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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斷想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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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之三

2012年02月19日

我越來越成熟。我身邊的男友多了起來。我的私生活複雜了起來。青春戲越演越膩味,趁我不當主角的檔期,悄悄離開了上海,留了封信:「我回北方讀書去了。」我打算去大學旁聽。不久,我就去北京輔仁大學旁聽,選讀三門課:《中國文學史》、《左傳》、《世界美術史》。後來,上海的劇團因虧損而解散了。衞禹平、孫道臨家在北方。他倆來找我說:「劇團解散,我們無所謂,但有人有老婆孩子,如丁力和端木蘭心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就很緊張了,希望你再出來演戲。」於是成立了南北劇社,請燕京大學的同學程述堯任經理,在天津大光明電影院演出《甜姐兒》、《魂歸離恨天》、《瘋狂世家》三齣戲。演就演吧,一時興起,我在北京和程述堯結婚了。述堯是個好人,可是我倆沒甚麼話可說。他總想帶我去參加朋友家的Party,可我懶得應酬。他在銀行任職襄理,每到他下班時刻,我就緊張。銀行福利很好,分給他一間大北屋(可隔成三間),兩間西屋。我就把母親接來,把養病的大哥和大嫂也接來住,把老張媽也找來燒飯。述堯孝悌有加。

我們在北京迎來了抗日戰爭勝利。我很高興。忽然間出版了很多報紙,我就買來,用翻過來的白報紙劇本貼剪報消遣。貼過一篇《愛國演員趙丹返渝》。當時我並不認識趙丹(1915-1980),只不過看過他的影片《馬路天使》、《十字街頭》,很欣賞。也還知道他在新疆蹲過五年監獄,他能回到老行當、老朋友身邊,頗為之欣慰。

勝利了。中央電影三廠邀請我拍攝影片《追》,是寫官僚資本擠壓民族資本,沈浮導演。我飾演一個買辦資本家的大小姐,與「表哥」謝添演對手戲。《追》公映後,叫好不叫座。接着上海中央電影二廠來京邀我演《幸福狂想曲》一片中的女主角。他們是從李伯龍家我的照片上看到我,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眼睛。」來找我的是陳鯉庭導演。趙丹任男主角。我很高興地答應了。程述堯知我要離家,很不高興。我說:「你的太太是個演員,有自己的事業嘛。」到了中電二廠,廠裏為我在福履理路租了一間前樓。我在劇組裏見到趙丹,覺得他比想像中的要樸實得多。他不修邊幅,上衣常扣錯扣子,腳上的襪子一隻一個顏色,後跟破了,還露出腳後跟來,像個沒人管的大孩子。我們合作得很愉快。在《幸福狂想曲》片中,我飾演一個被惡霸霸住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人。趙丹和顧而已飾演為生活所逼,奇思異想賣減肥藥片的攤販。當時中國已拉開反飢餓反內戰的民主第二戰場。賣減肥藥片實是對當局的諷刺。一天,惡霸叫我送一個點心盒子給他的朋友,拎在我手裏的點心盒子被小偷搶跑了,警察來追,小偷把點心盒子一扔,盒子破了,露出毒品。警察轉而要逮我。趙丹顧而已掩護了我,因而相識,因而相戀。片尾,是三個沒有出路的人,相偕走向遠方。我們演得很投入,很舒展。只有男女主角kiss時,我們很矜持,過後也自自然然了。當影片拍完最後一個鏡頭我卸妝時,在鏡中我發現阿丹楞楞地端詳我,表情有些異樣。我對他說:「我們還要合作呢。」

1948年,上海戲劇學院校慶紀念大會邀請趙丹和我參加演出。趙丹朗誦《屈原》劇中的〈雷電頌〉,我則準備化妝彩排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請趙丹為我導演。趙丹又請來他的好友朱今明來佈置燈光。我穿上了破爛的衣裳,劇院舍監見了,叱道:「小赤佬,儂哪能進來咯?」被人勸開了。我赤着腳走上台,走在飄着雪花的寒冷的冬夜裏,為避風,走向牆邊,一直哆嗦地讀着《賣火柴的小女孩》的作品原文。牆上大玻璃窗裏,點着明亮的燈光,映着桌上熱氣騰騰的烤鵝。小女孩又冷又餓,就擦起火柴取暖,一根又一根,直到她把盒中僅餘的火柴全部燃起。她虛弱地坐在地上。燈光轉暗又復明。天亮時,小女孩死在牆邊。當台上大亮後,觀眾熱烈地鼓起掌來。幕落,觀眾依然鼓掌。幕起,我從地上坐起鞠躬,觀眾大鼓掌。我從幕側拉出趙丹,與我一同向觀眾鞠躬。這是一次成功圓滿的演出。

當卸妝後我們走出劇院時,虹口的出租車已經很少了,好容易有一輛出租車,擠了趙丹和我等好幾個人,我只好坐在趙丹的腿上。每當經過警察廳時,我就得緊緊彎下身子,以避免被警察發現(按規定只能坐四人),趙丹緊緊地抱住我,我全身都酥軟了。到了我的住處,我倆都下車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們不應該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摟了他一下,說:「等我回北京離了婚再說。」

也是在這年11月裏,趙丹和我都先後參加了昆侖影片公司,簽了長期合同。雖然「昆侖」是個新公司,工資也不高,但它是地下黨領導的啊!

我回到了北京,向述堯坦白了我的情感現狀。程述堯堅決不同意離婚。我在他上班去的一個早上,給他留了張紙條寫着:「我決意走了,不要找我。讓我們好聚好散吧,一封信請轉宗江。」給宗江的信我說:「我決意離開述堯了,留下身邊一些錢,請不要再叫老張媽向述堯要飯菜錢了。我以後會給娘寄錢來。」

我是坐輪船回的上海。因海河結冰,滯留了許多旅客,又買不到火車票。趙丹來碼頭接我,對我說:「可急死我了。我到徐家匯教堂去禱告,禱告你回來。」他瘦了,他真的是愛我。我倆都先後接了新片子。我演《街頭巷尾》,與張伐合演。他演《遙遠的愛》,與秦怡合演。我們手頭開始有錢了。我先在鄭君里、黃晨夫婦家住幾天,趙丹已在昆侖公司一條小街上,「頂」下了一間前客堂,在王為一的隔壁。房租一斗米一個月,面積不到20平米,住址是三角地順德里36號。趙丹和我到浦石路舊家具商店,買了一張新製的小號雙人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又在街頭攤上買了一組藤編的躺椅和茶几。夠了。前客堂沒有窗,只有四扇狹長的門,門開了就是弄堂。弄堂裏晾着新刷好的馬桶,曬着一家一家的棉被。上海人有個好習慣,只要一出太陽,家家都要曬棉被。我倆到東方公司買來床上用品,買來鍋、碗、瓢、勺和一個有12支捻的煤油爐,就如此這般過起日子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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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丑骥馆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