系站一块,有时跟B系站一块。而且一回之中常常有多例(参见页3-5),由此他惊呼终于找到了证明甲戌本是祖本的决定性证据,蔡义江先生也认为这种证明“无可辩驳”。他有个小前提:即只有各个版本分抄甲戌本,不可能甲戌本找到8个版本来抄,这太难了。

平心而论,相比于自胡适以来的脂本研究,杨传镛先生的取样范围更大,比较的版本更多,统计的颗粒度更细,也抛弃了审美评判的方法,代之以用数据说话,总体更为客观,其方法更学术,更可信。当然,无论看起来多少正确的说话,我们仍然要祭出质疑的法宝,看看是否存在潜在的问题。有哪位同学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火眼金睛,看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王宇轩:如果他的大前提成立的话,结论就应该成立。

温翀:我看杨先生的小前提就不成立,甲戌本并不需要找到8个版本来抄,只要从一个版本中各取1个版本,就可以像现在这样“脚踏两只船”。

魔罗汉:非常好。杨传镛先生的论证虽然比此前的论证进步了不少,但还是存在几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首先,杨传镛先生在本篇中将脂本分为两个版本系,这个前提就未必可靠。如果脂评本有这样简明的分支,那么,红学研究者大概也用不着感叹这是一个梦魇。蔡义江在该书序言中也就用不着“要精确无误地说明彼此间的传承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序第6页)实际上,脂抄本中可以找到的支系远不止“己庚蒙戚”vs“梦舒库杨”一种,而且,无论是从同异文的数量上看,还是从同异文的差异度来看,“己庚蒙戚”vs“梦舒库杨”的结构都不是诸多结构中突出的与主要的结构。遗憾的是,杨传镛只是抓住了这一种分支结构来做文章,而未考虑到其他分支结构的存在,论著中也看不到相关的比较数据,这个结论自然并无效力。同样遗憾的是,对于这样一个不确定的结论,还被后来的研究者所接受与利用,在此基础上衍生了一系列论文。

其次,即便脂抄本存在己庚蒙戚与梦舒库杨两个版本系,甲戌本也未必脚踏了这两只船。杨传镛先生对甲戌本在两个版本支系中的跨系分布的统计相当粗率。甲戌本共存16回,其展示的跨系情况如下(其中AB表示版本系,其后面的数字表示甲戌本与该支系的相同异文数):

1回:A0B7;第2回:A1B0;第3回:A1B0;第4回:A0B0;第5回:A0B0;第6回:A1B7;第7回:A1B18回:A7B4;第13回:A6B1614回:A4B29;第15回:A1B2316回:A7B2925回:A3B14;第26回:A1B7;第27回:A2B13;第28回:A2B8

从以上数据来可见,甲戌本只在第8回、第13回、第16回三个回目中存在所谓的跨系现象。在其他回次中,第1回、第2回、第3回、第4回、第5回、第6回、第7回、第15回、第26回、第27回、第28回共11个回次,甲戌本要么与两系的共同异文都在2个以下,要么跟其中一系的共同异文在2个或以下,还处于0的误差波动范围之内,根本谈不上跨系。另外,第14回、第25回共同异文数都在3个以上,但两系的数量相差太大,一系的数字连另一系的零头都够不着,定位为跨系也不尽妥。16个回目中,只有3个回目跨系,不足1/5,而且甲戌本与B系的共同异文要多得多。这组数字与其说证明了甲戌本是脚踏AB两只船,还不如说是坐在B船之中,偶尔向A船投去一瞥。

有意思的是,这么关键的证据,杨传镛先生居然只是列出了一些抽象的数据,每回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了一个具体例子,似乎怕浪费了版面与纸张。而从列出的这唯一一个例子看,第8回、第13回与第16回被认为存在跨系现象的回目中,A系几个版本的文字本身就不相同,也就是说,连“两个派系”的前提就难说存在,更不用说甲戌本在这两系中摇摆了。由此看来,杨传镛只是展示出一个具体例子,连第二个第三个例子都不肯列举,可能还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其他例子无颜见读者父老,不便晒到阳光下。

再说,就算脂抄本果然存在AB两个版本支系,且甲戌本也是一个跨系的版本,也仍然得不出甲戌本必为两系祖本的结论。杨传镛认为,当甲戌本在AB两系之间摇摆时,只能是己庚蒙戚与梦舒觉杨8个版本继承甲戌本1个版本,而绝无甲戌本将此8个版本抄录成1个版本的可能,“除了闲得发慌,或者竟是神经有毛病。”一位版本名家居然有这样的论述,蔡义江等红学名家居然会认为这样的论断“无可辩驳”,我们只能善意地理解:他们的脑神经大约出现了暂时的短路。事实上,假定有AB两系版本在前,甲戌本要同时具有两系版本的特征,根本用不着“至少聚集起8种本子来”,他只要获得AB两系中各1个版本,以某系的1个版本为底本,以另1系的那个版本参校即可。而这正是抄录抄校的常态。温翀同学说得非常对。甲戌本由AB两系抄录而来,与AB两系由甲戌本抄录而来的概率不分上下。当然,两者之间的垂直抄递只是这些版本关系中的一个选项,它们之间的关系未必就不没有其他选项。

说到底,今传10余种脂抄本都是同一部《红楼梦》的不同版本,抄录过程中又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抄误,只要其中有一个(组)版本出现修改或抄误,那么,没有变动的其他版本此时就会自动地或者被动地呈现出“共同异文”的假像,整个脂抄本也会随之呈现出存在几个版本支系或组块的假象,它们或可称为假性版本系,或假性版本组。要从脂抄本中找到一个版本与几个版本支系都有或多或少的“共同异文”,由此确定一种或几种版本支系结构可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抄录之误不免受到原文规定,其中频率最高的无非是形近字与音近字,抄录过程中也可能参校他本,这就更增加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可能。只要稍作统计,今传脂评本中不但可以找到“己庚蒙戚vs梦舒库杨”的版系结构,也可以找到“己庚vs蒙戚梦舒库杨”、“己庚梦舒vs蒙戚库杨”、“己庚杨vs蒙戚梦舒库”乃至几乎任意组合的分支结构。

事实上,在杨传镛《红楼梦版本辨源》大著中也屡屡提及“己庚杨”版本组的存在,遗憾的是,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己庚杨”版本组的存在很可能隐含了“己庚杨vs蒙戚梦舒库”版本支系的存在,而“己庚杨vs蒙戚梦舒库”的版本支系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己庚蒙戚vs梦舒库杨”支系结构未必是真实的存在,甲戌本以祖本的姿态跨越两系、传导两系的论述也是空中楼阁。

看起来,杨传镛先生此前还是高兴得早了些,正如胡适当年对甲戌本判断还是早了些一样。

底牌可以是好牌,也可能是烂牌。当底牌烂成这个样子时还被当成宝贝时,只能说手中实在是无牌可打。

7、从地层到版本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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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1年参考高考的老考生,还记得那年作文的材料或题目是:“毁树容易种树难”。因为这是一个比较确定的,比较封闭的题目,发挥空间不大,很难说是一个好的作文题目,但是,还是要对这个题目表示感谢。要不是这次考试、这道题目,我们可能就没有机缘坐在这儿一起聊《红楼梦》了。

科学研究、学术研究中也存在破与立两个方面,相对而言,要指出已有研究不成立,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更为容易,要建立与论证自己的论点与学说难度更大。与此相关,接受者对于打破旧说的印象可能也没有对提出新说那么印象深刻,尽管在科学研究学术研究中,破旧与立新应该都很重要。前两堂课及其实录中,我们已经相当彻底地论证了此前百年脂本研究的根本性错误,也剧透了完全相反的观点,这样的研究与观点如果成立,也许百年红学版本研究大厦的根基就会有所动摇,但是,身居大厦中的研究者似乎并没有因此一惊一乍的。人们似乎在等待进一步的立论。

客观地说,确定各脂本的版本关系及时间先后确定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不然也不会成为一道世纪难题。对于版本演变研究来说,缺少过程版本可说是一个致命伤;没有相应的外部记载也是硬伤;而文本的有无增删与优劣又往往可以作双向理解,难有定准。好在我们旦旦儿从来就不怕困难,相反,一听到有挑战,有难题就兴奋的哇哇乱叫。

也许,当我们在为各个版本的早晚定位,梳理它们的承继关系之前,或者说在定位与梳理关系遇上困难,不如暂时将这两项工作暂时搁置起来,先冷静地分析这些版本文本中保留了哪些写作与传播过程痕迹,沉淀了哪些版本层,然后再来确定各自所处的版本层与关系不迟。人们也许很难复原从寒武纪到奥陶纪到志留纪到泥盆纪到石炭纪到二叠纪,从三叠纪到侏罗纪到白垔纪的具体历史进程,却可以通过遗迹的考察,确定不同的地层分别属于哪个代际。地球的历史衍进过程确实被宇宙风吹到看不见的地方,但在不同地层里却也隐藏了它的足迹;红楼版本的递传历史随风而去,但在版本层里或许可以找到它们的踪影。老老实实从这些已有材料出发,说不准还真能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事实上,过去也曾有不少红学研究者试图从“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等几句话设想脂评本曾经历过“初评”、“再评”、“三评”、“四评”乃至“五评”的评阅阶段,并试图将今传脂本落实到这五个阶段之中。遗憾的是,这种单线条的发展线路从一开始起就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历史上是否曾经过“初评”“再评”“三评”“四评”的评阅阶段,根据还严重不足。上述几句话语本来就是语焉不详,含糊不清,乃至于矛盾重重的片言只语。甲戌本有“甲戌抄阅再评”的标识,但其卷首题名却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庚辰本都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标识,但其卷首题名却与甲戌本一样,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这个连环套中“再评”亦即“重评”亦即“四阅评过”,似乎并未指向一二三四五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即使历史上曾经存在过一二三四五的评阅过程,也不知道这些事件与过程是否凝聚成一二三四五的版本,也找不到这些过程与版本之间的分别与痕迹,因而无法作为脂本的分层与定位的依据。

幸运的是,即使将“初评”“再评”“三评”“四评”这些无法落地的暧昧信息暂时悬置,仍然可以根据脂评的其他信息还原出《红楼梦》问世前后的一些面貌、特征与进程,可以将整个《红楼梦》分为以下六个版本层:

第一层:甲戌(1754)前《红楼梦》原稿层。众所周知,今传《红楼梦》是由原八十回加后人续补的四十回构成。不过,综合脂评与清人笔记等文献,仍然可知,当初曹雪芹已经大致完成了整部书初稿,只是有些章回有待定稿而已。从“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一语可见,最晚在甲戌(1754)之前《红楼梦》就已经完成写作,并传到脂砚斋手里进行“再评”。就现在的文献条件来看,这可以说是《红楼梦》的第一个版本层。

第二层:脂砚斋己卯(1759)之前评点层。尽管“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为句话中只看到再评的起始时间,看不到该次评点的结束点,但今传己卯本与庚辰本中包含的为数不少的署时为“己卯”(1759)与“庚辰”(1760)“壬午”(1762)、“丁亥”(1767)的时间点,其中“己卯”可以作为一条重要的切割线。在此之前脂砚斋曾经至少有过以甲戌为起点的一次评点,最多有过甲戌之前的初评、甲戌开始之再评,以及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三次评点。由于是否确切存在过初评与三评,它们是否分别整理成了三次版本,现在文献尚不足征,并且,即使历史上曾经有过三次版本,在今传诸版本中也找不到它们的分别的痕迹与界限,因此,只能将从甲戌(1754)到己卯(1759)之间的版本的评点与整理视为一个无法分割的版本层。

第三层:己卯(1759)壬午(1762)前曹雪芹修改层。在今甲戌本与庚辰本第十三回脂评中可以看到一些非常特殊的批点。其中,甲戌本回前有评曰:“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第十三回“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上方,有眉批曰:“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其回末说得更清楚:“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与此相似,庚辰本回末也有评点曰:“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从这些评点中可以看到,最迟在壬午(1762)春之前,《红楼梦》经历过一次重要修改。起因是畸笏叟看到了原文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感到这样真实的描写很不妥当,“因命芹溪删去。”至于这次删改是发生在己卯之前,还是己卯之后壬午之前,现在尚无文献可以确定。考虑到甲戌本、己卯本与庚辰本三本之外的其他诸本极少有己卯后评语,同时又对秦可卿文字任何了删削,将其删改时间定在己卯之前应该比较稳妥。

第四层:己卯(1759)后丁亥(1767)前迷失层。如前所述,《红楼梦》原稿本是一部已经完稿有首有尾的作品,可是,今传各脂本都只有前八十回的文本。第二十回庚辰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五回甲戌、庚辰眉批曰:“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第二十六回甲戌、庚辰眉批曰:“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庚辰眉批、甲戌回后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从这些评点中可以知道,今传《红楼梦》之所以有首无尾,原因是在传抄过程中被借阅者迷失。看起来这几条评语都是畸笏叟丁亥年间所批,说明原稿迷失的最晚时限是丁亥年(1767年)。由于今存诸本前八十回中另有己卯前的批语涉今所不见的相关内容,如己卯本、庚辰本与蒙府本第十九回批曰:“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第二十一回回前评曰:“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风知命强英雄’”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第三十一回回末评曰:“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可以知道,己卯年前脂砚斋评点时八十回后文稿还没有迷失,文稿迷失或是在己卯年评阅之后丁亥之前发生的。考虑到三脂本以外诸本基本不见己卯后的评语,原稿迷失的时间或可由丁亥前往前推到己卯之前。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凤姐要走小红一段之上有眉批曰:“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该批左侧另有批曰:“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一般以为,畸笏丁亥年间的后批是对脂砚己卯年间前批的解释,意为脂砚己卯批时未见到八十回后抄没狱神庙后情节,所以对小红有偏见。由此可知己卯之后八十回后确有重大佚失。

第五层:己卯(1759)丁亥(1767)后脂砚斋/畸笏叟继续抄评整理层。虽说原稿迷失的具体时间点还有待进一步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原稿迷失之后,脂砚斋/畸笏叟仍然在继续评点整理工作,对迷失事件本身的叙述是此评点层的直接证明。这些评点当初既可能是在前一个版本层的表面加评,也有可能是对此前版本层重新抄录整理后加评,如果将时长后推到今传脂本,则可以肯定其间一定形成了新的版本层次,只要简单考察甲戌本、己卯本与庚辰本三本的正文、评点以及装帧样式,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综上所述,《红楼梦》的写作、评点与传抄大约可以分成这样五个发展阶段与五个版本层。这大约是目前条件下所能切割的最小版层或切片,其中有几个阶段与层次的时间界限都已叠合粘连一起了,再要切分,几乎无处下刀。整个版本递抄史中虽然也可能经过了“初评”“三评”“五评”或者其他重要的事件,但是,这些事件在今传脂本并没有形成可分别的文本内容,“鸟已飞过,但并无痕迹”,因此,既无可能也无必要将它们划分为单独的版本层。即使划分,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空洞无物的并无意义的版本层。“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以《红楼梦》的这五个版本层作为标准,不难发现,今传各脂本大多属于同一个版本层,都穿越积淀了前三层,达到了第四层或更新的层次。虽然各脂本保留的回目多少不一,但是,单从各本第一回开篇都有石头或石头记缘起故事,都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清楚交待,就可以知道今传各脂本都是曹雪芹基本完成后的稿本;不仅如此,它们也都经过了己卯(1759)之前的评点层,今传各脂本保留的脂评多寡不一,分布不匀,主要原因应是抄录过程中的取舍。甲辰本第十九回前叙曰:“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程乙本高鹗引言曰:“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也印证了这点。此外,今传各脂本也都经过了第三层,即对“秦可卿之死”的删改。甲戌本第十三回末尾有眉批曰:“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三回中“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之侧有旁批曰:“补天香楼未删之文。”“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之侧有旁批曰:“删却是未删之笔。”今传各脂评本篇幅都与甲戌本相近,甲戌本所评的正文字句也都有保留,而各本回目都统一作“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可见各脂本也都经过了这个第三层。当然,更为确定的是,今传各脂本八十回后的文字都已迷失,“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风知命强英雄”“狱神庙慰宝玉”“卫若兰射圃”等情节不见踪影,这充分说明今传所有脂本都经过了或者都是《红楼梦》的第四个版本层。

这就是说:今传所有脂本都经过了从第一层到第四层的进化,在本质上都《红楼梦》第四个版本层——迷失后的版本层,《红楼梦》此前各级进化与特征都挤压在各个版本里。各脂本(组块)之间并无阶段性与层级的区别,分不出谁大谁小,谁早谁晚。甲戌本与诸本之间同样是平起平坐,难分先后,它既不比诸本更早,也未必比诸本更晚。

如果要强分先后的话,那么,只能说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比其他诸本更为晚出,因为这三个版本中保留了大量己卯、庚辰与丁亥署年的评语,表明它们处于《红楼梦》第五版本层:己卯后评点整理层。当然,这样说也只是在脂畸评点范畴内有效,超过这个范畴则不适用。其他诸本虽然没有脂畸在己卯、庚辰与丁亥间的评点与整理,但是,这并不表示它们在此后就没有经过他人的评点与整理。

8、黛玉眼睛里的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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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红楼梦》的写作、评点与传抄分成这样五个阶段与层次,并且最终确定今传绝大部分脂本属于同一版本层后,脂本关系与定位研究的能事也就几乎尽矣。在文献不足的条件下,单凭文本异同想要对这些抄本的关系有进一步的发现,简直就是梦想天开。

不过,这本来就是一本以“梦”名篇的作品,梦看得多了,天说不准就开了。何况,《红楼梦》中还有一个绝顶聪明的林黛玉林妹妹。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林妹妹的眼睛里很可能隐藏着各脂本关系的秘密,也隐藏着甲戌本与各本关系的秘密。现在要请问各位:你们还记得林妹妹的眼睛长什么样?在宝哥哥眼里,林妹妹长着一副什么样的眉眼?

有关林黛玉的眉眼,几个每个版本的描写都不一样,看了这样描写之后,你会感叹黛玉原来是个“千眼观音”,且看:

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雙似□□□□【甲】

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雙似目          【己】

兩灣半蹙鹅眉 一對多情杏眼      【庚】

兩灣似蹙非蹙罩煙眉 一雙俊目          【蒙戚】

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雙似目          【杨】

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俄】

眉灣似蹙而非蹙 目彩欲動而仍留   【舒】

兩灣似蹙非蹙籠烟眉 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觉程】

现在我想问问大家:看了这些文字,大家觉得哪个版本的文字最接近原本呢?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

韩杰函:“似泣非泣”与前面的“似蹙非蹙”相对,应该是“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尤韵文:我也觉得是“兩灣似蹙非蹙罥烟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这与黛玉的形象与性格相吻合。

魔罗汉:大家的选择与通行本相同,但原因不同。杰函同学从句子结构的角度,韵文同学从形象与性格的角度。我的看法与大家有所不同,我的选择是甲戌本。甲戌本此处出现几个空缺,很可能底本是漶漫不清,无从辨认,所以各自脑补,这就形成了现在的一家一样,没有一家相同的百花齐放局面。即使是俄藏本的“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与梦觉本、程高本的“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也应该是后来者脑补出来的。

大家看看甲戌本的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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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戚序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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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两张图片可以看到,这两句眉目传情的句子边上原本分别有评语“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由此可知,这两句原来是完整的与清晰的,不然,评者也不会点赞。只是后来底本上的这几个字湮没了,不同抄本对其作了不同的处理。甲戌本保留了字句原来的位置,湮没的字以方框替代,但仍可以看到“似xx”的格式;己卯、蒙府、戚本、杨本则将看不清的文字直接省略;庚辰、俄藏、舒序、觉程的抄录者忍不住手痒,夹带了一点私货。这些版本的文字越不同,它们所指向的底本就越一致。这里的一致不但是指文字相同,版式相同,甚至连纸墨材料等物质层面都可能相同,也就是说,今传诸脂本不但是同一版本层,它们甚至都可能是抄自同一套实体书。

下面我我们再看一个例子。这是第五回中红楼梦曲《晚韶华》中的一段

。各版本(组)文字也大不相同,大家看看:

氣昂昂頭帶簪纓氣昂昂頭帶簪纓 光燦燦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 昏慘慘黄泉路近【甲】

氣昂﹦頭帶簪绬 光燦﹦胸懸金印

威赫﹦爵禄高登 昏慘﹦黄泉路近【杨己略同】

氣昂昂頭帶簪绬﹦﹦ 光燦﹦胸懸金印

威赫﹦爵禄高登﹦﹦ 昏慘﹦黄泉路近【庚】

氣昂昂頭戴簪绬簪绬 光熌熌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高登 昏慘慘黄泉路近【蒙戚略同】

氣昂﹦頭帶簪纓頭帶簪纓 光爍﹦腰懸金印

威赫﹦爵禄高登爵禄高登 昏慘﹦黄泉路近【舒】

氣昂昂頭戴簪纓 光燦燦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 昏慘慘黄泉路近【觉程】

              (第五回 晚韶华)

大家还记得这支曲子是写谁的么?

众同学:李纨的。

魔罗汉:看来大家对文本还是非常熟悉的。现在大家再看看哪个版本更接近原本。

同学9:我看还是觉程本,比较干脆。

同学10:我猜是甲戌本,比较完整。

魔罗汉:这是一个信息含量非常丰富的校例,异文丰富而且有意味。核心异文则是“氣昂昂頭帶簪纓”“威赫赫爵禄高登”两句,它们的语干相同,但是具体文字大不相同,如果要分类的话,可以分成四类:其一是甲戌本的“氣昂昂頭帶簪纓氣昂昂頭帶簪纓”与“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其二是舒序本“氣昂昂頭帶簪纓頭帶簪纓”与“威赫赫爵位高登爵位高登”,其三是蒙府与戚序本的“氣昂昂頭帶簪纓簪纓”与“威赫赫爵位高登高登”,其四是杨藏本与己卯本的“氣昂﹦頭帶簪绬”“威赫﹦爵禄高登”;其五是庚辰本的“氣昂昂頭帶簪绬﹦﹦”“威赫﹦爵禄高登﹦﹦”,其六是甲辰本与程高本“氣昂昂頭帶簪纓”“威赫赫爵禄高登”。可以说是每一个版本(组)一种文本,这就非常的差异同样指向它们拥有一个高度相似的底本,这个底本既有一定之规,又因缺省漶漫含糊等原因表现出高度的不确定性与开放性,诱使后来的抄录者可以自由裁度与发挥。

综合考察各本面貌,可以确定这个底本在“簪缨”与“高登”之后使用了“﹦﹦”的叠字符号。第一组甲戌本将它理解为整句的重叠,第二组舒序本将它理解为两个词组的重叠,第三组蒙府本与戚序本将它理解为两个字的重叠,第四组杨藏本与己卯本则忽略了这两个小点,第五组庚辰本则原样抄录,此回散佚的俄藏本也很可能是这样;第六组甲辰本与程高本相类似,但将此前“昂”字与“赫”字后的“﹦”转换成了汉字。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个同样有味道的例子。这是第十六回结尾处的一段文字。第六回到第十六回是《红楼梦》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单元。这个时候大观园还没有建成,故事的主角似乎是秦可卿与秦钟姐弟,并且,短短的几回中包含了她们姐弟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而短暂的一生。秦可卿在第十三回就已经“死封龙禁尉”,接下来很快就到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在秦钟离世时,宝玉来探望,来催命的都判听到这消息吓慌了,众鬼也嘲笑他说:宝玉是阳间人,管不着我们,怕他做甚?都判教训了他们,各个版本的文字是这样的:

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             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       没错的了【甲】

天下官管天下○○○○○○○○○○○别管他阴也○○○○○○○○○○没有错了的【己】

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庚】

天下官管天下别管他阴也别管它阳            没有错的了【蒙戚】

(无) 【杨俄舒觉程】

为了让大家了解得更加清楚,我将己卯本的书影复制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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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两则校例一样,这则校例有两个突出特点。其一,是所有保留了文本的版本此处文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其二,己卯本保留了三处或两处空白(将第一处空白与第二处空白可连贯成一处空白),提示它是严格按照底本的格式与位置来抄录的,以及底本此处文字缺失。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高度指示所有脂本的底本就是此处出现污损的同一底本。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在稍前的“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后有夹批:“神鬼也讲有益无益。”甲戌本同样有此批,只是评点的位置不同,不是夹批,而是旁批。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在两处缺文之间,即“阴阳并无二理”后也有夹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更加确证底本文字是在评点后出现污损,与各个脂本的时间长度相近或者相等。

正是在对这个高度相似的略有污损的底本抄录时,各个版本根据各自的理解作了不同的处理。其中,己卯本保持原样不动;庚辰本添补了相同的字数,以与原版本保持一致;甲戌本在“天下”之后添加了“的事”,在“别管他阴也”后添加了“罢阳也罢敬着点”,略作连缀;蒙府本与戚序本也是添加了几个字,略作连缀;杨藏本、俄藏本与舒序本,甲辰本与程高本则因为此污损不通,又感觉连缀不易,干脆使用简单粗暴的方法,一刀将它们砍去。

只要细心寻找,应该还可以找到这种校例。第二十七回“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就是一例。其中有的版本作“老爷老爷”,有的版本只保留了一个“老爷”,想来也是底本中使用了叠字符号所致。此例因与黛玉的眉眼相近,这里不再展开讨论。

甲戌本共存十六回,第三回、第五回、第十六回、第二十七回中各有一处指向它们的底本文字、格式与纸墨高度一致,可以确定甲戌本与各本不仅属于同一个版本层,而且拥有一个高度一致甚至纸墨都相同的底本。这个底本由曹雪芹原稿层、脂砚斋己卯前的评点整理层、曹雪芹己卯壬午前修改层,己卯后丁亥年前迷失层的合成与压缩,也是今传各脂本的共同祖本。

打开绝大多数版本的《红楼梦》,扑面而来的都是一段相当奇怪的文字:“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作为《红楼梦》开门见山的第一段,大家可能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可是,现在你再读读,会不会觉得这根本不像是小说的文字,而更像是评点笔墨?显然,这主要是对第一回及其回目,特别是其中“甄士隐”与“贾雨村”两个名词的解说,它与第二回的回前评性质完全一样。今传各脂本中只有甲戌本将它视为《凡例》,甲辰本特别低一格排版以示与小说正文相区别,其他各本都是将它当作正文来抄录。由此大致可以判断:今传各脂本的底本已经将这段评点混入正文之中,或者换一句话说,今传各脂本的底本就是这部将第一回回前评抄成正文的版本。除甲戌本与甲辰本发现其不当并作了相应处理外,其他版本在抄录时都是一如其旧,一如其错。此处的错版同样是各脂本拥有一个高度相似底本的重要证明,同时也是甲戌本非祖本的开门见山的证明。

郭景榕:“原来怎么没有感觉到这是脂评呢。”

3.9、百年父子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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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甲戌本与其他诸本不但同属于一个版本层,而且同时来自一个高度相似的底本,如果以刻本相类比,无异于说今传各组块的脂抄本不但同属于一次修订,而且还同属一个版次。到此为止,有关版本及其关系的讨论确实没有什么空间了,其差别无非是第几次印刷之别,而同一个雕板的不同印次对于版本内容与版本间的关系来说,其意义可说是微乎其微。

当然,手抄本毕竟不同于刊刻本,几个版本即便是同一底本,仍然不能排除诸本之中的某本,比如说甲戌本,充任该底本的可能性,而这种先后关系,对于《红楼梦》文本及其校勘仍有其价值与影响。前节所举林妹妹的眉眼这个校例,甲戌本的“一雙似□□□□”,就完全符合充当诸本底本/祖本的条件,即由此处文字可以方便地孳生出其他各版本文字来,其概率与诸本外某本可谓不相上下。

不过,只要全面考察此前几个与底本关联紧密的特别校例就可以知道,如果一定要在诸本之中找到那个合适的“底本”,第三回林妹妹的眉眼一例中甲戌本最为合适,第五回“晚韶华”一例中庚辰本最为合适,第十六回“天下官管天下事”中己卯本最合适,综合起来看,则无论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与其他诸本,都没有资格充作这个底本。以甲戌本各例为底本,不会抄成今传诸本的模样。这个底本只能在今传诸本之外。换句话说,甲戌本与诸本都是这个底本的平行抄录本。这个未曾出场,蒙住了双眼,头戴几顶簪缨的底本才是各版本的“爷”,而甲戌本与诸本则是兄弟或者姐妹。

事实上,就算没有找到这些直接映射底本抄写习惯、版式与纸墨的特殊校例,只要对甲戌本与诸本相同位置的文字的长短损益情况简单比较,就可以知道它们间互有长短与损益。甲戌本文长诸本文短之例如:

這裡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麽東西順便織來孝敬叔叔【甲】

這裡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麽東西順便織來孝敬    【诸本略同】

                                         (第十六回)

或是好字畫書籍卷册輕巧頑意兒給我帶些來【甲】

或是好字畫      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诸本略同】

                         (第二十七回)

诸本文长甲戌本文短之例如:

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  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甲】

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诸本略同】

                                                 (第二回)

賈蓉忙趕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帶什麽東西               【甲】

賈蓉忙趕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帶什麽東西吩咐我開個賬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賬置辦了來。【诸本略同】

                               (第十六回)

因而故意粧作失手                    向寶玉臉上只一推【甲】

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诸本略同】 

                                (第二十五回)

鳳姐聽了笑道噯哟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          【甲】

鳳姐聽了笑道噯哟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説【诸本略同】

                              (第二十七回)

甲戌本与诸本短长参差,并非一分为二、截然长短之例如:

又聽警幻笑 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甲庚蒙戚舒觉程】

寳玉正在觀之不盡忽聽警幻笑呼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己杨】

                              (第五回)

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麽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庚蒙戚舒】

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麽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俄杨觉程】

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    一屋子怎麽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甲】

                            (第二十七回)

这种情形不但存在于正文中,即在评语中也常常如此,例如:

警幻是個極會看戲人。近之大老觀戲,必先翻閲角本,目覩其詞,彼聽彼歌,却從警幻處學來。【甲】

警幻是個極會看戲人,今之翻劇本看戲者,殆從警幻學來。【蒙戚】

                             (第五回)

貴公子                 不怒而反退,却是寶玉天外中一段情痴。〖甲側〗 

貴公子豈容人如此厌棄,反不怒而反欲退,實實寫盡寶玉天分中一斷情痴來。若是薛阿獃至此,聞是語,則警幻之輩共成齋粉矣。一笑。〖蒙戚〗

                                              (第五回)

尽管说这种文本的长短是增是删孰早孰晚并无一定之规,长者可以在前被后来版本删节,短者也可以在前被后来版本增益,若是对前文修订,尤与修订者的风格与偏好相关。然而,单就抄录而言,基于人的惰性,则“由有到无易,由无到有难”、“有长削短易,由简加长难”可以说是相当普遍的规律,至少相对而言是大概率事件。在看到甲戌本文长时,很容易得出甲戌在前诸本在后的结论;在看到诸本文长时,很容易得出诸本在前甲戌本在后的结论;但是,只要扩大一些考察与统计的范围,就可以知道:甲戌本文长诸本文短的样例非常有限,诸本文长的情况要多得多,总体上说则是甲戌与诸本繁简互见,交错短长。由此不难得出结论:甲戌本不能为诸本的祖本,诸本也不会一致凌驾于甲戌本之上;甲戌本与诸本之上多半有一个近距离共同祖本,甲戌本与诸本实为兄弟,并非祖孙父子。百年的父子终于熬成了兄弟。

如果说单是对此前那几个特例的考察还略显单薄的话,单以文字长短来考察先后还不那么硬核的话,那么,这两者的结合应该可以让人清楚地看清这个结论。

明白了这个原委,也就不难明白过去一百年只看见论者说甲戌本是祖本却没有一篇真正的论述。爷孙是爷孙,父子是父子,兄弟是兄弟,甲戌本与诸本的关系在此,硬要将兄弟说成是父子与爷孙,除了像宝玉杜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编造林子山里的香玉故事一样,还能怎样?

在若干年前有人曾经被一道“证明你妈是你妈”的题目难倒,面对这道题目时双眉不展,不知所措。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一道易如反掌的题目。略识之无的小学生也知道,只要做个DNA就知道。

由此类推,要知道甲戌本是不是诸本的祖本,存不存在垂直递抄链,同样非常简单。只要简单测试一下它们的DNA的相似度,看看甲戌本是否与诸本中某个版本组更亲近,它与各个版本组之间的距离是否呈现出梯级关系,谜底就可以揭晓。如果甲戌本是祖本,与诸本之间构成了垂直递抄链,那么,它就一定会与其中某个版本或版本组相似度更高,距离更近。

事实是,甲戌本正文既没有与哪个版本或版本组格外亲近,与诸本之间也没有形成梯级关系。它与各版本(组)的关系保持着高度的独立,不偏不倚,若即若离,不冷也不热。有时与己庚略近,有时又与蒙戚相亲,与舒序本、杨藏本俄藏本,以及甲辰本程高本也有暗通款曲的时分,但多是点到为止,并未与哪组版本长期抱团。这就相当充分地表明它不会是诸本的祖本。学界确实有个“三脂本”的说法,可是,它们之间除了拥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个相同的书名,以及其中附着了较多脂砚斋与畸笏叟评语外,其正文的相似度并不特别,而这些“重评”又恰恰是在脂畸范畴内晚出的证明。

结语:copy走样不走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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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几节课的讨论,在我看来,甲戌本与诸本的关系已相当确定,这道百年难题算是有了确定的答案。大破的部分不存在问题,大立的部分论证也较为充分,尽管它还必须接受学界的严厉敲打。

心情多少有些兴奋,但愿这种兴奋不同于胡适先生与杨传镛先生,他们只是蒙在鼓中的兴奋。

心情不免惶恐,几分悲伤,百年来多少先贤们在此问题上付出了巨大心血却无所获。如果他们能将“一切从材料出发”“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思想化为行为,能够紧紧抓住今传脂本不离手,谨守抄误的边界,在缺少必要条件时不以看不见摸不着的“底本”(“底本是这样”)与“抄改”(“抄写过程中出现了变化”)作为“依据”与托辞,那就不会在其中越陷越深,“底本”“抄改”压根儿就是个看不见边的无底洞。

据说,有一个游戏叫做copy不走样,在头与尾之间每增加一个copy的环节,就会增加了一次走样的机会,最终必然是面目全非。

又据说,经过6个人的信息接力,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今脂本的传播几乎就是一场copy不走样的游戏,同一个原型,若干组不同的copy队伍。观众们无缘看到整个拷贝传递过程,也不知游戏结束前有多少个演员离开了,只是看到最后还留下的部分角色,要在此条件下复原各个角色原本的组别与位置,这确实是一道超级难题,是对人类智力的挑战。

尽管如此,本份的观众都知道:不能以已经离开现场的角色作为顺推或逆推的依据与借口,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已经离场的角色做了什么表演,前后有哪些走样。

同理,脂本研究中也不能以缺席的“底本”及“抄误”作为依据与借口。只要在今传脂本之前增加一层“底本”与“抄误”,那么,甲戌本不但可以当作各脂本的底本,它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成为《水浒传》和《圣经》的底本。

一个想象中的空白“底本”加上不受拘束“抄误”的想象,可以涂抹出任意你希望的图画,成为任何结论的证据。

遗憾的是,过去百年研究中不但时常见到以“底本”与“抄改”为前提的“研究”,更有甚者,有的研究者在根本不知道“原本”是谁,长什么样,也没有其他有效材料的前提下,就能铁口判定今传某本就是原本/祖本。这就像没有看到copy不走样游戏过程的观众,从最后留下的几个角色中抓出一位,说:“你就是原型,原型就是你!”又像有人既没有看过人家祖父照片更没看到本尊,在一群人当中抓出一位来说:“这位就是大家的祖父,看起来他哪儿都和祖父一个样。”如予不信,请读下面一段论述:

这个本子除去开头的'凡例’和版口的'脂砚斋’三个字以及甲戌以后的脂评外,其余部分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抄阅再评本的文字,是现存曹雪芹留下来的《石头记》的最早的稿本(当然是经过过录的)。

看到如此平静平稳的话语,你可能以认为说话者是拿着“甲戌抄阅再评本”与“曹雪芹的稿本”在说话吧?手里没有这两样东西,谁能够有这样轻描淡写而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呢?他凭什么可以这说呢?但是人家就这样脱口而出。而且,这并不是一般作者一般作品的一般论述,而是名家名篇名论;这也不是偶尔的现象个别的论述,而是不时或见的甚至相当普遍的言说。

显然,这是一种与将审美判断与事实判断混为一谈,就伪问题煞有介事地论说同样致命的无效言说,也是一百年来纠缠不清的根本原因。

指出这些,当然不是要苛责前贤。事实上,他们对《红楼梦》的热爱与付出值得后人敬佩,他们在所属时代里已是出类拔萃、地位显赫的佼佼者,亦非一般人可以望其项背。没有过去,也就不会有今日。我们无法也不应该要求前人超越所属的朝代,但也不能无视历史的痼疾与局限,更不能重蹈历史的覆辙。

作者简介

       魔罗汉,实名罗书华,室号魔红轩,别署魔都罗汉,复旦大学教授,《FD新学界》公众号主笔。主要教学与研究方向:红楼梦,名家名著与文明,学术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中国传统文化。著作有《双凤护珠:红楼梦的结构与叙述》、《红楼细细读》、《中国小说学主流》、《中国叙事之学》、《中国散文学史》、《汉语写作教程》等。在《红楼梦》领域提出了“双凤护珠”“钗黛竞亲”之说。在文化领域力倡“人所不欲,不施于人;我所不欲,勿加于我;崇强悯弱,竞争相亲;明责包容,诚信守约”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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