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孙陵
（一）???民国二十年秋天，哈尔滨市立第一女子中学，有一位名字叫做张迺莹的学生，因为和她底一位老师，发生了暧昧关系，被学校开除了。???同时，她拒绝了家庭给她安排的婚姻。那时最流行的一种抗拒方式是“逃婚”，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和家庭也断绝了关系。???在这种情势之下，她很勇敢地和那个男人在哈尔滨道外一家旅馆里，实行同居。在这个时机，她底生活是快乐的。???但是她这个快乐的日子，实在是非常的短促。因为她很快的又失去那个男人，并且被他遗弃了。也正是这个时候，她的鸦片烟瘾，已经养成，并且，“九·一八”事变发生了。???在这样一个动乱的时期，一份被遗弃的女孩子，并且身染鸦片烟瘾，又怀了孕，住在一旧旅店裹，举目无亲，欠下房钱。想逃，旅馆老板随时在监视着，继续住下去，越住债务越多……???像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挣扎着，拖过了那一个寒冷的冬天，直到第二天春天来到以后。——哈尔滨的春天，来的很晚，松花江要在清明才能解冻。这以后还要个把月，才能看见看到榆钱飞舞，杨花荡漾。???有一天，国际协报的编辑老斐，突然接到一位陌生的女子向他求助的信，他按照地址去探望那位求助的人。???“啊！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呀！”???事后，每逢谈到这件事情，老雯总是用他的苏州官话万分感慨地说道：???“肚皮大了！披头散发！欠上四百多元的房钱，还要抽鸦片！”???于是老雯和那位旅馆老板开始谈判，起初是一个人，后来又找到两位朋友参加。老斐底条件是房钱打个对折，付清房钱，便把这个快要生产的女房客，接到外边居住。旅馆老板的条件是不折不扣，付清房钱再领人，不然便留作人质。???像这种条件的谈判，僵持了将近半个月，已经是五月下旬了。突然松花江水量暴涨，即将决堤的警告，天天在报上登载着。那个旅馆，和松花江的距离不到一百码，于是老雯正式向那位老板提出警告：如果那位被他留做人质的女客，万一被江水冲去，他要负一切责任。那位老板想了一想，当真人财两空再去吃官司，还不如做个人情，于是他答应了折半结账的条件。过了几天，江堤果然决了！这次水灾很大。???张迺莹脱离了那个旅馆，住到老雯家里，但是老斐也有一个条件，要她必须把鸦片戒掉。——可是老斐两夫妇，也都是吸鸦片的。张迺莹在两盏烟灯旁边竟然成功地把鸦片戒除了。???（二）???张迺莹开始以女作家身份和哈尔滨读者相见，是以悄吟笔名出现的。她和三郎同样突如其来，像从天上掉下来奇迹似的，被广大的读者纷纷谈论着。???三郎的全名是酡颜三郎，有一位青衣大郎，是他的结拜大哥。看情形应该还有一位二郎，（大郎曾经和我谈过，因为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记不清楚了。）大郎文质彬彬，三郎则一身粗犷气质，悄吟这时候属意大郎。但是三郎有一次突然当着大郎面，严词质问悄吟，要她立即答覆，他们两个人她究竟爱谁？俏吟被三郎一逼，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活，最后哭了起来。???于是，三郎抱住悄吟，狠狠亲了一个吻，她们的新生活，就是这样草率勉强的又开始了。这是民国二十一年秋末冬初的事。这年冬天，三郎找到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一个月有二十元薪水，另外有两间房子，每个月还供给木材、煤炭，无论如何，总算是暂时安定了。???三郎教的功课是国文和舞创。因为他是东北讲武堂底学生，当过宪兵，所以除了不但会吟诗，并且还懂得击剑。旧诗极有风韵，兼取李太白之豪放与苏玄瑛之纤细。???击剑的姿势极美，我曾看过梅兰芳和顾正秋的舞剑，都是名副其实地耍花招，无“神”可言。但是三郎舞剑，确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之感。他的凝神屏气，手起剑落，缓急疾徐，进退回旋，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剑与他合为一体，他的全部生命在这一瞬间都贯注在剑上。剑好像天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他又是大地的一部份。我觉到在这一瞬两只腿好像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样坚实稳固，而不是用脚站在泥土上。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那么精彩的舞剑。???三朗教完了功课，便写他的《八月的乡村》。悄吟在把家务料理完毕之后，便写她的《生死场》。直到民国二十三年底，她们底创作都相继完成。于是，她们带着这两部仅有的财产，去到青岛，又转到上海。???他俩把创作寄给鲁迅，立即得到鲁迅的激赏，鲁迅曾将他们的作品送给有关系的书店，因为无名，都不肯为他们出版，最后鲁迅自己掏腰包给他们出版，并亲自校对。???《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出版以后，真是平地一声雷，他们两个立即成为全国瞩目的大作家了。???一般读者，都以为和鲁迅作序，胡风作跋有关系。其实，这些有利的条件，固然大有作用，但是最基本的原因，还是要看作品本身底内容。???那两部创作底基本精神，都是以抗日为目的。这精神，正是全国读者所需要的。加上三郎文笔的粗犷有力，悄吟文笔的简练动人，于是乎她们底作品，立即风行全国。不过这时中国的读者，只知道这个新出现的女作家，名字叫萧红。???民团二十五年秋天，我才到上海，这时萧红刚刚去过一次日本回来，精神很好。有一次她还唱了一首歌，她小心翼翼地唱，我听她唱歌，那是仅有的一次。这个时期三郎住在青岛，她们底感情很坏，住在一道的道候，三郎时常用拳头打她，有时把她底面孔都打青了。???（三）???二十六年抗战爆发，二十七年春天，她也和三郎到武汉了。???这个时候，她们住在武昌一个朋友家里，正好端木蕻良也住在那里。她和三郎的关系，继续在吵闹中维持着。在三月初，他们集体去山西，但是到了西安，她和三郎正式离婚。单独和端木蕻良又回到武昌来。???她底婚姻，大概是命定不幸福的。一般朋友们都说三郎在肉体上虐待她，端木在精神上虐待她，也许不太错误。三郎暴烈如火，端木阴冷加冰，在性格上，他们确是不同的两种人物。???这年七月，正是重庆疏散的时候，萧红的肚皮又大起来了。但是端木一个人，买了一张头等船票，去了重庆，把萧红一个人留在武汉。这时从东北出来的朋友都去了西北，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汉口，我答应给她帮忙，没事的时候常常谈起哈尔滨。一谈起来，总是一阵伤感。——???“民国二十年的那个冬天，真是难过呀？我只有一个姑母在哈尔滨，（萧红家在呼兰）。有时候深更夜半还没吃饭，去敲姑母底门？但心里也不愿意！有时候鼓起勇气去敲一阵，等到敲出人来问谁的时候，却又转身跑了。这样在马路上转一夜，第二天去找同学，也得躲躲藏藏，怕被学监看到。找到相好的同学，便给我一领饭吃；她去上课，我便在她底床上睡一觉。……”???于是，忍住眼泪，讲不下去了！???她在北碚和端木同住了两年，又一同去了香港。结果就在日本军队进攻香港的隆隆炮声里，在病床上与世永诀。???她患的是肺病，最后喉咙嘶哑，一切全靠写字。但是她终于在临死之前，和端木离了婚，并且写了“我恨端木”四个字。
???转自《我熟识的三十年代作家》台北成文出版社198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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