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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著一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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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诗贵含蓄
诗贵含蓄,这是我国古代许多有见识的诗人和评论家们,根据千百年来的诗歌创作实践总结出来的一条重要理论,也是人们根据诗歌鉴赏和审美体验所提出的要求。这一理论,是符合诗歌艺术规律的。诗,应该含蓄一些,才能给读者留有丰富的想象的余地,才有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才能产生“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1]的艺术效果。袁子才在《随园诗话》中说:“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这是很有见地的。在唐人的诗中,我们就可读到许多婉转含蓄、令人玩味不尽的好诗。李端的七绝《闺情》和金昌绪的五绝《春怨》就是其例。这两首诗题材接近,风格类似,在表现手法上也有一些相似之处,但又各具特色。下面我们就分别将二诗作简略的分析。
李端,字正己,大历中举进士,官至杭州司马。他的《闺情》一诗是这样写的: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
这首短诗,通篇口语化,明白易懂,近似民歌,然而,却并不使人有一览无余的感觉。反之,它的思想感情,表现得非常含蓄蕴藉。全诗运用形象化的手法,把深闺之情融会于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意境极为深远优美。我们读这首诗,开始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鲜明生动的妇女形象:在一个皎洁的夜晚,一位多情善感的女子,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明天的到来。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梦寐,她一次又一次地望着窗外的天色,期待着,盼望着。月亮落山了,天上的星星也逐渐隐没了,眼看快要天亮了,闺房里的孤灯还闪着暗淡的光芒,女主人公再也无法入睡了。当她听到室外传来喜鹊的叫声,就情不自禁地披衣而起,近不及待地向门前延颈张望,她是多么盼望所期待的事情能如愿以偿啊!可是,她失望了,她懊恼,她沮丧,连喜鹊的叫声也恼恨起来了。请看,短短四句诗,把这位妇女的形象,表现得多么惟妙惟肖。
然而,上述一切,还只不过是外在的表象。读者很自然地要问:这个妇女的闺情究竟是什么?她究竟在期待什么?什么事没有具体说明,当然也毋须明说。既然是写闺情,那么其中的意味,读者还是可以大致领略的。诗中的女主人公,也许是一位独守空房的少妇,在期待着远方的丈夫的归来?也许是一个怀春少女,在期待着被她爱上了的意中人早日托媒人来说亲?这一切都是意在言外,读者还可以联想得更多一些。如果作者把什么都直说了,那么,这首诗大概也就淡如白开水了。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诗也有其独到之处。作者一开头就选择了落月、稀星、孤灯这样一些富有特征的景物,先构成深闺长夜的典型环境,渲染了情思的浓烈气氛。然后用“梦难成”三字点破了女主人公的复杂的内心世界。“披衣更向门前望”这一富有戏剧性的细节,是通过动作去表现思想感情的,而一个“更”字,则把这位女主人公不上一次向门前张望的神态,表现得越发逼真了。“不忿”朝来鹊喜声“是用喜怒交替的手法,对主人公的内在感情变化,作了进一步深入的揭示。喜鹊,本来被看作是报喜的信使,听到喜鹊叫,她是十分高兴而满怀希望的,但是,当她迎来的是一场空欢喜时,她对喜鹊也恼恨起来了。“不忿”就是恼恨、憎恶。在这一喜一怒之间,饱含着多少酸、甜、苦、辣的滋味啊!《闺情》是一首抒情短诗,由于它写得有情有景,有声有色,感情细腻,故余味无穷,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金昌绪的《春怨》也具有类似的特色,但在艺术上的成就,吡起《闺情》来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金是临安(今浙江)人,其诗仅存这一首,可谓是孤诗名家。原诗是这样写的: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短诗,也是口语化,没有什么艰深晦涩的字句,也没有什么典故,但在富有戏剧性的细节中,蕴藏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诗中写的是一个妇女,但她和《闺情》中的女主人公不大一样。前者是夜不成寐,盼望天明;而后者则是深恐黎明来得太快,美梦难得重温。这四句诗一句紧扣一句,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而其最大特色,也是感情非常含蓄。第一句起得非常突兀,既非直接抒情,也没有去写景,而是写假想的运用,“打起黄莺儿”,不一定是已经把黄莺打飞了,而是说这位女主人公想把黄莺赶跑。读者一开头就想要知道个究竟,为什么她要把黄莺赶跑呢?第二句紧接着就是点明原因,原来她不愿让黄莺在枝上啼叫。但是,这一句还没有道出事情的原委,读者还要进一步追问:春天的早晨,黄莺婉啭于树梢头,那美妙的歌声,悦耳动听,令人心情舒畅,为什么这女主人公却不愿让它啼叫呢?第三句紧接着作了回答,原来她深恐黄莺儿把她的美梦惊醒。写到这里,是否就算明白了呢?曰:否。因为,睡觉做梦,本是常事,这位妇女如此害怕把好的梦惊醒,那一定是非同寻常的美梦了。最后一句,才算是画龙点睛,点明了全诗的主旨:女主人公是多么希望在梦中神驰辽西,去会见那远戍边塞的丈夫啊!这样一环扣一环而又跌宕起伏的写法,使诗的内容层层深入,感情步步深化,紧紧扣住读者和心弦,使人读起来欲罢不能,非一气读完不可。
《春怨》是以刻画心理活动为主,作者对所塑造的这个妇女形象,也是以开掘她的深厚的思想感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为主。但是,作者并不是孤立静止地去描写,而是选择了“打起黄莺儿”这样一个典型细节,把它一层一层地揭示出来。女主人公是一位多情的少妇,在春意盎然的季节,她日日夜夜思念着远征辽西的丈夫。他们也许是一对新婚夫妇吧?正当他们青春处少,情意缠绵的岁月,丈夫却远戍辽西去了。我们知道,辽西指辽河西部一带地方,在今辽宁省。唐朝统治者曾多次东征高丽,水陆并进,辽西一带常戍重兵。《春怨》所说的辽西,显然反映的就是这个历史背景。丈夫远戍辽西,多半是去从军打仗,这在当时是九死一生的军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2]这恐怕是唐代现实生活中千万对夫妇的悲惨遭遇的写照。金昌绪的巧妙之处,在于他没有直接写生离死别,也没有赤裸裸地抒发少女的怨尤,而是抓住少妇深切希望梦游辽西和丈夫相会这样一个心理活动,把她内心的缠绵委婉的曲折感情,十分含蓄地表现出来了。试想,这位少妇在此春意浓郁的夜晚,独守空闺,她是多么渴望丈夫意外的归来啊!但是,天涯海解,音信杳绝,春闺梦遥,神驰辽西,此情此景,能不动心?现实生活无情地把这对夫妇拆散了了,她惟一的希望只有在梦中寻找一点安慰,可是不知趣的黄莺儿又把她闹醒了,怎能不使她生气而想把它打跑呢?黄莺儿本是可爱的,但在这里,却变成了可恨之物。这首诗的现实意义,自然不仅仅只是单纯抒发一下儿女之情,读者会明白,诗中的少妇真正所怨的不是黄莺儿,而是把自己和丈夫拆散的战争,是那穷兵黩武的统治者。当然,诗中并没有直说,但这也正是所谓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了。
《闺情》、《春怨》,无疑是要在怨字上落墨,但诗中却无半个怨字,这种表现手法是很符合含蓄的要求的。伪托白居易撰的《金针诗格》在谈到含蓄时说:“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这未免太绝对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司空图在《诗品》中用“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两句话去形容诗的含蓄,我想,用它来概括《闰情》和《春怨》的艺术特色,也是非常合适的。
作者:张文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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