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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书-明-贺贻孙
2013-09-20 | 阅:  转:  |  分享 
  
激書(明)賀貽孫撰



吾邑禾川之水,奇於諸邑。自安城鳥兠,涓涓泉流,出吾西里,合眾流而始盛。又從西顺流,合南里諸水,繞城而東,纤折二百餘里,為瀨為瀧為灘,大小四十有奇,皆巨石橫江。水從石隙怒凌而出,若從天墜下,至盧陵,始得安瀾而休焉。其石之狀,如虎蹲如狮踞,如相枕相藉相搏;其波之狀,如鷺跳如鸿起如馬奔,如相逐相蹴相踏;其水石衝擊之聲,如雷轟如山摧,如百萬軍中鼓角喧而炮響震也。然試離水而觀其石,皆峭厲廉悍,無所可用。當其在水,则盤雨廻風,變態莫測。乃知禾川之水所以稱奇者,此峭厲廉悍無用之石激而成之也。惟人亦然,使皆履常席厚,樂平壤而踐天衢,安能發奮而有出人之志哉?必歷盡風波震盪,然後奇人與奇文見焉。姑取吾邑往哲,臨流而數之:有其人道德而文經緯者,此禾川之飛瀑落天、濺沫入地,灌萬畝而沃三時者也;有其人刚毅而文豪邁者,此禾川之玉柱倒撑、銀河捲浪,斷虹霓而起霹靂者也;有其人節烈而文悲憤者,此禾川之豐隆叱馭、阿香廻車,怒馮夷而泣湘娥者也;有其人狷潔而文芳冽者,此禾川之蟾蜍濯魄、赤烏飲泉,搴芙蓉而泛芰荷者也。是豈禾川英靈萃於往哲哉?但往哲能不負英靈,從風波震盪中激之而成耳!激之而其才始老,激之而其知始沉,激之而其學問思辨始資深而逢源。激之為用,能使人暢者鬱,亦能使鬱者反暢;能使人恬者怨,亦能使怨者反恬。其鬱且怨者,生人之大情,而其暢且恬者,知不可奈何之天而安之者。故臨不可奈何之變,而守之不移,此非往哲之有道者不能也。予生長禾川瀧灘之間,習於水石之險,久而忘焉。自壯至老,遭逢亂離,出死入生,習於人事之險,如没人操舟,無時不在風波震盪之中,久而又忘焉。當其忘也,鬱者皆吾暢,怨者皆吾恬,風波震盪皆吾平壤天衢。吾豈有二視哉。近著一書,其志近恬,其氣近暢,其文辭近忠厚而恻怛,初未嘗有鬱怨之意。然以余自揆之,非備嘗鬱且怨之曲折,必不能著此恬暢之志氣;非熟經風波震盪之變態,必不能為此忠厚惻怛之文辭。猶之泛舟禾川,非身從水石相激而出,不知瀨與瀧灘所怒凌者,即此安瀾之水也。激之為用,豈漫然而已哉!書篇頗繁,為兵火燬其大半,僅存四十一篇,名曰激書。蓋深感夫激我成我者之德,故記而述之,使後之見吾書者,由吾激之一言推而廣之,則雖滔天横流,皆可作安瀾觀也。禾川賀贻孫子翼父書於水田居



激書目錄永新賀贻孫子翼父著

卷一

贵因習巧

藏用慢藏

预知造物

戒智全勇

圖大憐才

用人備患

得機疑陽

定志汰甚

馴文酌取

儆贪規猛

卷二

賢嗇去恃

割愛挫名

息謗友匄

煆珠原病

撤蔽山子

專氣止辯

滌習傳人

仁禮生聚

慎辭求己

失我心性

空明



卷一

貴因

為天下者,取天下相因之機,而握之自我,斯天下無難為之事矣。何也?天下之兵,勝與敗相因也;天下之勢,强與弱相因也;天下之物,貴與賤相因也。昔者越王句踐,用范蠡以治兵,用文種以治國,用計然以理财。三人既用,而天下之機握之自句踐矣。蠡知夫兵無常勝也,勝極而驕,驕極必敗,故能因敗以取勝。種知夫國無常强也,强極而盈,盈極而弱,故能因弱以為强。計然知夫物無常貴也,贵極而壅,壅極而賤,故能因贱以致貴。蠡種之事,人皆得而言之,獨計然之書不傳於世。姑就其治粟一端以揣摩之,而知其理财之道,與蠡之治兵、種之治國無以異也。計然治粟,以為儉歲之粟等於珠玉,勿與爭也;及夫歲之既稔,粒米狼戾,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浹稔之後,其势必至斗米千錢,而野有饿莩。此賤之所以為貴因也。知其相因之故,變而通之,則贵賤之機,有不握之自我哉?蓋愚者觀物,觀其已然;智者觀物,觀其未然。愚者用物,用其所見;智者用物,用其所變。由粟而推之,而知夫奇貨踊貴,必急舍之,度其必將復賤也;及其既賤,乘便而蓄,度其必將復貴也。計然七策,句踐但用其五,越以大富,遂翦强吴而霸天下。夫豈有他謬巧?不過貴出如粪土,賤取如珠玉。以此兩言,握天下貴賤之機於我而已矣。嗟夫,貴出如珠玉、賤取如糞土,因其貴而貴之,因其賤而賤之,以顺為因者,眾人之所同也;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因其貴而賤之,因其賤而貴之,以逆為因者,計然之所獨也。彼非逆也,其所謂逆者,物理之所必反、人情之所必遷、天道之所必復,愚者視以為逆,即智者所視以為順。順逆常變之間,自非計然,安能倒用其機,而使天下之財輪轉轂,運於越國也哉?漢之任氏,其術亦若是矣:當秦亡之初,眾人争取珠玉,任氏獨窖倉粟。既而楚漢相距於荥陽,民不得耕,積珠玉者困饿無所得粟,盡以所積歸之任氏。蓋他人惟知貴出如珠玉,而任氏能知賤取如珠玉。貴出賤取,事雖各變,機實相因,此皆古今之通義,而非計然所創為。特計然觀變最先,决機最迅,如矢石之發,發则必至;如鸷鳥之擊,擊則必獲;如猛獸之搏,搏則必捷。此其所以與范蠡、文種滅吳而霸越也哉。白圭之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亦猶是因也。所謂因者,因地而變,因時而變,因人而變,三者而已。不知機不可與言變,不知變不可與言因,故其言曰:智不足以權變,仁不足以取予,勇不足以决斷,强不足以有守,雖欲學吾術,吾不以告之矣。噫嘻,因之為道,神禹所以治水也;仁智强勇,孔顏所以為聖賢也,而任氏白圭之流以之治生,范蠡以之治兵,文種以之治國,計然以之理财。由此觀之,理财非賤丈夫事也。



習巧

天下之事,巧與習自相資也。習者有時而成巧,巧者無時而廢習。是以習者用生習而成,巧者则生即其熟。熟由神御,而不以力參,入手皆熟,而人不見其熟。则生與熟兩忘而俱化矣。吾嘗求此於天下而不得其人也。猶憶昔者,從先君子宦於浙衢,見舞伎二人,而有得於此道也。伎用六刀,刀長一尺,其光如水。一人蹲坐於堂下,六刀迭飛,如翱如翔;一人挺立堂上,舉手隨接,飛還堂下,急投急應,緩投緩應,盤旋錯落,俯仰頡颃,甚閒適也。俄焉堂上之人六刀亂飛,手不暇接,或以口銜,或以肩捍,或以趾趯,或穿跨下,或出脇間,或繞屋梁。六鋩交讓,或戰天門,六鍔共鬬,顛倒變幻,不知端倪。忽然欲收六刀,鏗然同聲堕地,卓立地上,從地躍起,飛入坐者之手,六柄齊執,不失分寸。觀者口咢目眩,怖為鬼神,默相欣賞而不能言。先君子呼而問曰:汝得之師乎?抑自得也?對曰:小人則有師矣。雖然,此非師之所能至也。蓋嘗為之四十年矣。其始習也,試以枯枝,屏慮絕營,一而無雜,其氣自守,其神自閒,其息自定,其體自舒,不喘不泚,中節而已。既而操刀,寢食起居,皆與刀會,恣身所觸,恣手所及,恣目所見,恣耳所聞,無非是事。當此之時,干將莫邪猶枯枝也。及其久也,高下疾徐,低徊屈曲,蹲伏跳躑,踴躍盤桓,横斜倒竖,激昂頓挫,不思而中,不言而喻。風翻雨驟,雷轟電掣,濤傾峽倒,龍戰波立,虎鬬山搖,車奔馬馳,鹰擊兔走,天機所鼓,自然冥契。小人於此,既忘吾技,亦忘吾身,又安知心之異於目、目之異於手、手之異於刀,六刀之異於一刀、兩人之異於一人也哉!小人操是技以遊於世,頭且白矣,回視始習之時,身非加健,臂非加柔,手足非加捷也。沿門奏技,自吳楚齊晉燕秦閩粵,厯九州而不倦焉;自寒至暑,厯四時而無疲焉;自辰至酉,厯八九場而未厭焉。如人飲食,嗜而愈甘;如人寤寐,久而愈足。豈有他哉?不過習而熟焉,熟而横焉、縱焉、合焉、離焉、出焉、没焉,偏反险側,變怪百端,而條理錯綜,不紊不亂,不自知其所以然,而忘焉,而化焉,斯已矣!先君子呼予小子而命之曰:汝其識之!其習可及,其忘與化不可及也。



藏用

聖人之用與藏,非凡俗可測也。孔子生於春秋,人見其有時用行,而不知聖人無藏非行,雖舍亦用也。譬如舍車從徒,而用賁在趾也。人見其有時舍藏,而不知聖人無行非藏,雖用亦藏也。譬如用光在庭,而藏燈在幙也。夫惟聖人善用其藏,自非聖人,則莫若善藏其用而已。吾友黄子蒼舒,輕用其才,不能藏也,遭忌被陷濒死者数矣。大難既脫,杜門讀書,以為人盡愦愦,莫可與言,乃與婦人窮經論史,陳說百家。婦人不知,拍膝而笑。黄子出謂賀子曰:吾昔嘗與士大夫言矣,彼之不知,猶婦人也。賀子曰:子之用才侈矣。雖然,能用以夸士大夫,而不能用以傲婦人。黄子曰:何謂也?賀子曰:子不知乎?智與智敵,則智者愚。愚與智恬,則愚者智。以愚用智,則愚益愚。以誠守智,則智益智。今以王積薪之弈與其偶,方罫用算,其偶莫敵也。及遇不為弈者,而積薪之弈始窮。彼算有勝敗,而不為弈者本自無勝,安見其敗?我不見敗,則固積薪之所不能勝矣。以郭舍人之投壶與其曹,貫耳用驍,其曹莫敵也。及遇不用驍者,而舍人之驍始窮。彼驍有得失,而不用驍者本自無得,安見其失?我不見失,則固舍人之所不能得矣。使人皆知以不敗為勝、以不失為得、以不用之用為大用之用,有何愚拙?不與智巧比方齊量也哉。是以蜩蟬不用口而能鳴,其所用者内也;君子亦不用辨,而能以不辨止天下之言,則不辨之言過於鄒衍也。象罔不用目而能見,其所用者,天也;君子亦不用察,而以不察息天下之明,則不察之明過於離朱也。蚍蜉不用戈矛而能戰,其所用者誠也;君子亦不用鬭,而以不鬭服天下之猛,则不鬭之力過於慶忌也。何也?彼辨者察者鬬者,以屡用故窮;而不辨不察不鬭,以不用,故不窮也。屢用而窮,窮则絀用,絀用而用,愚拙笑焉;不用而不窮,不窮则足用,足用而不用,智勇藏焉。藏非用也,然天地間公私之用,莫非山林川澤之藏,則藏固便於天下之為用者也。蓋嘗見製璠璵之重器者,欲求為可用,先求為可藏;鑄湛盧之利劍者,不得已而後用,未及用而先藏。璠璵屢用而不藏,則寶光易銷;湛盧屢用而不藏,則威神不守。是故君子善吾藏,乃所以善吾用也。藏之為用,黯而常耀,歛而彌光。而炫之而夸之,則必至於藏與用兩失而後已焉,可不謹哉!昔者西域高坐道人至晉,不學華言,晋之名流皆服其理勝。而南唐徐鉉,負其才辨,脩貢於宋,宋太祖知之,自擇不識字者一人為之館伴,晨夕相隨。鉉與高談,援古證今,徐及國事,此人不知,唯唯而已。鉉不能測,再三强聒,全無應酬。鉉遂氣沮而默,及見太祖,亦不敢伸辨,侘傺而歸矣。嗟乎,高坐道人能藏辨於默,而鉉不能用默為辨。鉉出江南,雲興瓶瀉,富於縹緗之萬牒鉉。入大宋,舌敝唇焦,反窮於不識字之一人,豈非用有窮而藏無窮也哉?今也子以所知者告人,而世人不知,則子之所用者已窮,而世人所不知者無窮。彼以其無窮者窮子之所已窮,吾懼婦人之笑未易休也。黄子瞿然思、惕然戒,曰:吾今知所以藏矣。子益我矣,子生我矣。余曰:可矣。雖然,猶二之也。若夫古之至人,藏身於天下,則雖干將莫邪莫之傷也;藏天下於身,则雖奡浞操莽莫能奪也。彼且以道藏智,以智藏身,以冲虚無為之身藏天下。藏不在内,用不在外,其藏無迹,其用無方。斯藏用一機、身與天下一體之大道也。



慢藏

福之來也,安之而已。不安而擾擾而求多,是禦福也;禍之來也,安之而已。不安而擾擾而生變,是益禍也。昔齊人與魏人戰,斬魏上將及王爱子,魏以璧馬求歸其尸。齊人欲以尸易魏兩名邑,魏不與,齊人怒,將殘魏尸而再攻。魏東郭生往說齊曰:大王安之,魏人更無地買尸矣。魏人聞齊之再攻也,大恐,東郭生復往說魏曰:大王安之,齊人更無地賣尸矣。請王益以璧馬,果得尸而歸。東郭生一言,為二國全尸寢甲者,安之之道也。今又見此道於陳聲之事矣。廬陵吏陳聲,以文無害有寵於郡太守。太守飾三千金裝,使入東粤赂權貴,壯士數人挾弓矢以衛,聲曰:不可,聲之兄馨,今春赴燕謁選,健僕帶剑從之,至吳城而死於盗,慢藏故也。夫東粤盗薮也,金珠寶玩,侈觀已甚,又益以壯士焉,戎服登程,羣飲聚譁,是吳城之禍再見也。聲願謝遣壯士,衣綻衣,攜兩書簏,偽為蒙師,家有健僕,與同負簏,可無患矣。守大喜,如言戒行。至韶陽,附客舶,有僧同舟,瘠長而黑,議論風生。聲異之,與盟極歡。將抵五羊,僧辭去,沽酒共飲,牵聲至僻徑,問曰:爾廬陵人,抑知爾鄉有陳馨,死於吳城乎?聲愀然曰:吾兄也。僧拔刀叱曰:我盗魁也。爾兄慢藏,為我所知;今爾謹藏,又為我知。謹而過焉!我因其謹而意之,爾所謂謹,我所謂慢也。揣爾金不過三千,凡爾所驚疑畏忌珍惜防維於我前者,皆慢藏也。我在舟数視爾簏,爾亦視爾簏;爾每登岸,命僕守簏,周視而去,及返舟又視焉,是爾目常在簏也;我常戲蹴爾簏,爾怒變色,舟漏僕不即徙簏,爾怒又變色,是爾色常在簏也。爾既以目與色告我矣,又何藏焉?爾不聞乎?被褐懷玉者,必其無意於玉者也;良賈若虛者,必其無意於虛者也。彼非無意也,彼能安之若無意也。安之之道,視有若無,视多若寡,視已藏若未藏,人與物兩忘,然後遨遊江湖,而不驚衽席,戈矛而無害。今爾怔怔焉營營焉,厚為慮而多為防,是何異潜身而秉燭、匿影而揚聲?患剥啄者之相捕,而閉戶揑鼻以對曰“無人也”。爾之不安甚矣!爾且不能自安,矧能安我耶?爾且不能安我而忘我,矧能使我安爾而忘爾耶?爾惟不安甚於爾兄,故其慢藏甚焉,撄禍又將甚焉。姑以同舟之歡,贳爾死,且以儆爾也。遂指刀脊殷斑可見者示聲曰:殺爾兄者,此刀也。血痕猶在,爾識之乎!叱令速走。吾將赴吾友家酣飲。推聲仆地。聲據地仰視,僧已逝矣滅矣失矣。急起望之,不可見不可追矣。



預知

人之所以樂生者,以其不知死期也。而其所以恬福者,以其不知禍至也。社稷之臣而欲預知其成败,则忠義之氣不鼓;封疆之臣而欲預知其存亡,则盡瘁之力不全。其與人居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吾渾而一之,推吾誠而莫之間,斯可矣。必欲預知其孰憎我、孰忌我、孰陰攜於我,則猜防深於内,而仇怨阻於外,出入進退之間,涣然其不相浹也。甚矣,古之君子进而奮庸,則自盡其才力之所可為,而不計其時命之所不可為;退而閒居,则自求其在己者之所可知,而不計在人在天者之所不可知。夫是以隨時任運,安行而無礙。彼以術數小道夸我以預知者,皆引我以入於畏途,而非君子之所樂聞也。昔年余在新建陳士業館,遇蜀人章生,能布算,知前定大數,言予家事皆奇中,且曰:今日朱宗侯招君飲酒,予與士業與焉,使者持柬將至矣。既而果然。遂皆往,爵三進,坐客十餘人爭就章生問休咎,生鼓掌而談,眾皆驚服如神。徐以微詞中諸人隱僻,又皆悚媿有避去者。席罷,章生指予行笈曰:君無長物,僅一玉卮,昨日賣文所得者。開笈相授,即當以吾術告君也。予大笑曰:所貴適志者,以其不知也。使悉得而知之,是爾賣愁以相饋,而我以玉卮賈無窮之憂也。遂辭之。他年與梅子入山,因語及之,梅子曰:子言誠是矣。雖然,子何異於章生耶?子今能黜聰廢明而甘無聞於天下歟?抑將以所著經世之書傳於天下後世也?子欲以書傳於天下後世,舉凡古今之是非、治亂之倚伏、賢奸淑慝之區別、遐邇大小之情偽,人方以不知適志者,子乃自謂:我能知之而我能言之,則是子之馈愁於人終無已,人之賈憂於子亦無已也。且子之著書,其謀疎矣。設有人焉,爇百和之香以悅子,而自掩其鼻;吹九靈之簫以樂子,而自塞其耳;羅八珍之味以饗子,而自禁其喉,子必怒而弗受。今子捃摭聖賢文武之道以利斯世,而身類冥鴻、跡同野鹤,冷汰於物,而槁落其情,是將以人己之學,分道而並驰;出處之業,兼修而互用也。吾懼天下不樂讀子之書,甚於子之不樂聞術數之語,而翂翂焉發皇其英華,以招忌而召怨。子笑章生,不知章生將捧腹以笑子也。余曰:是吾咎也。於是焚書廢學,混其身於樵牧者二十年。機穽在目,若為弗見也者而避之;惡言在耳,若為弗聞也者而違之。我所可知者,我自冥於可知;天與人所不可知者,我與天人相冥於不知。不知貪生,此刑辟所不得而死也;不知貪福,此陰陽所不得而禍也。



造物

天下之治亂,人事之平險為之也。人事之平險,人心之明昧為之也。方其治也,人樂其生,樂生極則嗜欲多,嗜欲多则爭競起,爭競起則人事險,人事險則殺機發,而治者反亂。及其乱也,人憂其生,憂生極则思慮苦,思慮苦則敦厚作,敦厚作則人事平,人事平則殺機息,而亂者反治。治象在樂,而樂生於憂;亂象在憂,而憂生於樂。憂樂平險,相為循環,而治亂生殺之機隨而應之矣。邇者南北兵争,山賊大起,荒陬老幼橫被屠戮,積骨成丘,流血沸野。彼方之人撫膺長號,謂夫造物不仁至是極也。有負薪老父從而解之曰:此生民自取之災,人心自蘊之禍,而殺機往復,必然之理也。造物曾何咎焉?彼方人曰:若是,則造物於生死為無權乎?老父曰:彼非無權,乃無心也。請試言之,大凡自小視大者易夸,故以人視天地,常見其盈;自大視小者易忽,故以天地视人,常見其虧。今以蚍蜉蚊虻仰而视人,则人其最大者矣。然人之视蚍蜉蚊虻也,能物物而體恤之乎?能物物而噢咻之乎?並生相殘,同類相滅,能物物而調燮之乎?吾手之所觸、吾足之所踢、吾口之所嚥,能物物而矜全之乎?雖大聖人,我知其有所不能也。造物之視人,亦猶聖人之視物而已矣。是故極人之眾,極名都大邑生齒之數至於千萬而止,嘗試登九層之臺,升百尺之杆,俯視城郭人民,蠢蠢然猶蚍蜉也;及其躋華嵩登泰岱,翱翔大白祝融之巅,低徊峨眉熊耳之上,其视神州赤縣生齒熙攘之盛,惟有黑壤一色、青烟數縷而已。蓋踞地愈高,则視大如小;置身愈曠,則視有若無。然則物生之得喪、時事之升沈、英雄豪傑之成敗,自達人視之,不過蠢蠢者自亂自擾、自平自傾於青烟黑壤之内,而於己之性分無與也。又况乎憑虛御極、逍遙無為於冥漠之表如造物者,豈其廉纖細瑣施、愛憎恩怨、喜怒偏黨於黑壤青烟之内哉?蔽山之牛鬬於平林,兩敗俱殪,七日盡腐,萬蟲蠕蠕,穴於膚間,衎然飽、油然適也。俄而狐狸拽之、鳥鳶攫之,牛蟲兩者併吞於其胃胵,化為糞穢矣。方牛之死,不知其生而為蟲也;方蟲之生,不知其死而為狐狸鳥鸢之糞秽也。生機之来,造物所不能自已;殺機之反,造物所不能自禁。其為牛為蟲、為生為死,自以血肉相賊,為報為復,於理數之常,而豈造物者作意驅之以為虐哉?豈惟牛蟲,彼夫大樹之蠹,與薪俱焚;敗醯之蚋,與甕俱湔,造物不能使蠹不傷樹而蚋不貪醯,則亦不能使樹不焚、甕不湔而蠹蚋不死也。然則今日之人心溺於樂也深矣,今日之人事習於險也甚矣,因樂成險,因險釀亂,因亂召殺,人自召之,人自受之。造物既不能使人不習險、不溺樂,又安能使天下保治而不亂、長生而不殺也哉?彼非不能,彼蓋以不能者為至能也!其不能者,無心之所以成化;而其至能者,陰陽所以不測,而元會所以不已也。造物不暴其至能者,以尸天地之德,而但示其不能者,以任眾人之咎。其咎愈眾,其德愈神。此造物所以愈大,而眾人所以愈小也。



戒智

世之所謂智人,皆愚人也。以其知謀人而不知自謀,知勝人而不知自勝也。知謀人而不知自謀,是目之不見睫也;知勝人而不知自勝,是斧之不自克也。夫惟不知自謀,於是謀人而反為人所勝、為人所謀,而我不自知。即以我之所以謀人者反而謀我,而我終不自知也;為人所勝而我不自知,即以我之所以勝人者反而勝我,而我終不自知也。吾故曰:用智者皆愚也。蓋嘗讀春秋戰國之書,諸凡謀人勝人之術,不可勝紀。約略言之,大端有四:一曰攻瑕,一曰恣敵,一曰嘗敵,一曰堅忍。當時君臣皆用此四者,展轉循環,相謀相勝,而皆不自知。請得舉而言之:昔者郧人與隨絞州蓼四國伐楚,鬬廉曰:郧人軍其郊必不戒,且恃四國之至也,必無鬬志。吾以銳師犯郧,郧必敗。郧败,四國離矣。此所謂攻瑕之智也。楚人既已試之郧而勝矣,其後城濮之戰,晉胥臣以虎皮蒙馬先犯陳蔡,陳蔡亂而楚之右師潰。州來之戰,吳公子光以銳卒先犯胡沈與陳,胡沈與陳奔,而楚之全軍皆覆。晉人與吳人之所以攻楚者,即楚人之所以攻郧也。晉人與吴人,皆用楚人謀郧之智以勝楚。晉吳既勝楚,而楚人不自知也。昔者越王知吳王之有侈心也,乃賂太宰嚭,使之伐齊,吴悦其言而伐齊,既已勝齊盟晉而驕矣,因而滅吳。此所謂恣敵之智也。越人既已試之於吳而勝矣,其後越王無疆欲伐齊而有侈心,齊人陰令辯士說無疆曰:大王不伐楚,大不王,小不霸。無疆亦悅於其言也,舉兵伐楚,齊乃入越。齊湣王滅宋覆燕,燕王畏而尊之,啟其侈心,湣王悅於燕之尊己也,遂欲窺周室而朝諸侯。燕人乃使樂毅約諸侯之兵伐齊,齊幾以亡。燕人之所以恣齊者,即齊人之所以恣越;齊人之所以恣越者,即楚人之所以恣吴。燕人用齊人謀越之智以勝齊,燕既勝齊,而齊人不自知;齊人用越人謀吳之智以勝越,齊既勝越,而越人不自知也。昔者智伯欲伐夙繇,陽與之親,而遺之以大鐘,因而滅夙繇。此所謂嘗敵之智也。智伯既已試於夙繇而勝矣,其後韓欲與趙魏共分智伯之地,乃與智伯以萬家之縣一;魏欲與韓趙共分智伯之地,乃亦與智伯以萬家之縣一。韓魏之所以嘗智伯者,即智伯之所以嘗夙繇也。韓魏用智伯謀夙繇之智以勝智伯,韓魏既勝智伯,而智伯不自知也。昔者夫差因姑蘇之敗,泣血自誓,每出入,輒使人呼曰“而忘句踐之殺而父乎”,则謹對曰“不敢”。焦勞勤勵,謀之三年,然後報越。此所謂堅忍之智也。夫差既已試之句踐而勝矣,其後夫椒之敗,勾踐卧薪嘗胆,弔死問喪十餘年,然後報吴。勾踐之所以忍夫差者,即夫差之所以忍勾踐也。勾踐用夫差謀越之智以勝夫差,勾踐既勝夫差,而夫差不自知也。當其謀人而勝人也,若或牖之;及其人以我之謀人者謀我、我之勝人者勝我也,若或蔽之。此非智於前而愚於後也,又非前之智至後而有時而格也,又非後之用智者其時與地便於前日也。貪能令人瞀,躁能令人昏,計慮深於憂患,而神志耗於安樂。夫是以用智而反愚也。今夫明鏡所以常照者,以有時匣而藏之也。使終日用其明,而不止塵垢或蒙之矣;莫邪所以常銛者,以有時鞘而收之也。使終日用其銛,而不止缺折或隨之矣。是以謀人者不用其謀,而用人之所不能謀勝人者,不恃其勝,而恃人之所不能勝。斯可謂善用其智者也。



全勇

蓋聞全於慈者不必博爱也,全其慈之性而已,性全则愛不期博而自博矣;全於勇者,非必服猛也,全其勇之天而已。天全,則猛不期服而自服矣。性天之間,慈勇之大原也。東門吉生,豫章之勇士也。崇禎壬午,與僧遊秋山之麓。忽林薄間有物,從吉生背躍出,搏其肩。顧視之,虎也,以手捍之,虎稍却,熟視吉生,舍之,攫僧,噉食立盡。吉生徐行而歸,過予言其狀,且曰:虎擇人而食,固如是乎!余曰:虎非擇人,乃避人也。凡人之所以能勝物者,勝之以氣而已。氣强則猛獸避焉,氣弱則蟻蛭制焉。古之養氣者,卑萬乘,藐大人,凌霄漢而薄日月,何況於虎哉!吾聞虎之食人,必乘其懼,是以老子曰“猛獸不據赤子”。老子非謂猛獸爱赤子而不據也,以赤子無知而不懼,故不據也。而子瞻亦曰“猛獸不攫醉人,必坐而待其醒,然後攫而食之”,子瞻非謂虎待醉人醒而食之,謂待醉人懼而食之也。彼赤子與醉人,豈有力足以制虎哉?不懼則天全,天全则氣定,氣定则莫邪無所施其威,而爪牙無所肆其毒。養氣者如赤子焉物莫能傷之矣,如醉人焉物莫能傷之矣。何者?恬於所傷,故莫能傷;恬於所懼,故莫能懼也。子其勉乎哉!吉生曰:如子所云,则古之卞莊子桓石虔,其制虎也,亦可謂能養氣者乎?余曰:是勇也,是養氣者之所出,而非氣也。夫人氣勝足以鼓勇,而好勇亦足以傷氣。鼓而勿傷,是在養之而已。古之人固有養其勇於進前,亦有養其勇於退後者矣。其勇於進前,惟不懼也,譬如神龍之不匹、鷙鷹之不雙、狻猊之不群,彼惟養其專氣,而能以進為取,以前為功夫,是以進前而不懼也。其勇於退後,亦惟不懼也,譬如神龍將飛而潜身試躍、鷙鷹將擊而卑躬戢翼、狻猊將攫而蹲身踞伏,彼惟養其全氣,而能以退為進,以後為先,夫是以退後而不懼也。不懼者,人其所以不懼者,天也。天人所合,智謀出焉,進退前後,鬼神且莫能测其端,而况於人與物乎。嗟乎,天下多事,其搏肩而傷子者,豈獨虎哉!吾有以進子矣:子而勇冠百夫,吾將進子以養勇矣;子而氣豪一世,吾將進子以養氣矣。非舍氣而更求所以養勇也,但能養氣,而養勇之道,固已兼之而無遺矣。何則?養勇而養其勇之所自出,斯天全,而勇亦全也。



圖大

狃小而拘於墟,此不善為小者也。善為小者,不為小也。圖大而失其居,此不善為大者也。善為大者,不為大也。不為大,故知大之無餘於小;不為小,故知小之非不足於大。鯤之大也,其势在水,其用在化。挾三千里之水而不能化,水失其勢,魚蝦且得以其小者傲之矣。化而為鳥,鲲之善為大也。鲲惟不自有其大,是以化也。鵬之大也,其势在風,其用在息。摶九萬之風而不能息,風失其勢,鷃雀且得以其小者傲之矣。息以六月,鵬之善為大也。鹏惟不自有其大,是以息也。故知鯤之能化、鹏之能息者,斯可與為大為小,可與語大語小,可與語無大無小矣。而吾有怪於李秃翁之語大也。秃翁好大者也,其言曰:余家泉海,海魚入港,潮退而不能去也。集數百人,持斧斤,升梯登魚背,斫割連數百石。魚故無害,須臾潮至,翻身摆尾,悠然而逝。以為魚之大者莫過此矣,則又有大焉者一魚出海,初視之,如雲如霧,俄焉霧散雲開,見海中有魚,如大行王屋,虧蔽天日,白晝晦冥,綿亘蜿蜒,莫窮其際。從東徙西至,朞月乃已。則是魚也,奚啻三千里之鲲而已哉!豪傑之士亦若是魚而已矣!嗟乎,秃翁则誠豪傑也,然徒知豪傑之能為大,而不知聖賢之能不為大也。不觀之龍乎?當其鼓浪升天,排山倒海,霖雨萬里,而非其德;洪水九年,而非其怨。此可謂大矣,及其化也,時為人焉,時為蟲焉,時飄為葉焉,時擲為棱焉,時絡為絃焉,時藏於指爪,時潛於肩臂焉。方其為人為蟲也,與其為龍,無以別也;方其為葉為梭為絃也,與其為飛為躍為腾,無以別也;方其在指在肩在臂也,與其在天在淵在渚,無以別也。彼自有所以為大為小為卷為舒者,而人乃以區區小大之形、琐瑣卷舒之狀求之,是豈知龍之為龍哉?故夫龍之為龍,不可見也。惟不可見,故曰神龍。龍而神焉,斯固董父所不得而豢,劉累所不得而畜,朱萍漫所不得而屠,夏后氏所不得而醢,張茂先所不得而食者矣。彼且噓吸陰陽上下星辰,卑崑嵛、薄蓬萊,而猶昭昭皇皇,為人所見焉,猶需飲食、求嗜欲而為人所豢焉畜焉,則必至於撄患被害,而為人所屠且醢而食之然後已。故夫屠醢之禍始於豢畜,而豢畜之辱始於可見。由此觀之,凡龍之可見而可豢可畜可醢可屠而可食者,皆憑其大者,以傷其性而賊其真,名雖為龍,而未離乎魚鱣之類者也。豈惟龍哉,惟鳳與鵬亦不可見也,凡鳥之大而可見者,玄鹤乎黄鵠乎,皆未離乎鷃雀之類者也。豈惟鳳與鵬哉,惟麒麟與騶虞亦不可見也,凡獸之大而可見者,犀象乎熊羆乎,皆未離乎犬豕之類者也。嗟乎,秃翁惟其欲為泉海之魚,是以撄禍而不寧。使秃翁不為魚,而為龍為鳳為鵬為麒麟為騶虞,世人安得而禍之也哉?



憐才

天與我以才而人褻之,人之罪也。天與我以才而我自褻之,我之罪也。褻才之罪,豈獨人哉,即馬亦有然者矣。往者吾邑城北劉翁有馬,生駒,昂首而長嘶,多鬣而蹄齧。翁甚惡之,里中相馬者皆莫議也。有大腹賈見之,三顧而不忍去,踵門償其價三百金,翁喜過望,與券。既成,徐而問曰:客之急市吾馬,何為也?曰:良馬也,可行千里。可教之戰,且献之内廐也。曰:長嘶何也?曰:不能通其志也。曰:啼齧何也?曰:不能盡其才也。曰:其長何也?曰:馬八尺為龍,其長猶未艾也。翁唯唯,已而告之曰:吾南方之養馬也,稍長,則{豕貴}其首、雕其蹄,今悉如法,可易制矣。客艴然變色,頓足失聲曰:已矣,無所用矣!是黑龍之精也,其性剛烈,不制於人,制之则不能千里矣!索還其金,太息而去。翁始悔恨,試以凡馬馭之,猶日行三四百里,他馬不能及也。及崇禎癸未,余里周生有白馬,朱鬣,日食稱一石,雖百夫莫能制也。周生曰:是無用而多費吾稻。牵於湖南五達之衢,市焉。會逆賊張獻忠猝至,掠生與馬而去。賊將有善相馬者,見而驚曰:此千里馬也,眼有紫豔,口有紅光,其齒鋸如虎,其首擎如鹰。教之戰,天下莫能敵也!教成,以獻其偽主,被以錦韉,蓆以文茵,饑食人膏,渴飲人血。馬乃奮躍長鳴,自以為良遇也,破長衡、入吉袁,衝突馳擊,所向披靡。歸而論功,赐號曰兔食三品料。遇周生於塗,瞠然如弗見也;取芻豢以飼,則蹴而覆之,若饫膏粱而弗屑也,若挾贼寵以相驕也,若怨憾疇昔之不見知也。居無何,官兵恢湖南,賊將走渡洞庭,舟破,馬與賊同溺死焉。賀子曰:是皆馬之不幸也!向使二馬生於盛隆,遭逢知己,騰躡風雲,馳驅日月,豈不為當世所用、後世所稱哉?是故駕辂車而鳴和鸞,则黄帝之翠黄、禹之飛兔腰褭,而穆王之白{減木}山子也;服戎辂而飾繁纓,则魏武之絕響影、唐太宗之拳毛白蹄也。若夫空谷白駒、野廄黄骝,猶得以優游閒曠之身,與深山之鹿、秋後之兔同其高逸。惟不幸而無知者,遂為人所褻,使牧竖傭奴操羁紲而鞭箠之;又不幸而所知非其人,失身自褻,遂甘為賊用而不恥,且舉故主豢養之恩而仇之。嗚呼,可傷也已!雖然,求良馬者必在冀北,大江以西非其產也,乃百年之内,彈丸禾川,龍種再出焉。然则天下未嘗無千里馬,其混迹槽櫪,為人所褻,而因以自褻,漏於余見聞之外,蓋不可悉数。而況於人乎!吾是以於二馬而興憐才之欺也。



用人

新安余生過予,稱其舅氏程翁,富可敵國。程翁為人,口吃身短,目不識權衡,朝夕魚蔬小市,為人所欺,而所積金珠,殆以室量。及問其富術,则曰:翁無他长,惟能知人、能用人而已。邂逅而得一人,審其可用也,羅而致之,不必其親暱也,不必其里閈也;進而周恤之,又進而寵任之。或慤者或黠者、或廉者或貪者、或明敏者或微密者,或愿而馴者,或貧而無賴者,各因其質,或付質庫,或任鹽鹵,或梓柏杉枏,或漆或靛,或綾絹,或鉛鍚或珠玉,各隨其能;或客荆揚,或入幽冀,或青兖徐豫,或滇南巴蜀,各從其宜;或予数百金,或千金;或專或兼,或正或副,各稱其量。與不過分,用不違器,舍短取長,審幾量力。其有不勝任者,朝進而暮出,弗敢懟也。他日,有讒於翁者曰“某任質庫於東,而隱其息,別營質庫於西矣;某司贸易於南,而隱其息,別尋貿易於北矣”,翁聞而喜;則又有讒者曰“某為鹽卤,而遣人私貿綾絹;某貿綾絹,而遣人私貨珠玉矣”,翁聞又喜;則更有讒者曰“某以翁貲轉输四方,其息倍蓰,新安之人奔走其門,市良田美宅於鄰邑,而擅一方膏腴之壤矣”,翁聞則益喜。或問其故,翁曰:所貴乎良商者,貴其因時而善變也。彼守吾貲而不變,徵貴而不徵賤,能取而不能舍,知得而不知喪,是天下之賤商也。吾貲有常而息無常,吾息有常而取息之道無常,物無常賤也,以貴易賤,賤必復貴;時無常絀也,持贏守絀,絀將復赢。善變者以無常為有常,未旺而趨,未衰而徙,已得利則速去之,珠轉盤旋而無所滯。吾既溢富,則彼亦自饒,彼能自饒,即吾饒也。世未有盥無完缶而可為人任堟埴,爨列破釜而可為人司冶鑄,身患哮喘欬逆之不治,而可為人調寒熱、和腑臟、稱良醫。則未有才不能具温飽、智不能周妻子,而能為人持籌握算,操奇赢、權子母者也。吾第以其能勝任為愉快而已,他何咎焉?賀子聞而歎曰:大哉是言,即為天下之道,亦不越是矣!為天下者,贵在用人;用人之本,在於知人。知而用之,毋拘文,毋偏聽,毋求備,毋摇其肘、毋奪其私,天下之才,有不樂輸其誠而畢呈其技者乎?嗟乎,以諸葛武侯之明,而不能知馬謖;以張魏公之忠,而不能用曲端。而知人用人,程翁獨能兼之。若程翁者,豈尋常貨殖之徒所可及哉!



備患

患事者,必患於無事之先,迨事至而後患焉,患亦為事矣。備患者,必備於無患之先,迨患至而後備焉,備亦為患矣。故君子不以事撄心,不以心撄事,不與禍鬭力,不與災生贅,不與時爭利,不加事於事之外,不造事於事之中。抱一守貞而無與競,故能履虎尾而不咥、歷羊腸而不躓也。古人有言曰,魚不見水而不溺水,龍不見石而不觸石。夫其不溺水也,以其不見水也,非不見水也,以水為命,安於所溺,故不溺;安於所見,故不見也。夫其不觸石也,以其不見石也,非不見石也,以石為性,忘於所觸,故不觸;忘於所見,故不見也。然则身在事患者,亦若魚龍之在水石而已矣。且夫人皆知備之為備,而不知不備之為備也。備之為備,防於有形;不備之為備,止於無形。惟君子能備無形之患,故有形者莫能患焉。龔遂撤屬邑之兵,而渤海之盗立解。撤兵乃所以備也,使必增营壘、選卒徒以為備乎,盗斯伐之矣;郭子儀解帳下之甲,而魚朝恩之釁立消。解甲乃所以備也,使必盛騶從、擁牙兵以為備乎,釁斯乘之矣。此豈非不備之備密於備之為備也哉?吾乃知凡備人者,畏人者也;備於人者,畏於人者也;不備人而自備者,自畏而人畏之者也。其在大有之乾,曰“厥孚交如威如,吉”。君子以孚誠服天下,無盟誓而人信,無鈇鉞而人畏。夫是以不交而交如也,不威而威如也。交如者,交之所不能及;威如者,威之所不能及也。而象傳亦曰“威如之吉,易而無備”,謂夫城府險深、挟詐設備者,威不足而畏人,曹操司馬懿之流是也;樂易近人、推誠無備者,威有餘而見畏於人,漢高光武之類是也。樂易無備,而人以為交焉,以為威焉,其為備也,顧不大哉!昔者石先生乘駿馬如飛,心怖欲墜,老僕進曰:主勿怯,怯則墜矣。主但意在馬先,惟恐霜蹄之不疾焉,则驰驅如意矣。從之良然。乃知向之教以攀鬣蹴鐙者,皆庸人增我怖者也。他日登華山,上千尺幢道,險而恐蹶,老僕又進曰:主勿怯,怯則蹶矣。主但縱心信步,曠然如履平地焉,则幾及矣。從之良然。乃知向之教以拾级勿視下者,皆庸人致我蹶者也。由是,終身乘駿馬若薾雲霧而追奔電也,三登泰岱,若攜杖履而上邱阜也。最後遭罹大變,備嘗百艱,先生歎曰:老僕疇昔,曾以乘駿馬登山二事,進我於大道矣。由是,談笑安閒,寂若無事,因而出險。乃知向之教以舞智用譎者,皆庸人拘我絷我而幽囚我者也。石先生此言,是亦不備人而自備,不畏人而自畏,不備於有形,而備於無形之說也。



得機

大凡君子與小人所以得君者,莫不各乘其機而用之。將為批卻導窾乎,機也;將為弄丸解圍乎,機也;將為轉輪旋轂乎,亦機也。機者,治亂之關,而撥亂為治之會也。是機也,君子乘之以匡救其君而有餘,小人乘之以蠱蔽其君而非不足。操其所勝而奪其所私,是在君子因時制宜而已。昔者孔子相魯,季桓子弗善也,齊人歸女樂,桓子受之,與魯君往觀,三日不聽政。使魯君自惑,孔子自行,無逐聖人之名,而有棄聖人之實。此桓子阻孔子之機,正人君子所切齒而扼腕者也。而番吾君能因桓子之機而倒用之,就其蠱蔽之術以為匡救,斯又奇矣。趙烈侯赐歌者搶石二人田萬畝,相國公仲連欲諫不可,辭疾弗朝;番吾君亦知諫之不可也,乃勸連薦賢,連從之,即薦牛畜荀欣徐越三人。畜侍以仁義,欣侍以舉賢任能,越侍以節财儉用,烈侯悅此三人之言也,乃謂連曰:歌者之田且止。夫人臣事君,未有能與君爭勝者也,爭之而勝则名不可居,争之而不勝則事不可復。藉令仲連與烈侯爭此區區萬畝之田,所持者小,所傷者大,烈侯將誰與成□强之業哉?今也臣無苦口之勞,君無逆耳之怒,機發於伏,而勢轉於環,乃知番吾君沮歌者搶石之機,與桓子沮聖人之機,邪正雖殊,設施則一也。雖然,應機之方,又在相時而變矣。機有時當用操者,或失之縱,則沮。苟進一賢,而與不賢人參之;去一不善,而與不善人参之。此如刲豚而與彘謀,薦羔而與羊謀,必沮之勢也。所以先機密運,宜用操也。機有時當用縱者,或失之操,則窒。苟興一利而急爭之,以樹非常之名;去一害而固執之,以速脱距之效。此如琴瑟之膠柱而不可鼓,關鍵之堅固而不可開,必窒之势也。所以圆機妙轉,宜用縱也。然则番吾君之用機,又不如徐無鬼之易易也。徐無鬼說魏武侯曰:臣善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中之質其目若視日,上之質若忘其一;臣相狗不及臣相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匹。無鬼蓋借相狗馬為隱語,以喻用人知人之道也,不言何以用人、何以知人,但言相狗相馬,而武侯固已深喻其旨,暢然大悦矣。蓋烈侯所好者聲音,番吾君以薦賢易其聲音之好,其機用操,操则其情移、其志變;武侯所好者狗馬,徐無鬼即以狗馬易其狗馬之好,其機用縱,縱则其情舒、其志豁。操者以反為事,而縱者以因為功。反之事猶有待,而因之功并無迹。吾故曰徐無鬼易易也。且非獨無鬼一人也,止沉湎者,必反之而用監史,亦或因沉湎以解沉湎;止惑溺者,必反之而用規正,亦或因惑溺以破惑溺。齊威王沉湎於長夜,羣臣諫之,弗止也,淳于髡因而進男女雜坐、一石亦醉之言,微辭而止之。楚莊王惑溺於爱馬,欲葬以大夫之禮,舉朝争之,弗止也,優孟因而進美玉為棺、祭大牢而享萬鍾之言,談笑而止之。皆因也,機也,皆徐無鬼狗馬之諷所觸類而變通之者也。不乘人主之機以撥治亂於瞬息,乃悍然與人主激聒而不已,此比干所以剖心,而子胥所以有鴟夷之賜也。悲夫!



疑陽

蓋聞陽之為道,未有不尊於陰也。陽用其强,尊而易屈;陰用其弱,屈以致尊。各相用,則交相敵矣。當其未敵,弱常避强,弱之避强,將以用其弱也。用弱既熟,陽失其尊,始則相穉以成其驕,繼則相狎以成其玩,終則相假以成其亂,使得蓄積弱陰以敵强陽,於是鬼侮人、女制男、臣僭君、小人冒君子。至於小人冒君子,而陰陽之變始不忍言矣。姑以人鬼言之:青州有少年,浮海遇風,飄至鬼國。少年進而揖之,而鬼不見,與之語,亦弗聞也。遂升王殿。王方視朝,逼而侵之,王蹙而傴,羣鬼負王入宫,召巫視焉。巫言:無傷也,陽地陽人偶來為祟,强陽性暴,不耐久居,遣之易也。乃具酒食,縛草為人馬形焚之,巫歌舞詛咒,少年據案醉饱,俄有僕夫奉馬而至,少年乘醉,跨馬至岸,得所乘故舟,揚帆疾去。巫與羣鬼鼓吹拜送,終不見也。若是乎人憎鬼,鬼亦憎人乎?人詛鬼,鬼亦詛人乎?人以不見鬼,故鬼為人祟;鬼亦以不見人,故人為鬼祟乎?雖然,人蒙鬼憎,陽失其尊矣;人受鬼詛,陽失其尊矣;人為鬼祟,陽失其尊矣。若夫君子失其尊,而君子與小人,有不互相蒙、互相憎、互相詆者乎!蕭望之周堪諸君子,即石顯弘恭所憎所詆之小人也;竇武陳蕃諸君子,即曹節王甫所憎所詆之小人也;元祐司馬光諸君子,即章惇蔡京所憎所詆之小人也;近世楊漣鄒元標諸君子,即崔魏虎彪諸兇所憎所詆之小人也!憎詆相蒙,嚣呶不已,鼠璞之音,愈辨愈訛;鹿馬之形,屢分屢混。嗚呼噫嘻,有由然矣!凡為小人者,未有不巧避小人之名者也,避小人之名而無以容之,則其怨必大洩於君子,媒孽君子之短長,而以小人之名反被君子矣。且凡為小人者,未有敢徑行小人之事者也,行小人之事而有以激之,則其毒必盡發於君子,矯誣君子之陰私,而以小人之事反誣君子矣。被之以名,誣之以事,羅織獄興,朋黨禍延,君子之羣盡空,而小人始儼然冒為君子,逐臭附羶之倫,亦翕然共尊小人為君子。君子小人,是非玄黄,相攘相爭,遂與国運相為終始,天下事尚忍言哉?且夫陰陽互易,從古至今未有已也。唐武后被衮冕,臨朝稱周天子,於是昌宗易之遂為周室妃嫔矣。昌宗易之非妃嬪也,然身沐周天子房帷之寵,雖欲辭妃嬪之名,不可得也。契丹陳州女子號白頸鸦者,能主兵事,封為懷化將軍,有侍夫百人。此百人者,遂為將軍侧室矣。百人非侧室也,然身受侍夫之號,雖欲辭侧室之名,不可得也。又其甚者,曹氏,漢之内寇也,而詆諸葛之出師為寇矣;祿山,唐之反將也,而指颜常山之舉義為反矣;李自成張献忠,大逆不道之劇賊也,而傳宣偽檄,乃敢斥朝官為賊臣矣。天人神鬼,以顛倒幻化為不測;陰陽內外,以錯綜變置為無窮。彼為君子、小人者,默相推遷於其間,而各不自知,斯又不得以用强失尊責難於君子也。悲夫!



定志

古今所以保治弭亂者,有道焉,有術焉。何謂道?聖人治民,不能盡人而治之也,惟治民之志與氣而已。民氣欲其常通,而民志欲其常塞。氣通而後上下之交合,志塞而後上下之辨明。上下交合,則虞詐消;上下辨明,则覬覦絕。但使天下虞詐消而覬覦絕,則可端拱而治。故曰,治民者,治其志與氣而已。此其道,在易之泰與履矣:地上天下為泰,傳曰“泰者,通也,上下交而其氣通也”;上天下澤為履,傳曰“履者,禮也,辨上下以定民志也”。嗟乎,上下辨於朝廷,何以民志遂定於天下乎?聖人於此識其微矣。聖人謂,夫生民之亂,生民之志為之也。彼民見夫養尊處優者猶夫人也,则以為此皆有志者所可為云耳,此後世所以有僭竊叛逆之事也。雖然,民志無窮,而民分有辨。吾欲從其無窮者塞之,必先取其有辨者定之,是故自天子以至公侯伯子男鄉大夫士庶下,及輿臺皂隸牧圉,皆有等威以相及也,為之明其度數、詳其經制、多其節目,使委曲而繁重焉,而民之有志富貴、不能枯槁山澤者,則又為之論秀而書升焉,自里選而鄉舉,皆由大樂正漸次以達於大司徒,然後升於天子論定,而後官位定,而後禄焉。使民曉然知夫至富至貴者之不可幾,而一命再命之荣亦從其勤苦艱難而僅得之,非可力攫而智攘也。夫然後志塞而禮行,禮行而氣通,氣通交合,君民一體,朝野輯和,憂樂相關,兵刑不用。故曰上下交而氣通也。蓋明其辨乃所以合其交,而塞其志即所以通其氣。呜呼,三代隆盛所由久安長治者,其道在此。易傳所謂“履而泰然後安”也。迨至後世,師書升之制相沿而為科舉,沿科舉之制遞降而成舉業矣。雖然,舉業者,亦帝王保治弭亂之術也。何謂術?舉業之學,能使民樂為我愚,能使民樂為我贱,能使民甘為我屈且辱。何以明其然也?圖史典籍,此聰明才知所自出也,後世帝王非不欲盡羅聰明才智而用之,而無如學者之趨平而就易也,不得已,因其平易而聚功名富貴於一路,程之以訓詁,束之以八股,繩之以有司之尺度,使中才以下,皆得勉强學問、觀光上國,而聰明才智之士亦盡棄所學,降心斂氣,耗精神、糜歲月以為揣摩。功令所懸,風氣隨之,衣冠之倫悉走平易,驯而易制,庸而易防,縱鲜經緯匡濟之弘猷,亦無篡逆叛亂之巨猾。上下輯柔,以成治理,故曰能使民樂為我愚也。賓興盛典,惟重進士,紫薇青琐,皆出藍袍;天祿石渠,盡懸帖括。雖學如董楊、才如晁賈、博綜如班馬,廢置黜落,没齒無怨。消磨英雄而泯其迹,顛倒豪傑而忘其故,故曰能使民安為我贱也。朝廷三年一大比,所得進士不過三百餘人,此三百餘人,不必人人盡賢也,釋褐未幾,登台省、躋卿贰而人不以為躐榮者,則以為舉業、進士,學孔孟之學者也,以膴仕與學孔孟之學者,譬如閨閣之女,不問妍媸,但非男子皆可結褵也。其舉業技成,而厄於三百進士之數者,则等而殺之,有乙科焉,有明經焉,固已祿薄秩微,不得與進士齒矣。若其降而下之,则有國學焉,有儒士焉,有三考焉,此三途者,不必盡不肖也,然其祿愈薄、其秩愈微,相與仰鼻息、奉頤指、供奔走於進士之前,恬為固然。其間或有遭時結主、奮身顯庸者,然如海國貢珍,必責疵纇;自非夜光,莫能暗投矣。自此而外,縱有聶政荆軻郭解豪悍不羈之徒,莫不奴隸而鞭笞之,捧盤匜、執麾蓋、受徭役而不敢後,故曰能使民甘為我屈且辱也。民樂為我愚,而後我得獨有其智;民安為我贱,而後我得獨享其贵;民甘為我屈且辱,而後我得獨居其尊且榮。明知驅天下於空疎無用,文質無所底,緩急無所恃,而保治弭亂之功,卒不可廢。蓋術也,而寓於道;塞志也,而寓於通氣矣。噫,後世以此坊民,民猶有犯上而作亂者,盍亦反而求之道德齊禮云耳?



汰甚

善治天下者,無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傷心之事起矣。吾有所快於此,必有所不快於彼;有人焉以此為甚快,必更有人焉以此為甚不快。使天下各营其所甚快,各避其所甚不快,此豈朝廷之利哉?古之聖人,用人而非其愉,棄人而非其拂,生人而非其德,殺人而非其威。凡所以用之棄之生之殺之,皆其人之所自取,而聖人無與焉。故天下受聖人無心之治,而聖人亦享天下無事之福。後世不然,愛一人,則加膝以為快;惡一人,則脫距以為快;生一人,则呴嚅噢咻之為快;殺一人,則芟伐蘊崇之為快。於是德怨分而是非競,意見殊而朋黨熾,快心而言出而必反,出反不休,所傷之毒,騰為謗誣;快心而行往而必復,往復不已,所傷之毒,變為慘鸷。吾所快心者一人,人所快心者又一人,彼此亙快其一人,而互傷已遍於眾人;前人所快心者一事,後人所快心者又一事,前後迭快其一事,而迭傷已及於眾事矣。則是快心者,殺機之所由伏,而害氣之所由蕴也,可不惧哉!且夫快心之事,相激相成,終無已也。不甚焉则不快,不大甚焉則不大快,不自為甚則不獨快,不眾為甚則不眾快。聖人知夫大快之後必至大傷,而眾快之後必至眾傷也,是以敬焉止焉蕩焉平焉,我不為所甚剛,故亦不為所甚柔;我不為所甚喜,故亦不為所甚怒;我不為所甚恩,故亦不為所甚怨。而後知甚剛甚喜甚恩者,凡人之私,而非聖人之公;凡人之妄,而非聖人之識也。從其公且誠者以觀聖人,雖堯以天下與舜、舜以天下與禹,而不謂甚也,彼其所與者,非快其心以溢于舜禹之分也。雖一朝赫然誅四凶,而不謂甚也,彼其所誅者,非快其心以溢於四凶之分也。苟快其心而溢其分,则雖小賫小封小誅小僇,而人皆以為甚焉。然則天下之治亂,在快心者之甚與不甚而已!今夫快於食者必傷其食,傷食之甚,其視淳熬淳母、猩唇駝峰,皆糞穢矣;快於色者必伤於色,傷色之甚,其視南威西施、粉紅黛翠,皆蛇虺矣。又况快心傷心之後,寧能復覩快心之事也哉?快心既甚,必有憤慉之氣隨之;傷心既甚,必有陰陽之患中之。是以聖人重惡夫快心之事也。非惡夫快心之事,乃惡夫傷心之事也。昔者孔子未嘗得天下而治之也,然吾謂善治天下者莫若孔子。何也?孔子以無毁譽之心治天下之是非,則賢否定;以無適莫之心治天下之同異,則偏黨化;以不欲勿施之心治天下之好惡,則情偽消。孔子之所以為此者,不過欲天下無傷心之事云爾。使天下無傷心之事,則柏皇栗陸伏羲神農之化也。孔子惟欲天下無傷心之事,故不欲天下有快心之事。而天下快心之事,實從好盡與太甚兩念而生。孔子曰“有餘不敢盡”,孟子曰“仲尼不為己甚”,蓋為快心者示儆也。



驯文

邑西劉生,好學士也,嘗從余問為文。余患其才敏而氣决也,示之以驯謹。比及三歲,年益茂而志益銳,下筆千言立就。余患其率易而坦直也,乃救之以巧以變以奇以放。生顰蹙而對曰:弟子學為馴謹之文有日矣,今又命之分趨而旁歧焉,懼其失故步而颠躓也,敢求所安。余笑曰:子以為馴謹而外,別有所為巧變奇放哉?吾患子為馴謹未至耳。子為馴謹而至焉,巧變奇放不待更端而自至矣。不聞古聖人之教人射乎?射義之言曰:“射之為道,内志欲正,外體欲直,持弓操矢欲其審固,正己後發,容體比於禮,其節比於樂”。而周禮之教射,一曰和容,一曰興舞。此其諄諄於馴謹之道,可謂至矣。於是有得於馴謹之至而為巧者焉,去柳葉百步之外而射,百發百中,皆穿柳葉而葉不落、矢不墜者,養由基是也。有得於馴謹之至而為變者焉,兩雄交射於中衢,矢鋒交觸,至地而塵不揚,其一矢竭,拾取棘端,抵刺矢鏃,不差毫芒者,飛衛之與紀昌是也。有得於馴謹之至而為奇者焉,措杯水於肘上,鏑矢已沓,方矢復寓,而杯水不搖、矢鋒不躍者,列禦寇是也。有得於驯謹之至而為放者焉,登華峰,臨百仞之淵,而蹈危石,背逡巡,足三寸垂在外,矢無虛發者,伯昏無人是也。此四人者,豈能越於聖教範圍之外哉?其為養由基者,即聖教所謂志正體直者,習慣成熟而已。藉使内外不一,體志相違,支左屈右,張皇失措,烏能為巧?其為飛衛者,即聖教所謂和容興舞者,官止神行而已。藉使容悴不和,興沮不舞,生死衡决,兩敗並傷,烏能為變?其為列禦寇者,即聖教所謂持弓矢審固者,純氣自守而已。藉使弓矢不固,心手不忘,兩箭追風,毫髮千里,烏能為奇?其為伯昏無人者,即聖教之容體比禮、節次比樂,以壹其志以恬其氣,聖而通之、神而化之而已。藉使體搖志亂,節愆氣浮,臨深阻高,魄戰膽落,烏能為放?由是觀之,天下事未有不能為馴謹而能巧能變能奇能放者也。苟其能驯能謹而不能為巧為變為奇為放,必其耑己守残,學一先生之言而未造其至也。今吾子之所為馴謹,果能至耶否耶?如其至焉,则愈巧愈熟、愈變愈常、愈奇愈正、愈放愈收,皆平日妙心所發皇,而臨文天機所躍露也。然则吾所謂巧變奇放,不過學問馴謹所至之境、所验之候,豈作而致哉?自然而然,即為文者不自知也。子試屏緣息慮,以學為文,曲者中钩、直者中繩、圓者為珪、方者為璧,錯綜開閤,有倫有度,驯謹如是,是亦可矣。及其積厚資深,左右逢源,從心所欲,隨手所之,鑿蠶叢出鳥道,擾蛟龍搏虎豹,倒滄溟盪山岛,海印發光,蜃樓市幻,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其為巧為變為奇為放,千態萬狀,出沒毫端,而於曲直方圆之體,絲毫不亂。文至於此,雖欲於尺幅之内別其孰為巧變、孰為奇放,可復得哉!故曰,醉也而後肆焉,操也而後縱焉,寧止純一也而後猖狂恣睢焉,皆從其至者言之也。吾子勉之!欲為馴謹,第造其至者而已矣。馴謹不至而欲巧變奇放之至,不可得矣。昔者齊梁人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取青妃白,欲巧而不能巧也;初唐人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厭故競新,欲變而不能變也;揚子雲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玄文黯黮,欲奇而不能奇也;樊紹述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魁紀荒誕,欲放而不能放也。



酌取

富貴之本於天者無常,而本於身者有常。知天之無常而酌取之,則取而無禁;知身之有常而酌用之,则用而不窮矣。譬如蛛蟢吐絲成網,而蛛蟢得網以取食;桃蟲紩麻成襪,而桃蟲得襪以為室。二物取身之自有者為其自资,而不侈用其有,故能常有其資也。神龍嘘氣成雲,而龍得雲以致雨;猛虎嘯野成風,而虎得風以振威。二物取其身之自生者為所自藉,而不殆用其生,故能常有其藉也。富貴者,亦人所自有之而自生之者也,自有而不能為資,自生而不能為藉,而更侈之而復殄之,倏得而生倏失而死,生而肥飫死而槁落,如木之有蠹、果之有蟲、醯醬之有蠛蠓焉,適足以贼物而自傷也矣。嘗聞江南富兒,侈居華屋,惡見炊煙。骤貧鬻宅,僦寓小樓,隣人燒煤,煙氣觸喉,委頓而斃。宋祖既滅李煜,得其寵姬,夜見油燭,閉目囁嚅,謂有煙氣。易以純蠟,復閉目云煙氣愈甚。宋祖詰曰:汝在江南無燭乎?對曰:妾在江南,房帷巷幕,皆懸大珠,其光如晝,不識燭也。宋祖怒其汰,叱出發隸教坊,飲恨而死。近世維揚有巨賈,結歡貴人,乃為精饌,邀其二子,皆驕倨不至。主人躬请再四,夜分乃臨。美人捧爵執匜,絲竹競發,水陸雜進,公子相視而笑,莫肯下箸。主人拜祈,乃舉熊蹯一臠,入口即唾,相視復笑曰:煙氣殊苦。升車遽去。主人慙謝失節,私請其從者曰:竊聞公子食必炊炭,今吾身執爨、妻執飪,未敢用薪,而言煙氣,敢問何也?從者曰:公子煉炭有方,碾炭和藥,九煉乃成。未煉之炭,與煉不及九,皆公子所謂煙氣,不可食也。及維揚兵亂,二公子狼狽竄匿深谷,絕糧五日,全家饑甚。見巨賈同匿,匍匐往乞其餘飯,賈辭曰:尚未煉炭。二公子媿憤,遂饿而死。由是觀之,富贵之事,其傷於煙氣者多矣。富貴之人,其為類,於煙氣所傷者,又多矣。甚矣富貴之難居也!非居富貴之難,取之過其節,用之溢其分,浸淫富貴之場而不自知其難,是以難也。惟君子知其難,是以富貴必求為可受。世多藜藿,則膏粱重,有至重者,國祿為輕。得其至重以居膏粱,则雖國祿亦無輕焉。世多短褐,则紱冕榮。有至榮者,國爵為辱。得其至榮以居紱冕,則雖國爵亦無辱焉。夫然後可受也。富貴必求為可守,後之亡者,今之存也,善為富者,慎保厥存,不貪多存,以厚其亡。亡者不厚,则存者永存焉。後之退者,今之進也。善為貴者,每難其進,不務加進,以益其退。退不益退,则進者常進焉。夫然後可守也。富貴必求為可復,失富之後難以處貧,富不改貧,富雖已失而貧如故,吾還吾故,則失無所失焉。奪贵之後難以處賤,贵不改賤,贵雖已奪而賤如初,吾返吾初,則奪無所奪焉。夫然後可復也。凡此三者,皆酌取而酌用之道也。苟失其道,酒肉蒸其鼻口,嗜欲溺其心志,上之無可受之量,次之無可守之力,下之無可復之路,舉其平日所僥倖而獲,與夫先世所勤劳而營者,皆以奉己而夸世焉,其視物也,亦猶煙氣之類而已。



儆貪

吾今而知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貪者以得利為寶,廉者以得名為寶。既而名之所集,利亦歸焉;名之所去,利亦亡焉。於是貪者不崇朝而喪二寶,廉者不崇朝而得二寶矣。語貪者得寶於廉者之前,廉者病之;及語貪者喪寶於貪者之前,即貪者亦必病之。病之而不能已於貪者,非其氣質然也,物有所蔽而智有所昏也。蓋嘗徵其得失於治賈者矣。古之善治賈者,莫如司馬子長,子長曰“廉賈歸富而貪賈貧”,又曰“貪者三之,廉者五之”。何貪廉相去之遠哉!彼見夫貪賈之所逐者,眾射之利,而不知眾之所射,久而成壟也;所慕者腾貴之貨,而不知貴之所腾,久而反賤也。且夫顧戀则不能爭時,纖悉則不能得人,狃常不變,機或失於物先;壟斷不止,算反遺於目睫。凡此贪賈之所以失,即廉賈之所以得,而貪者不知也。即有知之者,教之以陶白之道,以棄為取,以散為聚,以仁義為奇赢,以好行其德為居積之術,而貪者愈不知也。及至智盡能索,愈貪愈瞀,歸而與廉賈校其盈縮,而後悔其不能廉也已。豈獨治賈哉,推之治郡,亦若是矣。合浦太守貪,而海珠盡徙,及孟嘗為守,而珠始還;零陵太守貪,而锺乳盡枯,及崔君為守,而乳始復。非必珠果徙而乳果枯也,採珠之民苦於貪珠,不得已而以徙告;採乳之民苦於貪乳,不得已而以枯告。及得廉守,而民始得獻其珠、貢其乳,則謂珠以廉還、乳以廉復可也。由為郡而推之為國,亦若是矣。楚相子文,衣不重帛,食不重肉,非廉於衣帛食肉也,其意在以節愛為富庶,使其君長為伯主、其身長為賢令尹、其族若敖氏長為楚執珪,其廉於衣帛食肉者,乃所以長有其衣帛食肉也;魯相公儀休,嗜魚而不受饋魚,非廉於受魚也,其意恐以受魚骫法獲罪,免相亡祿,朝夕不得食魚,但使饋不受、法不骫、相不免、祿不亡,則魯國東海之魚,鼎烹而甕腊之,終身食而不匮,其廉於受魚者,乃所以長得嗜魚也。由為國而推之為天子治天下,亦若是矣。漢武帝行算車算船告緡之法,以羅天下之財,民財已竭,而國用愈絀,廩無赤米、野多暴客者,以貪致貧也;漢文躬行節儉,薄赋省征,每歲減民田租之半,民財既裕而國用愈饒,大府赤仄貫朽,黄金充溢,大倉之粟蠹爛而陳陳相因者,以廉致富也。由治天下而推之取天下,亦若是矣。項羽惜爵禄、愛疆土,有功者無尺寸之土,卒喪西楚者,惟貪天下,乃所以失天下也;高祖入秦,封咸陽府庫而不私,寶玉無所取,婦女無所愛,所下郡縣即以封功臣,且捐關以東棄之,以與韓彭黥布三人,使各自為戰,卒成帝業者,惟無貪於天下,乃所以得天下也。若夫猥薄微賤之事,貪廉之效更可徵也。奕者以爭小而遺大矣,博者以金注而成昏矣,教射者以多獲受箠楚,造舟者以多欲失鸿寶矣。以至飯牛者爵祿不入於心而牛肥,削鐻者慶賞不干其懷而鐻就。凡若此類,更僕難數。而乃愈知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廉者常明,貪者常暗;廉者常見有餘,貪者常見不足;廉者之得在不患得,貪者之失在於患失。不患得者,以不患而得,得之亦無患;患失者,彌患而彌失,亦彌失而彌患。吾獨慨夫後之求富贵者,皆賈也,皆貪也,皆患得而不得,患失而彌失,終身與患相尋而不已也。



规猛

窮奇見忠直则齧之,見奸佞则暱之;獬廌見奸佞則齧之,見忠直则煦之。此其氣質然也。然天下之忠直者,動與禍俱,而奸侫者,動與福會。则獬廌之所煦者寡,而窮奇之所齧者多矣。酋耳以虎為食,而猛虎非人不飽,此又其氣質然也。然深山大谷不見酋耳,而閭井里巷無非猛虎,則虎之食於酋耳者寡,而人之食於猛虎者多矣。若是乎禽默逼人,而人莫敢誰何也!然则格虎之人固有功而無罪歟?曰:否。攘臂執械者氓隸,而寢皮食肉者官長,贵賤勢懸,則功罪皆倒置矣。然则暴民之虎固有怨而無德歟?曰:否。率虎食人者每代虎而樹怨,恣人相食者復敺民以德虎,利害情迫,則德怨皆逆施矣。姑舉近事以明吾言:秋山者,虎之都會也,山有獵者王肥,善射虎,號稱虎劊。乙酉之秋,賀子避亂其家,猝見虎,諭之射,辭焉,趣之,又辭焉。已而泣曰:肥以射虎撄禍,至死者数矣。自肥學獵,强弩毒矢,與虎衡命,倖而多獲,不敢剝也,必獻之官。既獻,則按故事,受扑,忌傷尊也。既朴,則按皮論賞,傷多毛损,則薄其賚;毛毨希革,則絀其劳,從吏議也。即不獻官,而縉紳豪右争皮與脛,皆洩忿於獵人,乞貸行赂,頓首求釋。當此時也,殺虎之禍惨於殺牛。軍興以來,郡縣幕府,悉索虎皮以充交際,月責數虎為程,不中程者徇以軍法。有告民剝虎藏皮者,縛至,徇以軍法。終歲射虎,曾不敢啖虎一臠,而刀鋸桁楊必數及焉。當此時也,殺虎之禍,烈於殺人。且虎之為德於秋山也,大矣!往者鑿山跨峽、負險而居者三百餘家,狉蓁雎盱,人虎相習,各自保避,不相殺害。黑箐碧洞,皆成虎穴,虎帥其族,炰烋山麓。貪虐之吏裹足弗前,使斯民巖耕溪飲、煖衣飽食而無患者,皆虎德也。自肥射虎,斩林掃洞,蕩為坦衢,往來行族無復虎患,於是營將之剔括者歲至焉,巡尉之掊克者月至焉,暴胥挾官勢為奸利、悍卒怙兵威為箝網者,日至焉。山家所有雞豚布粟、杉枏竹柏、茗菌麻葛,不奪不饜,榜掠饑寒之民,抽其筋而煎其膏,如之何而死者不枕藉、逃者不趾接也!今之二三遺民,乃道殣之孤孽耳!夫虎者,秋山之防而窮民之衛也,肥也撤防去衛,自禍其家,以及比隣,至此極也!肥負虎德,咎莫大焉!方且焚弓折箭,悲悔之恐後,忍復射哉?賀子聞而歎曰:虎,惡獸也,而當時之虎,反因司牧以為德於民。則夫窮奇檮杌,其驅之為德者,尚未有量也!



卷二

寶啬

貪生者,不可與養生,養生必屏虑,屏慮斯性存,性存斯不毀。人能存性以不毁,斯一息也而元會矣。貪財者,不可與治生,治生必寶啬。寶啬斯勤業,勤業斯無求。人能勤業以無求,斯擔石也而鐘鼎矣。吾是以知治生之道,與養生之道一也。西鄙有饒生者,家道既温,將求益也,聞萬傅二氏有富術,齋宿,踵門而求之萬氏。萬氏見而謂之曰:子非吾徒也,子有二耗弗去,寧望富乎?曰:何謂二耗?曰:仁義是也。仁者不殘,義者不贼,仁義合者不恡施與。夫财所以不胫而來吾室者,殘與賊有以取之也。不殘不贼,無得有喪,耗孰甚焉。子為仁義,非吾徒也。復齋宿而求諸傅氏,傅氏曰:子能為竊乎?饒生惘然失對。傅氏曰:吾所謂竊者,良竊也,子豈能之乎?曰:何謂良竊?傅氏曰:良竊者,不竊人之财,而竊造化自然之财,是以仰竊天產所出,俯竊地力所宜,陸竊山藪所藏,泽竊江海所蓄,加之以射重泄輕,壟斷轉輸,以竊四方人情欣厭、俗尚貴賤之柄,囊括金粟而非胠箧,採取秘儲而無怨耦,此陶猗之術、智計之事也。子庸才也,豈能之乎?饒生曰:吾姑試為之。鬻產千金,躬自販貿,東走吳、南走粤、北走燕齊,盡廢其貲,喪志失魄,鬱伊成疾,醫莫能治。乃謁冲虚先生而問養生焉。先生曰:噫,子且休矣。子不見夫江叟之漏甕乎?以其注而泄也,厝之江心,随泄随注,自喜為完甕矣。秋高水縮,懼其少而益以泣也。有達者教之曰:子生於江而長於江,以江為不漏之甕,盡子之生,汲而不窮,甕中之水莫非江水,何私於甕而益以泣?其所益者幾何也?今子食粟衣帛,莫非天地之藏,子以天地為不竭之府,計子所需飽煖而外,皆為餘物,何私於家而求益不止?此何異江叟之私甕而益以泣也哉!且吾聞之養生之道,啬以致壽;治生之道,啬以事天。是以役生太重則死氣至,趨利太急則害氣來,皆以其悖道而違啬也。啬之為用,其理在道德五千之文,而其精在陰符黄庭之秘。盖生機所自胎,而變化所由成,其於数米簡髮、蝇营蜣飽之說,名相近而實相遠者也。子向者違時而壟斷,壟斷不遂,則陰陽患而病作;違時而轉輸,轉輸不成,则物產耗而財匱。此皆崇啬之貌而失啬之本,夫是以欲嗇而反費也。吾所啬者,啬其神與氣而已。是二者,子身之寶也,不知惜此,而好以黠詐雄武爭勝鬭捷,以撓神而傷氣,損元命、喪財源而不自覺,是自殄厥寶也。子身有寶,子自殄之,而奔走以取四方之寶,是猶驪龍不自護其頷,而攫鲂鯉之目為夜光,豈不謬哉!子不如惜寶而歸,安静以俟時,審時而觀變,物將自復,天且來助,病可去而富可復矣。饒生聞言,汗浃四體,不覺沉疴之脫也。歸治其家,男耕女織,倉廩豐而桑麻茂,屬有天眷,五稔之間,復其千金,持盈知止,施及三族。行年九十,色若孺子。考其所行,不越仁義。乃知萬氏之言為誑己、傅氏之言為夸己也。



去恃

人知强大者之可恃也,而不知微弱之可恃。微弱豈有可恃哉?而恃夫强大者之失其恃。强大者恃而玩,而微弱者謹;强大者恃而疏,而微弱者密。玩與疎併,而謹密者起而乘之,则强大之有恃者失,而微弱之無恃者得矣。彼固以無恃為其恃者也。壬午春,茶陵雲陽山有水牛與白额虎鬭,牛將败,旁有一牛突至,從虎腹間橫衝,觸虎墜崖,傷胫,鄉人望見,因共斃虎。是秋,山中耕夫數十人見虎,共持鋤钁逐之,家犬隨焉。虎哮吼躍起丈餘,將攫耕夫,眾皆辟易散走,犬從後齧虎势,斷之。虎负痛而踣,眾復集鍬钁並下,虎遂立斃。至十有一月,大雪三日,有虎饑出,啣雌雞吞之。雄雞怒飛啄虎目,虎為雪眯,驚躍墜塹,所蹈大石崩陨,壓虎折腰而斃。山中人喜,來告曰:若是乎虎之孱也。昔者虎食人,今吾有牛與犬雞三物者,至微弱也,而一歲之中,三制虎焉。吾雲陽人無復虎患矣。余謂之曰:不然,虎之於物,乘其怯與闇而動者也。物無大小,其相制也,必以氣。人無强弱,其制物也,必以機。彼怯者喪氣而闇者失機,夫是以人而見制於虎。即以三物觀之,牛衛黨,犬援主,雞惜偶,其必程力以鬭虎者,氣也。牛伺間而觸腹,犬因便而齧势,雞藉雪而啄目,其出不意以斃虎者,機也。彼惟其微且弱,故能厚集其氣,以徐察其機也。豈獨虎哉,曆稽稗史,如飛鼠之断猿也、村犬之殪羆也,與夫野狸之登車而齧獅、蝍蛆之吸氣而殺蟒也,是皆善用微弱以圖强大,而為强大者猶恣雎横暴、跳梁狂噬、炰烋怒凌,迷不自知,以陷於死也。惟人亦然,服猛以誠,而不夸以形;立威以信,而不怒以爭。省括以决其機,集義以生其氣,以是處微弱、與强大,安往而不宜哉。苟失其道,氣矜之隆,败於多欲;幾先之識,昧於貪權,遂有侯王而死於匹夫、崇高而困於羣醜者矣。又有甚者,以智伯之桀骜,而鬭趙也,則有韓魏為觸腹之牛;以項籍之悍鷙,而敵漢也,則有齊梁為齧势之犬;以孫策之雄,并江東而無敵也,則有許貢奴客為啄目之雞。是皆雲陽之虎之類也。君子於此,可以鑒矣。强而護前,威每絀於所忽;大而豐蔀,禍或生於不見。氣衰於拔角扛鼎之餘,則雖孟賁烏獲,有時受困於孺子;機敗於貫札穿楊之末,则雖飛衛逢蒙,有時見欺於貍鼪。此以有恃而傷,彼以無恃而全。夫以無恃為其恃者,固有恃者之所不能敵也。



割愛

古之經營天下者,以不貪為得,故其得也,固以無害為利,故其利也長。蓋事有所偏,则愛有所蔽,惟權其少禍,以割其所愛,經其多福,以全其所甚愛。止貪割愛,则甚愛者全而智慮出矣。世傳蝮蛇齧人即死,被齧者傷左指则斬左指、傷右指则斬右指,彼非不愛指,以所愛有甚於指也。毒箭中臂傷骨,壯士伸臂割肉刮骨去毒,颜色不變。彼非不愛臂,以所愛有甚於臂也。彼貪與愛之殺身,寧止蝮蛇之傷指、毒箭之傷臂哉!斬而割之,勿再計矣!姑以身家事言之:當天啟朝,魏阉用事擅權,閹黨煽禍,陕右李生學富才高,久困場屋,乃以千金託閹黨以求鄉薦。關節既定,會主司先賞李生文,拔置高科。榜出,李生曰:是吾文自售也。遂负千金約不償。閹黨怒,摘其策,詔為訕謗,下獄拷死。同時,閹黨有以賤值强市徐生千金之裘者,生不平,奮臂相爭,閹黨怒,拔刀叱曰:殺爾誰能取值。遂刺殺之而奪其裘。及閹黨伏誅,人皆快其死於貪,而悲二生知愛千金與裘,而不知愛其所甚愛也。昔者范蠡居陶為朱公,其中男遊楚,殺人論死。朱公使其少子往楚,長男慙其不使己也,欲自殺,公不得已,遣之,為書併千金與其故人莊生,且戒之曰:聽莊生所為,慎勿問也。及至莊生家,生曰:趨歸,勿留。遂入見王,言星變當赦。而長男陰留楚,私齎金事中貴人,貴人告以王且赦。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而虚棄千金。乃再見莊生。莊生曰:若尚留耶?即令取千金去。莊生乃告王,先殺朱公中男而後赦。及長男以弟尸歸,朱公迎笑曰:吾固知其必殺弟也。後之論者,皆言莊生不甘受欺於朱公長男,而不知朱公、莊生兩人,其割所愛以全所甚愛之智一也。朱公非謂少男能愛兄也,謂其不愛千金,乃所以愛其兄也;非謂長男不愛其弟也,謂其重爱千金,不知所以爱其弟也;莊生非不愛故人之中男,又非不甘受欺於長男也,但以朱公富聞天下,而長男齎金留中貴人家,一旦謀泄,楚王必怒吾藉星變為奸利,則身與朱公之二子同誅,欲愛其身,不能復貪千金;欲全朱公之長男,不能兼全朱公之中男也。吾乃知爱者,事之賊,而其所甚愛者之仇也。崇仇養賊,莊生朱公皆所不為。故曰兩人之用智一也。朱公用計然廉賈之術於越,不爱千金,以賂宰嚭;不愛越之珠玉玩好,以輸吳宫。朱公非不愛寶也,蓋將以全其所甚愛也。厥後取吳之國,并舉吴國數十世之府庫,悉取以歸越。所甚愛者既全,而所爱者亦全矣。既以此賈吴,又以此賈陶。其在陶也,三致千金而三散焉,人但稱其能散,而不知其以散為聚,皆廉賈之智也。不愛焉乃愛,不貪焉乃貪也。彼長男爱其千金以殺弟,宰嚭愛越之千金以亡吴,貪賈之儔也。今之李徐二生,則又朱公長男之俦也。嗚呼,天下大事,其壞於貪且爱者,寧獨一端而已也?



挫名

蜣之抱丸而弗釋者,以穢為芳也,貪夫之取利類然也。蜂之戀花而弗舍者,以苦為甘也,志士之取名類然也。人之惜利也,重於名;天之惜名也,重於利。天人所惜,勿受其概。利滿而驕,则人概之;名满而怠,则天概之。雖二概同患,而天之所概,為患滋烈。若欲挫名而避患,則吾聞其說於湖南之衝雨翁矣。翁善醫而晦其姓名,以其為湖南人,故呼湖南翁。祟禎癸未,予避亂沙陂,值婦久病,醫莫能治,或言前村有無名醫,為人廉潔,製方皆效,試延之,至,貌寢怪如獼猴,短褐破巾,傴背縮項,衝雨而來,家人笑之,又呼衝雨翁。既而診脈,曰:太君無病,飲吾藥三日起矣。婦曰:吾病三年,費百金,遍試名醫,而病加劇。今言無病者,妄也。翁笑曰:此醫誤爾,勿咎病也。服吾藥三日愈,願得綿衣禦寒而已。遂製方,服之三日,病良已。予驚服如神,為之延譽,翁名鵲起,車馬纁帛,填壅邸舍。翁愀然弗悅也,過予辭曰:噫嘻危哉,此名奚自而至吾哉!昔吾兄賣藥肇慶,名炫粤東,值總制王公夫人坐草,吾兄以名被召,問曰:夫人弄璋乎,弄瓦乎?吾兄能讀扁鹊書,而不解毛詩,漫持兩端應曰:俱弄也。言未畢,簾内報曰:夫人孿生一男一女矣。總制喜,立赐百金。吾兄仰而受,俯而慙,歸途遇盗,盡剽其金,傷刃殊死,乃信名之為患烈也。吾命薄於兄,得綿衣禦寒焉,於吾侈矣,而又因以為名。则受子綿衣,其患與受百金等。如子所謂名醫,患之囮也,以商賈之心剽岐黄之術,一試偶效,而名赫然起;再試不效,猶挾名以邀利,饜而謝去,则曰“是病有祟,非藥可效也”,或曰“服吾藥將效,病者弗謹,败吾成也”,或又曰“吾藥已效,病者不專服吾方,雜用他醫害之也”。彼以是三者誑子,子震其名而弗察,是以子之婦病三年而加劇也。吾尤眾醫,寧忍效焉。且其患不獨在醫,吾自祖父及吾兄弟,以醫術往来名人之門者三世矣,見夫名浮而實違之,必喪其身;名成而物毁之,并喪其名。名之來也濫,則其謗也多;名之興也暴,则其敗也速。名人之門,名且為患,矧求名於其門者耶?吾用是惕焉儆焉,為無名之醫,竭吾誠、殚吾慮,施功厚而責償薄,但求不媿吾心,以告無罪於天,斯已矣。今也不幸而遇子,子既自以其名患其身矣,又以名相醫患其婦。今且分其患以與吾,吾懼天功不容屡貪,人望難與再愜,鬼神將瞰吾虛,而儔侣且忮吾盈。是吾以綿衣易無窮之罰也。吾往矣,子自成子之名,自撄名之患,屢患屢深,而不知返焉。吾行矣,不願復見子矣。頊頊而去,遂歸湖南。予乃茫然失,蹙然無以自容也。於是謝遣人事,逃入深谷,以終其身。他日以其言述於人,皆曰:衝雨翁隐者也。予曰:否,翁用世人也。竭誠忠也,博愛仁也,約取義也,辭功讓也,挫名智也。夫使謀國者能不以名徇人,不以名自徇,國家之患尚且有瘳。而况為學者乎!



息謗

夢與人誶者,奮髯張頤,各訐其私,既寤而後知所訐之人非他人,即吾魄也。醉與妻誶者,瞋目切齒,歷詛其子,既醒而後知所詛之子非他人,即吾子也。君子視天下猶身,則其视天下之人猶吾體魄;視天下猶家,则其視天下之人猶吾家人父子矣。而夢者與醉者,惛惛呶呶,誶於其中,聞人有善则搖手相疑,聞人有惡則倾耳相信,稱人之長則鄭重若訥,暴人之短則吐詞如注,崇獎大賢则含毫不下,文致小過则潑墨立成。魄亡不寤,家喪不醒,呜呼愚矣!君子知其所以然,是以躬厚而薄责,直己而恕人,不以人之生平快其怨隙,不以人之生平恣其嫉忌,不以人之生平肆其嘲謔,謗於何有哉!蓋君子不樂人為小人,猶之小人不樂人為君子也。君子樂人以君子相譽,猶之小人樂人以小人相謗也。樂人以君子相譽,欲以分其譽也,稱人之長愈以益己之長矣,揚人之功愈以彰己之功矣;樂人以小人相謗,欲以分其謗也,攻人之長则人莫能昭己之短矣,掩人之功則人莫能明己之過矣。由此觀之,世有君子则君子眾,世有小人則小人眾,以眾分譽,愈分而愈合;以眾分謗,愈分而愈騰。譽由眾合,君子之道愈長;謗以眾騰,小人之道愈消。則是謗者苦而譽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蓋嘗遠舍郊畿,而近徵於閭巷矣。閭左有焦公子者,好以詼諧中人陰事,使人受之弗堪、辨之而恧,縮不能置辭也。自以為善謗矣。癸未流賊刧之入楚,中塗折足,為贼所棄,官司誤以為逸賊,縛而梟之,至死不能辨其非贼也。而楚南耿翁,少時娶婦,盗夜穿穴,竊其奩翁,覺而擒之,則故人之子也。予以金而逸之。及翁年九十將死,婦曰:君平日於我無隱,獨不言竊奩之盗,今日言之,何傷?翁曰:吾許其不言,已七十年矣。遂默而瞑。既斂,有白頭老人,鄉之祭酒也,哭之甚哀,聚族而告曰:我故竊奩者也。翁逸我而餽我金,教我去盗為商,獲息千百,使我為善於鄉,人之德我,皆翁之赐,而翁不言,厚之至也!我不自言,人誰知者?出百金為賻,自求工文者誌翁墓,直書其事以勸天下。當時聞者皆曰:耿翁君子也,能匿其美以匿人之惡也。因而天下歸其慈祥,是美自匿而譽自隆也。譽非能自隆,以匿人之惡,故隆也。盗亦君子也,能著其惡以著人之美也,因而與人誦其補過,是惡自著而謗自息也,謗非能自息,以著人之美,故息也。卒之翁之後裔賢且昌,盗之後裔亦賢且昌,華腴膏粱,門第並推,修睦講信,世為婚姻。乃知芳不孤樹,吉以朋來,有餘善以相與者,即有餘福以相贶。小人反是。吾是以謂小人愚而君子智也。



友丐

北山友人謂賀子曰:吾造事而窮,叢怨聚慝,天下至廣,曾無隙地可置吾身。吾子將如我何?賀子曰:子来,吾能為子置身。子惟與天下相安於無事,則可置身於荣辱之中;子惟與天下相忘於有事,則可置身於利害之外。吾嘗聞此言於劉公之友丐矣。北山曰:其旨謂何?賀子曰:居,吾語子。昔者文水劉公,與客遊於瀧江,遭羣丐於路,麾之弗去。客怒叱之,劉公曰:子何叱焉?子不見夫飾竿牘、媚權豪者,猶夫丐也。客曰:若公所言,充類至義之盡也。必充類至義之盡乎,天下之不為丐者幾人哉?劉公曰:不然。子求天下之僅焉,丐者又幾人哉。子試更端而推焉,取非其有猶盗也,瀆禮亂常猶禽也,盗與禽且半天下,而獨叱丐,何也?且夫丐亦有道,為丐而盡其道,則聖賢之徒也。吾且進而與之友,子何叱焉?語方畢,一丐伛背聳肩,舉杖持瓤,跛而前曰:若予者,可與為友乎?劉公大笑曰:爾將何以交吾?丐曰:吾有道,吾有道。屬饜而止,吾廉也;和柔弗競,吾禮也;察辭觀色,吾智也;分遺儕偶,吾仁且讓也;歸獻吾親而餵吾兒,吾孝與慈也。吾嘗行此七者,習而安焉,久而忘焉。吾忘吾道而任吾天,恬吾性而俟吾命,無慮無營以畢世焉,方且逍遙乎都市之上,方且偃息乎富貴之門。彼達旦弗寐,而吾齁齁然;彼宵旰弗食,而吾衎衎然;彼且怵取而忮生,恡與而怨起,而吾但栩栩然南面曝日、齧虱搔背,徐起而尋吾杖與瓢,無失也,則逌然攜以出,晴出雨止,辰出酉止,饑出飽止。出無違行,止無疚心;出無慙於天日,止無怍於夢魂。吾視殘炙齊於珍馐,視懸鶉齊於文锦,視人呵斥齊於鳴噪,視所厯五十七年齊於瞬息,視填溝壑而飼鷹貍,齊於雉蜃化而龍蛇蛻也。吾所友者如是焉耳矣。劉公欣然揖丐,而進執爵而酳,再拜呼老友,而與盟焉。顧謂客曰:子毋羞友丐也。吾友天下士多矣,未有賢於此丐也。子知之乎?丐有道也,維盗與禽,亦各有其道焉。麥鐵杖盜而忠也,秦吉了禽而義也,吾盡吾道,盗與禽何不可友者?不然,吾懼為盗與禽所羞友也。北山聞言,蘧然醒、囅然喜曰:吾知所以置吾身矣。吾聞友丐之言,而能一貴贱、等人物、齊是非矣。彼丐之賢,非劉公不能友也。吾則事之云耳,敢曰友之云乎哉!



煆珠

士生斯世而能辭難辭之富貴,斯可處貧賤而不憂;能安難安之貧賤,斯可蒙患難而不懼矣。吾所安者,安吾故也,貧贱,吾之故也,吾得吾故,則安。譬如得水之魚,縱令汎蛟門而游溟渤,益重其安也。吾所辭者,辭其非故也,富貴非吾故也,吾失吾故,而得其非故,則傷。譬如失林之鳥,纵令畜金籠而飽玉粒,益重其傷也。但使我與天下相安而不相傷,雖芒刺也,而皆化為衽席矣。癸未之秋,張贼破湖南,燒李尚書宅,李公子竄匿吾里東源庄,褐衣藿食,人無知者。偶曝故衣,見珠襦焉,聲聞稍彰。是歲十月,贼蹂永新,奸民引贼劫公子貲鉅萬,釵鐶鈿珥遺落榛莽者,拾之不盡。有織屨人徐佃者,於路隅获徑寸明珠二颗,是夜茅舍燭焉如晝,光徹隣牖。佃喜,告其母曰:兒獲李公子夜光珠,價逾千金,兒將棄織屨、買田宅矣。母大怒,持杖撻之曰:汝織屨也,而不安貧賤哉!汝嘗餒,吾為汝碾蒿及芒,佐汝織,夜軋軋達旦,屨成,持以易秔,则銍艾未施,而汝果然已飽。汝力作而疲,吾率汝婦佐汝織,懸屨於門,遇重繭者,取錢易屨,沽濁醪勞汝,則麯蘗未造而汝陶然已醉。汝醉汝飽,皆於屨焉是給,屨何負汝,而欲棄之?且汝家業屨五世,而隸卒不入汝門者,利寡而欲薄,夫是以久安而無傷。今也不幸,千金之珠震耀耳目,朝聞之尉胥,彼冠而狼者内熱焉;夕聞之幕府,彼弁而豺者内熱焉;倏忽而徧聞之朱門華屋,彼蜂蠆而簪紱、蝍蛆而膏粱者内熱焉。瞋目搤腕,皆屬二珠。一卒入山,縛汝為盗,汝將婴三木、受五毒,身錮圜屝而魂驚刀鋸,欲望織屨時一醉一飽,可復得哉?嗚呼傷矣!夫家不素具而忽有者,妖也;物不習見而自至者,孽也。福生於無端者,大禍之所随;喜出於不意者,大憂之所併也。汝抱妖懷孽,贩禍賈憂,死即至矣。死之不悲,將誰受福?急索二珠,曰:禍本安在?吾當滅之!悉召四隣,取大石對眾碎二珠為沙礫,煆以猛火,且煆且詈曰:咄咄李公子,使汝如此,寧至誨贼破家、誤吾愚兒哉!既而官兵恢永新,李公子訟於轅門,捕治引贼奸民,及拾賊遺貲者,皆指為贼,悉論死。惟徐佃以煆珠倖全。賀子曰:哲哉嫗也!能煆珠以救死於亂世也。使此嫗為當時之士大夫乎,是必能守故者也,能辭富貴者也,能安貧贱者也,能蒙患難而不懼者也,能使天下安之而無傷者也。



原病

今天下之人皆病也,其原在慾多而識寡,各相迷瞀,夫是以皆病也。識寡则神濁,神濁者,狃所同而怪所獨。如海外病狂之國,以不狂之人為病;峝獠宣淫之俗,以不淫之女為病。習以眾移,則病亦與習俱移也。欲多則智昏,智昏者溺於私而蔽於公,如齊侯之悅甕瘿,忘瘿之為病,而怪無癭者之全脰;楚生之嬖瞽娼,忘瞽之為病,而憎不瞽者之兩目。愛以情遷,则病亦隨情而遷也。眾移情遷,世無完人,吾故曰皆病也。且夫人知聾瞶者之病,豈知聰明者之為病;知蠧簡蠅墨愚蒙不學者之病,豈知有吐鳳驚鸞文采風流之為病哉?昔者殷晉陵病,時聞床下蟻聲如牛鳴,則是他人之病在聾,而晉陵之病在聰也。聰非病也,聰違其性,即病也。粤西有士人病痞,三年,忽兩目瑩然如鏡,能於暗夜别權衡、穿五色線、鏤蝇頭烏跡細篆,則是他人之病在瞶,而粵人之病在明也。明非病也,明失其本,即病也。少時親見盧陵友人趙鬯叔,工舉業而不嫺詩歌,能楷書而不嫺草隸與丹青。遘重病,醫謝不治,忽起,自稱清虚子,呼紙筆作草書,寫山水花鳥精妙絕倫,顷刻成詩歌二篇。今其诗則予忘之矣,記其歌曰:春風拂,春思別,春山翠如翹,春花紅似滴。千年猿鹤散空碧,惟見天半寫春濤。奔鯨走蛟捲魚鱉,何人垂釣島中央,靜鎮五百龍王宅。吁嗟,今夕是何夕,萬里海門一線隔,天涯是處有白雲,方寸如梭南北掷。安得搗藥壽二人,寒心肅氣對明月。書畢就枕熟寐,既寤而病霍然已。其父兄詰其詩歌之旨,茫如隔世,不復省識。則是他人之病在愚蒙不學,而鬯叔之病在文采風流也。文采風流非病也,文釆風流傷其天,即病也。由是觀之,世俗之病,何常之有哉!安知偃仰床幃之為身病,而奔走朝市之非心病耶?安知師曠離朱以聰明鑿混沌耳目之竅者,人之聰明非天之聾瞶?安知王楊盧駱以文采掩太虚自然之光者,俗之文采非道之愚蒙耶?彼皆病也,而必走秦楚以治癣疥,忌瞑眩而養癰疽,豈非神亂而智昏之甚者哉!請以予証之:予少時羸弱多病,醫者皆以為弗壽,及赴大小試,皆扶病而入,率意為文,填白而已。而主司擊節稱賞,詫為奇絕。偶逢無病入場,盡力為文,淋漓满志,主司或平常視之。安知予病時之文果工,而無病之文果拙?又安知予病時之非即無病,而無病時之非即病耶?欲求其理,皆不可知,惟有自病自原而自咎而已。何謂自病自原而自咎?曰:原吾所聞,必以返所自聞者為聰,而聞人之聞者非吾聰也;原吾所見,必以收視自見者為明,而見人之見者非吾明也;原吾所為詩文,以篤摯痛快、自言其中之誠然者為真詩文,而言人之言者非吾詩文也。彼不自聞而以為聰,不自見而以為明,則聰明之失原,甚於聾瞶;不自言其誠然,而言人之言以為詩文,则文采風流之失原,甚於愚蒙不學。聰明文采之病,此天下賢者之公病也,予知其病之原,不早從盧醫刳腸剖胃以自湔濯,而區區於字句胍絡間問症而審候焉,是亦奔走秦楚以治癣疥、却瞑眩以養癰疽之類也。



撤蔽

甚矣人之好自蔽也!不蔽於所不知不見,而蔽於所習知習見也。即如泰山,人所共尊也,習於山者忘焉,而假山拳石以為寶。滄海,人所共宗也,習於海者厭焉,而杯湖勺水以為珍。鄧林之材,人所共羡也,習於林者狎焉,而蚖藤瘿樹以為瑞。尤可笑者,明知憐才非好色也,而好色者習而蔽焉,遂以好色之心憐才,見色之所在以為才之所在,親彤管而疎副墨,瘢索錦囊之奇篇,而魂銷花間之豔句也。明知好名非射利也,而射利者習而蔽焉,遂以射利之心射名,見利之所歸以為名之所歸,競刀錐以市鸿駿,蟫蠹天祿之圖書,而蠅附金谷之聲譽也。明知謀道非謀食也,而謀食者習而蔽焉,遂以謀食之心謀道,以食之所重即道之所重,舍靈龜而觀朶赜,簞瓢斷青雲之夢想,而鐘鼎生朱紋之龍光也。又况明知夫我人也,自我以外肩摩而踵接者皆人也,人與人日相習於前,共凌共奪、共仇共怨,弗顧也;及見圖畫之肖人者,喜焉;木石之象人者,拜焉;猢猻之被人衣者,圍場以觀焉;鹦鵡之學人言者,雕籠以畜焉!習於易而蔽於難,習於常而蔽於變,莫非習也,莫非蔽也。猶憶昔年在螺江見幻術人,能於袖中設馔,袖不盈尺,而槃匜迭出,甘脆香潔,異於族庖。已而惠泉顧渚,隨呼而出,清芬之味,金莖玉液,無以逾也。袖內女郎無形有聲,微謔冷笑,解頤助歡,徐歌崑調,宛轉嘹喨,繞梁遏雲。四座盡傾,解囊厚酬之。座上李翁笑曰:此烏足為術乎?吾有小術,不費諸公錢,而聲色殽饌稍殊凡俗,明日幸相過也。及至,則烹芥設醞,燔羊切鱠,有二美人執檀板而唱。李公乃指而問曰:諸公以此視袖中妖嬈,孰常孰變?以予视幻術人,孰易孰難?貴彼賤此者,何也?由翁言推之,而知聰明之蔽甚於聾瞶。何也?聾瞶為人所蔽,而聰明則自蔽也。惟其自蔽,是以鏤楮為葉,曾不如綠樹春濃也;剪錦堆花,曾不如紅林曉放也;畫龍致霧,曾不如水中之龍靈變不測也;木鳶能飛,曾不如林中之鳶翱翔自然也。凡此聰明,有待見長,其習焉而蔽宜也。然亦有聰明無待,而君子以為蔽者矣,聽聲而知驪黄之色,無待而聰已極矣,聰極而無益於事理,曾不如問牧圉之聾者,悉數以對,尤無待也。食肉而辨雞豚黑白之處,無待而明已至矣,明至而無稗於世用,曾不如問爨婢之慤者,隨口而答,尤無待也。夫以古人之聰明,駭世俗而侔鬼神,而不能與牧圉爨婢爭見聞於先後,則彼區區者奚為哉?結習成妄,結妄成蔽,莫非習也,莫非蔽也。所以達人著誠去妄,如日中天,羣障悉滅,是即撤蔽之方也。



山子

吾身之與天地萬物,皆有通而無隔也。人各以情識相封而後通者,隔矣。譬如大虛蕩然,忽立垣牆,斯覿面而秦楚矣。雖然,吾所謂通者,非大虛也,吾性自通,雖垣牆皆大虛也。吾所謂隔者,非垣牆也,吾誠自隔,雖大虛皆垣牆也。又况乎天地之大、萬物之眾,有不自我通之、自我窒之也哉?抑嘗聞山子之事乎?兩粵之界有地名山子者,為方五十里,崇禎以前未有見也。變革之時,南昌石將軍統兵屯肇慶,兵败城亡,走匿萬山,散步荒野,不覺身入其地。山子父老相與憐而衣食之,自言先世金陵人,宋元之間避亂至此。其俗淳龐,無官有長,無征敛赋稅,無囚獄爭訟。種多雜糧,無酒無鹽,無曆日,以草木紀歲時,無醫亦無病。蠶桑三登,地之所產,木綿茜草,布帛皆染絳色。無儒而知禮義,無釋老經籍而兼愛忘我,中國之為釋老者莫及焉。石将軍居歲餘,忽思富貴,辭去出降,授官都閫,帥數騎賷金帛馳謝山子,迷失故道,但見磊石叢棘,鳥獸鳴號,惘然而返。問之比隣,皆不知也。鳴呼,山子不與粵人通者四百年矣,偶然而見,非有以通之也;忽然而隱,非有以隔之也。宇宙大矣,何所不有?即如晋有桃源,明有山子,皆羣聚族居在境壤之内,尚不能見,又況能見其小者,如烏衣之君、檀蘿之長,觸蠻二國雄於蝸角、蟭螟眾族集於蚊睫者乎?近而小者且不能見,又况能見其遠而大者,如鄒衍所稱九州之外有大九州、釋氏所稱四大州外有百億須彌百億日月百億天下者乎?嗟乎,至人之視物也,無大無小,而我必從而大之焉、小之焉,誇以為有、蔑以為無,驚以為怪、詆以為迂,比量之外復比量焉,我則瞀矣。此所以不見桃源山子也。或曰:漁父之遇桃源也,得其天矣,歸而遁跡,不知所終,風斯邈焉。若石將軍者,俗人也,山子不幸而遇俗人,而桃源以漁父而隆,山子以將軍而污矣。嗟乎,至人之视物也,無隆無污,而我必從而隆之焉、污之焉,信其已然、疑其將然,擯為方外、囿為方内,區别之中更區別焉,我则愈瞀矣。此所以終不得見桃源山子也。



專氣

剛柔迭用,此孔聖與老子所由變;剛柔合一,此孔聖與老子所由化也。後世孔老玄黄之爭,起於老子尚柔絀剛,異於易旨。而專氣致柔之說,以為異於孟子至大至剛、直養無害之旨。而不知老子所謂專氣致柔者,欲人静專其氣,以推致其柔,則所推致之柔即至柔也。蓋嘗讀易,而知柔之易廢與剛之易折者,皆非其至也,至柔则不可以柔相矣,不能廢也;至刚則不可以刚相矣,不能折也。言其至柔之象,則牝馬之行地無疆近之矣,故曰坤至柔而動也剛,養氣者養其至柔而得其動刚,使人不得以柔相之,此非專氣者不能;猶之養其至刚,如乾之羣龍無首,使人不得以剛相之,非直養者不能也。直非專也,然未有不專而能直者,譬諸草木其拳曲者,生氣散;其勁直者,生氣專;其雜柔者,生氣曲;其專一者,生氣直。專氣之與直養,寧有二哉?古之善言養氣者莫如蒙莊,蒙莊,老氏之徒也,蓋嘗以養鬬雞者明養氣之旨矣。其言曰:紀渻子養鬭雞,問雞可鬭乎,曰未也,猶虛憍而恃氣;又十日問之,曰未可也,猶疾視而盛氣;又十日問之,曰可矣,其德全矣,望之似木雞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而孟子自明其養氣之方,亦惟是無暴其氣、勿正勿忘勿助長而已。由木雞之言通之,既得專氣,又得直養焉;由無暴之言通之,既得直養,又得專氣焉。則是專氣致柔,亦以致刚也;則是直養以無害,其剛亦無害其柔也;则是剛柔合一,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而老易莊孟有不殊途同歸者乎?且夫人習聞柔危刚勝之說,而不知專氣所致之柔,至柔也,至柔無危,夫豈勝與不勝所可言哉?不觀之風與水乎?風之為物柔矣,指風則勝風,{足酋}風又勝風矣,非風不勝指與{足酋}也,以指與{足酋}為不足勝,故養其勝於無勝也。及其怒號飚忽,天下莫能勝風,此則柔至而風之氣專矣。水之為物也柔矣,投礫於水,水不勝;投鍼於水,水又不勝矣。非水不勝礫與鍼也,以礫與鍼非其所宜勝,故養其大勝於小不勝也。及其震蕩衝擊,天下莫能勝水。此則柔至而水之氣專矣。然則風氣之專,不專於拔屋折木、走石捲瀳之時,方其噫氣,已直養於天籟之初而無害。水氣之專,不專於傾湫倒峽、懷山滔天之時,方為原泉,已直養於溟滓之始而無害。藉令風水之養不直,則風水之氣不專,而風水之柔不至,柔不至,則其在人也為婦人之仁;刚不至,則其在人也為匹夫之勇。欲冀其不折不廢也,不可得矣。吾乃知聖人之學,剛柔動直專静,一而已矣。觀於孔子之言乾曰“其静也專,其動也直”,则是至剛如乾,亦與坤同其静專矣;言坤之六二曰“六二之動,直以方也”,则是至柔如坤,亦與乾同其動直矣。孔子未嘗歧乾坤之動靜專直以立言,而後人乃欲歧老易為二,歧老子之專氣與孟子之直養為二,是豈知乾坤變化之道與陰陽不测之神哉!



止辯

學者好辯喜爭,有舉二氏而訾之,亦有舉而夸之者矣。兩辩交詘,未知孰勝,旁有長者起而止之,曰:子姑無辯,子惟言子所知與所由者而已。何謂言其所知?吾與同父之人譽他人之父,不如譽吾父也。吾有父,吾與同父之人知之;他人有父,非吾與同父之人所知也。以不知之語譽不知之人,譽雖工,彼不受也。何謂言其所由?京師四達之衢,吾由焉,天下之人亦由焉,即由而未至,而所習聞於已至者,宮殿之巍峩、人物之繁麗、山川之繡錯,足未舉而口先及,莫能诳也。若夫海外之國,舟車人方之所未通,而漫指張騫之遺跡、鄭和之故武,以詫之曰,海外之視中國猶彈丸也,其誰信哉?今夫孔氏之書,幼而學焉,人所知也;壯而行焉,人所由也。雖知有浅深、由有遠近,然既業在其中矣,至於五千之文、三乘十二分之書,涉獵及之而已,遽欲舉而加諸幼學壯行之上,是何異蜀人誇杭人以西湖、杭人誇蜀人以三峽、齊人誇楚人以雲夢、楚人誇齊人以徂徠也哉?雖然,他人之父犹吾父也,譽人父者,以吾父推而通之,可也;海外之國猶吾國也,言海外者,以吾國推而通之,可也;二氏,聖人之教,猶吾孔聖之教也,談二氏者,以孔聖推而通之,可也;即如易有太極,極者中也,書曰“皇建其有極”言建中也,子思所言“未發之中”即此太極也,聖人以天命之初情念未發,强名之曰中,形上之道、陰陽未肇,强名之曰太極。吾第反而求之未發、未肇者,默而識焉,得意而忘言焉,然後推而通於二氏,當有不符而自合者矣。夫太極豈有極哉?以其費而隱、圓而妙、無相可見、無圖可立、無可擬似,故曰强名。然則無相無圖者真太極也,而太極之图,黑白已具,陰陽巳昭,非太極也。知太極之為強名,又知無相無圖者之為太極,则太極明,而無極之旨亦明矣。周子恐人執有為極,不得已別無極於太極,蓋權教也。不知周子之教為權,而以周子之圖為實,按圖以求太極,而太極隱。太極既隐,而訾者夸者分圖角論,爭辯互起,而後無極又隱。其訾之者疑無極同於逃空,而夸之者則謂無極形上而太極形下也。彼見太極之圖黑白具而陰陽昭,遂以為形下,此則泥太極之圖而不明無極之旨也。泥太極之圖,則太極非兩儀也;明無極之旨,則太極非無極而即無極也。明乎太極之即無極,於是學問之道不引自伸、不觸自長,百尺竿杪,不移步而進步;千里岸上,不離岸而超岸。猶之中庸,始言“未發之中”,終言“無聲無臭”,但明此中於天命之初,則此中非無聲無臭,而即無聲無臭也。因是推而通之,則吾儒非二氏,而即二氏矣。而夸與訾,又何有焉?



滌習

凡人有結習在其胸臆者,其為學必不至,而其為道必不親。蓋先入之說為主於内,其後雖有微言妙道,拒而弗受,則師友之力至此而窮。有善教者出焉,欲有以救之,其道不用益而用損、不用予而用奪、不用守而用攻,損必損其所蘊,奪必奪其所愛,攻必攻其所堅。所蕴既損,則積聚消;所愛既奪,則情見絕;所坚既攻,則執癖化。三事既得,而後可以語學問矣。嘗聞康崑崙之學琵琶也,遍曆羣師,自以為無偶矣,及見段師,始媿其本襍而聲邪也。請為弟子,段師不許,令其不近琵琶十年,忘其本領,然後教之。崑崙從其言,遂以琵琶獨擅絕技。倉公之學醫也,始師公孫光,自以為至矣,及見陽慶,斥之曰:非是也。命先燒其故方,盡棄其學,然後教以定死生、决嫌疑之術。學至三年,而倉公之醫遂通神明。近世黄君輔之學舉子業也,揣摩十年,自謂守溪昆湖之復見矣,乃遊湯義仍先生之門。先生方為牡丹填詞,與君輔言即鄙之,每進所業輒掷之地,曰:汝不足教也,汝筆無鋒刃、墨無烟雲、硯無波濤、紙無香澤,四友不靈,雖勤無益也。君輔涕泣,求教益虔,先生乃曰:汝能焚所為文,澄懷盪胸,看吾填詞乎?君辅唯唯。乃授以牡丹記,君輔閉戶展玩久之,見其藻思绮合、麗情葩發,即啼即笑、即幻即真,忽悟曰:先生教我文章變化,在於是矣!若閬苑瓊花,天孫霧綃,目睫空豔不知何生;若桂月光浮,梅雪暗動,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若雲中綠綺,天半紫簫,耳根幽籟不知何來。先生填詞之奇如此也!其舉業亦如此矣。由是文思泉湧,揮毫数紙,以呈先生。先生喜曰:汝文成矣!鋒刃具矣,烟雲生矣,波濤動矣,香澤渥矣。疇昔臭惡,化芳鲜矣。趣歸就試,遂捷秋塲,稱吉州名士。嗟乎,此三人者,其遇奇矣。向使崑崙不遇段師,一賤工耳,即遇矣而不盡忘本領,雖授以楓天別調,彼其雅俗相雜,猶賤工也。倉公不遇陽慶,一庸醫耳,即遇矣而不燒故方、不棄舊學,雖授以黄帝扁鵲之書,彼其成見未破,猶庸醫也。君輔不遇湯先生,一學究耳,即遇矣而不遭摧折、不經涕泣、不以牡丹詞解其酸腐,雖示以古今大家之範圍,彼其中懷未舒、天機未盪,猶學究也。絕之乃所以生之,毁之乃所以全之,退之乃所以進之,即區區樂醫舉業小技尚且有然,何况為學之大者哉?吾是以知學者之難,而教者之不易也。學者莫難於知本,教者莫難於辩真。孿子之相似,惟慈母能辨之;穀種之相似,惟老農能辨之;學問之相似,惟有識者能辨之。辨似以全真,滌習以全道。結習與道,似是而非也。昔唐有李赤者,妄擬大白,自稱谪仙,而不知其為厕鬼所成也。魯人有得中山糟液者,漬以白水,自以為酒,中山人嘗而吐之,曰“噁此吾之糟液也奚其酒?”彼結習之為害,寧止厕鬼之惑人、糟液之害酒哉!有法於此,驅其厕鬼,而謫仙之面目已見;去其糟液,而中山之椒雨已出。然則教人者,但除其結習,而聖賢之神情已彰。此學術也,亦教術也。



傳人

自古治天下之法,未有久而無弊者也。久而無弊,在後人有以救之,斟酌時宜,補綻缺壞,此治人所以急於治法也。自古教天下之法,未有守而不變者也。守而不變,在學者有以通之,引伸觸類,知化窮神,此傳人所以急於傳法也。不得治人,不可與言治法;不得傳人,不可與言傳法。治人傳人之難,自古歎之矣。蓋聞華陀之治病也,針藥所不能及,则以酒服麻沸散至醉,乃為刳其腹背,割剔其積聚,其毒入腸胃者则斷截以湔洗之,旋為縫合,傅以神膏。嗚呼奇矣,使以此法公之天下,無復夭札疵癘之患矣。無何陀死,之後天下皆莫能傳,即陀所愛弟子如吳普樊阿者,所醫皆隨手效,寿命皆百有餘歲,然普但準陀治療,其傳於陀不過五禽導引之法,而阿之所傳不過針背視他醫深入二寸、巨闕胸藏深入三寸,其所服食不過漆葉青黏散一方而已。至於刳腹湔腸,則普阿二人皆不得聞,求之亦不告也。豈陀有隱於弟子哉?陀蓋謂夫教者機權,有奇有正,而學者才分有天有人,刳腹湔腸者,陀術之奇,而{口父}咀針炙乃其正也。陀第舉其正者示人,俾從陀說而變通焉,斯可已矣。若其奇者,乃由天分,傳非其倫,殺人必多。陀所能傳者人,所不能傳者天也。豈獨陀之立教然哉,凡為師者,類如陀矣!工倕、魯般,與人规矩,不與人巧,非不欲與人也,以為天下之巧在吾規矩,天下之變亦在吾規矩,當其與人規矩時,固已與人巧矣,其所不能,則非與者之咎也。且倕既與人规矩矣,及其自為,則巧以指旋,指與物化,不以心稽,而其所旋蓋於規矩;般既與人規矩矣,及其自為,則木鳶自飛,摩天盪日,木人自舞,蹋地迴風。此皆規矩所不能施者,而倕與般能之,觀其鏤空斵影、盤龍攫虎之奇,其視陀之刳腹湔腸,何以異哉!然而倕之規矩傳,而其所為指旋者不傳;般之規矩傳,而其木鳶木人不傳。惟不傳指旋,故能使學倕者自出己靈於規矩之中,則指旋之巧以不傳而傳;惟不傳木鳶木人,故能使學般者自得其意於規矩之内,則木鳶木人之巧以不傳而傳矣。藉令舍其規矩,而取所為指旋、木鳶木人者,執其徒而强聒之,其勢必至於偭方圓、棄規矩、背繩墨,天下未受倕般之利,而先受倕般之害,必然之理也。且夫倕般之欲得類己者而傳之,無異於陀之欲得類陀者而傳之也。陀不能使弟子而為陀,倕般不能使弟子而為倕為般,此陀與倕般所莫能如何者也。因其人,酌其宜,權其變,則存其教術而已矣。昔者公孫光欲求扁鵲之道於公乘陽慶,陽慶不許,曰:吾求可傳之人而傳之久矣,汝非其人也。及見光之弟子倉公,則令焚棄光所授方,而盡以其道授之,且戒之曰:汝慎勿令吾子孫知汝得吾道也。嗟夫,陽慶豈不愛其子孫哉?自知子孫無可傳之人,輕傳妄試,訛謬相因,流禍滋遠。彼惟深愛其子孫,故不欲傳其子孫耳。漢黄門郎陳偉之妻方氏,得修煉之道,偉欲傳之,悦之萬方,弗告,乃鞭撻之,方氏遂裸走徉狂,尸解仙去。故其言曰:傳道在於得人,苟得其人,雖路途邂逅,猶將授之;如非其人,即寸斬而臠割之,終不可傳。非不欲傳,恐傳之乃以害之也。噫,即區區方技而授受之難如此,吾乃信傳人之急於傳法,猶夫治人之急於治法也。



仁禮

粵南炎方,時當酷烈,雖解衣濯泉,猶恐煩热之未滌也,見貂冠而狐裘者,必囅然笑之。迨暑退寒來,隨計吏而北轅焉,朔風裂膚,河冰隳趾,然後信貂狐之為適也。古聖人道德仁禮之教,亦存乎時而已矣。黄帝以前,崇道德而尚清淨,堯禹以後,重仁禮而敦愛敬。迨至周孔,而仁禮始大昭於天下。仁禮者,聖人之所以内治身心而外治民物者也。其言仁為人心、言禮反自生者,内治也。其言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外治也。周孔以其内治身心者,舉而措之天下,合內外之道,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仁禮既明,而道德之教益著矣。而後世之言黄老道德者不然,以為仁禮者,黄帝所不道,而老子所詆為偽者也。嗟夫,老子特傷夫以貌饰仁者不本於人心、以文襲禮者不反所自生,故為此矯枉之辭。使之著誠而去偽云爾,若夫周孔之仁禮,则奚偽而奚詆哉?且老子固嘗以慈為寶,而謂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此即老子愛人之仁也。孔子嘗見老子而問禮,老子又嘗教以去驕心與傲志,此即老子敬人之禮也。然则清淨者愛敬之體,愛敬者清淨之用,從古聖人,未有存體而蔑用者也。使可存體而蔑用,則是堯禹以来,所以治天下者不在仁禮;果堯禹治天下不在仁禮,則桀紂所以亂天下亦不在棄仁滅禮;果治天下不在仁禮、亂天下不在棄仁滅禮,則將易愛為忍而愛人非仁,毁敬為肆而敬人非禮;果爱人非仁、敬人非禮,则將不恥不仁,而殺人不得言忍、不羞無禮而犯上亡等不得言肆;果殺人不言忍、犯上亡等不言肆,則將謂猛鸷殘贼烝報聚應之事,皆不足以累道德而妨清淨,此其流禍後世,不至於洶洶大亂、人相食而弑父與君不止。聖人知之,是以因體以設用,因人心之不忍,而教以爱人,以弭後世人相食之亂。因人心之不敢,而教以敬人,以弭後世弒父與君之亂。蓋聖人所以弭亂者,即其所以致治;所以救禍者,即其所以養福;所以因人心者,即其所以革民俗;所以躋當世於昇平者,即其所以拯後世於顛蹶也。而今之語清淨者,顧相率而禍仁禮,是不獨周孔之梟獍,抑亦黄老之蟊賊矣。昔者黄帝端拱以致上理,而漢文法黃老以成大平,曹參師蓋公以隆相業。夫豈漠然置天下於身心之外,而後稱清淨哉?但存乎時而已矣。黄帝時當淳熙,無俟董戒而仁禮行焉;漢初以暴秦殘黎,文帝曹參一旦與以清淨之福,不啻施温煦於霜雪之後也。迨於近代,民俗漓矣,飽煖逸居近於禽獸,此時不以父子兄弟相親相愛之仁、尊卑上下相臨相使之禮,昭昭焉懸鹄以示、揭揭焉若建鼓而求亡子也,欲以救禍弭亂,畫象而民不犯,是何異幽地苦寒,時當觱發,而無衣無褐,不取狐貉為公子裘,欲免於雪虐風饕也,得乎哉?所以道德必資仁禮,猶夏袗絺綌,而氍毹氆氇已成於鳥獸希革之先也。仁禮必本道德,猶冬擁毳帳,而鑿冰納凌即為執熱滌暑之用也。由是觀之,析因夷隩,可隨時而措;黄老周孔,可同朝而治也。



生聚

天崇之間,國用大絀,有為司農持籌者,指畫詳密,出以示余。余謂之曰:此皆搜剔四方之財以歸天子,可言聚財,不可言生财也。夫财可生而不可聚也。天子欲聚民財,必用心計小術之臣為腹心,而心計小術之臣必用貪酷之吏為手足,用貪吏以聚民財,猶蜻蜓之食尾也,蜻蜓自甘其尾,饑則食之,尾之甘液聚而歸腹,腹既飽饫,而蜻蜓之生已絕矣;用酷吏以聚民财,猶西域人之馔羊也,西域人有肥羊,將為馔,繫獅以怖之,羊得怖而慄,身之浮臕聚而銷歸於肉,肉既美腴,而羊之生已絕矣;用心計小術之臣以聚民財,猶河東公子之為園也,園有名花而好飼蜂以釀蜜,園有嘉果而好任狙猿以代攀摘,園有池沼可以游泳鲂鯉,而多畜鸕鶿鴛鴦鶖鷺諸禽以代網罟。花英聚於蜂而花悴,菓實聚於猿狙而菓盡,鲂鲤聚於諸禽而池沼竭,於是金谷錦叢,遂為棘場廢苑矣。彼蜻蜓之所以生者尾,羊之所以生者臕,花果之所以生者英與實,而池沼之所以有生者魚也,從而聚之且絕其生,况可聚民财以絕民生也哉!傳曰“财聚則民散”,又曰“生财有大道”,此以言財之可生而不可聚也。聚则財壅,生則财通。通則财盈,壅則財匱。先王知財之必不可壅且匱也,以為天下之財自足,以周天下之用,於是定以九赋,制以九式,無曠土,無游民,無濫爵,無冗費,仁以予之,義以取之,禮以經之,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使天下之财與天下相灌輸焉,而生意綿綿用之不竭。此其故非心計小術貪酷之徒所能知也!心計小術貪酷之徒,治其流而不濬其源,翦其末而不固其本,知富國之為生而不知富民之為生也,知加赋之為生而不知减賦之為生也,知持籌買劵之為生而不知經制畫一、量入為出之為生也。何也彼其所為生者,非生也、聚也,聚之不可為生,猶壅之不可為通、匱之不可為盈也,審矣!古今生財之說甚繁,然其大端不過有三:上者以不聚為生,其次以生為聚,最下者以聚為生。以不聚為生者,湯之不殖貨财、武之大賷四海是也;以生為聚者,恭儉撙節、休養百姓,使民有餘貲、國有餘费,如漢文宋仁是已。苟如是也,雖不言財,而天下之財皆其财;不言聚,而天下之聚皆其聚。譬之神龍噓氣生水而不聚水,故百川之水皆其水;大鵬鼓翅生風而不聚風,故九萬里之風皆其風。藉令龍與鵬舍其所以生者,而孜孜焉聚水於蹄涔、聚風於蘋末,則曾蝘蜓鹳鵝之不若,安能盪海若而徙南溟也哉!然則帝王之财,亦惟是生之而已。财生於上,則不待下聚,而生气自溢於下;财生於下,则不待上聚,而生氣自蒸於上。上下交生,则國計民用,不言富而自富,所謂“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也。若夫以聚為生,則後世心計小術與貪酷之吏是已,心計小術貪酷之吏進而軍國之用始煩,朝廷之用始多,黔黎之命始促,國不可以为國已。然则生與聚之關於人主,非細故也。政之治亂將于是觀,民之利病將於是驗,國之存亡將於是徵,奈何不審於治生之道,而自多其傷生之事也哉!今夫人之所以生者,血與氣也,血與氣周通流浹於榮衛,然後形神赖以不死。若使其榮衛槁焉悴焉,而聚其血氣於心腑之間,痞塞脹悶,為患滋深,此扁鵲所以投砭而歎也。财者亦國家之血與氣也,奈何知聚於上,而不知生於下,遂使民命盡而不憂,國事壞而不悟,至於大势既去,而掊克攘奪猶不自已。是非徒耗其血與氣也,又將割肉以適口、燔炙其皮面肢體以自實其腸胃也,其為傷生之道,寧忍言哉!



慎辭

嗟乎,世俗所以待子弟者何薄也!教之美服御、修容止、嫺應對,雍容出入,望若神仙,自以為佳子弟矣。及與之揚扢經史,蒙然如瞽。然後悔其不與文辭相習也,則又教之以剪花綴字、鋪錦成篇,取甲第於蠹簡,博恩光於螢燈,將以夸世而耀俗,是又豈所以望於輕俊之子弟乎?昔者萬厯之季有進士,以制藝擅名者,天下傳誦其文,獨吾鄉鄒南皋先生見之曰:是文也,體輕而辭俊,非端人也。及入朝班,果以贓败,人皆服先生知言。先生曰:此非吾之言也,程明道嘗言,子弟之輕俊者慎勿教作文辭矣。予初聞程鄒兩先生之言,以為迂濶,及久厯時變,乃知其為世俗慮者何深且遠也!今夫世俗所謂文辭者,亦既以探鴻寶、傾玉液,鉤玄撮要以從事藝苑。使父兄之教端而子弟之率謹,亦復何憾而非所論於輕俊之子弟,则何也?所貴於文辭者,貴其厚也,貴其雅也。凡人之性重则必厚,輕則必薄;雅则近渾,俊则近佻。輕薄之文易就,而重厚之辭難工;俊佻之句易赏,而渾雅之氣難尋。夫文所以貌薄道也,而以易就之卮言,徇易賞之拙目;用輕薄之體質,成俊佻之習俗,其流之弊將何所底?於是有誇而流於誕,冶而流於妖,詭而流於怪,幽而流於隱者矣。此第輕俊之中於文者。夫人而知之,亦夫人而憂之,而兩先生之憂不止此也,兩先生所憂者,技成矣,譽起矣,而或遼豕獨矜、齊竽濫好,東閣西園,莫非荒宴;博望金谷,祗藉聲援。齒牙相假,方誓金蘭;壇坫相爭,遽逞矛戟。赋非凌雲,先擬竊卓;玄始草創,即學美新。楊柳月殘,以織败俗;玉树花翻,以豔傾國。凡若此者,以養才則疎,以建德則悖,以獨處則乖,以入羣則亂,此又輕俊之中於文因而敗名辱身以及天下者。非夫人之所能知,非夫人之所能憂者矣!嗟乎,文辭之累,遂至於此!而豈文辭之為累哉?世之不可一日無文辞,猶天之不能無日星雲霞,地之不能無山嶽川瀆也,而在雅重之子弟為之,則才彰而文明;在輕佻之子弟為之,則才薾而文匿。才者,子弟所得於天之分,不可强也。子弟而才焉,進之以道,不期重而日趨於重,不期厚而日趨於厚矣。子弟而俊焉,恣之以非道,不期輕而日陷於輕,不期佻而日陷於佻矣。故夫俊者,才之似而實非才,亦猶文者,道之貌而實非道也。自古真有道之人,其為文也,發於天機,放乎自然,如春水赴壑,衝擊震盪,縱横紆折,皆廹於烏可已之勢,而水無心焉,斯則文之善者矣。有得於天機自然之妙者,雖書畫小技,皆足以近道,苟違其理,則雖終身雕蟲篆刻,但為道之稗莠而已。非文辭之學不如書畫小技也,植之虧其本,培之無其基,實隕華落,不能自固焉爾。譬之龍興致雲、鵬起乘風,吾不以龍鵬不託於風雲之勢也,雲盛而蝤不能飛,風高而鵲不能舉,则蝤鵲之質輕而材薄也。文辭者,亦子弟之風雲也,奈何教子弟者不為龍鵬而為蝤鹊?沮風雲之勢,而銷天日之光。是可惜也。



求己

為學者,如山陰王雪湖之畫梅焉,斯可矣。雪湖畫梅,閉門端坐,内求諸己,久之,能出梅之神情丰韻於五指间。曾畫一株在倪中丞廳壁,期年之後,墨氣尚浮,游蜂飛蝶往來採食,華蕋皆盡,若是其神也!吾友龍仲房,聞雪湖有梅譜,游湖涉越而求之,至則雪湖死已久矣。詢於吳人曰:雪湖畫梅,有譜在乎?吳人誤聽以為畫眉也,對曰:然,有之,西湖李四娘畫眉,標新出異,為譜十種,三吳所共賞也。仲房大喜,即往西湖尋訪李四娘,沿門遍叩,三日不見。忽見湖上竹門自啟,有嫗出迎,曰:妾在是矣。及入問之,笑曰:妾乃官媒李娘,有求媒者,即與話媒,不知梅也。仲房喪志歸家。歲云暮矣,悶坐中庭,值庭梅初放,雪月交映,梅影在地,幽特抝崛,清古简傲,横斜倒侧之態宛然如畫。坐卧其下,忽躍起大呼,伸紙振筆,一揮數幅,曰:得之矣!於是仲房之梅遂冠江右。嘗謁予曰:吾學畫梅二十年矣,向者貿貿焉遠而求之雪湖,因梅而失之眉,因眉而失之媒,愈遠愈失。不知雪湖之梅譜,近在庭樹間也。予乃歎曰:豈唯畫梅哉,為學亦如是矣!本易也而求諸難,本近也而求諸遠,不知道不離人,如水不離地。誠反而求之尋常日用之間、庭除几席之内,隨耳之所聞、目之所視、手足之所持行,參於前而倚於衡,瞻在前而忽在後,中邊互見,左右逢原,雖與孔顏覿面一堂,不越於此矣!舍是而他求焉,是猶學雪湖之梅者,不察其神韻之所在,而徒冀蜂蝶之來食,駭世驚眾,以為神也。豈可得哉?嗟夫,學者之惑也,厭其近且習者,欣其遠且疎者,而不知忽於近者,愈近而愈遠;玩於習者,日習而日疏也。惟行之而始至,即之而始親耳。目近於眉,而不能見眉;指近於腕,而不能握腕;鳥習於空,而不能喻於空;魚習於水,而不能喻於水。又何怪百姓之日用而不知者哉?日用不知,非果不知也,特遺己以逐物,不即物以明己,故不知也。設令一旦翻然内求諸己,未有不憬然惺、蘧然覺,如獲梅譜於庭樹間也。



失我

嘗聞聖人無我,又云萬物皆備於我。以無我之我而備萬物,則盈天地間無非我也。世人封於有我之私,於是自失其我,而執非我者為我矣。雖然,既謂盈天地間皆我,又安見非我者之非我哉?猶見獻贼掠禾陽時,禾陽之張翁假僧衲笠,與之同匿。須臾賊至,踉蹌相失,疾呼,僧不應,翁哭,以為僧遇賊死矣。忽自視其衲笠,皆僧物也,復大哭曰:僧則在是矣,我安在哉?楚湘有豎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盡竊其瓜,豎睡正酣,盗戲為豎剃髮,舁入僧寺。凌晨母見瓜豎皆失,踪跡至寺,豎尚鼾呼如雷。母怒痛撻之,至醒,忽自尋其首無髮,訴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彌,非我也。嗚呼,世之所別以為我者,必翁也,必豎也;而所自别以為非我者,必僧也,必沙彌也。失翁而得僧,失豎而得沙彌,以非我為我者,是惑也,不知我之為我也大矣。我得其我,則我備萬物,而我與非我者皆我也;我失其我,則我之形骸僅為萬物之一物,而我與非我者皆非我也。得翁而失僧,得豎而失沙彌,猶之以非我者為我也,胥失也,胥惑也。雖然,本無別也,本無失也,本無惑也。昔者莊周嘗夢為蝴蝶矣,當其夢也,栩栩然自以為蝴蝶也;及其覺也,蘧然周也,不自知周之夢為蝴蝶,抑蝴蝶之夢為周也。信如斯言,则是莊子已先翁與豎而失我矣。莊子得其天真而失其形骸,莊子之失我,莊子之逍遙遊也;莊子逍遙,與物俱化。方其化也,覓我且不可得,又安能別我於蝴蝶耶?彼且不能自別矣,吾又安能於千百世之後,別莊子之我非蝴蝶之我、別莊子之逍遙非蝴蝶之逍遙、別莊子之覺非即蝴蝶之夢、別莊子覺時所著之逍遙齊物秋水諸篇,非蝴蝶夢中宣此緣督為經之義耶?其能別者,形骸之我;而其不能別者,天真之我也。天真圓明,彼此無間,無我也,無非我也,無一物也,備萬物也。周也,蝴蝶也,翁也,僧也,豎也,沙彌也,一也!本無別也,本無失也,本無惑也!



心性

近世之言心性者多方矣。或曰心為性情之主,心主獨尊,性情斯屬者。或曰性肇於天命之始,性在心前,心在性後者。或以心與性智殊分,或以心在性情中間者,此皆離心性而二之,未嘗合心性而一之也。蓋嘗自童丱時,側聞先君之教,依考亭註云:性者心之生理也。人之初生,有是本心,即有是本性。體用同本,故曰生理。既為生理,豈有主客尊卑二塗、前後中間三際,可以方所位置也哉?厥後聞寒山子“吾心如秋月”之偈,而益暢然於先君子之旨矣。以為心如秋月,則性如秋月之光也。心本湛寂,性亦湛寂,猶之月本湛寂,光亦湛寂也。性滿大虛,心亦滿大虛,猶之光滿大虛,月亦滿大虛也。若夫燭理之明而為智,猶月光燭空之明而成照,而其緣物所感而為情,猶月光隨物所映而成影。情有喜怒哀樂,不違一性,猶影有山川動植,不違一光也。情且不能違性,而謂性能離心乎?故知性為心光,光為月性,離光非月,離性非心,心性本同,渾淪無間,語大非外、語小非内,收之一掬而彌綸六合,测之無朕而包羅萬有,此其故,蓋有不可思議者矣。譬如月夜玩月江浦,一舟順流,鼓棹左旋,水月江光與舟俱左;一舟逆流,張帆右轉,水月江光與舟俱右。人但見月光在天,隨舟左右,圆通環應,而不知所以左右者,以其本然者無左右也。又如月夜待月泉邊,一人鑿泉,取水下注,空中月光與鑿俱下;一人汲泉,取水上升,空中月光與汲俱上。人但見月光在天,圓通環應,隨空上下,而不知所以上下者,以其本然者無上下也。又如月夜宴坐高秋,一坐月室,開窗放月,月光出窗不見其滅;一坐暗室,開簷納月,月光入簷不見其增。人但見月光在天,圆通環應,出入簷窗,而不知所以出入者,以其本然者無出入也。從其本然者觀之,寂而無為,收天下山河林木江泉簷窗百千萬億月光攝於一月之光,常在也而無在也。自其環應者觀之,渾而無迹,由一月光布為天下山河林木江泉簷窗百千萬億之月光,無所不在也而皆無所在也。古之聖人,退藏於密,而吉凶與民同患;淵穆無朕,而上下與天地同流。其圆通環應亦猶是也。而人乃於此妄分前後,謬列次第,是何異鏤空為月,粉飾太虚以為光也哉?心性之學,聖人每微言之,大學言心而不言性,中庸言性而不言心,黄帝堯舜以前皆相傳以心,而不言性。非不言也,蓋見夫心性無二,言心而性在,言性而心在,猶之月光無二,指月而光在,指光而月在也。西方之教,諄諄言心而兼言性者,非兼言也,蓋恐人不識心,而以肉團意識有生有滅者為心,故表無相之妙性,以示原明之真心。猶言月者,恐人不識月,而以七寶台成有修有壞者為月,故指空洞之妙光,以標常淨之真月也。孟子言存心養性,心存則性養,猶月圆则光满,未可於圆月之前更求满光也。禪門明心見性,性見则心明,猶光見则月明,未可於見光之後別求明月也。則何也?以其本然者無先後、無同異、無得失、無是非也。故雖老稚變遷,而本然之真心妙性,即變遷而普現;朏魄代謝,而本然之真月妙光,即代謝而全彰矣。蓋至寂照兩忘,境智雙泯,則并考亭所謂生理,皆為贅語,又況能强為區別方所也哉?吾故曰,常在也而無在也,無所不在也而皆無所在也。



空明

思之所以不能及遠者,有心者促之使近也;知之所以不能及大者,有心者隘之使小也。思與知所以遠且大者,以其心之空明無弗屆也。不空不明,勞心忡忡,而促之而隘之,则非思與知之累其心,有心者自累其心耳。東陵之徒日夜思為利而不及善,西山之徒日夜思為善而不及兼善,心有所偏,則思有所廢也。易牙能竭其知以別淄澠,以之辨色則疎於離朱;非子能竭其知以畜驪駒,以之豢龍则絀於劉累,心有所耽,則知有所亡也。是以凡人有心,聖人無心,惟有心故執而不變,惟無心故虛而能通。執而不變,故其思有方,而其知有域;虛而能通,故其思無方,而其知無域。其思有方,故有所思,即有所不及思;其知有域,故有所知,即有所不及知;其思無方,故無所思,而無所不及思;其知無域,故無所知,即無所不及知。從古聖凡之分,在有心無心辨之而已。是以無心者常明,譬如葵花無目,而能視日為向背,彼其視不以目也。即此推之,一鏡空懸,百像悉现;百鏡並懸,一像百現。亦惟無心於現,故其見不可勝用也。無心者常聰,譬如芭蕉無耳,而能聽雷以生長,彼其聽不以耳也。即此推之,謦欬號呼,眾谷皆應;撫琴動操,眾山俱響。亦惟無心於聽,故其聽不可勝用也。無心者常辨,譬如龜蔡無言,而能告人以吉凶,彼其辨不以言也。即此推之,圖書貝葉,默識心通;汲塚秦灰,文匿道存。亦惟無心於言,故其辨不可勝用也。然则聖人不出戶而見天下,聖人亦無心於見也。使有心焉,庭除衽席之間,其掩吾明也多矣;不下堂而聽萬里,聖人亦無心於聽也。使有心焉,屬垣同室之間,其蔽吾聰也眾矣;聖人之言,範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聖人亦無心於言也。使有心焉,唯阿之相去無幾,而指馬之相淆已多矣。孔子曰“視思明,聽思聰,言思忠”,又曰“天下何思何慮”,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子之言非二道也,以為耳目口體之官,不思而蔽於物,是以不聰不明而不忠,心之官則思,然使有心而不能無心,則心役於思,思役於視聽與言,而心官始勞。心官勞,则心口耳目僅成四物,思言視聽但成四惑,以物交物,以惑引惑,欲求免於不聰不明不忠,猶辟寒以冰而被重裘以避暄也,安能感通天下之故哉?今試有人玳瑁筵侧見冶容焉,心注於冶容,目亦注於冶容,縱賓從如雲、簪紱滿堂,然心目所注,惟有冶容,自冶容而外不復見有餘人,況可觀於無形見所不見耶?又試有人桃花扇後聞嬌歌焉,心逐於嬌歌,耳亦逐於嬌歌,縱鐘鼓在宫、琴瑟在御,然心耳所逐惟有嬌歌,自嬌歌而外不復聞有餘聲,況可聽於無聲聞所不聞耶?或又有人於稷下遊談之間言堅白與異同焉,心鬭於堅白異同,口與舌亦角於堅白異同,雖終日雕龍談天、炙轂相過,然心與口舌所鬬所角,惟有堅白異同,自堅白異同而外不復舉要該凡,具眾理而應萬事,况能淵默雷聲,行無言之教、示不言之化耶?惟思亦然。思繫於機穽則智慧不開,所以李林甫每陷一人,必熟思於偃月之堂,而不能思祿山之速反;秦檜每興一獄,必熟思於格天之閣,而不能思兀朮之敗盟。惟知亦然。知牽於小数则神明不正,所以智伯能察左右之竊瓜,而不能知三國之合謀以圖己;桑田巫能知晉君之不食新,而不能知己身之先見殺者。何也?以其所思所知者皆妄心之所結,而其所為心者皆妄識之所生。是以君子貴復其本心。本心既復,则無心之旨得,而空明見矣。



子翼以諸生累辭徵辟,亦明季遺老之一。四庫總目收其詩觸四卷、水田居集五卷,一題為明人,一题為國朝人,前後自相抵牾,何其疎也。此書成於晚年,蓋在身經國變以後。讀其貴因、藏智、定志、傳人諸篇,誠非鑄萬、默齋諸人所及。書目答問以專氣、止辯時及老莊,遂疑由儒入道,歸之雜家。實則名法縱橫,無所不有,不僅兼道家言也。唯文體為排偶所累,不克變東京而返先秦,是其一病。舊刻每篇各有評論,自序外又有釋智弘、葉擎霄、廖志灏、鄒萬選四序,今俱不取。内不足而藉外言以增重,世俗往往有之,非可施之豪傑有志之士也。戊午八月新昌胡思敬跋



附錄:



詩觸四卷(江西巡撫採進本)



明賀貽孫撰貽孫字子翼禾川人是書前後無序跋不著作書年月考陳士業筠莊初集有賀子翼制藝序而凡例中引梅膺祚字彚書中多引鍾惺詩經評亦皆明末之書當卽其人也是書以小序首句爲主而删其以下之文以爲毛萇衞宏之附益葢宗蘇轍之例大旨調停於小序朱傳之間作詩之旨多從序詩中文句則多從傳國風多從序雅頌則多從傳每篇先列小序次釋名物次發揮詩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說每曲求言外之旨故頗勝諸儒之拘腐而其所從入乃在鍾惺詩評故亦往往以後人詩法詁先聖之經不免失之佻巧所謂楚旣失之齊亦未爲得也卷首冠以四論其第三篇論淫詩第四篇論風刺皆爲有見第二篇論以意逆志是其全書之根本而涉於掉弄聰明全書之病卽坐於是第一篇論詩與歌謡謳誦諺語不同三百篇皆樂章其說甚是而謂漢魏之樂府宋之詞元之南北曲皆同此列則不盡然無論宋詞元曲各有宮調其句法之長短音律之平仄字數之多寡具有定譜不可增減與三百篇逈殊卽漢魏樂府有倚聲製詞者亦有採詩入樂者觀郭茂倩樂府所載孰爲本詞孰爲魏樂所奏孰爲晉樂所奏其增減字句以就聲律者班班可考何嘗有一定之調亦何嘗田夫販婦一一解音律哉故三頌者郊祀歌之類也自諧管絃者也二雅十五國風者相和歌之類也採以被之管絃者也貽孫所說似是而非蓋迂儒解詩患其視與後世之詩太遠貽孫解詩又患其視與後世之詩太近耳(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七·經部十七·詩類存目一)



激書(無卷數江西巡撫採進本)



明賀貽孫撰貽孫有詩觸已著錄是書凡三十三篇以激書名者自云深感夫激我者成我之德故記而述之所述皆憤世嫉俗之談多證以近事或舉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議若太平廣記貴公子鍊炭之類或因古語而推闡之如蘇軾書孟德事之類其文稱心而談有縱橫曼衍之意而句或傷於冗贅字或傷於纎麗葢學莊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則黃老家言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五·子部三十五·雜家類存目二)



水田居士文集五卷(江西廵撫採進本)



國朝賀貽孫撰貽孫有詩觸已著錄是集有文無詩所作皆跌宕自喜其與艾千子書云文章貴有妙悟而能悟者必於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是雖鍼砭東鄕之言而貽孫所以自命者亦大畧可見特一氣揮寫過於雄快亦不免於太盡之患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一·集部三十四·别集類存目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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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