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及其《占籍被讼将之如皋》诗
陈有清
提起张謇,人们自然地会想起他是一位伟大的实业家。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在清末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极端困难条件下,于南通、上海等地首创了很多工厂,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作了很大的贡献,连毛主席也说:“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
其实,张謇同时还是一位诗人。他从小聪颖好学,十四五岁就能做八韵诗。在他一生的奋斗与失败相交替的生活中,无论是大局上的世乱兵灾、天荒人祸还是个人的豪然奋进、忧怀世事、吟啸烟露、流留花月……都留下了大量诗篇,单收入那部《张季子九录》的,就有一千五百多首,为我国的诗歌文库,增添了宝贵的财富。
《占籍被讼将之如皋》是张謇早期诗歌中的代表作,是他生活中一大曲折的忠实记录,是他愤懑和怨恨轰击成的雷鸣,是他志气与理想迸发出的火花!
这首诗作于同治十年(1871)初夏,要问其产生的背景,还有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
张謇祖籍江南,元朝末年,为避兵乱,才从常熟县土竹山迁移到通州(今南通)金沙场东的五里庙附近,几代繁衍,散居于通海如泰一带。他家是其中一支,世代务农,生活清苦,据传还曾逃荒流浪,以卖糖为生计。到张謇出生前两代,才逐渐富裕起来,生活也较为安定。张謇乳名长泰,寄寓着祖辈长久安康的愿望,他从小时曾承继给人家,取名吴起元。他上面已有三个哥哥,唯他最聪明伶俐,甚为父母所疼爱。四岁时,父亲张彭年(字润之)就教他识《千字文》,五岁入学前就能一字不错的背诵。入学后更用心读书,至十四、五岁时,《尔雅》、《礼记》、《春秋》、《左传》、《仪礼》等都相继读完,不仅学会做诗,连“制艺”也能成篇了。张謇将到十六岁时,家里就积极为他参加科举考试而张罗。
按当时科举制的规定,三代无做官者即为“冷籍”,张謇祖上已是数世清贫,祖父连字也不识,属于一种所谓无籍的“游民”,那里能够踏进考场。他的父亲很为着急,到处打听筹划,后来探得一个补救的办法:按当时官场世俗的惯例,可以从同族中请个有资格的人(做官者)出面“认保”,再从同县廪生中请几个人连环“派保”,这样才可参加考试,但要花一笔钱财。于是去跟张謇一年前祈拜的老师宋璞斋先生计议,璞斋先生介绍他们与如皋县东乡丰利镇之张駉相识,叫张謇认他门下,到如皋去考。
张駉字世德,子名张镕,孙名张育英。他们是大户之家,有籍在册,子弟可以应考。张駉答应璞斋先生之后,乘侄子张铨刚死,就叫张謇充作张铨的儿子,取名张育才,字树人,报名加入了如皋籍。张謇父亲答应事成之后,以钱二百千相谢。
至二月,张謇即按期参加县试,连考五场,成绩均好。四月,至通州州试,取在百名以外,璞斋先生闻讯大怒,对张謇严重厉斥责说:“假使有一千人去考,名额九百九十九,有一个人落榜不取,你要把这个人看成正是你自己。”
张謇听了愧恨交加,决心从头奋起,在学堂的窗子上和睡觉的帐顶上,都写上“九百九十九”五个字。同时睡觉时,用两根短青竹头将辫子夹住,睡熟之后,只要头一动,身了一翻转,辫子牵动头皮,一疼就醒了。醒来之后,灯一亮又处处见到五个大字,不由的感伤落泪,于是振起精神读书,要耗尽灯油两盏,始得天亮。入夏之后,天气酷热,蚁虫叮咬,张謇将两腿伸进两只空坛子里,仍是孜孜不倦、全神贯注地读书、写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謇不仅中了秀才,而且学识日增,经伦满腹,再加上他那英俊的相貌,高挑的身材,成为青年一辈的佼佼者,人们热情地称他为“江南男子”!
张謇父子给张駉以重谢。谁知张駉一伙竟是无赖之徒,不断向张謇索酬,弄得他们“家无宁岁”,久而久之,被搜括殆尽,不得不加以回绝。可张駉索求无已,永不满足,竟拉下脸来,向如皋县教谕姜培南、训导杨泰瑛提出诉讼。姜杨与之同气相连,发出签票,责令张謇到县听候处理。
张謇时年十九,在海门训导署读书。他勤于功课,广交师友,正是学业长进之时,猛听有人指控,心中甚为烦恼愤慨。四月底,他告别师友,带着干粮,一人乘船前往如皋。他身着旧衫,独立船头,望着两岸的飞柳败絮,听着船下咕咕的水声,想起人情冷暖、世事艰难和前程未卜,《占籍被讼将之如皋》涌上心来,挥之不去,不由得高声吟诵:“纷麻经综更谁尤,大错从来铸六州,白日惊看魑魅走,灵氛不告蕙荪愁,高堂华发摧明镜,暑路凋颜送客舟,惆怅随身三尺剑,男儿今日有恩仇。”
吟声激起凌凌水波,惊得一群野鸭冲天而起,舒出了久已压抑的闷气。虽然妖魔乱舞,吉凶未定,但在言表之意境之中,却有一种高屋建瓴的磅礴气势和仗剑奋进的丈夫气慨!
这首诗,是生活的激流所铸成,出自肺腑。语言上,虽然也用了《楚辞》中惯用的“灵氛”、“蕙荪”等词,但总的看来还是相当纯朴敦厚,正如朝鲜诗人金沧江所说:张謇的诗“不是好看的花卉,是人生不可缺少的布帛菽粟。”这个评价极为贴切,综观张謇千首诗作,都不失这样一个特点。用纯朴以示浑厚、用平淡以示高超,用简易的外壳含孕着灵魂精深博大。这不仅是这首诗的特点,也是诗人张謇整个儿的风格!
正因如此,诵读这首诗,自然地出现了一个挥剑斩魑魅、高歌迎升平的艺术形象。事实上,张謇也确是凭着这股意志与力量,被关押三个多月后,终于冲出牢笼,至二十一岁时,经师友帮助、礼部核批,归了原籍,注册于南通。二十五岁时,改名謇,字季直。三十三岁于顺天乡试中南元,四十二岁殿试,中一甲一名进士(状元)。晚年自号啬庵,人称“啬翁”或“张四先生”。他不慕虚名。在清末、民国期间,均屡屡辞官而兴实业,虽然政治上的评价有待史学家们去研究。但从他留给我们文艺宝库的大量诗篇来看,正如他在实业上留给我们许多工厂学校、垦牧与水利设施一样,不失为一位了不起的诗人!
(此文原载于1980年10月《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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