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錢，給過我不少快樂的回憶。年輕時，如果有人問我，錢和性你選哪一樣？我會拿不定主意，要看當時的心情而定。到今日再問我這個問題，已毫無意思了：我的錢多了許多，性則少了許多，兩者之間再難有個公平的比較……錢，是一個擲地有聲的字。輕輕說聲「錢」，鬧市中馬上會有人回過頭來張望。輕輕說聲「炸彈」，反而沒有人認真對待。我們剛搬家到台灣時，女兒才四歲。有一天我們一家人跟同事偉強到台北的明福吃午飯。偉強跟我們的肥仔玩手機，要肥仔猜手機的keyicon是什麼。肥仔嚷著要提示，偉強說，這東西很重要。聽到偉強這麼說，坐在肥仔對面的女兒不假思索，衝口而出：「錢！」聽到她這麼說，我們一桌人都笑出聲來。錢這個字只消在意識中輕輕掠過，我們便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說錢不重要的人，一般人的直覺反應是那個人虛偽。也有些人確實不愛錢的，他們是極端分子，屬於極少數。這極少數的人可能是極端消極或極端積極。極端消極的人恍如是意外地被扔進地球，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像是貼錯門神那樣失落。他們無愛無恨，既不愛自己，也不愛別人；不愛生活，不愛大自然，也不信神。總之什麼都不愛，只是胡胡混混過日子。對他們來說，日子只是日夜交替，而時間則是無盡的蹉跎。另一些不愛錢的，則對人生極端積極。他們生下來便熱愛這個世界，充滿使命感，要為世人做有益的事。金錢物質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追求的是精神的滿足感。例如神職人員，自己不名一文，卻全心全意為困苦中的人提供慰藉和紓困。又如無國界醫生和義工，他們放下溫馨的親情、舒適的生活，跑到被人遺忘的天涯海角，醫治不幸陷於疾苦的人，為他們解困。這些忘我的人心中只有別人的苦難，為了給苦難中的人燃點希望，他們放棄自己物質的訴求。他們在雪地留下腳印，將之化作星星之火，燃點出人間溫暖。他們喪失了自己，卻贏得了全世界人的心。這些人間天使，令我們看到活著的意義。總的來說，錢還是重要的，因為幾乎人人都愛錢；愛錢愛到極致的，我們一樣視他們為極端分子。譬如城中一些富豪，他們愛錢愛到將錢跟人完全分不開。他們以錢來衡量親情、愛情，是愛錢的極端分子。然而無論有多少人說過錢的壞話，錢還是不可或缺的東西，這就跟人人都要吃飯一樣。因此人需要錢，那是可以接受的，只有那些愛錢愛到瘋狂了的人，我們才說他極端。有人會駁斥這個說法：錢，不一定會令你快樂。可是沒有錢，你的生活則一定不快樂！雖說一種米養百樣人，大部分人都是既愛錢而又愛生活的。愛錢而犧牲了生活，或者不愛錢而無法生活，同樣是邊緣的極少數。雖說錢不一定令人快樂，錢卻又真的令不少人快樂起來。小時候在廣州，有一天我在家裡樓梯間撿到一把重重的銅鎖，賣了給收舊貨的，得到十元人民幣。那是我第一次有這麼多錢。捧著那十塊錢，我真的快樂似神仙。小時候在廣州火車站替人搬行李，要是有個好心人給我一元兩塊小費，便可以教我開心一整天。到香港的第一天早上，拿著廠長給我的十元去大排檔吃早餐，那個美妙的心情一直跟著我到長大，和第一次牽女孩手逛街的興奮不相上下。假如你在我面前說錢的壞話，我不可能聽得懂，因為我從來就不覺得錢不重要。錢，給過我不少快樂的回憶。年輕時，如果有人問我，錢和性你選哪一樣？我會拿不定主意，要看當時的心情而定。到今日再問我這個問題，已毫無意思了：我的錢多了許多，性則少了許多，兩者之間再難有個公平的比較。事業心重的人都會視賺錢為責任，是對事業、生意、家庭，甚至社會盡責。對這些人來說，錢是個生產工具，因為創造事業賺錢便是創造就業機會。事業也關乎人的生活，因此也就是個道德問題：一些人失去工作，他的家庭便失去依靠，看到眼裡，你又怎能不忐忑不安？這便是我們對錢的道德直覺反應。事業心重的人，這個直覺尤其強烈。不過，錢不一定就等於事業，而只是錢而已─是一些讓我享受，甚至揮霍的東西。此外，錢也給我一個身分，讓我在社會上有個地位，在人前有陣威風，甚至成為權威（有些不學無術的有錢人，不管說什麼都認定自己是百分百對的，這種人大家不會感到陌生吧？）。錢有這些好處、帶來這些方便，夠我消磨一生，Whynot？如果我真的有錢，便可以像城中某些富豪那樣，一想起要吃一餐一流法國菜，便馬上坐私人飛機到巴黎去；看中了美人，便燒銀紙去追，這樣的生活，天仙都應該會妒忌吧？老實說，我想也沒想要過這樣的生活，我很難想像這會是怎麼樣的生活。我們不妨以八卦的心情，看看城中某位似乎過著這種生活的富豪。他的錢多不用說，肯花錢才是他的驚人之處，做過他女人的莫不有一億幾千萬元港幣的身家。他光臨巴黎精品店，店員馬上關上大門，暫停招呼其他客人，好專心一意侍候他。在倫敦的藝術品拍賣會上，員工為他前呼後擁。在香港，女人為他生子爭寵，傳媒搶著報導他的八卦新聞，真的是威風凜凜。可是無論是真人或是八卦新聞報導，從來只見他苦笑，而不是開懷歡笑。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沒錢買奶粉、繳房租或繳卡費，心裡對這個世界很不爽，便會一臉愁苦。可是這位富豪竟然永遠都掛著一副這樣的臉孔，看見他那個樣子，你一定會為他嘆口氣：「哎，這個富豪好苦啊！」見到這種情形，你自然會說：那是錢在作弄他，令他不快樂。不，這不是錢在作怪，而是人出了問題。一個人如果以金錢來衡量生活裡的一切，便不難落得像這位富豪一樣極端不開心了。金錢可以令人的生活過得更方便、更寫意，說到底錢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不是生活的整體。只是有金錢而完全沒有生活，你不可能活得快樂。追求快樂是從生始的。生活裡有親情、有愛情、有工作、有信念、有責任、有尊嚴、有文化藝術學養等等。我們要是以金錢來衡量生活的一切，那麼快樂便會溜走了，生活便會變得平面乏味。有錢人都很重視尊嚴，雖不見得都認為有錢便應該受人尊重（其實有這個想法的人也不少），但很在意自己是否受人尊重，因為那是他們的自我防衛機轉（defensemechanism），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他們認定金錢很重要，因而把身段放得高高的，除了尊嚴，他們還要追求權威、名譽和社會地位。他們以為金錢是萬能的，有了錢便應該什麼都擁有了，於是他們只顧往金錢裡鑽，以為在那裡可以得到生活的一切。結果金錢便成為了幻覺，他們愈是追求得筋疲力竭，精神便愈是空虛，因為金錢已變成了魔障，令他們得不到快樂！出現這道魔障，那是因為這些有錢人走向極端。生活其實是一條康莊大道，尋找快樂毋須走偏鋒，只要認識到金錢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便可以化金錢為追求快樂的資源，而不是魔障了。我在巴黎住的那一年，住家鄰近老人院，在那裡的義工多是附近的鄰居。無論是在街市或是在聖堂，我看到這些義工都受人愛戴和尊重，感染之下，我也對他們肅然起敬。那是個好人受到尊重的社會，雖然我是個外人，也感受到那種溫馨。在台灣教我唱歌的老師在德國住過十多年，有一天他跟我談到歐洲人對錢的態度。他說：「德國的有錢人都很低調，較有修養。」這是社會結構使然，歐洲踏入富裕社會已有好幾百年，不像一窮二白了幾百年，到近二十年才沾上點財富氣味的中國；在歐洲賺到錢的人反而不及在其他層面有成就者那樣受到尊重。有錢人要是招搖炫耀，不難會被人排斥、仇視，所以有錢人反而低調，希望在賺錢之外取得成就，以贏得別人的尊重。這樣的社會因此會有較為平衡的發展，也較為穩定和諧。在歐洲，一個好人，無論他是醫生、藝術家、科學家、老師、神職人員等等，只要他為別人做出過貢獻，都受到尊重。這樣的社會必然和諧穩定，因為這個社會不僅有物質的生活，更有堅固的精神結構。中國領導人說要打造和諧的社會，但在中國往往是有錢有勢的人才受人尊重，這樣的社會是個弱肉強食的蠻荒森林而已，沒有精神力量的維繫，是既不平衡又不穩定的社會，怎和諧得來？只知追求金錢的人，往往忽略生活、家庭、親情的愛和責任，他不會有關懷別人、對社會盡責的憐憫之心。這樣的人沒有信念或信仰，只知追求物質，他們是過著精神空虛的生活，因此沒有希望，也不會快樂。我們的社會有很多這樣的人；因為我們的社會太重視金錢，給有錢的人太多特權，因而使有錢人對金錢產生了致命的錯覺，讓金錢成為足以令他們致命的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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