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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池村的三个木匠
2013-01-07 | 阅:  转:  |  分享 
  
白池村的三个木匠



木匠这一行是农村中的手工业者,是一种手艺活儿,应当归属农民队伍中的工人阶级。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木匠这一行也能干出名堂。古代的鲁班,是木匠们的祖师爷,据说很多木器工具都是他发明的,后人不敢斗胆在他门前挥舞斧头,以免遣人笑柄。《诗经》中有古代木工们唱的歌:“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轮扁也曾在齐王面前傲慢地制作木车轮,博得了齐王的称赞。车轮为圆,圆转成环,其中有许多人间的大道理。

农村中的土木工程是盖房造屋,这是木匠与瓦匠的共同合作。其中,木匠负责打造门窗,安装檩梁,瓦匠负责砌墙盖顶。这时就是木匠的大用场。农闲时节,木匠们往往忙无闲日,常常是东家的活儿还没做完,西家又来预约。而那手艺高超的大木匠,名闻四乡八村,便可以走乡串村,施展自己的绝活儿。他们除了能做门窗,还会做各式各样的家具,至于农家日常用的桌椅板凳、手推小车之类,都算小活儿。当然,谁家遇上给老人发丧,更少不得把木匠请去,量材造棺,盖棺铆钉,这才算养老送终。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孩子们至今还唱着这首古老的童谣,成双成对地做着游戏。说不定当初是哪位木匠编出来的呢。

我记得儿时听到的一首顺口溜,也与木匠有关:“学生怕作文,木匠怕安门,孝顺儿子怕厉害媳妇。”旧时的木门,两扇对开,上下两端木轴,能装得严丝合缝确需手艺高超,一般的小木工对此望而生畏,生怕惹人齿笑。



白池村有三位木匠,是我家的邻居,我至今还想得起他们的手艺。

东邻是标叔。他只做门窗及桌椅板凳之类的粗活,盖房时调理梁檩。他那几件工具也十分简单,没见他做过大件家具。他常说:“一招鲜,吃遍天。”因为木匠在村中受人欢迎,也算一门有出息的手艺,他就对这种职业存着几分自豪。

我经常跑到他家院子里,观赏他那快乐的劳作。那时,农村中的木器活计,木料都是杨木和柳木,只有盖房时才使用坚硬的榆木,更见不到松柞之类的贵重木材。杨树和柳树木质松软,用刨子一推,刨花飞卷。我站在标叔身旁,仔细地观察整个制作过程,喜欢闻刨花散发的清香气息。标叔的劳动的确是轻松又快活的,他坐在长条凳上,身体随着推刨子的节奏,极有韵律地扭动,又随意唱起昆曲中的青衣小调,柔声细语,婉转悠扬。一曲未了,脸上早已漾出了笑意。标叔喜饮白开水,干活时,木料旁边放着一只热水瓶,一只搪瓷茶缸,半天功夫,两瓶水喝下去,犹未解渴,后背的单衣上却显出了斑驳的汗渍。冬夜里到我家闲坐,我母亲给他烧一锅开水,总是把水喝完了,才告辞回家。我父亲当面埋怨他喝水多,因为烧一锅开水用去了父亲捡来的一大抱柴火。

通常谁家盖新房,就要把村中的木匠请去,做门造窗,好吃好喝好招待,有酒有菜,有烟有茶。标叔不吸烟不喝酒,吃饭时更不上酒桌,和水泥匠们蹲在一起吃,茶水却要喝个够。

出于对标叔的快乐劳动的羡慕,我决定向他拜师学艺。标叔欣然接纳了第一个徒弟。他说:“木匠学了二三年,锛凿斧锯置了个全。”我于是在父亲的反对声中,买了一把刨子,一条铁锯和一个凿子,便坐在自家门前的枣树下,挥斧扯锯,叮叮当当地做起了小板凳。我自觉那几只小板凳不成个模样,标叔见到后,却向我父亲极力称誉我的工艺。学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对别的事情着了迷,置下的几件工具,只能用于修理家中的几件破旧桌椅。现在想来,我这位师傅的手艺着实不敢恭维。标叔更多的时候是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吆喝着一条黑牛,扶犁耕地,悠然行进在松软的新土垄上。

标叔有四女一男,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也结了婚,并养了三个男孩。标叔的小女儿与我同龄,因为比我生日早些,我叫她“想姐”。记得我们在小学时学习造句,她写下了“我出门后碰到了一个大忽然”“解放军扛鬼子”之类的幽默句子,引得老师和同学们哄堂大笑。标婶是一位勤谨的农妇,麦收大忙季节,蓬首垢面,破衣烂衫,整天钻在庄稼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冬春闲日,卧病在床,等到农活忙时,病就全没了,自称“穷命”,说来真有点奇怪。标叔家只有三间北房,包括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人多住不下,儿子便住我家,与我同睡。我冬天常去他家,看着一家人坐在炕上吃晚饭,每顿几乎都是棒子面窝头、炒白菜及山药粥。标叔双手捧碗,耸肩缩颈,大口喝粥,“呼呼”作响,我至今想得起他那一番自在的形状。



我家北邻的“疯子”也是一位木匠,按村中辈分,我唤他姑夫。

他是白池村的女婿,妻早亡。女儿跟随姥姥生活,后来在村中小学当民办教师,麦秋时节又务农。姥姥是一位烈属,每月到县民政局领取抚慰金。听人讲,疯子的家在滹沱河套里,离白池村有十几里,他十天半月回一趟家,平时就住在岳母家中。村民们都喊他疯子,谁也不记得他的真名实姓,或许有人问过他,得不到准确回答,也就作罢,他倒是乐意接受“疯子”这个简单的称号。

疯子心宽体胖,秃发光头,盛夏时节披一件肥大的汗衫,腆着浑圆的大肚子,遇人先笑,柔声细语,呵呵作态,笑容可掬如花和尚,状貌可爱如弥乐佛。独处时默不作声,面无一丝表情,坐禅一般入神。他好像从未去过田间务农,闲时骑一辆用自来水管焊制的加重自行车,悠然骑行,飘然出村,不知去到何方,云游何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的工作是制作家具,立柜、躺柜、迎门橱,乃至全套嫁妆活计,或者是大件家具。大多是娶亲嫁女的人家,丈量屋舍,备料订做,手艺皆属上乘佳作。他做工时,耳朵上夹着半截铅笔,用来在木板上划线和记尺寸。在旁人看来,他做活儿不紧不慢,但手下却出活儿快。有时到县城赶集,在他那辆用自来水管做的加重自行车后尾架上,用麻绳拴着一辆两轮平板车,车上装着新做的家具,素木料,未上漆,拖到集市上出售。人见木料好,做工细,样式又新,都争着买走。

我记得疯子不沾烟酒,也没有其它嗜好。听村中老人讲,疯子年轻时力大无穷,能单手竖起二百多斤的碌碡。武功更是身手不凡,三五壮汉不能近前,但看那走路的姿态,却是悠悠颤颤,身轻若云,像是戏台上悠着劲儿徐行的溜台步。

疯子的女儿结了婚,爱人在县城上班,也在白池村落户,夫妻过着亦工亦农的生活,在村中算得上是好日子。



我家西邻的典叔,在村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木匠了。他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时,负责赶马车,是一位快乐的马车夫。村女出嫁送闺女,典叔的马车赶到新郎家村口时,甩鞭三声,清脆响亮,村人都夸他是一位好车把式。

典叔是一位木匠全活儿,既做家具,又做门窗。他一边劳作,一边说笑,烟卷总是不离嘴。每次被邀给人帮忙盖房时,他负责做门窗,精心制作,很得主家称赏。主家就会好酒招待,典叔必定是饮少辄醉,笑语朗朗,神情怡然。

春夏秋三季,典叔都戴着一顶旧草帽,一直戴到落下微霜的初冬时节,被秋雨淋成乌黑,帽檐也变成了飞边。不论晴天雨天,出门就戴在头上,也只是随意扣在脑袋上,歪斜一侧,洒脱而具长者风范。我十分羡慕他的言谈举止,心里怀着十二分的尊重,私下里当作自己未来乡村生活的楷模。

冬闲时节,典叔组织村中壮小伙子排练舞狮子。在村中小学校的操场上,锣鼓喧天,众人围观,舞狮者一招一式地认真演练。典叔既是舞狮的组织者,又是一位领舞员。在众目睽睽之中,典叔双手灵巧地挥舞着一只红绣球,时而又用力抛向空中,紧接着一个侧翻跟头,眨眼间又迅速跃起,准确地接住空中掉下来的红绣球,立刻博得观众热烈的掌声;时而又倒立前行十余步,引逗双狮缓步跟进,忽然又一个筋斗跳上长条凳,在舒缓的鼓点节奏伴奏下,一步步将双狮引到用桌子搭起的高台上,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典叔从叠三架五的八仙桌上纵身一跃,双脚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只见他一手叉腰,一手高擎红绣球,注目双狮,顾盼有神。他那翘然挺立的飒爽英姿,至今仍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典叔如今老了,但仍不减当年的豪情,尽管舞不动红狮子了,仍坚持敲鼓助威。前年,曾指挥村中舞狮队去省城,参加艺术节开幕式,在万人瞩目的宽阔广场上,进行了精彩的表演。

我记得自己回乡时,典叔邀我到家中吃饭,我俩对桌坐在热炕上,用热水温着一壶老白干酒,我们吃着凉菜和水饺,慢慢喝着酒,谈着村中的事情。半壶酒下肚,他早已有了八分醉意,通红的脸衬着银白的发,颓然偎靠在炕头的被堞上,自称喝醉了,劝我自己多喝几杯,引得全家人笑出了声。

如今,典叔已是古稀老人,平时在街头拉拉家常,农忙时随儿孙们去田间转转,早已干不了什么农活,木匠活更是干不动了。两个女儿先后嫁到了大城市,两个儿子则自己买了大货车,跑起长途运输,日子过得很富裕。他那一大箱木匠工具便没有了用处。再说,现在村中盖新房,都使用铝合金门窗,娶亲嫁女也买家具厂生产的组合家具。村中木匠失去了用武之地,时移事异,风光不再,后辈人便不学了。那些从村中走出去的年轻人,到远方城市打工,搞家庭装修,木工、瓦工、电工、水暖工、油漆工,一个人能做几样活计,收入很可观。

标叔是前几年病逝的。那位乐呵呵的疯子呢?据说,白池村的人们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他了,不知他正在哪方乐土上逍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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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麦扬的诗歌...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