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9年的夏天,南京浦口。 一个名叫毛国瑶的青年学者,说他在友人靖应鹍家中,看见了一部《石头记》抄本。 那是个充满偶然的年代。旧书流散,藏家众多,抄本的出现从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本。 它不只是抄本,页页皆有批语。署名“脂砚斋”“畸笏叟”“杏斋”。 毛国瑶花了几夜,把批语逐条抄录。总共一百五十条。 他说,那书借来又归,还给靖家。 从此没人再见过那本书。 他把自己抄的稿装订成册,题名《靖藏本》。 ![]() 五年后,他把这份抄录寄给俞平伯。 俞先生收到后,仔细看完,留下了那句被后人反复引用的评语。 “诸评有极讹乱者,有极整齐者,此最不可解。” 既有秩序,也有混乱。既像出自同人,又像拼凑之物。 他不敢判伪,也不敢判真。 在那个年代,“发现”比“怀疑”更受欢迎。 靖藏本就这样被放进学术的显微镜下,却始终没有被触摸到实物。 它产生的真正的震荡来自一条批语。
这短短数句带来一个惊人的结论。 脂砚斋死了,畸笏叟活着。 于是,“脂畸二人说”登场。 学者们开始从语气、词汇、署年去分辨两人的痕迹。 他们说,脂砚斋语调平和,近于作者的平辈。 畸笏叟自称“叟”“老朽”“朽物”,口气像长辈。 他们统计发现,署名“脂砚斋”的批语多出现在己卯(1759)以前。 署名“畸笏叟”的多见于壬午(1762)以后。 时间错开,语气变老,逻辑顺畅。 红学从此多了一对影子人物。 一个青年批者,一个苍老见证。 他们像在隔世对话。 只是,那部抄本,从来没人再见过。 靖家后人说,家中确有旧抄本,但从未见批语。 毛国瑶的抄录成了唯一证据。 也成了唯一的问题。 他本人后来极少谈起靖藏本。 有人去问,他说模糊的“照旧物录”。 就像侦讯现场的避重就轻。 ![]() 时间过去半个世纪。 学界对靖藏本的信任渐渐松动。 终于,有人重新打开案卷。 他叫高树伟,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博士。 他的方法彻底不同。 他不看传说,只看错字。 他把靖藏本批语和俞平伯早期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逐条比对。 结果发现十多处连结性讹误——一种足以判伪的文本重合。 例如,《辑评》录庚辰本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那段时,脱漏“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十二字。 靖藏本批语第116条,也漏了这同样的十二字。 还有几处句读、用词的误抄,完全一致。 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意味着靖藏本抄录的依据不是真本,而是俞平伯的书。 前人不可能继承后人的错误。 时间不可能倒流。 这在文献学上是铁律。 于是,结论逐渐清晰。 靖藏本不是发现,而是编造。 编造者有动机、有能力、有机会。 毛国瑶的名字,再次被提起。 他那时三十四岁,学养扎实,熟悉各版本批语,完全能模仿古笔语气。 他的动机,同样可以推理。 他想证明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 他想让红学的叙事更完整。 一个批书人死了,另一个接手,继续批。 书里的人有了“幸存者”,文本因此更具悲剧深度。 ![]() 从文学心理上,这是一种补偿。 从学术上,却是造假。 靖藏本第八十七条,就是毛国瑶的“创造”。一个伪造的批语,重塑了半个世纪的学术格局。 它被引用,被讨论,被信仰。 甚至影响了1987年版《红楼梦》的电视剧剧本。 伪迹,成了正史。 学术,成了叙事。 当高树伟公布比对结果,靖藏本的幻影崩塌。 红学界不得不面对事实。 流传六十年的证据,出自当代人的笔。 那场争论成了自己制造的镜像。 脂砚斋与畸笏叟,多数学者重新回到“一人说”。 署号不同,心境不同,时间不同而已。 但真相并不令人愉快。 因为靖藏本虽伪,却满足了人们的心理。 人们愿意相信,在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畸笏叟,在灯下批书。 他老了,痛了,却还在读。 那种幻觉,比真相更动人。 六十年过去,案卷终于结了。 毛国瑶的名字淡出学界。 但那种“让红楼继续下去”的执念,却没有消失。 也许,他才是真正的最后一位畸笏叟。 他抄着别人写下的梦,顺手在边角添了自己。 他给《红楼梦》补了一段情感的尾声。 只不过,这尾声是假的。 真相干净,像刀口。 可人们仍怀念那个被伪造的世界。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红楼的故事,还没完。 还有人,在灯下批书,或者造书。 红楼梦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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