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旅行

不只是旅行江戶雪歌──銀山溫泉

無論此生曾去過哪些地方？造訪過哪些旅遊指南的景點？旅行的豐盛與否取決於人的故事，旅行的小插曲、大故事、旅行的上下坡路，以及該趟旅行到底處於自己起伏人生座標中的哪一區位，唯有旅人自己去定義。山形縣有許多地方值得一遊，對我而言，山形縣的銀山溫泉，算得上具有日本首屈一指的雪景。銀山的雪和北海道的雪不一樣，銀山溫泉的雪透著濃郁的江戶風味，除了純白之外還有歷史的顏色，除了冷冽之外還有遺世的內涵。早年的銀山溫泉是開發銀礦的地方，故名銀山溫泉。這裡的溫泉街兩側都是成排的三、四層樓木造建築旅社，約莫是大正年間起造的房子，古色古香，意味盎然。來到這裡總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來到專門供電影拍攝的電影村。其實轟動一時的NHK電視連續劇《阿信》，其中阿信跟母親相遇感人的一幕，就是以這裡的「能登屋」做為場景。除了享受泡湯和傳統日式旅館的樂趣外，一邊回味《阿信》感人的劇情，別有一番滋味。傍晚溫泉旅館紛紛亮起溫暖的鎢絲燈，或是天微亮時的靜謐感受，都很有傳統的日本風味，夜景也相當的靜美。銀山溫泉是讓我愛上冬季到日本泡湯的元兇。當我首度踏進銀山溫泉的銀色世界，時間是凝固的，讚嘆是多餘的，雪景是脫俗的。很難想像這世界上有如此美的地方，這個地球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會下雪，但是，能夠完整保留兩百年前風貌的街景，一如讓人跌入百年前的雪國，就很罕見了。標準的山形賞雪之旅除了銀山溫泉外，還可以順遊最上川。最上川發源於日本東北山形縣和福島縣的交會處，穿越吾妻連峰，全長二二九公里，是日本排名第七長的河川，也是山形縣內最重要的河川。河面看似平穩無波，然而河底的流速卻是水面的兩倍多，也因此名列日本三大急流之一（其他分別是熊本縣球磨川、靜岡縣富士川）。最上川的歷史，最早可從日本平安時代開始，當時從中游到下游這段距離，都是船行最頻繁的區域。元祿年代以後還能暢通到米澤盆地，每天都有上百艘船川流不息。商人們將從最上川流域收穫而來的米、紅花等民生必需品往下游送到江戶與京都。當時大阪的主要貨品為紅花，而京都則主要是運送西陣織及友禪染製作所需的染料等。回程時，商人再裝回京都知名的清水燒等陶器回山形各地販賣，充分流通了各地的物資。因此最上川附近還留存著許多江戶、京都等地的辭彙、飲食習慣等文化。最上川四季皆美。尤其是每年十二月一日至三月下旬，迎接遊客的是有如中國水墨畫般的雪景。從最上川起點搭乘「雪見船」順流而下，悠閒的感覺十足詮釋了「風流」二字。船主貼心的準備了暖桌，或可以一邊享受熱騰騰的鄉野火鍋料理，快意莫過於此。我第一次到最上川是夏天，川面的氣溫竟然低到九度，我毫無警覺的只穿著短褲短袖，五天後回到台灣便染上感冒，感冒發燒那幾天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婉拒某銀行投資長的職缺，加入了某個惡名昭彰的投資團隊，不到五個月竟然從那個團隊中看到人性最險惡的一面，也看到金融市場中最墮落的人性。那次最上川的船程是由上游搭到下游，好像一條下坡路，映照當時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像從高峰走到下坡路。旅行和人生一樣，下坡路或回程路都會顯得無力感或漫不經心，有些人走到人生的下坡時格外容易迷失，或就此自我放棄，或是留戀於過去的頂峰，而選擇不自量力的逆勢而為。那一段去最上川的時空，恰好是我的人生第一條下坡路，如今我學會了如何去淡然面對下坡的旅程。走下坡時更該多觀察旁邊小小的有趣叉路，而不是執著在同一條早已走遍的重複路程。我堅信人生下坡路也是可以走得很完美。我也曾和一群朋友去過山形縣，其中有位朋友帶著女友，途中他問我這趟旅程中哪一個地方最適合求婚，我告訴他正是銀山溫泉，於是當天早上他刻意避開了大夥，到了中午傳來喜訊，他在銀山溫泉的加持下抱得美人歸，也讓整個團充滿了喜樂。我相信，那位在銀山溫泉求婚成功的朋友，會認為在銀山溫泉的那天正是他人生上坡路的起點。

紅葉鐵道——JR只見線

一旦過了特定年齡，人生便進入一長串「失去」的過程，重要的東西會一一剝落，從手中指間、從時鐘指針間隙一一流逝，何時是邁進失落的年歲？每個人不同也都說不準，漸漸失去的有體力、青春、純真、親人、家人、愛情、性愛、夢想與自信。當然也有一些人過了某特定年齡後，他的人生卻像積雪多年的冰封大地開始融化一般，慢慢地消融，慢慢地重見天日，孤寂不見了、死亡不見了、灰暗天色不見了……，融化的雪水帶來綠意與生機、再度見識萬物的滋長、森林旁原野上再度聽到孩童的笑聲……。四十多歲，扣掉沒有多少記憶的襁褓時光，已經抵達人生的中間點，到底是開始要進入一點一滴失落的下半場？還是有如冰封大地開始雪融的契機之始？答案不須爭辯，沒有人想要前者，然而，自己的人生座標到底處於這世界的哪一個象限？你又想如何扭轉屬於自己的這一盤人生棋局？安排一次到異國獨自一人的旅行吧！我喜歡到遠方看自己，也喜愛藉由旅行去逼迫自己與自己的內心對話。每個人都有六大知覺：眼、耳、鼻、口、手、心，這六種感覺互相交盪成為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習慣與自己的人生哲學法則；如果有一天，你被迫失去了其中幾種感覺以後，會有什麼變化呢？旅行的用意在於擺脫平日的習慣，藉由異國不同生活去撕裂平日的習慣與思維，以達到六大知覺的新平衡點，特別是獨自到語言不通的國度去旅行。當語言與文字不通時，平日的習慣被迫暫時關閉，當六覺中關掉了耳朵的聽覺、嘴巴的話語與文字的視覺，便會驚訝地發現心的知覺格外敏感。在無法開口講話、無法聽懂他人對話的異國，卻能意外聽見自己內心的話；當看不懂異國的文字符號，卻更能領略景色的美和人最純真的笑容之美。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話，看到了他人不偽裝的一面，見到了景色中的細緻，說了自己從來不曾講過的話，一個人去旅行就是醬子。深秋日本的鐵道之旅最適合這種獨自旅行，尤其是鐵道迷心中永遠第一的紅葉列車——「JR只見線」。JR只見線起點在福島縣的會津若松，沿著只見川鑽過越後山脈到新潟縣小出站，全長一百三十五公里，從起站到終點耗時四個半小時，一天只有對開三班，分別是早上中午和傍晚，對於觀光客而言實在不太方便，但也由於不容易親近，更增添所謂的祕境色彩。這條只見線在日本鐵道迷的心中，是一條猶如回教徒心中的麥加般的朝聖路線，沿途經過福島與新潟交界的山區。這一帶是日本本島最低度開發的地區，每年十月中旬到十一月上旬，鐵路沿線的野生楓樹與銀杏開得滿山遍野，由於是野生楓，與京都那種人工雕琢的楓紅相較，少了幾分刻意，卻多添了幾分野趣。只見線的西半段新潟福島縣界一帶，更是日本有名的豪雪地區。秋天的只見線是一條鐵道迷朝聖的路線，車廂內更是充滿了歡樂的氣氛，不時有人帶動唱起日本民謠歌曲，一位唱到忘我的大叔還在車廂跳起了毛巾舞，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我也跟著哼唱起來，接著幾個坐在旁邊的鐵道迷阿宅開始慫恿著我唱歌，我毫不思索地唱起中文的〈榕樹下〉（原唱是日文歌〈北國之春〉），才唱了兩句，便受到全車鐵道同好的一陣掌聲，我唱我的〈榕樹下〉，他們唱他們的〈北國之春〉，不同語言卻有相同的音符、相同的歡愉、相同的楓紅、相同的回憶和相同的只見線。到了終點小出站已經將近傍晚六點，跳上當地的通勤列車後再轉乘新幹線返回東京，在小出站和邂逅的異國同好旅人揮手告別，或許在彼此的人生座標當中僅是一個小小的短暫交會，這些交會拋掉了自己的身分，而眼耳鼻口手心等六種知覺卻宛如更新一番。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總是有邂逅的陌生人陪著走！

慢轉的擺渡-古湯溫泉吉花亭

在我的年輕歲月，因為害怕學識不足而拚命考上最好的台大；因為害怕錯過最愛所以選擇早婚；因為害怕貧困而戮力工作賺錢；因為害怕被職場淘汰而選擇積極跳槽，以至於，「快轉的人生」成為我的宿命，比別人早好多年結婚生子，比別人早好幾年達到財務自主。三十五歲以前的生涯中，我曾經度過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快轉」工作，也曾經在「連續工作九十天不放假」的金融業上班過，在三十歲之前就完整地建立了我的「家庭團隊」。相信許多人會羨慕這樣的快轉歲月，然而，快轉過後呢？就如同一趟快轉的旅程後，萬一下榻一間糟糕透頂的旅館，那一切快轉的努力將會變成沒有意義，不論是旅程還是生涯規畫，快轉過後往往得學會放慢腳步，停下來凝視過往一幕幕的人生風景，凝視一下因快轉而提早抵達的旅程盡頭，有著什麼樣的饗宴等著我去品嘗。一趟又一趟的旅行正好讓我的快轉人生放慢腳步。所幸，在我快轉的人生或旅程之間的每個休息站，都沒讓我失望。位於九州佐賀縣古湯溫泉的「旅館吉花亭」，也沒讓提早check-in的我失望。多年來，我用「在地標準」所選擇下榻的溫泉旅館，幾乎不會碰到「地雷」。我蒐集日本溫泉的「在地觀點」主要來自兩項：一是「日本觀光經濟新聞社」的排名，如TOP100旅館，或最有氛圍的溫泉排行榜等，從中去選擇你想要去的溫泉，並根據自己的預算去篩選。第二種是專業旅遊雜誌，如《溜溜步》之類的「讀友票選」，通常這類雜誌會介紹許多溫泉旅館，不論照片還是版面美編都會讓人看得眼花撩亂，不過真正有用的資訊是定期讓訂戶票選的「九州最受歡迎的十間風呂」或「北陸最受歡迎的十間溫泉飯店」之類的排行榜，從中真的可以挑出許多優質的旅館。這間吉花亭就是透過「在地觀點」所知悉的。佐賀縣對於台灣旅客而言，除了「佐賀的超級阿嬷」外大概沒有多少深刻印象，比起長崎、熊本、鹿兒島或大分這些縣份，知名度相對不高；就算一些日本旅遊行家頂多知道嬉野溫泉、有田燒之類的地方，所以對於日本人而言，古湯溫泉是相當冷門的地方，在這種冷門的鄉野，竟然有吉花亭這麼一間年年被日本人排名在九州前五名的溫泉旅館。這座旅館的規模並不大，只有三十間房間而已，絕對不會大清早起來就碰到一群趕鴨子似大呼小叫的旅行團；這座旅館的設備卻不少，她擁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座各式溫泉風呂池，絕對不會在大眾溫泉池內碰到有如下水餃般的洶湧人「潮」。這家旅館最值得我再三回味的是她的溫泉。除了有立湯、寢湯、露天風呂等十多種樣式不一的溫泉池子外，還有個人蒸氣烤箱，以及一座用檜木打造成的足湯，泡足湯時可以看看書，或晚上邊泡足湯邊看星星。更有趣的是，吉花亭還有沙浴浴場，就是那種用滾燙的沙將人埋起來的沙浴……，大大小小將近三四百坪大的溫泉樂園是她的特色。以她最多只接待三十組客人的人數來相比較，這間吉花亭簡直就是泡湯者的天堂，極少的客人與極大極多樣的風呂，簡直有如帝王般地「獨享」頂級風呂。吉花亭給我的另一個驚喜還有她的收費，各方面條件不輸給百大溫泉旅館，但是卻只有百大溫泉旅館的一半收費。快轉過後的旅程，可以在旅館中放空一切，用緩慢來擺渡後半段的步調。至於你若問我，人生如果可以重來的話，願不願意再上緊年輕歲月的發條呢？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說真的，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懂得現在自己的生活。但是，明白自己的極限，不再做非分之想，究竟是一種了然，還是一種屈服呢？到了中年，恐怕再也無法快轉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必要了。

神隱少女千尋之旅-澀溫泉金具屋

我曾經下榻的澀溫泉金具屋旅館，座落在一條不到四公尺寬的單線道古老溫泉街坂道上，可以想像當你開車進去人潮洶湧的迪化年貨大街的那種窘狀嗎？而下榻的旅館又是棟超過二百五十年的木造建築，溫泉街彎彎曲曲一邊靠著山一邊傍著溪流，旅館與商店又是一間間比鄰著，請問停車的問題該要如何解決？我與家人開著車進入澀溫泉街的狹小街道，當我將車停在金具屋這家旅館門口時，旅館裡立刻衝出三個服務人員，第一個服務生幫我打開後行李廂將一件件行李搬下車並扛進旅館內，第二個服務生與我核對身分後立刻拿出一張「保險證」請我簽名，上面填具了我的車的型號與車主，到底是什麼「保險證」呢？沒錯！是停車的竊盜與損害險，費用由旅館支出，這個保險還包括了萬一我的車不幸遭偷竊與損害後，未來我的旅程中不管還有多少天，立刻會有一部同級的車子讓我代步。接下來，你應該可以猜得到，第三個服務生拿著我的車鑰匙，幫我停車去了！好的旅館不會讓客人去擔心停車這些無謂的困擾，更貼心的是，第二天當我們退房時，車子已經開到門口，旅館把車子洗乾淨，還幫車子檢查胎壓呢。台灣的旅館真的要好好學習了。別說我不愛台灣，同樣是錢，會花在哪種服務品質上？選擇金具屋其實有三個相當浪漫的理由，那些浪漫的東西在我的腦海中堆了很多年，第一個理由是一個愛好攝影的人都曉得的傳奇。話說十多年前日本鐵路公司（JR）受到泡沫經濟破滅影響下，營運出現了連續多年的赤字，搭火車的旅客與旅行者日漸稀少。有一天，長野縣某個小火車站的站務員，來到澀溫泉旁的地獄谷拍了幾張一群猴子泡在天然雪地溫泉中的照片，後來這張照片就獲選刊在當年東日本JR的公關月曆上，沒想到照片中野猴子那付陶醉與逗趣的模樣，引起了日本國內民眾的奔相走告，四處打聽照片中的溫泉到底在哪裡，意外地引發一股搭火車到長野泡溫泉的熱潮。一張照片讓澀溫泉與猴子泡湯的地獄谷一夕間成為名聞遐邇的旅遊景點，也帶動了整個長野縣的觀光業景氣。走在以石板鋪陳的主街道「澀溫泉街」，三十五間木造、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散落其中；建於一七五八年的木造溫泉旅館「金具屋」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幢。除了擁有大約十種溫泉池以外，最具特色的是它的建築本體，看過宮崎駿動畫電影《神隱少女》的影迷應該覺得眼熟，沒錯！片中少女千尋工作的旅館「油屋」，就是用金具屋的外觀與內部陳設當成創作藍本而畫出來的，宮崎駿是我選擇住這家兩百多年老旅館「金具屋」的第二個理由。第三個理由是歷史。這家金具屋創立至今已有二百五十年的歷史，全館共有四棟別具特色的純木造建築，二十九間房間也各有不同的風格。其中兩棟更被日本政府視為文化保存古蹟，特別登錄為「有形文化財」，整館洋溢著濃濃的復古風情。我十分偏好那些能傳承百年以上的老旅館，住在這種經歷幾百年歷史的旅館，有如住在博物館內，兩百多年的傳承也讓她顯得與眾不同。金具屋堅持在館內不能穿任何鞋子，check-in與check-out時，為了怕客人的大行李箱碰壞兩百多年的老樓梯、扶手門把與大廳的地板與擺設，旅館堅持完全由服務生來做這些活，一來可以降低損害、二來提高服務品質。「對於歷史，任何的損毀都是無可彌補的遺憾！」當我坐在金具屋兩百年宴會廳「大広間」用餐時，我不禁以眼角瞄著屋頂的梁柱上有沒有藏著甲賀流的忍者。我拿著相機夜探這條古老溫泉街，神社前的長長階梯顯得深不可測，彷彿正在舉辦不能讓凡夫俗子參與的神祕祭典；我踱步到窄小古街的盡頭足湯處，交疊雙腿浸泡在深夜的暖暖問候中，舉目遠望眼前的溪谷，景色寧靜如畫般吸引著我，徒步穿越小橋走到夜間的溪流畔，腳旁的流水遞送沉沉的轟隆聲，水氣內透著一點山間泉源滲進的暖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那群野猴泡過的泉水，但是，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

味道的旅行-大內宿

沒錯！這題目沒下錯，我想要說的是「味道的旅行」，而非旅行的味道。閱讀旅行常常會造成一些失望，畢竟照片與文字無法呈現實景的精采，因為咱們沒有藝術家與文人的想像力，書寫自己的旅行更是顯得無力感重重，因為食物的味道無法用文字或圖像的形式去表達，人類五種感覺「眼耳鼻口手」所對應的「文字圖像」、「音樂」、「香味」、「食味」與「觸覺」，後三者實在很難透過間接的藝術去展現或分享給他人，尤其是「食味」。食物的味道是各種感官中最主觀的，每個人對味道的懸念也是最執著、最頑固的。在美食的各種探究中，「媽媽的味道」、「阿嬤的味道」、「家鄉的味道」或「古早的味道」等說法占有重要的地位，似乎食物在每個人生活中的最初味道，是種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於是漸漸產生了一些想法，譬如我們會開始去追尋自己熟悉的菜餚、食材或料理的「古早味」。「古早味」代表著是一種陳年的回味，是種純真時期的單純享受，是食物帶給我們的「最初的感動」。然而，真正的古早味道相當難尋，難得的不只是美味的複製，更是歲月的流逝。譬如現在的基隆米粉湯就和三十年前的米粉湯有著顯著不同，米粉處理的技術演進了，熬湯頭湯底的大骨或內臟也不一樣了，黑白切也不一樣了，以前的鯊魚煙、豬尾巴、豬油粕……等老式小吃如今在攤子上也少見了，油蔥也不一樣了。因此，現在台灣從北到南一些傳承五十年起跳的攤子，往往被饕客視為國寶，趨之若鶩，其原因不外乎「味道沒有改變多少」，大家圖的不過是藉由味蕾去勾勒、去喚醒一股埋得很深的「味道記憶」。二○○九年我獨自到日本東北的鄉下旅行時，在會津地區一個小火車站內吃著所謂的「立食」（沒有椅子的拉麵攤，通常開在火車站月台上），旁邊沒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只有一些根本不必趕時間的退休老人，瞧著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想他們品嘗的是那道屬於他們年輕歲月的味道吧！吃完後我跳上會津鐵道，旋即找到失落幾十年的古早口味──草仔粿。我在一個名字叫做「大內宿」的地方找到了兒時嘗過的草仔粿，而且是最道地沒有包任何餡料的傳統吃法。草仔粿的內涵在於那股濃濃的青草香，其他經過歲月洗禮後添加的味道，如紅豆泥、肉燥或起士口味，在我這個傳統守舊又固執的基本教義派的嘴巴裡都屬多餘。台灣失傳很久的純粹口味草仔粿，在大內宿一位老阿婆的攤位上再度尋獲，那味道如三十餘年不見的家鄉老友，突然出現在你的味蕾間打起了招呼，這種旅行的驚喜，在日本鄉間這個偏僻景點大內宿再度向我招手。大內宿是古代藩主上京途中的休息站，皆是用茅草蓋的屋頂，走入村落就像跌進時光隧道，置身在幾百年前江戶期間的驛站街景。日本大多數古驛站多隨著時代進步遭到拆除，然而在二次大戰之後，位在會津若松市附近山上的這處「大內宿」，卻意外被發現，原來日本還留存了這麼一個傳統宿場町。大內宿位在連接會津若松城與日光之間的下野街道上，過去會津藩的人要前往江戶都打這裡經過，到了日光再轉日光道到江戶，大內宿在江戶時期可說是繁盛一時。和白川鄉合掌村一樣，大內宿因為交通的不便而被人遺忘，而鐵公路的開發似乎也把大內宿遺留在深山內的角落裡，讓大內宿躲掉開發的現代宿命，意外變成孤懸山嶺的村落，也正因為這樣，這些茅草屋街廓方能因為遺忘而被保留下來。值得一遊的還有湯野上溫泉車站，在楓紅時分搭配著外觀老舊的傳統木造車站，以及黑亮深邃的鐵軌，當小火車從遠方鳴著汽笛並揚起一片枯黃的落葉開進古老車站的當下，那種景色讓一切的奔波都顯得微不足道。

互換的人生之旅-會津若松

如果想要在日本找個滿足下列四條件的地方：一是距離東京不到三個小時車程，二是冬天的雪、春天的櫻花與秋天的楓葉比遊客還多，三是有美食、古蹟、溫泉和美景，四是體驗真正日本生活，大概只有以會津若松為中心的福島縣了。距離會津若松不到二十分鐘車程的喜多方，有全世界開店密度最高的拉麵餐廳，面積比台北的士林還小、人口比永和一個里還少的喜多方市，竟然有將近一百五十家拉麵店，日式拉麵的饕客可以來這裡享受餐餐吃拉麵的驚喜，火車站就有喜多方的拉麵地圖，走出火車站按圖索驥相當具有旅行的樂趣。旅行是什麼？旅行應該只是短暫的出軌，終究會回到常軌來，不過要是碰到驚喜連連的人、事、物、景色後，恐怕就不容易回得來了。旅程中偶爾會像慌張的水手尋覓不到漂泊定點，不論是島與島之間，河與河之間，還是空間與空間之間，出差錯的旅程中無意間的邂逅，往往會替往後拋下一道道深不可測的人生大錨。有一年冬天，日本電車常常因為大風雪而誤點，這竟然讓我們一家人在日本東北深山裡碰上了。我們因雪崩而足足困在電車裡面五個小時，一場意外的大雪讓我結識一位一生中不太可能相識的日本人。我們一家人搭JR磐梯西線從喜多方要回磐梯熱海的溫泉旅館，不料當列車駛出不到二十分鐘，就在一座山洞前碰到彼端的出口有雪崩，列車只好停在山洞前，等候剷雪工作人員的處理。日本電車有一個滿貼心的服務，冬天時會從椅座內傳出暖氣，從車廂外的風雪中剛坐定時還滿舒服的，只是坐久了就十分苦不堪言，尤其是被困在荒山中五個小時。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穿格子襯衫、牛仔褲約莫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當車子動彈不得約二十分鐘後，想打開他的NB上網，大概是在山洞前的關係，無法透過3G上網，我看他急得滿身大汗，冷不防從他的背包掉出來兩個公仔，一個是魔戒的佛羅多，另一個是日本女優公仔。這時，只見他害羞得臉紅耳赤，不知所措，我為了緩和他的窘境，跟他講了一句「卡哇依」，喜歡魔戒的兒子吵著要再看一次魔戒公仔，剛好那位「新井」桑（我們用筆談與翻譯機、他也略通一點英文）也抽菸，當下我就遞了根菸，兩個人就到車廂外聊了起來。新井是位早稻田的研究生，專攻網路行銷與設計，跟他對談後我才認識了Blog、Web2.0、公仔與一些動漫的知識，他打開NB的資料給我看，我看到了他的蒐集，大吃一驚！他至少有三百張以上的「女優合拍」照片，並將自己蒐集的公仔與動漫都存在硬碟裡，隨身還帶了好幾個外接硬碟。只是他的世界好像只有電腦、公仔、動漫、女優與Game，一聊到其他像日本近況，甚至亞洲的事務，完全一竅不通。我很懷疑早稻田的研究生怎麼會如此狹隘，閒聊中也告訴他一些到全世界四處旅行的見聞，以及我對日本與亞洲的一些財經看法。當他Show他的Blog給我看時，我這才真正見識到Blog的威力。他所架設的公仔討論區，一天至少湧進三千個留言與回應，而他的個人部落格不到半年居然有近千萬的流覽人次，而且這還算小眾的，真正紅的Blog一天人氣就高達五十至六十萬人次，這讓我大開眼界，更讓我漸漸對網路世界有了更深的認識。他與我在深山裡幾個小時雞同鴨講的對談後，也認為我影響了他的一生，他想學我到全世界走走看看，擴張視野，也決定要多了解御宅族以外的世界，例如總體經濟、環保、投資……等。他開始存錢要展開自己的自助旅行，第一站要來台灣（接下來去香港、上海、印度走走），順便跟我說謝謝，因為我幫他拓展了新的人生。現在的我倒是和這位新井先生角色互換，我變成不折不扣的電腦御宅族，每天生活在網路與「爬格」的虛擬世界，這些都是這位新井帶給我的新視野，讓我可以不必仰賴傳統媒體鼻息，只靠網路便能找到數十萬位潛在讀者，也幫助我順利轉換人生跑道。一場火車誤點，一個台灣中年人與日本年輕人竟然在短短五個小時間互相改變了對方的人生。這，就是旅行。

小布施-北齋紀念館

日本人是個相當勤奮的民族，連閨房內的那檔事兒都特別的執著和認真，不過！請別誤會，我所說的是「認真」，可沒有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之意思，日本文化有兩個相當發達的領域，一是浮世繪、二是女優，前者是愛情動作繪畫，後者是愛情動作影片，前者造就江戶時期大鳴大放的浮世繪藝術，影響到半個地球以外的歐洲印象派繪畫風潮，後者間接的造成錄放影機與AV工業的發達。日本浮世繪的版畫印刷品在十九世紀，除了觀賞用途外，也被當成陶器的包裝紙或打包填充物出口到歐洲各地，一幅幅色彩華麗、筆調活潑與構圖大膽的廢紙被歐洲人驚為天物，於是，日本人棄之如敝帚的浮世繪大作便一幅幅地撼動歐洲畫壇，其中荷蘭畫家梵谷就曾經臨摹過歌川廣重的「大黑屋錦木江戶一丁目」與「大橋驟雨」等大作，除此，莫內、馬奈、雷諾瓦等印象派畫家，均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梵谷個人的珍藏品中就有大量的日本歌川派浮世繪，梵谷湛藍的天與金黃的太陽花，可說是取材自日本的浮世繪。孕育浮世繪畫師的溫床正是春宮畫的市場需求，舉凡藝術家總得先面對最現實的吃飯與生存問題，日本的畫師在這方面恐怕會讓當年那些歐洲的窮到鬼見愁的印象畫家羨慕死了，因為日本有春宮畫的大量市場需求，我認為這肇因於日本沒有如西方那種強而有力的教會與宗教的箝制力量，所以沒有那些管東管西的保守衛道勢力，加上江戶時代的德川幕府對政治思想的箝制，造成平民百姓的普遍反抗心理，於是上從貴族下到庶民，藉著春畫上人類共同的性行為，赤條條的人性來抒發被壓制的情緒。這也可以用來解釋日本當年男女老幼一起泡在澡湯裡的「混浴」習俗的文化背景，大家光條條地毫無禁忌，只為了解放被壓制的生活。該時代的浮世繪（春宮畫）十足展現了日本國民最真實與赤裸裸的性格，在幕府強權統治和生計的苦悶裡，給予人間男女一個暫時釋放、喘息與忘情的空間，不經意地卻意外打造出不可抹滅的藝術價值。從幕府末期到明治這段期間，浮世繪的作品飄洋過海傳至歐洲，引起莫內等印象派畫師的驚奇，在浮世繪畫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的，首推葛飾北齋、喜多川歌磨與歌川廣重三人，他們被推譽為宗師級人物，無人能出其右。而其中以葛飾北齋的影響力最大。這不僅僅是因為歐洲畫師對浮世繪的異國風味感到好奇，也是因為北齋的畫風及構圖的奧妙，激起歐洲印象派畫師的讚賞，進而影響了歐洲的畫風。葛飾北齋以浮世繪的風景畫而且聞名世界。他在浮世繪時期創作長達七十年，畫號改變了三十幾次，每改一次畫號，畫風也隨之改變，因此而得到「畫狂人」的稱號。長野縣的小布施町是日本歷史上知名的商業、文化重鎮，難得的是，現代的小布施町仍保留著十六世紀江戶時代的風情。日本國寶級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對長野縣小布施町情有獨鍾，他選擇在此度過晚年，北齋的畫室還完整地被保留在這個小鎮的「北齋紀念館」內，一直到一九三○年九十歲去世前都在作畫的北齋，在小布施留下了不少曠世巨作，北齋的親筆畫惟有到這裡才能欣賞到。到小布施除了到北齋紀念館欣賞葛飾北齋的大師風采外，還可以品嘗當地特產「栗子」以及其相關甜點。日本國內每年有上百萬人到小布施遊覽，一出小布施車站就有一條長達五公里的「栗の小徑」，全是用當地特產栗子樹的木塊舖成的，是造訪小布施的必遊景點之一。小布施的街道，不見高樓大廈，只見古宅、倉庫、酒窖等別緻的傳統建築，銀行、超商、餐廳等也都特意營造古意，這是當地官民為保存傳統文化景觀，不願妥協的努力成果。逛起來的感覺彷彿掉入「江戶」時期的時光隧道，和京都的花見小路、高山的老街有著相近的風情。當地有不少栗子點心特產店都是百年老鋪，最有名的是「小布施堂」（obusedo），她的特產栗子羊羹和栗子霜淇淋、栗子飯那更是不得不品嘗。浮世繪、雅士、古街與栗子霜淇淋可以讓人度過一個很不一樣的日本內陸午後。

豬熊弦一郎美術館

多數人追求的是娛樂而非快樂，娛樂是感官的、口腹的與聲光的，追求娛樂的後果是增加了疲勞，娛樂型的旅行不過是短暫地把壓力「壓抑」下去，我的快樂是來自於心靈的，旅行中我追求「無所事事之鬆散」，每個人追求平衡與靈靜的方式不一樣，即便是旅行，有人喜歡去印度參加靈修，有人喜歡在東京築地品嘗海鮮美食，有人喜歡到法國小酒莊去追尋微醺，也有人喜歡在神社聽聽鍾聲或到廟宇感受繚繞檀香，我則喜歡帶著家人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當然人煙稀少指的不是那種山顛水尾或地球的荒野角落，成熟且具責任感的爸爸不應該帶小孩到那種會有治安、飲食甚至動亂等風險的國家，疼愛老婆的男人更不該帶著老婆去落後國家度那種不優質的假期，日本四國的「豬熊弦一郎現代美術館」正是一個無須冒險、人煙稀少卻又可以追尋建築與藝術之美的私房景點。日本近年來新建許多「現代」美術館，數量之多與密度之高，幾乎已經達到一村或一町就有一座美術館（或文學館、博物館與紀念館），而建築手法的創新與工法的創意往往帶給旅人驚喜連連，這座美術館遠觀像是一只「箱子」，具有相當洗練的正方型切割風格，在火車站門口便會被它的「BOX」造型吸引。豬熊弦一郎現代美術館的大門口的四層樓外牆竟然畫上兒童的塗鴉畫，塗鴉畫中有馬、汽車與直昇機等兒童喜歡的元素，門口廣場陳設著一隻金屬刺蝟，以及幾座怪模怪狀的金屬裝置，很少美術館具有這樣的門面，尋常美術館的外觀不是過於莊嚴不然就是過於抽象，莊嚴與抽象都很難吸引兒童的興趣，這座美術館至少在小孩的吸睛度來說，無疑地，它成功地辦到了。因為，我認為一座美術館能否偉大在於「兒童的親近度」！已故的美術館主人豬熊弦一郎（1902-1992）是位印象派畫家，他一生的畫作都收藏在這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美術館中，他的作品有風景畫、人物畫，大多數則是屬於純粹的印象畫作，他的畫作用色十分鮮豔大膽，有人說他的畫作接近童畫，這也難怪，他的美術館的外觀與門口的廣場展現出一付想要吸引小孩子前來一窺究竟的企圖。這座美術館有兩個比較特別的地方，一是它允許觀賞者在館內拍照，這對於酷愛攝影者確實是一大福音，二是館內除了展出豬熊弦一郎生前的作品之外，館內不定期會展出一些前衛且實驗性質的裝置或影像藝術，讓人感受到傳統以外的另類日本，在用色簡單的幾何美感線條下，每個角落雖然空間不大，卻處處充滿驚喜，外行的我隱約還是可以感覺到那些展出的年輕前衛藝術工作者的穿透力，如此偏遠小鎮的美術館所給的共鳴可一點都不輸給大規模的博覽會呢。要離去前，我為了補捉在美術館門口嬉戲的一個日本家族的影像，從金屬刺蝟上摔了一跤，館方的服務人員很惶恐地攙扶到館內的醫務室去擦藥，看到他們一副自責的模樣，並用很鱉腳的英文請求我的諒解，並對他們設備的安全性感到抱歉，這不禁讓我感受到大和民族那種「反求諸已」的嚴謹個性。離去後跳上開往瀨戶大橋的列車，看著太陽緩緩地被瀨戶內海吞噬與溶解，頭痛似乎也不見了，畢竟……在人生意外的路途上摔了一跤，是無關緊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