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棋友邀请,去年11月,驱车到大理,参加首届大理州围棋邀请赛。
云南的大理,于我而言,不只是一个地名,更像是一个前世遗落的梦。
人说这里四季如春,风花雪月皆可入诗。
是了,那四句诗,我早已在什么旧书里读过:“下关风,上关花,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美得像一则童话,轻轻念着,唇齿间都生出淡淡的芬芳。
独个儿游,不为别的,只为那三座塔。
许是因着早年采写过一位石雕艺人的缘故,我对石头的语言,总多着一分痴情。
那石的纹理、布局、线条,乃至匠人落凿时的心绪,都仿佛能透过冰冷的质地,传出温热的脉搏来。
因此,大理的三塔,在我心里,便不只是风景,而是一卷立体的、沉甸甸的史书了。
来时,正迎着下关的风。
这风不像别处的,它带着洱海水汽的润,又挟着苍山雪意的凉,扑在脸上,并不恼人,反倒像一种多情的问候。
我沿着水边走,看那沧然而去的流水,汩汩的,悠悠的,竟无端地扰乱了我的心。
那是一种自在里的不安,仿佛这太好的风光,我一个独享了,便生出些微的自责来。
信步走到蝴蝶泉,名头是极动人的,关乎爱情。
可我只见游人来去,喧声扰攘,那传说中的金花,那颤栗于微风中的蝶影,却是一丝也无。
或许最美的物事,总该存于想象里罢。
人间四月天的诗行,到底飞不到这过于热闹的凡尘。
我匆匆离了那园子,一抬眼,远远地,那三座塔便撞进了眼里。
就那么静静地立着,在苍山的怀抱前,在洱海的波光外。
风姿绰约,这个词忽然就跳了出来,再贴切不过。
像三位白衣的仙子,遗世而独立,任脚下红尘滚滚,她们只默然望着时光流转。
我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心也跳得急了,像是去赴一个等了许久的约。
三塔所属,是崇圣寺。
寺门寻常,两旁的花草却修剪得极整齐,以一种近乎优雅的谦卑,迎送着往来的人。
再向前,一道三丈高的堤坎拦了路。
坎上,便是那三塔了。
它们直线而立,那般挺拔,那般孤高,需得我仰了头,一级级台阶地攀上去,方能靠近。
这攀登的过程,竟也像一种仪式,将尘世的烦嚣,一步步地踏在了脚下。
终于步入了塔影之中。
中间的主塔,名唤千寻,名字里便透着探寻不尽的深意。
左右两座小塔,像一对孪生的姊妹,小心翼翼地侍立着。
三塔鼎足而立,浑然一体,那般和谐,仿佛自天地开辟之初,它们便该在那里了。
细细地看那千寻塔,方形的,通体洁白,像一支巨大的、指向苍穹的玉笔。
塔基上,“永镇山川”四个大字,是明朝人手笔,雄浑遒劲。
那墨色的沉郁与塔身的皎洁,一重一轻,一拙一秀,竟写意出一脉古老的东方魂灵来。
听说这塔建于公元八百多年,那时的此地,是南诏国的都城。
一座塔,便是一国的图腾,镇着山河,也镇着人心。
我走近了,几乎要用手去触摸那砖石。
指尖传来凉沁沁的触感,那上面雕刻的文字、故事、花鸟、动物,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每一道刻痕里,该藏着多少匠人的心血与祈愿呢?
他们定是竭尽了心力,将唐风的古朴与本土的灵秀,融进了这坚硬的石头里。
仰起头,塔身每一层都有个小窗,每个窗里,都静静地供奉着一尊石佛。
佛在塔中,塔在山川中,山川在佛的慈眉善目里。
这般想着,心便静了下来。
再看那对姊妹塔,愈看愈觉得是两位亭亭的少女,身形苗条,姿态娴静。
她们矮一些,却是八角圆形的实心砖塔,一样有十层,一样建于那个遥远的年代。
若你有心,便能发现那塔顶有石龙,作“二龙抢宝”之势,跃跃欲飞;四角有石鳌鱼,似在悠悠吐水;更有石凤凰翩翩,石狮子栩栩。
一切都静默着,但那静默里,却满是生动的气韵。
有一幅楷书对联,写得极好:“金玉不斯尔质,方圆各范其形。”
是啊,它们的质地胜似金玉,各自的形态也合乎规矩,真是天工与人力最完美的结合了。
这样的杰作,让人除了赞叹,再无别话。
在塔下盘桓了许久,看塔影一寸寸地移动,从西边慢慢拉长,印在湿漉漉的山峰上,波澜壮阔的,如同一颗成熟的心,在夏风里沙沙地作响,低语着旁人不懂的秘密。
崇圣寺是大的,三塔择此而立,背靠苍山,面朝洱海,这本身便是一种大智慧。
自然的俏丽,补了历史的厚重;历史的沧桑,又衬了自然的永恒。
两下里,竟是相得益彰。
离去的时,频频回首,那三座白塔,在暮色四合里,愈发地清晰,又愈发地遥远。
它们在我心底,已不单是三座建筑,而演变成了一种富含哲理的文化,一段慷慨激昂的历史了。
我感觉那塔的意蕴,宛若灵魂出了鞘,不再拘于形质。
那石头上雕刻的千年风雨,漫患在苍茫的风中,而那穿透骨头的风声,竟将天空也吹得弯了下来。
历史,信仰,还有那苍山的石头,都因了这三塔,而变得格外响亮。
我走了,带着一身的风,和满心的塔影。
这大理的梦,算是圆了一角,却又生出更多的梦来。
人生大抵如此,一个念想的了结,往往是无数个念想的开端。
而那三座塔,它们不言不语,依旧会站在那里,送走一个个如我一般的过客,迎接一片片永不停歇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