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影里送君行2012年12月25日16: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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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译过一句俳句：“白梅正初开，破晓只为看花来。”梅花总是为君子所爱。见到梅花如见君子般，先得端正了心思和容貌。那位“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宋朝隐士林逋为梅写了最销魂的传——《梅花》：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擅板共金樽。他如是端庄的心思，见着梅如遇心爱的女子，窃窃私语。而宋的晁补之也曾魂牵梦绕地为梅写过情书——《行香子·梅》：雪里清香，月下疏枝。更无花、比并琼姿。一年一见，千绕千回。向未开时，愁花放，恐花飞。芳樽移就，幽葩折取，似玉人，携手同归。……一年一见，千绕千回，最后折花携手同归，爱梅爱成了情人。那年苏轼见梅花开，而留《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远在异乡、多年不见忘年好友兼恩师的晁补之见苏轼诗里的落寞孤寂，也用诗相和，用同一朵梅花来遥想他们彼此水阔山长的友谊——霜晴十月玉溪村，见梅开早客迷魂。山阿若有人含睇，跂望不到霜烟昏。东西野寺通两径，上下竹篱开一园。落身麴蘖盆盎里,晨坐对花无酒温。归来山月照玉蕊,一杯径卧东方暾。罗浮幽梦入仙窟，有屦亦满先生门。欣然得句荔支浦，妙绝不似人间言。诗成莫叹形对影，尚可邀月成三樽。自此之后，苏轼与晁补之再无诗词往来，一切尽在对花无语的不言中。晁补之写了此诗后两年，即1101年苏轼病逝于常州。他们彼此之间，相隔千里共赏一朵梅，而“晨坐对花无酒温”，这情义悠远流长。蒋捷这个多抒发山河之恸的宋末诗人，在寒夜里亦是常常在梅花畔将自己的豪情诉说——《尾犯·寒夜》：……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良堪记，似双瞳、缤纷翠缬。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他于寒夜里爱梅，爱成了挚友，闻鸡起舞间那浩然心事只能付与梅。而陆游则认为自己一介凡夫，不配与梅为友：欲与梅为友，常忧不称渠。从今断火食，饮水读仙书。想要为梅做诗的时候，陆游又很担心——《梅花绝句十首》：子欲作梅诗，当造幽绝境。笔端有纤尘，正恐梅未肯。要作梅诗，须得恭恭敬敬，即使笔端有一点尘埃，也怕梅花不能允许。自己要去赏梅的时候，必须先冲雨涉溪，洗净鞋上的泥土——《梅花绝句》：体中颇觉不能佳，急就梅花一散怀。冲雨涉溪君会否，免教麈土涴青鞋。所以梅使人自重自尊也自爱。很少有一种花可以像梅这样，犹如一句明言，让人警醒。在夜夜笙歌人间欢愉繁华似锦的唐朝，梅只是被欣赏而已，所以张籍去梅溪看梅的时候，说——《和韦开州盛山十二首·梅溪》：自爱新梅好，行寻一径斜。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而蒋维翰的梅，则又是跟春思有关——《春女怨》：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儿家门户寻常闭，春色因何入得来。以春思说梅，那动情处不及桃杏芳菲。而到了南宋，这个让文人的命运和尊严遭遇前所未有的考验的时代，梅成了众多志士的知音。志士的亡国之痛遭遇着整整一个南宋的煎熬，一个南宋的出现，让这些文人遥望那河对岸的精神家园，一望就望了近两百年。所以从南宋出现的那一刻起，整个朝代都是寒冷的。那些桃花樱花杏花梨花都经不起这般的寒，只有梅花众芳摇落独暄妍，所以才能在整个南宋占尽风情向小园。
北宋的苏轼给秦太虚和诗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梅的几分孤独恰被人看做了隐士——秦太虚大概就是那个曾经写过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秦太虚，最后这对联被挂在了《红楼梦》秦可卿的卧房里——苏轼曾《和秦太虚梅花》：西湖居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阑，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归。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那个时候，天下尚为太平，所以可以多情立马待黄昏，所以还可以见着梅的美恰在这一枝上。而当匆匆南渡，多情的心思化为爱国的情操，梅也就被这历史事件推到了文人壮志未酬的心里，他们收复失地的坚定一如梅花的坚定，所以陆游要说——《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一个自愧不能与梅做友的人，一生都在努力秉承着梅的气节——《梅花绝句》：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说的是梅，其实是他自己。陆游，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20岁那年就定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29岁时，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应试，名列第一，因居秦桧孙子之前，又因他不忘国耻“喜论恢复”，竟在复试时被除名，从此走上不得志的仕途。就在这灰蒙蒙的前景里，陆游万般地喜欢着梅。携一壶酒去赏梅，听凭梅花的香露浸透头上的乌巾。而回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地就在马上做了诗——《看梅归马上戏作》：一点不杂桃李春，一水隔断车马尘。恨不来为清夜饮，月中香露湿乌巾。月下想去赏梅，可陆游又怕踩乱了月光下的梅影而犹豫着——《梅花绝句》：山月皓中庭，幽人酒初醒。不是怯清寒，愁蹋梅花影。又有《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一树梅花一放翁——赏梅的陆游只恨自己不能分身，好让自己都能观赏到每一棵梅花。又有“插瓶直欲连全树”——折梅插瓶，不过数枝，而陆游却恨不得把全树梅花都插到瓶里。陆游对梅的爱，真是爱成了海。诗人写诗最大的悲剧就是因爱花而落人把柄。据说陆游的一首看梅的诗——《饮张功父园戏题扇上》竟被人说为有意讥讽朝政而让他被撤职罢官：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所以，后人看见这桩桩花诗案，仿若这花也是剑，自当有杀人于无形的剑气。是剑，可以被人用，也可以被自己用，所以陆游，也把梅当剑，劈荆斩棘地为自己的志向和爱情开道。陆游爱梅，也将妻爱成了梅。因为他心里有爱的坚定，所以连他的爱情也需要一种爱梅的心志，于寒冷之中，依然能有那爱情的暗香相送。他的爱情故事，是一出《孔雀东南飞》，虽然双双没有殉情，但彼此对那短暂感情的祭奠却将他们的爱情推成让人扼腕的经典。与他恩爱的妻叫唐琬，只因婆媳不和，被迫分手。就在他考试被除名后，他抑郁地回到家乡，有一次在逛绍兴沈园的时候，竟然遇见了这再嫁的爱人正与丈夫一同行游沈园。遇见的当下，相望悠悠，难掩当年和当下的深情，所以就在沈园的墙上留下了那一出爱情的经典《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第二年春天，唐琬再一次来到沈园，瞥见陆游的题词。也和上了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乾，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用情用到过度处，已是伤心至无处安身立命，所以，唐琬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留下的爱情，纠缠了陆游一生，也让中国人唏嘘叹惋了几百年。而当陆游再回来，当年还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而如今，几时秋水美人来呵。
所以，陆游接二连三，连写《沈园怀旧》，只把此情赋美人。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风烛残年的陆游身不能到，梦也要到沈园，看他的梅妻，和那壁上未散去墨痕的词，于是又赋两首《梦游沈园》诗：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陆游爱的其实是那如梅般的唐琬，和如唐琬般的梅。这样一个爱梅的诗人，只因心里有壮志，所以把志士也当作梅友。他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打回北方去——“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所以他把有共同志向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也奉为了梅友。而当他八十多岁的时候，宋宁宗召见辛弃疾，他们都以为是要策划北伐大业，所以辛弃疾积极应召而去。陆游于是兴奋得写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他们都以为，多年退隐在家，用笔磨剑，纵是“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也不及这一刻投笔从戎的快意恩仇：“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然而，即使到陆游死去，他都未曾能得到胜利的消息，万般无奈的他，留下一封遗书祭奠自己未酬的壮志——《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也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祭奠自己如梅般的妻——《春游》：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1210年，不堪幽梦太匆匆的陆游去世。南宋灭亡，元统一了中原，林景熙写《题陆放翁诗卷后》告诉了陆游这个消息，只是，这个统一却是这般的难开口：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入手！青山一发悉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宋，一个繁华敛尽的宋，就这样消失了，而留下的恰是那些——“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陆游这个为中国人营造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人，也终究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下给自己留下了一朵朵梅花般的诗。……我行柯山眠酒家，初见窗前三四花。恨无壮士挽斗柄，坐令东指催年华……陆游的《庚子正月十八日送梅》让我宛若见到一个个用诗作剑的侠客拔梅而战，如今，归隐在酒家，归隐在诗里，依然磨梅待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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