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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斷想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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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之四
2012年02月26日
我們和昆侖公司的小兄弟們,在上海廣播電台開播「昆侖星期晚會」,朗誦馬凡陀的詩,唱「哥哥你要走西口」和「山那邊好地方」,暗暗地以迎接解放。解放軍節節勝利,天快亮了。
我倆和沈浮高依雲、鄭君里黃晨、王林谷陳白塵等,在昆侖公司經理任宗德家裏,以打麻將掩護寫作《烏鴉與麻雀》,以迎接全國解放。
陽翰笙找到趙丹,要他參加中央電影製片廠的《武訓傳》的拍攝,說劇組導演已經去中製了。本子是孫瑜寫了好多年的,基礎很好。中製在拍攝「戡亂」片,拍飛機轟炸解放區的新聞片,放在故事片前播映。陽翰笙又說:你去中製,要獅子大開口要高片酬,要把他們的攝影棚全搭起布景,佔住主要創作人員,讓他們拍不成「戡亂」片。這是個政治任務。趙丹嚴肅地領了任務。
某天夜裏有零落的槍聲,我們很興奮。天亮時,知道上海解放了。趙丹和我參加上海解放大遊行,參加上海在公園裏舉辦的勞軍大義賣,參加了新的上海電影家協會選舉活動。
昆侖公司找出藏在攝影棚燈光台上的《烏鴉與麻雀》電影劇本,略作增改,重新開拍。《烏鴉與麻雀》榮獲全國影片第一屆比賽一等獎。我和趙丹各獲一枚金獎章。
《武訓傳》也重新開拍了。趙丹在電影廠、在家,都穿起一身破棉衣。我把服裝間裏穿回來的破棉襖,在大太陽底下曬過,灑了花露水。趙丹進入了角色,又不理我了。我很愛他進入角色的模樣。他(武訓)身上常有被踢、被打的傷痕,因為他要求對方真踢真打。
《武訓傳》放映了,得到一致的好評。在為市政協常委放映第一場後,常委們都站起來,向我們職演員久久地鼓掌。
沒想到,無論如何沒想到,一天早上讀到《人民日報》上批判反動影片《武訓傳》的消息。「反動!」多麼刺激的字眼,怎麼會和我們聯繫起來?趙丹在乘電車時,乘務員問他:「儂嘸沒進去啊?」票務員以為他已進了牢房,可見這個批判在市民中也很震撼。
全國掀起了批判《武訓傳》的高潮。孫瑜、趙丹都是批判的重點,我也被批判了。因為在影片中,是我把武訓的故事講出來的。趙丹想不通,不肯檢討,于伶、黃源到我們家裏,規勸趙丹檢討,說趙丹不檢討,運動沒法結束。半年後,他們終於幫着趙丹寫出一份「不深刻的」檢討。趙丹當然沒說,拍《武訓傳》是地下黨交給他的政治任務。
趙丹蔫了,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認為自己的政治生命、業務和前途都完蛋了。他不知怎麼辦才好。我真擔心他會尋短見或瘋了。
趙丹演的《我們夫婦之間》也受到批判,導演的《為孩子們祝福》也默默地退出。
組織上讓趙丹去抗美援朝,去到朝鮮炮火前線,以助他「轉變立場」。他從朝鮮回國後,只道與浴血苦戰的志願軍比,自己實在不應該消極,可又不知道怎樣積極。他還是失魂落魄。
直到1955年,沈浮來請他拍攝中醫藥家《李時珍》。趙丹看完電影劇本說:「這只是個提綱,沒戲。」沈浮說:「正是它沒戲,咱們就可以有戲了。」沈浮和趙丹給李時珍配了個徒弟、一個賣草藥的,赴黃山拍外景去了。黃山美麗的風景,讓趙丹重新拿起了畫筆。他飾演的李時珍,從十七歲演到七十歲,演得很細膩、流暢。放映後,令人耳目一新。趙丹也恢復了做演員的自信。
這時,我們已有了女兒趙橘,並已搬到諾曼第公寓的新樓二層,面對孫夫人的花園。
1958年開始,拍攝國慶十周年獻禮片,趙丹先後拍攝了《聶耳》和《林則徐》,在1959年放映後,被譽為獻禮片的「紅燒頭尾」。
上影廠集中了優勢力量,打算拍攝《魯迅傳》,聘請陳白塵編劇,夏衍任顧問;聘北影于蘭演許廣平、于是之演瞿秋白,還從總政治部請來蘭馬……當然是趙丹演魯迅。上海電影局把從外地請來的演職員,安排在淮海中路150號的一幢樓中,並也給趙丹一間屋。於是趙丹就佈置了魯迅的書房。他不回家來住了。他蓄起了小髭,開始用毛筆寫字,進入角色了。
《魯迅傳》資料組在全國各地採訪,編輯了好幾冊採訪記錄,細節非常生動。
可是,上海市的第一書記柯慶施提出了「大寫十三年」的口號,凡是不寫建國後十三年的劇組都停拍了,連有重大意義的《魯迅傳》也停了,劇組解散了。趙丹很想不通,又蔫了,飯又吃不下,胃又痛了。在《烈火中永生》中。趙丹飾演許雲峰,于蘭飾江姐。體驗生活時,讓他去渣滓洞白公館,他猶豫,說監獄的生活我已經體驗夠了,可還是跟大家一起去了。當他看到江竹筠住的牢房,他落淚了。這部影片,因為趙丹有生活,演得很好。群眾稱:「趙丹是電影皇帝,演甚麼像甚麼。」
文化大革命中,阿丹和我都受到衝擊。他被禁閉在紅旗廠(海燕)時,我在東方紅廠(天馬廠),還能知道點他的訊息。一天,我在「日托牛棚」中,只見「管牛」的尹進才師傅走進來,對我說:「黃宗英,趙丹去吃『人民食堂』了,你和小把戲日後有甚麼困難找我好啦。」他走後,白穆告訴我,今天一早,趙丹被公安局用吉普車抓走了。又說:「宗英啊,你一生在業務上算很順的了,經不起折騰。今後,你甚麼事,都往最壞處想,也就過得去了。你還有三個孩子,湊合着過吧。」白穆「哲學」管了我後半輩子。
趙丹被捕後,我和孩子們以及保母洪娘娘,過着每人每月吃飯不得超過9元的日子。那時,造反派對被批判的牛鬼們的工資和存款全扣了,每月只發25元生活費。
趙丹是罩着一隻眼睛被捕的。頭天我問她:「又挨打了?」他說:「是青話的人打的。他們手套裏有硬東西,專往臉上打,還說『讓你還演戲!』」他拿給我一張診斷書,是徐匯醫院周醫生開的。「瞳孔破裂,休息二周」,給了眼藥水、藥片,我嚇壞了。
趙丹被捕的次日下午,天馬廠的工人師傅通知我回家,只見紅旗廠的兩位造反派一前一後地押着我往家走,命令我為趙丹收拾被褥、衣服、漱洗用具。上得樓來,進入卧室,我忙找出一床大被單鋪在地上,然後找出新棉被、棉襖棉背心、毛線褲、襪子等。我壓着一條腿,把厚厚的行李捲捆好,彷彿我下鄉八年,就為演好今天這齣戲。造反派一人一個屋角站着,我又拿了面盆、漱口杯、牙膏、手紙等裝在網袋裏。造反派拎鋪蓋網兜噔噔噔下樓了。洪娘娘從門外探頭過來。我說:「快扶我坐下,我的腿沒了。」我轉過臉一看,床頭櫃上放着眼藥水和藥片,我大叫一聲:「來不及了。」趙丹眼要瞎了。
趙丹被關在監獄裏(139)五年零三個月才放出來。還好,他眼沒有瞎。押他的人訓話後走了。我讓他坐下,我一說話,他又站起來。我說「阿丹,你回家啦!快好好坐着吧。你看兩個孩子長得有多大啊!阿桔在鄉下,我打電話讓她回家來。」阿丹還是不說話。幸虧他吃飯吃得老香,好像餓極了。
夜晚,我和一個1米83、一個1米87的兒子橫睡一張大床,給趙丹搭了個鋼絲床,鋪上暖和的被褥,燒了熱水,讓他洗漱完畢睡下。半夜裏,我被他的自言自語說話驚醒。我喊他:「阿丹,你想說話,就把我叫醒,別自己跟自己說話,怪嚇人的。」他說:「關着我時,就怕自己不會說話,演不成戲,才練着自己跟自己說話。」還演戲!這戲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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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丑骥馆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