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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文书选读通识12
2013-01-01 | 阅:  转:  |  分享 
  
历代文书通识(十二)—状文篇状文,有行状、呈状之分,行状,是源于汉代的类似人物传记的文种。所谓“行状”,就是指一个人的德行状貌意思。古代一些有名望的人死后,他的家属、门生、故旧,为替他向朝廷请求谥号,或请求“史馆”(国家设立的修史机构)为他立传,便将死者的名字、爵里、生平事迹、享年等写下来送呈上去。为这一用途而写下的文字,即称为“行状”。这是“行状”的最初用途。后来大量的“行状”,则已不是出于这一用途,大半是请人替死者代撰墓志文以前,由死者家属或了解死者的人,事先起草的一篇有关死者的生平事迹的资料。这样,行状文也就多起来了。

从内容来说,行状文也就是传记文,但由于行状的用途不同,因而它与一般的传记文比较起来,往往有两个特点,一是它叙述人物的生平事迹,比较详尽,篇幅较长;二是传记文可以有褒有贬,而行状文则有褒无贬。其所以较详,这是因为它本有为写传、写墓志提供原始资料意思;所以有褒无贬,是因为它本是为旌扬死者而写。

写得好的行状文,实际也就是一篇优秀的人物传记,既有史学价值也有文学价值。这种文章主要选择人物的几件最典型、最突出的事件进行具体细致的刻划,不仅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而且把人物描绘得栩栩如生,使人如睹其人,如见其貌。

行状有一定的要求和格式,它除了要对死者世系、里籍、官阶、生平做全面的介绍外,在文末还要写上撰写送交的目的,如果不是为进呈朝廷而写,文未往往也写一下撰写原委。

另外,还有“逸事状”,它不同于正式的行状,即并不全面地介绍死者的生平事迹,而仅记死者的某些逸事轶闻,应属于行状的变体。

呈状,一种上行文书,起源于汉代。汉代的“状”主要是臣僚为皇帝察举官吏时列其罪状或才能,或者对某事进行评论、列其好坏时使用的文体。魏晋以后,老百姓诉讼开始使用“状”,从此,下级向上级陈述事实和老百姓向官府申诉均可使用这一文种。这个时期的状类文书,有“诉状”、“牒状”等,隋唐时,臣僚向皇帝说明情况、反映问题,也使用“状”。宋代有“奏状”、“申状”。在明代又出现了“呈状”。

例一:

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

陆贽

右,臣闻: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谦。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敛之臣。夫岂皆能忘其欲贿之心哉?诚惧贿之生人心而开祸端,伤风教而乱邦家耳。是以务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匹夫之富也;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与天同方:生之长之,而不恃其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为贪,散之不为费;以言乎体则博大,以言乎术则精微;亦何必挠废公方,崇聚私货,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亏法失人,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

今之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皆云创自开元。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盍各区分:税赋当委之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是二库。荡心侈欲,萌柢于兹。迨乎失邦,终以饵寇。《记》曰:货悖而入,必悖而出。非其明效欤!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敦行约俭,斥远贪饕。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而诸方曲献,不入禁闱。清风肃然,海内丕变。议者咸谓汉文却马、晋武焚裘之事,复见于当今。近以寇逆乱常,銮舆外幸,既属忧危之运,宜增儆励之诚。臣昨奉使军营,出由行殿,忽睹右廊之下,列二库之名,矍然若惊,不识所以。何则?天衢尚梗,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噢咻未息;忠勤战守之效,赏赉未行;而诸道贡珍,遽私别库,万目所视,孰能忍怀?窃揣军情,或生觖望。试询候馆之吏,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积憾已甚。或忿形谤讟,或丑肆讴谣,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

是知甿俗昏鄙,识昧高卑,不可以极尊临,而可以诚义感。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外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啗功劳,无猛制而人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讟方兴,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此理之常,固不足怪。《记》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岂非其殷鉴欤?众怒难任,蓄怨终泄,其患岂徒人散而已,亦将虑有构奸鼓乱、干纪而强取者焉。

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故燕昭筑金台,天下称其贤;殷纣作玉杯,百代传其恶;盖为人与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时患其尚小;齐宣之囿四十里,时病其太大:盖同利与专利异也。为人上者,当辨察兹理,洒濯其心;奉三无私,以壹有众;人或不率,於是用刑。然则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务,而壅利行私,欲人无贪,不可得已。今兹二库,珍币所归,不领度支,是行私也;不给经费,非宣利也。物情离怨,不亦宜乎!

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以陛下天资英圣,傥加见善必迁,是将化蓄怨为衔恩,反过差为至当,促殄遗孽,永垂鸿名,易如转规,指顾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与否耳。能则安,否则危;能则成德,否则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专欲;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与众同欲;是后纳贡,必归有司;每获珍华,先给军赏;瓌异纤丽,一无上供。推赤心于其腹中,降殊恩于其望外。将卒慕陛下必信之赏,人思建功;兆庶悦陛下改过之诚,孰不归德!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旋复都邑;兴行坠典,整缉棼纲。乘舆有旧仪,郡国有恒赋,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举一事而众美具,行之又何疑焉?恡少失多,廉贾不处;溺近迷远,中人所非;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不胜管窥愿效之至,谨陈冒以闻。谨奏。

【译文】

右文,我听说:(当政者)从刻薄出发来制定赋税之法,它的弊端(在执行中)尚且还只会流于贪得无厌;如果从贪敛出发来制定赋税之法,其流弊又将怎么制止呢?用急公好义的道理来告示人们,尚且担忧人们会自私自利;用自私自利的行动来告示人们,担忧人的自私自利之心就一定难以消除。所以圣明的国君树立教化,是卑视财物尊重礼节,远离私利崇尚廉洁。国君不问财物有无,诸侯不论财物多少;大夫这样的人家,不留搜刮百姓的家臣。他们难道都能够忘却那希求得到财物的心愿吗?实在是害怕财物滋生人们贪财的念头从而打开祸端,有伤风化扰乱国家呀。因此一心聚集钱财增加钱仓积累的人,那是普通人的财富;一心散发钱财收服万民百姓人心的人即是国君的财富。国君的所作所为,和天同道:使万物滋生成长,却不依仗自已的力量阻挠万物自然生长;使万物自然成熟适时收获,却不独占为己有;对待万物遵循自然法则,与天道混然一体能忘却一己的私心。(这样,)取用万物和民财不算是贪得,散发万物和民财也不算是浪费;就治国原则而言可谓意义深远,就治国手段而论可谓精小细微;何必败坏国家法规,聚集私财,降低至尊的身份去代替理财官员的职守,屈辱万乘的尊严去仿效一般平民百姓积藏私财。损坏法令丧失民心,引诱人们去做贪财奸邪的事情招致天下人的怨恨,用这样的观点和标准来处理政务,难道不是错误的吗!

如今设立的琼林、大盈二个财库,自古以来都没有过这种规定,从老年人那里传下来说,都说设于开元年间。当时王鉷贪财,为用花言巧语求取玄宗皇帝的欢心,就说各郡县缴上的贡品赋税的支出何不来个区分:赋税应当划给理财的衙门,用来供给国家正常的开支;贡品应当划归国君,用来供给皇家私下的需求。玄宗皇帝认为建议提得好,就新设了琼林、大盈这两个财库。骄奢淫逸之心,就从这里发芽生根。等到长安失守,终于成了资助盗寇的东西。《礼记》说: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财货,也要非正常地失去。这不就是明证吗!

陛下刚刚继位的时候,尽力遵循治国之道。行为诚恳厉行节俭,排斥疏远贪婪残暴之徒。即使是先皇的私库所藏,也没有收纳内府;并对四面八方送来的贡品,也不让进入皇宫后院。清廉风气肃然而起,四海之内民风大变。大家都说汉文帝拒绝接受千里马,晋武帝焚烧毛皮衣的事,又在当今出现了。最近因为朱泚叛逆扰乱纲常,德宗外逃,朝廷已经处在忧危时期,就应倍增警惕自励的诚心。我昨日奉诏出使军营,出门经过行宫,忽然看到右边长廊的下面,挂列有琼林、大盈二财库的匾额,矍然受惊,不知皇上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呢?因为京师的道路还被堵塞,战事正盛。对于因战乱受创痛而发出呻吟之声的百姓,朝廷还正在慰抚;对于各地忠心勤王将士的攻城、守城之功,还未进行赏赐;却把各地进献的珍宝财物,突然积藏于皇家的仓库,被众人看到,谁能无动于衷呢?我私下揣测军队的情绪,可能已产生了怨恨之心。试着打听在驿站投宿的官吏,兼听行人的议论,果真未出所料,臣民对此的积怨已经很深了。有的怒形于色议论纷纷,有的肆意歪曲造谣丑化,好像已产生了企图变乱的愿望,也有了后悔当初效忠朝廷的意思。

由此可知广大士兵和老百姓认识糊涂眼光短浅,见识上不明事理不分高低尊卑,因此对他们不能够居高临下强制压服,而只能用诚心和信心加以感化。近来德宗的卫队刚刚开来,什么军备物资都没有储备,对外要抵御叛军,对内要防守危急的奉天城,昼夜不停,将近五十天,寒冷和饥饿同时困扰着官兵,(虽)死伤累累,(仍)不惜性命同心效力,终于平定了(朱泚兵围奉天的这场)大难。实在是因为陛下没有厚待自己,没有自私自利,摒弃美好的食物来和士兵同甘共苦,省下自己享用的食物给有功劳的人去吃,不用严刑峻法却无人离叛,那是军民深怀感动呀;没有丰厚的奖赏却没有人抱怨,那是知道你的确没有东西赏赐他们呀。如今围困已经解除,陛下的衣食已经丰富起来,却又谣言兴起,军人的情绪渐生隔阂,难道陛下不知道军人的性情,好财夸功,危急患难的时候已经同他们共忧患,却在和平安乐的时候不和他们共享利益,如果不是性格恬淡静默的人,怎能不心怀怨恨而口发嗟叹之声呢!这是常理,本来就不值得奇怪。《礼记》说:“散财货就会使民心聚扰,敛财货就会使民心散尽。”难道不是前鉴吗?众怒难以担当,长期积蓄起来的怨恨最终总要发泄出来,后患哪里仅是人心散失而已,也还要担心会有策画奸谋、鼓动叛乱、违犯法纪来强行夺取江山的呀!

国君处事,一心为公的人,百姓就一定会乐于服从他;一心只顾个人奉养的人,百姓就一定会违逆背叛他。所以燕昭王在易水筑台散金,天下人都颂他是贤君;商纣王还想制作玉怀,百代流传他的恶名;大概是为人与为己的差别吧。周文王的围囿方圆近百里,当时的百姓还忧虑它太小;齐宣王围囿方圆只有四十里,当时的百姓却忧虑它太大;大概是与民同享和一己专享的差别吧。做百姓君主的人,应当明辨这个道理,洗涤心灵,奉行无私,一视同仁;如有人不遵循,才予用刑。这样就可以让人们享受应得的利益而不损公肥私,国君凭此来治理天下的各种事情。弃此不用,却把财货聚敛在自己手中损公肥私,想让臣民不贪,不能做到呀。现今这琼林、大盈两个财库,珍宝财币收聚来后,不受掌管财政收支的官府掌握,就是积藏私财;不向军民供给正常的经费,就是不让人们享受应得的利益。人心背离怨言四起,不也就理所当然了吗!

有智慧的人能将坏事变成好事,贤明的人会纠正过失而成就自己的美德。凭陛下的天资和圣明,如能改过从善,将会化解人们的积怨而对陛下感恩在心,扭转过失为正确的行动,就能迅速消灭朱泚余孽,永远留传大名,就如转动圆规那样容易,举手投目之间就可达到。然而事态的发展尚不能预知的地方,就在于陛下肯不肯去做罢。能做就会平安无事,不做将会存在危险;能做还会成就美德,不做将会失去道义;这是必然的道理,希望陛下慎重珍惜啊!陛下果真能在最近惦念城围的深忧,检讨平时专利贪欲的过失;器皿用具的占用,不在过多;衣食等安身之物,一定拿来分给下属;所有在琼林、大盈二库中的财物,全部拿出来赏赐给有功的人;真诚地向大家宣示心意,和众人一条心;以后收到贡品,一定交给掌管财物的官吏;每次获得珍奇,先用来颁发军队的赏赐;珍奇瑰宝,全部不许向上献贡。移赤诚之心到老百姓的心窝中,降非同寻常的恩赐在人们的希望之外。将士敬仰陛下说了必定照给的赏赐,人人想着立功;百姓感佩陛下改正过失的诚意,谁不想归心于有德的明君!这样一来,那么叛乱就会安定,逆贼一定会平定;(然后)从从容容地坐上六匹马拉的车子,转回都城长安;兴复奉行过去废失的典章制度,整顿过去被捣乱的国家纲纪。陛下的供奉有以往的规程,全国州县有固定上交的赋税,国君如此的尊贵,何须忧贫呢?这就叫散了您那小库,而成全了国家的大库;失了您二库中那点金玉小宝,而巩固了您君位的大宝啊!做一件对人人都有好处的事件,做做又有何妨呢?贪小失大,精明的生意人不会这样做;沉溺眼前利益看不见长远利益,一般人也认为不对;何况国君是大圣人,看到事物的预兆就会立即行动,本不应有一天的迟疑。非常浅鄙的见解很想贡献出来,恭谨陈述冒昧地告知陛下。恭敬地上奏。



例二: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

韩愈

右,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慈母,仁过春阳,租赋之间,例皆蠲免。所征至少,所放至多,上恩虽弘,下困犹甚。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又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优恤。今瑞雪频降,来年必丰,急之则得少而人伤,缓之则事存而利远。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客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臣至陋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言,无任恳款惭惧之至。谨录奏闻,谨奏。

【译文】

右文,臣俯首,今年来,京郊各县,夏天遇上大旱,秋天又碰上早霜冻,田地所种的收获,没有收到十分之一。陛下恩德胜似慈爱的母亲,仁惠超过春天的阳光,田租赋税,按旧例都皆免除。虽然征收的租税极少,但官吏放下去的却很多,皇上恩德虽说宽宏,下层百姓却更加困苦。以致听说有人丢弃儿子赶走妻子,来保一口饭吃,拆房屋砍伐树,来交纳税钱,大路上到处都是啼饥号寒的人。许多人倒毙在沟壑之中。有钱的人都已经缴纳了税钱,没钱的人只有白白遭受逼缴。我的愚见认为这都是众大臣没有说出来,陛下有所不知的缘故。我认为陛下爱惜百姓,如同婴儿,甚至有的人犯法该杀,还将免罪宽恕他,何况这些无辜的百姓,怎能知道了却不拯救呢?还有京师是四面八方的心脏,国家的根本所在,他的百姓更应该受到特殊的怜恤。现在瑞雪接连下降,明年一定是丰年,急于逼征赋税就会得税少还要伤害百姓,缓征赋税就会留有余地而维持长远利益。请求特别敕告京兆府,今年应征税钱草粟而未征的人,征而未交纳的人,都一并予以停征,存到明年蚕丝、麦子收获时节,差不多收获稍有节余时再征。我十分浅陋愚昧,没有什么见识,受皇恩思报答,有见解就说出来,不胜恳切恐惧到了极点。恭谨地写下奏状报给皇上,谨奏。

例三:

段太尉逸事状

柳宗元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史,寓军州,纵士卒无赖。分州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因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侯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邰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鄣堡伐,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逸事,复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译文】

太尉开始做泾州刺史的时候,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分驻军蒲州。汾阳王儿子郭晞当尚书,兼任行营节度使,驻军在州,放任手下的士兵作强横不法的事。州人里边一些狡猾、贪婪、凶横、邪恶的人,大都用财物行贿在军队里挂个名,就任意胡作非为,官吏不得过问。每天成群结伙在大街上敲诈勒索,得不到满足,就时常动手伤人,折断别人的胳臂腿,砸碎坛坛罐罐,扔满道上,袒露着臂膀大模大样地走了,甚至撞死怀孕的妇女。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内心忧虑却不敢说。太尉从泾州来把情况向宁节度使禀告,说要商议公事。见到了节度使就说:“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见百姓被残害,仍然安闲无事,如果引起大的变乱,怎么办?”白孝德说:“愿意听您的指教。”太尉说;“我治理泾州,很闲适,事情也不多。现在我不忍心百姓没有变乱而死去,并且影响国家边防的安全。您如果任命我为都虞侯的话,我能够为您消除变乱,使您的百姓不受残害。”白孝德说:“很好!”满足了太尉的要求。

段太尉代理都虞侯已经一个月,郭晞部队的士兵十七人到市上去抢酒,又用刀砍伤了酿酒的人,摔坏了制酒的器具,酒都流到沟里,太尉布置士卒抓住了这十七个人,都砍下脑袋插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之外。郭晞整个行营都骚动起来,都穿上战甲。白孝德非常害怕,召见太尉说:“这该怎么办?”太尉说:“没有什么关系!请让我到军营里去说说。”白孝德派遣几十个人随从太尉,太尉都不要。解下佩刀,选一名年岁大、脚又有毛病的人牵着马,到郭晞的门下。人们穿着战甲出来,太尉一边笑着一边进去说:”杀一老兵,何必穿战甲呢?我带着我的脑袋来了!”穿着战甲的士兵都惊呆了。太尉于是开导他们说:“尚书难道对不住你们吗?副元帅难道对不住你们吗?为什么要以变乱败坏郭家的功名?替我向尚书说,请出来听我说话。”郭晞出来会见太尉。太尉说:”副元帅功勋满溢天地,应当努力做到有始有终。现在尚书放任士兵做凶横的事情,做凶横的事情就要发生变乱。扰乱国家边防的安全,那将归罪于谁呢?罪过将要连累副元帅。现在州人当中一些不好的子弟,用财物行贿在军队里挂上个名字,象这样不停杀害百姓,还能有几天不发生大的变乱?大的变乱是从尚书这里引起的,人们都会说尚书倚仗副元帅,不管束士兵。如果这样,那么郭家的功名留存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话没有说完,郭晞一再拜谢说:“幸亏您用道理开导我,恩德非常大,我愿意率领全军服从您的管束。”回过头来呵叱身边的士兵说:“都解下战甲回到各自队伍里,敢吵闹的处以死刑。”太尉说:“我没吃晚饭,请代为预备一餐粗饭。”吃过了饭,说“我的病发作了,希望能住在你这里。”让牵马的人回去,明天再来。于是就睡在军营里,郭晞衣不解带,告诫负责巡逻守夜的士兵保护太尉。天亮,郭晞与太尉一同到白孝德的衙门,郭晞谢罪,并说自己没有治军能力,请允许改正过错。州从此再没有祸端。

这之前,太尉在泾州做营田副使,泾州大将焦令谌夺取百姓的田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地,租给农民耕种,说:“将来庄稼成熟了,一半归我。”可是这一年大旱,野地都不长草,农民把这种情况告诉了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粮食的收入数目,不管旱不旱。”更加急迫地催逼交粮,农民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偿还,于是告到太尉那里。太尉审批状子,言辞非常婉转,派人求见并告诉焦令谌旱灾严重庄稼不收的情况。焦令谌非常生气,把欠租的农民召到一起,说;“我怕姓段的吗?你们怎么敢去告我?”拿着太尉批过的状子,放在农民背上,用大竹板打了二十下,差一点把人打死,被抬到营田官衙门的院子里。太尉流着泪说:“是我使你受了苦!”于是亲自取水洗掉污血,撕破衣服为农民包上伤口,亲自敷上好药,早晚又亲自喂那个农民,自己然后才吃饭。牵出自己骑的马卖了,买了粮食替农民顶债,不让他知道。淮西驻军主将尹少荣,是个刚毅正直的人。去见焦令谌,大骂道:“你还算是个人吗?泾州大旱,百姓都快要饿死了,可你却一定要谷子,还用大竹板子打没犯罪的人。段公,是一位有仁德守信用的人,可你不知道尊重他。现在段公只有一匹马,很便宜地卖掉,买了谷子给了你,你却不知羞耻地收了下来。总之,你的为人,对天灾毫不介意、触犯了大人、打没有犯罪的人,又收下讲仁德的人的谷子,使太尉出门没有马骑,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简直是连奴隶都不如啊!”焦令谌虽然凶横傲慢,可是听了尹少荣的话也感到惭愧,汗也流出来了,饭也吃不下去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见段公了!”一天晚上,自己感到悔恨就死去了。

等到太尉从泾州被征召做司农卿的时候,告诫他的家属说;“路过岐州,朱泚如果赠送财物,千万不要收下。”等到经过岐州,朱泚坚执要送三百匹大绫。太尉的女婿韦晤坚决不收,但推辞不掉。到了京城,太尉生气说:“果然不照我的话办!”韦晤向太尉道歉说:“我职位低微没法拒绝啊。”太尉说:“那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放在我的家里。”于是把它送到司农卿办公的衙门,存放在房梁上。以后朱泚反叛,太尉被他杀死,手下人把大绫放在房梁上的事告诉朱泚,朱泚从梁上取下来一看,大绫原先包装的标记都在。

太尉的散佚而未经记载的事迹已如上述。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把以上的事情写出来送给史馆。现在人们称颂太尉以死报国的事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他们认为太尉是武人,只是一时之间出于激愤而不去考虑自己的生死,来换取天下知名,并不知道太尉的立身行事竟是这样。我曾经来往于岐、周、邰一带地方,过了真定,向北登上马岭山,经过边防哨所、工事、堡垒和士卒的驻地,私下里询问了年老的军官和退役的士兵,他们都介绍段太尉的生平事迹。太尉为人和气容易接近,常常低着头两手合在一起走路,说话的态度谦虚温和,未曾用严厉的态度对待过别人,人们看他,象个读书人。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主张,决不是个偶然坚强的人。刚巧本州刺史崔能先生来到任上,他言语可信,行为正直,完全了解太尉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我反复核对,没有什么疑问,但又深怕还有散失遗漏的,没有收集到史官那里,才敢把这些逸事写成行状私下送给您。谨写以上的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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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荷塘阅社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