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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的四首乡愁解读
2014-05-11 | 阅:  转:  |  分享 
  
余光中的四首乡愁解读



——孙绍振





(一)

《乡愁》这首诗被选进了中学的语文课本,可以说家喻户晓。余光中1928年出生,1958年

到了美国,他就开始了乡愁的感觉,由于大陆跟台湾的对峙,他就更加感觉到乡愁的沉重。

他写过很多的诗集,主题相当广泛,但是,他在全国读者心目当中基本上是一个乡愁诗人。

他的乡愁诗从他1958年也就是30岁左右写起一直写到现在已经将近80岁了,写了五十年,

还没有写完。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这句就很精彩。为什么呢?我们通常不是这样讲的,通

常我们讲:一张小小的邮票寄托着我的乡愁。那么“乡愁是一张小小的邮票”好在哪里呢?

第一,邮票这个意象富于感性,乡愁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说它是邮票就可感了。第二,它

非常集中,把整个乡愁都凝聚在一张邮票上。如果死心眼,就要问了:除了邮票,还有信封

呢?信封不说也行,有了邮票,就足以想象信封了。邮票是信的局部,却是它的特征,因而

这个局部比之整体更有想象的启发性,更美,更有感情的分量。这就叫做意象。意象的性质,

第一,就是特征的可感性和凝练性。“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意思是说最为亲密的母亲不

能直接相见。邮票的使用是人不能相见的结果。这个邮票意象,就不仅仅是邮票了,而且蕴

涵着忧愁的情感。这就是意象的第二个性质——凝聚着诗人的特殊的情感。事物的局部特点

和情感的特点猝然遇合,就是意象不同于细节的地方。中国传统的诗歌是意象为主的,和西

方的直接抒情为主不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诗的思维就是意象思维。意象具有把事

物特征和情感特征建构起来的功能,意象派生出更多意义,如这里的邮票还暗示着由于大陆

和台湾政治上的暌隔。“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邮票”

隔离的是亲情,而“船票”隔离的是爱情。“船票”和“邮票”又形成一种对称,两个本来

非常普通、非常单纯的意象的内涵,被结构性地深化了。这里暗示的是,人都长大了,乡愁

的暌隔却日益沉重。到第三节就进了一步了:“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这是全诗的核心,前面的“邮票”“船票”虽然有阻隔,但是将来还有希望

团聚。而“坟墓”这个意象,就把“邮票”和“船票”的忧愁化为不可挽回的悲痛了。诗句

的平行结构的延伸,仅仅因为增加了一个意象而使感情进入高潮。亲情和爱情的悲剧、个人

命运的悲剧,已经到了顶点。但是更为严峻的是:“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

这头/大陆在那头”,由于“海峡”这个意象的切入,把隐性的政治显性化了,个人的亲情

爱情的痛苦转化为民族的悲剧。原因在哪里呢?“一湾浅浅的海峡”,“浅浅的”三个字暗示

两岸距离和海浪的深度并不大,地理行程和风险并不严重,但是却付出一辈子的生命。“浅

浅的”一词,显示出余光中中国古典诗歌的修养。让我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

的结尾: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一水”“清且浅”,其物理距离虽短,而心理距离却大。“脉

脉不得语”,“脉脉”是含情但说不出。表现的是民族的悲剧,蕴涵着传统的古典意味。

《乡愁》的艺术特点还表现为情感相当深厚但是意象非常单纯,就是四个:邮票、船票、坟

墓、海峡。四者表面上互相独立,实质上互相呼应,互相补充,互相支撑。结构的功能大于

要素之和。说得更通俗一点,人的手是一个大拇指和四个手指的结构,如果光有四个手指,

那么手的功能就不是减少了五分之一。正是因为这首诗的结构功能,故意蕴大于词语的总和。

如果是堆砌相加,不是形成对称结构,那是四个名词。但是,形成结构,不但形象有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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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意义也递增了。一般的抒情诗往往讲究感情的强烈,形容词往往相当华彩,可是这里却

由四个普通名词承担起抒情的任务,这是很有气魄的。四个形容词非常简单:窄窄的、小小

的、矮矮的、浅浅的。表面上,一点夸张的色彩都没有。但是,结构的内在张力却是紧密的。

这个结构的特点是平行,四个章节之间,几乎是没有变化的,每节的结句均重复“这头”“那

头”,这种抒情诗歌中常用的手法叫做“复沓”。一连复沓了四次,为什么不显得单调?排比

结构使得内涵递进性深化:平静的叙述中有逐渐严峻的危机,甚至到了“坟墓”,构成强烈

震撼。虽然章节的结构没有变化,但是其意念却在层层递进。从邮票、船票到坟墓,再到海

峡,情感的变化和不变的句法又构成张力。其中的意味就升腾起来了,亲情和爱情的牺牲,

从青春到壮年,看得见却跨不过。

余光中的“乡愁”诗并不是从这首开始,也不是到这首就结束。余光中还有第二种乡愁。

(二)

余光中有一首写于1971年的作品《民歌》。这首诗的结构模式和《乡愁》一样,意义是层层

递进的:黄河结冰了,有长江的声音;长江结冰了,还有我心里的红海,鲜红的血液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我心里的血水也结冰了怎么办?那不是死了吗?就没有乡愁的民歌了!他的诗说: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只要有活着的人,只要内心有热血的人,“从A型到O型”都

是一样。“A型”“O型”这样的语言很少进入诗歌,这是科学语言,余光中把它写到诗歌里

来。“哭也听得见,笑也听得见”,不管是欢乐还是悲哀,都有一种乡愁的声音。不管你是醒

着还是睡着,不管你是哭着还是笑着,不管是整个世界变成冰河,只要你心里有血,你总是

不能忘记这首“民歌”,这首怀念故土的乡愁的“民歌”。这首诗的成就,并不亚于《乡愁》。

这首诗的语言也是非常朴素的。风、沙、鱼、龙、醒、梦、哭、笑,都是些常用词。但是因

为这些词都变成了情感的意象,又组成了结构,有了结构的功能,这些词的意蕴就增值了。

从生理上来说,有些意象是听得见的(风、沙),有些是不可能听的(如鱼、龙、醒、梦)。为

什么表面上不合生理听觉的语言,不但不增加困惑,反而带来艺术的惊异呢?诗人把应该至

少是五官的乡愁之感,集中在一个感觉——听上,这是一种西方象征派的技巧。戴望舒曾经

在《我用残损的手掌》把在沦陷区(香港)的诗人的感情集中在手的触觉上,这和余光中把感

情集中在听觉上,是一个流派的艺术想象。《民歌》在结构上同样是不断反复的,在反复中

有递进,从最初的风和沙也听得见,到后来的鱼和龙也听得见,再到后来的醒着和梦着也听

得见,到最后的哭着笑着也听得见。感情不断地提升,语言节奏、句法结构没有变化,意义

却在不断变化,不断提升,这就造成逐步绷紧的感觉,情绪的层次不断提升,但不管如何提

升,它仍然集中在听觉上。从《乡愁》,我们看出了诗人和中国传统诗歌的联系,从这一首,

我们又看到了他和西方象征派的联系。

(三)

1974年,余光中又写了《乡愁四韵》。这可以说是余光中的第三种乡愁了。这首诗把长江

水拿出来,一开头气魄就比较宏大。接下来为什么叫“海棠红”?以前,我们中国的地图不

像现在是一个雄鸡,而是像一片秋海棠的叶子。在抗战以前,外蒙古是中国的一部分。说“给

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就是完整的祖国领土的意思。下面为什么要说“给我一片雪花白”

啊?因为在台湾是见不到雪的,把雪和家信联系起来,是等得有点绝望的意思。这首《乡愁

四韵》被罗大佑改编成了歌曲。

余光中这三种乡愁的用语都比较朴素、结构都比较简单,但不要以为,余光中的乡愁都是

这样好懂的。我们读得来的,往往是在艺术上比较传统的、比较浪漫的,但是余光中并不完

全是个传统的人,他在台湾曾是十大现代派诗人之一。作为现代派诗人,他还多少有点晦涩

的一面。这是余光中的第四种乡愁。

(四)

在1964年,余光中写过一首《月光光》。在中国的传统诗文里面,月光跟思乡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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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

愁。”都跟家乡亲人不能团聚的思念有关。一般月光都是美好的,而这一首诗中,月光却是

“冰过的砒霜”。为什么?第一,诗人是突破古典的传统的联想,进行艺术思维的创新。第二,

他的创新也有联想根据。砒霜,令人联想起苦和冷。月亮使他想到了故乡,但不能够回去,

因而感到月光是苦味的“月如砒”,有毒。这个毒的感觉比较现代,比较深刻。思乡的情感

是有毒的,这还不够,他又加上一句:“落在谁的伤口上?”这么苦,这么冷,这么毒,还在

伤口上,由此可见痛苦有多深。“恐月症和恋月狂”,恐月症,就是因为思念故乡不能归去,

时间太长,以致看到月亮都害怕了,严重到成了一种病了,这种病叫做“恐月症”,而“恋

月狂”又是什么意思?看见月亮就想故乡,想得非常痛苦,还是恋恋不舍地看月亮,毕竟月

亮让人想到故乡,哪怕痛苦,不管它,哪怕恋得都发狂,也痛快。

一方面用了月亮中国古典诗歌的联想,同时又用了西方现代派的联想,这种联想的特点

就是曲折,跳跃很大。比如说月亮是砒霜,砒霜落在心灵的伤口上。从痛苦的望月,到望月

之痛,如毒药落在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包含着对立。最是害怕见到,对它又是非常依

恋。而且依恋和害怕,都成了病症。下面,分析“化学”的成分,什么成分啊?“回忆”和

“悲伤”。这里用的全是科学语言。

这就是余光中的第四种乡愁。

这类现代派的乡愁,一般的读者读起来,不像读前面三首那么舒服。摸清楚他联想的跳

跃性和大跨度,慢慢就会觉得挺有意思的。灵魂和语言一起冒险。艺术就是要冒险的,不冒

险是要腐朽的。冒险可能全军覆没,也可能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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