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之一
2012年02月05日
我,黃宗英。1925年7月13日,即民國十四年農曆五月二十三日生於北京,屬牛。母親懷我產期未到,忽陣痛,趕忙遣人去請產婆。產婆未到,我就已經生出來了。家人都說我是急性子。母親很開心,她頭胎二胎生的都是兒子,就盼生個女兒,女兒就來了。我有兩個姐姐,是前娘生的。母親(陳聰)是續弦。父母都格外疼我。夜裏,我睡在童室自己的床上,天不亮就醒了,就被抱到北屋父母睡的大床上,焐在父母的大被窩裏玩耍。
五歲時,我到京都第一蒙養園(幼兒園)去,進園時,須口試。試罷,我聽一老師說:「我要這個小斜眼兒。」那時我的左眼的黑瞳仁跑到鼻邊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虧得姜老師要我。而小我一歲的大弟弟宗洛,就沒老師要。因考試時,老師問他:「你在家跟誰玩?」宗洛答:「跟小妹玩。」問:「小妹是你甚麼人啊?」答:「小妹是我姐。」老師對家人說:「這孩子連大小都分不清,在家再玩一年吧。」一家人都叫我小妹,所以宗洛也叫我小妹。他真是寃枉。
到我七歲時,父親黃曾銘(字述西)從北京西城電話局調青島電話局,任總工程師,全家遷居青島。我非常喜歡青島,喜歡在海邊沙灘玩沙子,堆沙坑,蓋房子,用蚌殼做鍋、碗、瓢、勺,與宗洛過家家玩,我當主婦伺候他。我們家住青島龍口路2號。這是一座有大院子的兩層樓房,前院空地很大,我和宗洛在裏院小片空地上種了花生、芝麻。我父母從來慣着孩子。母親是世襲中醫世家。孩子病了,她會開小藥方抓藥,份量都寫的是古字。母親西式小學畢業,閑來教我們誦讀唐詩、宋詞、千字文,還教我們孟子曰。父親則領着我們爬牆上樹跳溝。他說:「孩子小時不淘氣,大了沒出息。」我八歲時,父親給我買了輛四個軲轆的自行車,是後軲轆旁有兩個保險小軲轆,待我能騎上去走了,就摘掉一個小軲轆。青島是丘陵地,我在江蘇路第一小學讀書,就從坡上騎車去上學,只有大狗吉利跟着我送我到學校。
我九歲時祖母去世。我和大弟隨父母回祖籍浙江溫州府瑞安縣奔喪。這一年冬天,我父親也死了,他是生傷寒病死的。父親病時,沒住醫院,是請日本醫生來家看病的。眼看病情好些,他想吃火腿大米粥,把火腿切得細細的煮粥。父親吃下去不久就腹瀉,泄個不停…我被老張媽從被窩裏喊醒,去到父親房裏,老張媽叫我跪下。我只見父親被人架着站起套絲綿(套絲綿是為了在棺材裏骨頭不散),我叫了聲「爸爸」,爸爸瞄了我一眼,就低下了頭。母親大哭起來,我也痛哭不止。待我大哥二哥被從青島中學叫回家,父親已穿好壽衣了,是中式的短襖長褲,而他從來是穿西裝的。我和大弟被老張媽叫去,學着用錫箔紙摺銀元寶。小弟宗漢則開心地繞着來奔喪的客人們的汽車、黃包車,敲着小鑼戲耍。當天,也搭起了竹棚,設了靈堂。我們的四叔從瑞安來奔喪,他長得特像我父親,小弟見到他忙大叫:「爸爸從木頭匣子裏跑出來了!」母親哭笑不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因父親的死,家道陡落,從月入360元大洋到無分文收入。無奈只好投靠親友,舉家去了天津我大姐的婆家。我在樹德小學上學,上四年級時我曾代表學校參加全市小學生演講比賽,講題是《廢鐵救國》,勸慰大家捐出廢鐵製造槍彈,打擊侵略者。我是端着銹鐵鍋、鐵鏟、銹釘子上台的,穿着從張家花園張二小姐處借來的藍色蓬袖短上衣。我獲得全市比賽第四名,獎品是一橫的匾額,上書「舌粲群英」,我把它獻給了學校。
我的斜眼兒是怎樣治好的呢?原來在北京,父母帶我去看了全國最有名的中醫孔伯華。孔大夫說:「不用開刀。每天廚子買菜時,切一片薄牛肉片,貼在眼左側。孩子覺得黏得慌,就老要向左眨眼,眨着眨着就正過來了。」果然,到我十三四歲時,就再也看不出是個斜眼兒的醜丫頭了。由於我愛織毛線,又會做鞋,看起來頗賢淑,就相繼有富裕人家來說媒了。說媒的條件都是允上學、允出國留學、允照顧母親弟弟。我和母親都覺得要被人買了似的,何況我還小,就哪家也沒答應。
我在學校裏功課挺好,老考前三名,直到算術四則題講「雞兔同籠」時,我的名次才拉下來。放學回家,我半個鐘頭把作業做完,就臨成親王大字帖,臨靈飛經小字帖,還在家裏的舊英文打字機上練習盲打,想着可以去當秘書,也想當護士。開灤礦務局招考培訓護士,不收學費,還發津貼。娘不讓我去報名,說當護士太苦。
待我長到十六歲時,大姐已經在金城銀行工作,當簿記;二姐在齊魯醫院工作,搞社會調查。她倆都有錢補貼家用,母親也靠賣首飾支撐。每次我陪母親去興業銀行開保險箱時,我眼看箱中的首飾漸漸見底,只有一條金項鏈,一些碎珠子了。母親頂真的告訴我,待她死時,一定要在她嘴裏塞兩三粒珠子,到了陰間,閻王爺看到珠子,就判她投身為人,不投身豬和狗了(我沒做到)。
正此時,大哥宗江從上海來函,說參加了新組成的上海職業劇團,劇團正是用人之秋,小妹若能來,總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特興奮,娘也高興,就回信說去。
大姐為我找了個舊皮箱,並送給我一件新的貓皮短大衣,說:「這件我沒穿過,只適合teen-agegirl穿,送給你正好。」還給了我20元錢。母親也湊了20元給我,生怕我到了上海一時不能就業,吃不上飯。如此這般,我出門謀生去了。那是1941年深秋。
大哥當時住在上海桃源村的亭子間裏,是在灶間的樓上,房間很小,我搭了個地鋪在小鐵床前,就已經挨着書桌了。大哥如下地,就踩着我的鋪蓋了。
上海職業劇團是黃佐臨、吳仞之、姚克三位戲劇界巨頭主辦的。第二天,大哥就帶我去劇團後台見頭頭。我一進後台,就聽見有人說:「呵,好高的個兒。」「綠豆芽。」「我可不能跟她配戲。」我見了領導,他們卻很欣賞地看着我:「你先跟着吳仞之導演,看他有甚麼活兒,先幹甚麼活兒吧。」吳仞之說:「明天,你跟我一起先登記道具和效果吧。」
待晚上,哥散戲回家。我問他:「甚麼叫道具?」哥說:「你不是看過話劇劇本嗎?」我說:「看過《秋瑾》、《家》、《莎士比亞》,沒寫道具。」哥說:「哎,道具就是大幕拉開來後,台上的桌椅、板凳、床等就是大道具,演員身上的鋼筆、別針、耳環叫小道具。」我又問:「被服叫甚麼道具?」哥答:「…你明天聽吳仞之的,他叫你怎麼登,你就怎麼登。」我又問:「那效果呢?我怎麼能登觀眾是笑是哭呢?」哥說:「哎,效果是指製作成聲響的用具,如打雷是搖鐵皮,下雨是用簸籮搖黃豆,槍聲是摔炮仗,虧得你說來就來了,要是等公開招考,說不定考都考不上,有兩千人報名呢!」我慶幸自己不用考試就進了劇團。
第二天,我跟着吳仞之邊走邊登記台上的道具效果。傍晚,我去買了兩個新本子,還買了一隻簡易枱燈。晚上,我就把潦草的登記本謄寫得清清爽爽。哥回家先洗腳上床,我在燈下開夜車。
第三天,會計把我叫去,發給我16元月薪。我不愁餓肚了。
領導很滿意我的登記本,又吩咐我在前台樓上右側包廂(燈光廂)看戲。黃導叫我做實習生,特別要看女演員的戲,每場都要看,熟悉台詞、位置,以備代戲。
那時,劇團正在卡爾登劇場上演曹禺的《蛻變》。石揮演梁專員,宗江演況西堂,這是一齣愛國戲。梁專員的台詞常常被觀眾的掌聲轟起。當台上的人物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萬歲!」台下也跟着喊起來。我激動地落起淚來。我來自淪陷的華北,很久沒聽見口號聲了。戲閉幕時,我腫着眼睛去後台找宗江,他看到我紅紅的眼睛問:「怎麼啦?」我囁囁地說:「戲好。」兄妹倆默默地步行在南京路到拉斐德路的大街上,我慶幸自己是在進步的團體。
雙十節的時候,卡爾登劇場的門口掛起:「慶祝《蛻變》演出雙滿月紀念」的牌子。劇團發給每人一個月的獎金。我也有。我說:「我才來半個多月,也還沒上戲。」頭頭說是「同喜」。我趕去郵局,給母親寄了10元,僅顯示我已賺錢了,有飯吃了。
這時候,劇團演員嚴俊和梅村要結婚,請假一星期。黃佐臨讓我代梅村的戲,飾演偽組織(小的兒)。我並不怵台。小時候,在青島電話局的舞台上,我曾演過秋瑾的小姑子王淑華。是跳着繩上台的,如今,演小的兒,還讓我手裏拿着香煙,我哪兒會抽煙啊?糟糕,導演沒排我哪句話上場,直到有人慌慌張張往外推我,我才上了台。哎呀,台上的燈怎麼這麼亮啊,我甚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台上人說甚麼。我只好嚷嚷一番,被人拖下台。第三幕還上場,要撒潑撒野。我在台上吵,被人拖着往外拉,我的綉花鞋掉了,我就坐在地上,用綉花鞋拍打地板,被人拽起一跳一跳跳下台。戲台下鼓起掌來。總算演下來了,我誰也不敢看。忽然黃導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明天還你上。」呀,認可我了。桌上的蛋炒飯早已涼了,我囫圇吞下,我興奮得睡不着覺。第三天上台,我看見腳光了,還看見第一排加座上坐着黃導、吳導、周劍雲、李健吾…後來大哥告訴我,是黃導請他們來,說劇團來了個新演員,扮相好,北京話特棒,嗓門特亮。我的職業演員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不久,上職劇團分成兩撥人。一撥跟着石揮另組劇團,另一組就跟着黃宗江。宗江見自己的老同學郭元同(藝名異方)也跟了石揮,很不開心。元同是團裏的樂隊指揮兼演員。我就去找元同,跟他說了宗江的心思,並對他說:「如果你追求英子,你在我們劇團照樣可以追求英子。」郭元同說:「我沒有追求英子,我的心裏只有你。」我楞住了,沒接這茬。後來元同就來到我們劇團。
我和大哥住的亭子間的二房東,把整幢房子賣掉了,要去香港,我和大哥就到處找房子。一聽說我們是演戲的,都不肯把房子租給我們,直到我們找到西愛咸斯路和平村1號,才租到一間前客堂,一間樓頂的雙亭子間。此時,丁力、孫道臨、衞禹平都先後來到我們劇團。丁力、李德倫、郭元同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們五個人,每人出2元錢,用10元一月租了一架鋼琴,放在前客堂。琴上還放着元同和德倫抄在譜紙上的樂譜。他倆靠抄譜賺些零用錢,有時還去歌舞廳奏樂賺些外快。
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被炸,日軍暫時取勝。上海孤島租界也被日軍佔領。黃導一天說:「大家都到排練廳去吧,(我們那時在蘭心大劇院演出,前台三樓排練廳很大)有事和大家說說。」團裏所有演員和後台工作人員都來到排練廳。我坐在捲起的地毯上,只見大低音大提琴的影子照在黃導的腳邊。黃導說:「我們不給日本鬼子賣命。」全體怵然。他又說:「劇團決定解散,發一個月工資,大家各奔前程吧。」我正愁怎麼奔前程,黃導走過來,輕輕對我說:「你們兄妹和石揮就先住我家吧。」於是石揮和我兄妹就搬進衞樂園1號黃寓的樓下。我住飯廳,靠北牆,有一張小鐵床;石揮、宗江睡客廳,搭行軍床。每人每月象徵性的交一斗米包食宿。黃導和夫人金韻芝(藝名丹尼)居住二樓。丹尼也是名演員。黃導夫婦都是歐美留學回來,是我國戲劇界學術最高的專家。他們都用史丹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教育青年藝人。
石揮每天抱着他的吉他彈,宗江在翻譯,我則大看其書。二樓有大書房,我把《莎士比亞全集》再看一遍,還看亞里斯多德、伯來西特…
日本佔領上海租界後,政客川喜多控制了上海電影界,建立了上海聯合電影廠。幸虧金星電影公司經理周劍雲賣了個交情,沒把我們二十多人的名單往上送。那時我們劇團的頭面人物,剛被周劍雲網羅不久,簽了長期合同。記得合同上還有五年內不許結婚條款。當時,讓我飾演一名被強盜掠去的少女。少女在燈節時出來看燈,被強盜看中。要拍一個長長的美少女特寫。
我在藍蘭大姐的介紹下,把一顆小虎牙換掉了。全片只兩個女演員,另一個是強盜婆,由端木蘭心飾。戲還沒拍,上海就淪陷了。
我們在黃導家,平平靜靜地住了些日子。黃導吳導覺着川喜多無意控制話劇界,就又悄悄排起戲來,給我排了獨幕戲《儂發癡》,說的是一位猶豫不決的考慮博士向少女求婚,問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把少女氣得假裝發癡,把博士趕走,迎來帥氣的青年的擁抱。少女發癡時,要唱游龍戲鳳,唱京韻大鼓,唱活捉三郎,用圍巾捉住博士。總之,這戲就像京劇中的《十八扯》、《紡棉花》,演員發揮得淋漓盡致。台下觀眾不以我荒腔走板不搭調為意,我大過戲癮,內行也以我耍得開為讚。
彼時,石揮、張伐、韓非、林榛、英子、崔超明、白穆、莫愁八人組織了一個「八大頭牌」劇團,臨時僱傭些班底,演出了不少好戲。如:《風雪夜歸人》、《梁上君子》、《秋海棠》等。我都去觀摩了,很佩服。不過,我們兩個劇團的上座都不怎麼好,因為夜裏交通管制。這時,上海大亨黃金榮的兒子黃偉喜歡上話劇,串聯兩個劇團合作,組成榮偉劇團,規模宏大,角色整齊,日夜兩場,演出轟動,掀起話劇運動的新高潮。
至此,我以演出《甜姐兒》、《魂歸離恨天》等青春劇而大紅大紫。由於我長大了,又演了青春劇,我的私生活也變得複雜了。演《上海屋檐下》時,舞台上搭起二層樓的橫剖面。我演舞女。幕啟時,我睡在前樓的床上。別的人在樓下演戲,我竟真的睡着了,直到舞台監督用長竹竿把我捅醒,才趕忙裝作打了個打哈欠,起床演戲…
這時,著名的電影導演馬徐維邦來找宗江,邀請他去香港拍攝《秋海棠》中的秋海棠。大哥覺得他應該離開上海了,就和地下黨員戴雲談,戴雲為他接好關係,並給了路費。在我演《晚宴》的晚上,宗江悄悄地離開了上海,輾轉千里,去到大後方重慶,並沒去香港。
宗江走後,元同等三位男性搬到亭子間,我搬到前客堂。一天晚飯後,天已經黑了,李德倫下樓來找我說:「元同不知怎麼啦,他吐了,又躺不下。」我忙上樓去看他。只見元同靠在被垛上哼哼。我讓他喝點水,但喝了就吐。我摸他腦門,很燙,不腹瀉,不像是吃壞了。我決定去找我們的粉絲夏其昌醫生。我到了夏家,夏醫生取過診藥箱,開汽車來到和平村,為郭查了體,說:「不要緊,心律不齊,不能動,我留下幾片藥吧。」夏其昌下樓時對我說:「疑是急性感染性心內膜炎」。我聽不懂。第二天天亮,我上樓見元同還熟睡着。等到八點後,我上街買了一隻高腳痰盂、一支體溫錶、一罐奶粉、一斤白糖。回家後我又上樓服侍元同。我把他的小便倒在樓下公用盥洗室男性小便池裏,把腳盆洗乾淨。夏醫生又來了,給郭聽了聽心臟說:「好一點兒。」又給他打了一針,說「不要讓他動,明天我會再來。」如此三五天,我倒屎倒尿,幫他量體溫,幫他洗臉擦身,給他讀《希克梅特詩選》,哄着他。夏醫生每天來,並每天打一針針劑。郭漸漸復原了,能自己穿衣服了。經醫生允許,能走路,能下樓上廁所了。他對我說:「真對不起你,讓你為我倒屎倒尿,辛苦服侍我那麼多天,抱歉。」我說:「那沒甚麼,如果我病倒了,你也會這麼待我的。」不久,郭元同的母親從北京來看病後的元同。丁力說:「婆婆來相兒媳婦了。」我沒反駁。郭伯母來後,我陪她逛了大上海。臨走時,她送我一隻玉鐲。以後,元同告訴我,那是他家祖傳的寶物。我明白是婆婆相中我了。我也不再推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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