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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堂诗话-宋-朱弁
2013-09-01 | 阅:  转:  |  分享 
  
风月堂诗话-宋-朱弁



提要

原序

巻上

巻下





提要



《風月堂詩話》二巻,宋朱弁撰。弁有《曲洧舊聞》,已著録。是編多記元祐中歐陽修、蘇軾、黄庭堅、陳師道、梅堯臣及諸晁遺事,首尾兩條皆發明鍾嶸“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明月照積雪羌無故實”之義,盖其宗旨所在。其論黄庭堅用崑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尤為窺見深際,後來論黄詩者,皆所未及。前有自序題庚申閏月,考庚申為紹興十年,當金熙宗天眷三年,弁以建炎元年使金,留十七年乃還,則在金時所作也。末有“咸淳壬申月觀道人”跋稱得于“永城人朱伯玉家”,盖北方所傳之本。意弁使金時遺其藁于燕京,度宗時始傳至江左,故晁陳二家皆不著録。觀元好問《中州集》収録弁詩,知其著作散落北方者多,固不得以晚出疑之矣。其序但題甲子,不著紹興紀年,殆亦金人傳寫,不用敵國之號,為之削去歟。



原序



予在東里,於所居之東、小園之西有堂三。楹壁間多皇朝以来諸名卿畫像,而文籍中多與左、司馬、班、韓、歐、蘇數公相對。以其地無松竹,且去山水甚逺,而三徑閒寂,庭字虛敞,凡過我門而滿吾座者,唯風與月耳。故斯堂也,以風月得名。又予心空洞無城府,見人雖昧生平必出肺腑相示,以此語言多觸忌諱而招悔吝,每客至必戒之曰:“是間止可談風月,捨此不談;而泛及時事,請釂吾大白”。厥後山淵反覆,兵火肆虐,堂扵兹時均被赭垣之酷。風月雖存,賓客安徃?予復以使事羈絆■〈氵纍〉河,閲厯星紀,追思曩游,風月之談,十僅省四五。乃纂次為二巻,號《風月堂詩話》,歸詒子孫。異時幅巾林下,摩挲泉石時取觀之,則曲洧風月猶在吾目中也。



庚申閏月戊子觀如居士朱弁叙



巻上



魏曹植詩出於《國風》,晉阮籍詩出於《小雅》,其餘遞相祖襲,雖各有師承而去風雅猶未逺也。自魏晉至宋,雅奥清麗尤盛扵江左,齊梁已下不足道矣。唐初尚矜徐庾風氣,逮陳子昻始變,若老杜則凜然欲“方駕屈宋”而能允蹈之者。其餘以詩名家尚多有江左體制,至五季則掃地無可言者。唐人尚不能及,况晉宋乎?晉宋尚不能及,况風雅乎?



詩人勝語咸得扵自然,非資博古。若“思君如流水”、“髙臺多悲風”、“清晨登隴首”、“眀月照積雪”之類,皆一時所見,發於言辭,不必出於經史。故鍾嶸評之云:“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顔謝推輪,雖表學問,而太始化之,寖以成俗;當時所以有書鈔之譏者,葢為是也。大抵句無虛辭,必假故實;語無空字,必究所從。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迹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詩之重用韻、音同義異者,古人用之無嫌。如《民勞》詩,一章用二“休”字韻,是也。後人狃於科舉之習,遂不敢用。唐韓退之《荅張徹》詩用二“庭”字,《石鼓》詩用二“科”字,老杜《蘷府書懐》詩用二“旋”字,即其例也。



詩人體物之語多矣,而未有指一物為題而作詩者。晉宋以来,始命操觚,而賦詠興焉。皆倣詩人體物之語,不務以故實相夸也。梁庾肩吾《應教詠胡牀》云:“傳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是也。至唐杜甫《詠蒹葭》云:“體弱春苖早,藂長夜露多”,則亦未始求故實也。如其他《詠薤》云:“束比青芻色,圓齊玉筯頭”;《黄梁》云:“味豈同金菊,香宜配綠葵”,則於體物外又有影寫之功矣。予與晁叔用論此,叔用曰:“陳無巳甞舉老杜《詠子規》云:‘渺渺春風見,蕭蕭夜色悽。客懐那見此,故作傍人低。’如此等語,蓋不從古人筆墨畦徑中来,其所鎔裁,殆别有造化也。又惡用故實為哉!”



詩之句法,自三言至七言,“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三言如“麟之趾”、“夜未央”、“從夏南”、“思無邪”之類是也。五言如“誰謂鼠無牙”、“胡為乎株林”、“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之類是也。七言如“維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學有緝熈于光明”之類是也。而世之論五言則指蘓李,論七言則指栢梁為始,是不求其源也。然世多作七言五言,而三言四言類施於銘頌之中,雖間有用七言者,獨扵韓吏部、蘇端明集見之。前輩云:“按栢梁之體,句句用韻,其數以竒,韓蘇亦皆如此。”然歐公作孫明復墓誌乃與此説不同,又未知何如也。豈歐公特變前人法度,欲自我作古乎?當更討論之耳。



道林、嶽麓寺:老杜詩云:“宋公放逐曾題此,物色分留遺老夫。”監察御史唐扶詩云:“兩祠物色採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宋考功以詩在天后時與沈詹事齊名,唐扶詩亦有聞於世。今觀甫所自述及扶詩之語,則是宋之問猶有未道盡處,扶雖冥搜不能出其右。



韓昌黎《謁衡岳廟》詩云:“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絶頂誰能窮?我来正逢秋雨節,隂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黙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湏臾净掃衆峰出,仰見突兀撑青空。”東坡作《退之廟記》云:“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即取此詩也。其議論雄偉,讀者皆竦。或謂坡取此似傷於太易,予曰:“三百篇”詩中有婦人女子自言志者,仲尼不刪去以垂訓後世,乃獨疑坡之於退之乎?况坡所閲文字過眼無遺者,他人縱時有所採,不過蓄以為詩材耳,必有未作大碑版,而能取之以為議論者。此便是坡不可及處,君又何病哉!



長安太一湫,林木隂森,水色湛然。魚遊水面不怖人,人莫敢取者。林間葉落,鳥輒銜去逺棄之,終年無一葉能墮波上者。韓退之詩云:“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脱葉,欲墮鳥驚救。争銜彎環飛,投棄急哺■〈殻上鳥下〉。”葢實載其事。自唐以来已如此,今人所傳非過論也。■〈殻上鳥下〉,音寇,鳥子生哺者。



韓退之云:“餘事作詩人”,未可以為篤論也。東坡以詞曲為“詩之苖裔”,其言良是。然今之長短句比之古樂府歌詞,雖云同出於詩,而祖風巳掃地矣。晁無咎晚年因評小晏并黄魯直、秦少遊詞曲甞曰:“吾欲托興於此,時作一首以自遣,政使流行,亦復何害?譬如雞子中元無骨頭也。”



歐公居頴上,申公吕晦叔作太守。聚星堂燕集,賦詩分韻,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劉原父得“風”字,魏廣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無逸得“寒”字。又賦室中物,公得“鸚鵡螺盃”,申公得“癭壺”,劉原父得“張越琴”,魏廣得“澄心堂紙”,焦千之得“金星研”,王回得“方竹杖”,徐無逸得“月硯屏風”。又賦席間果,公得“橄欖”,申公得“紅蕉子”,劉原父得“温柑”,魏廣得“鳯棲蕉”,千之得“金橘”,王回得“荔枝”,徐無逸得“楊梅”。又賦壁間畫像,公得“杜甫”,申公得“李文饒”,劉原父得“韓退之”,魏廣得“謝安石”,焦干之得“諸葛孔明”,王回得“李白”,徐無逸得“魏鄭公”。詩編成一集,流行於世當。時四方能文之士及館閣諸公皆以不與此會為恨。



蘇子美竹軒之集,皆當時名士,王勝之賦詩,人皆屬和。子美詩,其略云:“君與我同好,數過我不窮。對之酌綠酒,又為鳴絲桐。作詩寫此意,韻如霜間鐘。清篇與翠榦,嵗久日益濃。惜哉嵇阮放,當世巳不容。吾儕有雅尚,千載挹髙蹤。”後月餘,“一網打盡”之語既喧物論,而梅聖俞為賦“覆鼎傷衆賔”之詩。乃悟子美“當世已不容”之句遂成詩讖,亦可怪也。



晁美叔秋監,以集句示劉貢父,貢父曰:“君髙明之識,輔以家世文學,乃作此等生活,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嘗謂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適有重客,既無自巳庖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貸於人,收拾餖飣,盡心盡力,意欲强學豪奢,而寒酸之氣終是不去,若有不速排闥而入,則倉皇敗績矣。非如貴公子供帳,不移水陸之珍,咄嗟而辦也。”美叔深味其言,歸告其子曰:“吾初為戯,不知貢父愛我一至於此也。”東坡云:“詩文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是伯倫,他文字不見於世矣。予嘗閲唐史藝文志,劉伶有文集三巻,則伯倫非無他文章也,但《酒徳頌》幸而傳耳。東坡之論豈偶然得於落筆之時乎?抑别有所聞乎?



唐張司業籍得裴晉公馬,謝詩云:“乍離華廐蹄猶澁,初到貧家眼尚驚。”王介甫曰:“觀詩意,乃是一匹不善行、眼生駑馬耳,我若作晉公,見此詩當湏大慚也。”或曰籍為晉公所厚,以詩謝馬必不敢爾。况詩人用意不以此為工,自是介甫所以期籍者淺也。



白樂天自中書舍人出知蘇州,劉夢得《外集》有《戱酧白舍人曹長寄詩言游宴之盛》一篇,破題云:“蘇州刺史例能詩,西掖今来替左司。”左司,謂韋應物也。



晁伯宇少與其弟冲之、叔用俱從陳無已學。無已建中靖國間到京師,見叔用詩,曰:“子詩造此地,必湏得一悟門。”叔用初不言,無巳再三詰之,叔用云:“别無所得,頃因衎韓退之雜文,自有入處。”無已首允之,曰:“東坡言,‘杜甫似司馬遷。’世人多不解,子可與論此矣。”



沈造嘗言:“湖隂有遺鞭驛,葢識晉明帝微行視王敦營事也。温飛卿所賦《湖隂辭》刻石在驛中。前後過客作詩甚多,唯一篇最佳而不著姓名,其詩云:‘鷁船犀甲下荆州,蜂目將軍擁碧油。虎帳覺来驚日墮,龍媒嘶去劇星流。姦萌問鼎身何在?計中遺鞭事可羞。幽草野花埋石徑,無人為作晉陽秋。’”造為新鄭令,以差車運糧事不均,力争罷去,已而朝廷知其愛民不屈,俾還本任。有識者稱其慈惠出扵至誠,以比古循吏。造字會道,蔡之西平人,霍榜擢第,官止於奉議郎。良可惜也。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沒巳久,崖傾路何難!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寛。篙師理闇楫,歌嘯輕波瀾。霜濃朩石滑,風急手足寒。入舟已千憂,陟險仍萬盤。回眺積水外,始知衆星乾。逺遊令人疲,衰疾漸加餐。”此《水會渡》詩也。



東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厯輒作一詩,數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詩人殆無可擬者。”獨唐明皇遣吴道子乗傳畫蜀道山川,歸對大同殿,索其畫無有,曰:“在臣腹中,請疋素寫之。”半日而畢。明皇後幸蜀,皆黙識其處。惟此可比耳。



老杜《劔閣》詩云:“惟天有設險,劒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宋子京知成都過之,誦此詩,謂人曰:“此四句葢劒閣實録也。”



“閉門覔句陳無已,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飽未,春風吹淚古藤州。”此黄魯直詩也。魯直作此詩時,無已作正字,尚無恙。建中靖國間,樓异試可知襄邑縣,夢無已来相别,且云東坡、少遊在杏園相待久矣。明日無已之訃至,乃大驚異作書與參寥言其事。杏園見道家書,乃海上神仙所居之地也。“仙龕虛室以待白樂天”之説豈不信然耶?



東坡知貢舉。李豸方叔,久為東坡所知,其年到省諸路舉子人人欲識其面。考試官莫不欲得方叔也,坡亦自言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既拆號,十名前不見方叔,衆已失色;逮寫盡榜,無不駭歎。方叔歸陽翟,黄魯直以詩叙其事,送之東坡和焉。如“平生漫説古戰塲,過眼真迷日五色”之句,其用事精切,雖老杜、白樂天集中未嘗見也。



參寥自餘杭謁坡於彭城。一日燕郡寮謂客曰:“參寥不與此集,然不可不惱也。”遣官妓馬盻盻持紙筆就求詩焉。參寥詩立成,有“禪心已似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之句,坡大喜曰:“吾嘗見桞絮落泥中,私謂可以入詩,偶未曾收拾遂,為此人所先,可惜也。”



坡在餘杭日,因會客,以彩牋作墨竹贈官妓,且令索詩於參寥。參寥援筆立就,其詩曰:“小鳯團牋已自竒,謫仙重掃嵗寒枝。稍頭餘墨猶含潤,恰似梳風洗雨時。”



辯才大師梵學精深,戒行圓潔,為二浙歸重,當時無一語文章。一日忽和參寥寄秦少游詩,其末句云:“臺閣山林本無異,想應文墨未離禪。”東坡見之,題其後云:“辯才生来未嘗作詩,今年八十一嵗矣。其落筆如風吹水,自成文理,我輩與參寥,如巧人織繡耳。”



陳無已與晁以道俱學文於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當各自成一家。然晁文必以著書名於世,無已晚得詩法於魯直。”他日二人相與論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負曾南豐。”又論詩,無已曰:“吾此一瓣香湏為山谷道人燒也。”



政和以後,花石綱寖盛。晁伯宇有詩云:“森森月裏栽丹桂,厯厯天邉種白榆。雖未乗槎上霄漢,會湏沉網取珊瑚。”人多傳誦。伯宇名載之,少作《閔吾廬賦》,魯直以示東坡曰:“此晁家十郎所作,年未二十也。”東坡荅云:“此賦甚竒麗,信是家多異材耶?凡文至足之餘,自溢為竒怪。今晁傷竒太早,可作魯直微意諭之,而勿傷其邁徃之氣。”伯宇自是文章大進。東坡之語委曲如此,可謂善成人物者也。



東坡文章至黄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黄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若瞠乎其後矣。或謂東坡過海雖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



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公處,公為終日喜。前後類如此。一日與棐論文及坡,公歎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後生不復有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其傳愈多,徃徃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趙眀誠妻,李格非女也。善屬文,於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如“詩情如夜鵲,三遶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憐人,更待来年試春草”之句,頗膾炙人口。格非,山東人,元祐間作館職。



參寥在詩僧中獨無蔬筍氣,又善議論。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説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説、鄙俚之言,一經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黄金,自有妙處。”參寥曰:“老坡牙頰間别有一副爐鞲,他人豈可學耶?”座客無不以為然。



草朩之葉大者,莫大於芭蕉。晁文元《詠芭蕉》詩云:“葉外更無葉”,非獨善狀芭蕉,而對之曰“心中别有心”,其體物亦無遺矣。



聖俞少時專學韋蘇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歐公獨愛翫之。然歐公之論不及者,蓋有深旨。後有知聖俞者當自知之耳。



巻下



東坡南遷,參寥居西湖智果院,交遊無復曩時之盛者。嘗作《湖上十絶句》,其間一首云:“去嵗春風上苑行,爛窺紅紫厭生平。如今眼底無姚魏,浪蘂浮花懶問名。”又一首曰:“城根野水緑逶沱,颭颭輕帆掠岸過。日暮蕙蘭無處採,渚花汀草占春多。”此詩既出,遂有反初之禍。建中靖國間,曾子開為明其非辜,乃始還其故服。



范徳儒崇寧之貶,與山谷唱和甚多。徳儒有一聫云:“慣處賤貧知世態,飽諳遷謫見家風。”議者謂此語可以識范氏之名節矣,當國者能無愧乎?



王介甫在舘閣時,僦居春眀坊,與宋次道宅相鄰。次道父祖以来藏書最多,介甫借唐人詩集日閲之,過眼有會扵心者必手錄之,嵗久殆録遍。或取其本鏤行於世,謂之《百家詩選》。既非介甫本意,而作序者曰:“公獨不選杜李與韓退之,其意甚深。”則又厚誣介甫而欺世人也。不知李、杜、韓退之外,如元、白、夢得、劉長卿、李義山輩,尚有二十餘家。以予觀之,介甫固不可厚誣,而世人豈可盡欺哉?葢自欺耳。



杜牧之風味極不淺,但詩律少嚴。其屬辭比事殊不精緻,然時有自得處為可喜也。



元豐之末,盗賊蠭起,聞司馬温公入相,衆皆盡散。令作對“隨家雞”,晁以道云:“指呼市人如使兒”。東坡最得此三昧,其和人詩,用韻妥帖圓成,無一字不平穏。葢天才能驅駕,如孫吴用兵,雖市井烏合,亦皆為我臂指,左右前却在我顧盻間,莫不聽順也。《前後集》似此類者甚多,徃徃有唱首不能逮者。



崇寧間,凡元祐子弟仕宦者,並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罷官回,遣妻兒歸省廬,獨留中牟驛,累日以詩寄京師婣舊,其落句云:“一時雞犬皆霄漢,獨有劉安不得仙。”此語傳於時,議者美之。



政和戊戌三月雪,昭徳諸晁皆賦詩。以《晉書·五行志》著為大異,頗艱於落筆,獨晁冲之叔用用王維雪圖事云:“從此斷疑摩詰畫,雪中自合有芭蕉。”人稱其工。



陳文惠以使相守鄭日,嘗有《後園十絶句》,其間一聫云:“雨網蛛絲斷,風枝鳥夢揺。”議者謂“風枝鳥夢揺”之語極工,惜所對不稱耳。吾鄊人汪愷伯强易“雨網蛛絲斷”為“露葉螢光濕”,工詩者徃徃多愛之。伯强畢榜及第,力學不倦,仕宦所至皆有聲。



韓師樸元符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徧滿臺閣,然不能勝一曾布。而張天覺扵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黨“紹述之論”,難矣。未幾果罷去,自西都留守徙南陽道,過汝州香山謁大悲,題長句於寺中,其略云:“大士悲智度有情,亦要時節因縁并。也應笑我勞經營,雖多手眼難支撑。”讀者莫不憐之。



劉伯夀,洛陽九老中一老也。築室嵩山下,每登髙頂,回則於峻極中院援筆記嵗月捐館之年,題云:“予今年若干嵗,登頂凡七十四次矣。精力雖疲,而心猶未足也。”王輔道學士與其孫宣義郎、字元静(忘其名)遊嵩至中院,作一絶句示宣義君云:“爛紅一點出浮漚,夜坐嵩峰頂上頭。笑對僧窻談祖徳,當年七十四回遊。”伯夀既結菴玉華峰下,號玉華菴主。有妾名萱草、芳草,皆秀麗而善音律。伯夀出入乗牛、吹鐡笛,二草以蘄笛和之,聲滿山谷。出門不言所之,牛行即行,牛止即止。其止也,必命壺觴,盡醉而歸。嵩前人以為地仙云。



張天覺庚寅年六月拜相,唐庚子西賦《内前行》,所紀皆當時實事,云:“内前車馬撥不開,文徳殿下聽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臺。旄頭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秃帚,明朝化作甘雨来。官家新得調元手,周公禮樂未要作,致身姚宋也不惡。我聞二公作相年,人間斗米三四錢。”蔡嶷見其詩惡之,遂中以事貶嶺外,天覺相繼亦出。子西又賦《益昌道中三月梅花》詩云:“桃花能紅李能白,春深無處無顔色。不應尚有數枝梅,可是東君苦留客?向来開處當嚴冬,桃花未在交逰中。即今已自丈人行,勿與少年爭春風!”此詩亦為新進所忌。



元祐間哲宗皇帝幸太學,宰相吕微仲有詩四韻,其第三聫云:“再拜新儀瞻魯聖,一篇古訓監周王。”謂是日謁先聖,初行再拜之禮,及祭酒豐稷講《無逸》也。然韓退之《處州孔子廟碑》云:“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薦祭,進誠肅退,禮如親弟子。”則唐以来行之矣,豈本朝偶未舉此禮也邪?不然安得謂之“新儀”哉?或云本朝雖曾行而止扵再拜,遂著之禮典,乃從當時曲臺之請也。



李義山《題馬嵬》一聫云:“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温庭筠《題蘇武廟》云:“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葢是丁年。”嘗見前輩論詩云:“用事屬對如此者罕有。”



李義山《文帝廟》詩云:“可憐半夜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用事如此,可謂有功矣。本朝趙周翰亦有詩云:“露臺枉惜千金費,却把銅山賜幸臣。”可與義山並驅争先矣。



唐秦系和韋蘇州詩,具銜云“東海釣客”,試秘書省校書郎。本朝陳恬叔易隠居頴川陽翟澗上,號“澗上文【丈?】人”,大觀間宋喬年諷監司薦扵朝,起為館閣,書疏間猶不去丈人之號。晁以道作詩譏之曰:“東海一生垂釣客,石渠萬巻校書郎。丈人風味今如此,鶴到揚州興更長。”其後以道謁叔易扵京師,有婢應門,嚴妝麗服,熟視之,乃故時澗上赤脚也。以道又作一絶云:“處士何人為作牙?盡携猿鶴到京華。可憐巖壑空惆悵,六六峰前少一家。”王平甫《閲韓退之送石洪、温造二處士詩》序云:“退之善與處士作牙。”



館職劉彦祖《寄友人》詩一聮云:“别後頻芳草,愁邉更落花。”予舉示晁以道云:“此語酷似劉夢得,殊可喜也。”



唐張繼《宿平望》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永叔云:“句誠佳,其奈夜半,非撞鐘時。”予覧《南史》載:“齊宗室讀書,常以中宵鐘鳴時為限”。前代自有半夜鐘,豈永叔偶忘之也?江浙間至今有之。



蘇黄門評參寥詩云:“酷似唐儲光羲。”參寥曰:“某平生未嘗聞光羲名,况其詩乎?”或曰,公暗合孫吳,有何不可?



劉夢得《嘉話》云:“九日作詩欲用‘餻’字韻,苦無故實。”予觀《隋·五行志》載:“謡言曰:‘八月刈禾傷旱,九月食餻正好。’”則不為無故實矣?豈夢得偶未見之耶?



曹暌,字彦達,慈聖光獻太皇太后之再世孫也。氣直不茍合,善屬文,為曾子開所知。張芸叟甞與其父侍讀使北,暌後見芸叟於長安,芸叟贈詩云:“故人有子早遺孤,三十陞朝短丈夫。但取聲名似祖徳,不曾辛苦謁當塗。”其為名流所器重如此。



太學生雖以治經荅義為能,其間甚有可與言詩者。一日同舎生誦介甫《眀妃曲》至“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詠其語,稱工。有朩抱一者艴然不悦,曰:詩可以興,可以怨。雖以諷刺為主,然不失其正者,乃可貴也。若如此詩用意,則李陵偷生異域不為犯名教,漢武誅其家為濫刑矣。當介甫賦詩時,温國文正公見而惡之,為别賦二篇,其詞嚴、其義正,蓋矯其失也。諸君曷不取而讀之乎?”衆雖心服其論,而莫敢有和之者。



崇寧中,羅竦叔恭甞為予言:頃赴太學秋試時,自廣陵取道隋隄,見官驛中朩槿花,過客題詩甚多。其間一絶句云:“朝炊不及黔,暮車不生角。故應庭下花,無人見開落。”人亦有題字於其側而賞嘆之者,但恨不見賦詩者姓名耳。竦與兄靖仲謀俱登第,亦有詩名。



杜牧之《九日齊山登髙》詩落句云:“牛山何必涙沾衣?”蓋用齊景公遊於牛山,臨其國流涕事。泛言古今共盡登臨之際,不必感嘆耳,非九日故實也。後人因此乃扵詩或詞,遂以“牛山”作九日事用之,亦猶牧之用顔延年“一麾出守”為“旌麾”之“麾”,皆失於不精審之故也。



王立之、夏均父俱以宗女夫入仕。立之讀書,喜賓客,黄魯直、諸晁皆與之善。著《歸叟詩話》行於世。均父名倪,饒財,亦好學。立之晚年中風,以左手作字,均父寄詩云:“猶喜平生蟹螯手,尚能半幅寫行書。”晁以道見其詩,遂與之徃還。立之名直方,為人正,稱其名,然罕有知者。



朱行中知廣州,東坡自海南歸留廣。甚疑其唱和詩亦多坡還嶺北,聞行中到廣,士大夫頗以亷潔少之,至毗陵,夢中得詩一首,寄行中云:“舜不作六器,誰能貴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其末章云:“何如鄭子産,有禮國自閒。至今不貪寳,凜然照塵寰。”紙尾又題云:“夢中得此詩,自不曉其意。今寫以奉寄,夢中分明用此色紙也。”或言東坡絶筆扵此詩,其愛行中也甚矣。不欲正言其事,聊假夢以諷之耳。其後行中果以此免,坡真知言哉。



李義山擬老杜詩云:“嵗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直是老杜語也。其他句“蒼梧應露下,白閣自雲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之類,置杜集中亦無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筆力有餘也。義山亦自覺,故别立門户,成一家。後人挹其餘波,號“西崑體”,句律太嚴,無自然態度。黄魯直深悟此理,乃獨用崑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今之詩人少有及此者。禪家所謂更髙一著也。



鄭谷都官在唐號“躭句者”。甞有詩云:“衰遲自喜添詩學,時取前題改數聮”是也。然氣格不髙。初以《鷓鴣》詩得名,人謂之“鄭鷓鴣”。近世士人有贈一貴官詩云:“賦令處士慚鸚鵡,詩遣都官讓鷓鴣。”世亦多誦之,而莫有能道其姓名者。



東坡言:“玉川子《月蝕》詩云:‘嵗星主福徳,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婁生,覆尸無衣巾。’詳味此句,則董秦當時無功而享厚禄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寳末,驍勇屢立戰功,雖麄暴亦頗知忠義。代宗時,吐蕃犯闕徵兵,忠臣即日赴難。或勸擇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難,乃擇日耶?”後卒汚朱泚偽命而誅。考其終始,非無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



東坡《中秋》詩云:“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眀月明年何處看?”紹聖元年,自録此詩,仍題其後云:“子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以陽闗歌之今後遇。此夜宿於贛上,方南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日之悲,但懸知為他日之喜也。”



晁察院季一,名貫之,清修,善吐論。客言:“東坡甞自詠《海棠》詩至‘雨中有淚亦悽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之句,謂人曰:‘此兩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奪將来也。’”客曰:“坡此語蓋戱客耳,世豈有奪造化之句?”季一曰:“韓退之云:‘語妙斡元造,如老杜“落絮游絲白日静,鳴鳩乳燕青春深”,雖當隆冬沍寒時誦之,便覺融怡之氣生於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動盪人思。豈不是斡元造而奪造化乎?’”



賈伋為予言:“文潞公出鎭長安日,吾祖文元公知許昌,游公曲水園,留詩云:‘夭桃穠李艷芳辰,丞相園林潩水濱。虎節麟符抛不得,却將佳景付遊人。’公得詩甚喜,乃作書,并封園劵與文元曰:‘可便作園中主人也。’”伋字仲思,文元五世孫也。



鄭廣文,唐諸儒多稱其善著書,而不及其詩。杜甫《八哀》詩云:“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徃。滄洲動玉陛,宫鶴悮一響。三絶自御題,四方尤所仰。”則與史官所載亦略相似,是能畫之外,所能亦不少。然甫於虔詩,則其相推服之語,不及許十四、髙三十五、元道州輩逺甚。豈其詩之工,比其畫不為愧也耶?不然甫於虔情分如彼,論其詩不應如此略也。



僧惠崇善畫,人多寳其畫,而不知其能詩。宋子京以書託梵才大師編集其詩,則當有可傳者。而人或未之見,恐雖編集而未大行於世耳。



晁季一檢討甞為子言:“《歸田錄》所記,聖俞賦河豚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於此時,貴不數魚蝦。’則是食河豚時正在二月。而吾妻家毗陵,人争新相問遺、會賓客,惟恐後,時價雖髙,無吝色,多在臘月,過上元則不復貴重。所食時節,與歐公稱賞聖俞絶不相同。豈聖俞賦詩之地與毗陵異耶?”風氣所産,隨地有早晚,亦未可一概論也,故為記之。



有論詩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許,而有志於斯人者。故於《茅屋為秋風所拔歌》其詞云:‘安得廣厦數千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又云:‘嗚呼!眼前何如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論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雖不兩立,而窮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澤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白樂天《新製布裘》詩云:‘安得萬里裘,温暖被四垠?’亦其例也。然韓退之作《謝鄭羣簟》詩則曰:‘側身甘寢百疾愈,却願天日長炎曦。’其意與子美、樂天絶不相似,然退之豈是無意於斯人者,但於援毫之際,偶輸二老一着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襲前人,其用意豈出於此耶?抑為人朩强於吟詠?猶然果如歐梅所論也。”



客或謂予曰:“篇章以故實相夸,起於何時?”予曰:“江左自顔謝以来,乃始有之。可以表學問,而非詩之至也。觀古今勝語,皆自肺腑中流出,初無綴緝工夫。故鍾嶸云:‘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徳駁奏,宜窮徃烈。至於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髙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其所論為有淵源矣。”客又曰:“僕見世之愛老杜者甞謂人曰:‘此老出語絶人,無一字無来處。’審如此言,則詞必有據,字必援古,所由来逺有不可巳者。”予曰:“論事當考源流。今言詩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為標凖。不知《國風》、《雅》、《頌》,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處,渾然天成,如蟲蝕朩,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鑄鎔瀉,殆不用世間槖籥。近古以還,無出其右,真詩人之冠冕也。如近體格,俯同今作,則詞不遺竒,雜以事實,掇英擷華,妥帖平穩。殆以文為滑稽,特詩中之一事耳,豈見其大全者耶!予每竊有所恨,故樂以嶸之言告人。吾子誠嗜詩,試以嶸言於愛杜者求之,則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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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