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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论建筑
2015-02-05 | 阅:  转:  |  分享 
  
论建筑



平郊建筑杂录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煊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

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

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含义或

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

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

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

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

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

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凭吊与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

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

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一卧佛寺的平面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屈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地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点,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少些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儿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

①平郊建筑杂录:由梁思成、林徽因合撰。

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在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做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也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作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的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和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在这点上,本刊上期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惟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

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

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

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

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

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

给与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

意见。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

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

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做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

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

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二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①

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游览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山坡底下。坐汽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对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系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难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点小建筑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颜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

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

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

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

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敆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

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

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的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

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

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

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

①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所指居庸关,为居庸关云台,为元代一座过街塔的塔座。

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做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全是石造的。这在中国又是个少有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他的年代的保证。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许不周到的中国,这优虑未免神经过敏!

法海寺门特点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等,主要的却是他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三杏子口的三个石佛龛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地方,马路旁边,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简直就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大小稍稍不同,而他们的背面却同是不客气的向着马路。因为他们的前面全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来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做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彩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他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十厘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他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他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原载1932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第4期)



平郊建筑杂录(续)四天宁寺塔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

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的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他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们的《平郊建筑杂录》,本预定不录无自己图影或测绘的古迹,且均附游记,但是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艺术周刊》已预告我们的文章一篇,一时因图片关系交不了卷,近日这天宁寺又尽在我们心里欠伸活动,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间继续睡眠状态,所以决意不待细测全塔,先将对天宁寺简略的考证及鉴定,提早写出,聊作我们对于鉴别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见,以供

同好者的参考。希望各处专家读者给以指正。

广安门外天宁寺塔,是属于那种特殊形式,研究塔者竟有常直称其为“天宁式”的,因为此类塔散见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宁则又是其中最著者。

此塔不仅是北平近郊古建遗迹之一,且是历来传说中,颇多误认为隋朝建造的实物。但其塔型显然为辽金最普通的式样,细部手法亦均未出宋辽规制范围,关于塔之文献方面材料又全属于可疑一类,直至清代碑记,及《顺天府志》等,始以坚确口气直称其为隋建。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①,关于其建造年代,将来或可在这碑上找到最确实的明证,今姑分文献材料及实物作风两方面讨论之。讨论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状如下。

简略的说,塔的平面为八角形,立面显著的分三部:一,繁复之塔座;

二,较塔座略细之第一层塔身;三,以上十三层支出的密檐。全塔砖造高57.80米,合国尺17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为须弥座,其“束腰”①有壶门花饰,转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镂刻着壶门

①平郊建筑杂录:由林徽因、梁思成合著。



①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据《日下旧闻考》,引《冷然志》。



①束腰:须弥座中段板称”束腰”,其上有拱形池子称壶门。





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为勾栏斗栱俱全之平座一围,阑上承三层仰翻莲瓣。

第一层塔身立于仰莲座之上,其高度几等于整个塔座,四面有栱门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棂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与其上十三层密檐是划然成塔座以上的两个不同部分,十三层密檐中,最下一层是属于这第一层塔身的,出檐稍远,檐下斗栱亦与上层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层,每层仅有出檐及斗栱,各层重叠不露塔身。宽度则每层向上递减,递减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缓和之卷杀。

塔各层出檐不远,檐下均施双栱斗栱。塔的转角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头铺作,亦即为其转角铺作。在上十二层两转角间均用补间铺作两朵。唯有第一层只用补间铺作一朵。第一层斗栱与上各层做法不同之处在转角及补间均加用斜栱一道。

塔顶无刹,用两层八角仰莲,上托小须弥座,座承宝珠。塔纯为砖造,内心并无梯级可登。

历来关于天宁寺的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殆已搜集无遗,计有《神州塔传》,《续高僧传》,《广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析津日记》,《隩志》,《民齐笔记》,《明典汇》,《冷然志》,及其他关于这塔的记载,以及乾隆重修天宁寺碑文及各处许多的诗(康熙天宁寺《礼塔碑记》并未在内)。所收材料虽多,但关于现存砖塔建造的年代,则除却年代最后的那个乾隆碑之外,综前代的文献中,无一句有确实性的明文记载。

不过《顺天府志》将《日下旧闻考》所集的各种记述,竟然自由草率的综合起来,以确定的语气说:“寺为元魏所造,隋为宏业,唐为天王,金为大万安,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宁,正统更名广善戒坛,后复今名,..寺内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旧闻》中文多重复抄袭及迷信传述,有朝代年月,及实物之记载的,有下列重要的几段。

(一)《神州塔传》:“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此书在文献中年代大概最早,但传中并未有丝毫关于塔身形状材料位置之记述,故此段建塔的记载,与现存砖塔的关系完全是疑问的。仁寿间宏业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见得就是今天立着的天宁寺塔,这是很明显的。

(二)《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自开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倾摇..及安塔竟,山动自息。..”《续高僧传》,唐时书,亦为集中早代文献之一。按此则隋开皇中“安塔”,但其关系与今塔如何则仍然如《神州塔传》一样,只是疑问的。

(三)《广宏明集》:“仁寿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业寺安置舍利,..”这段仅记安置舍利的年月也是与上两项一样的与今塔(即现存的建筑物)并无确实关系。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罗汉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宝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宁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寻,四周缀铎万计,..塔前一幢,书体遒美,开皇中立。”这是一部明末的书,距隋已隔许多朝代。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历史与天宁寺塔串在一起的记载。据文中所述高十三寻缀铎的塔,颇似今存之塔,但这高十三寻缀铎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则仍无根据。此书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这千年之间,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据我们所知道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①。且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圆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下层石,这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这明末作者并不及见那木构原物,所谓十三寻缀铎的塔倒是今日的砖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人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

宣德修之日天宁,正统中修之日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

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

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人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

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这个记载实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似乎所述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个大塔则作者对于此事当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到底什么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有开皇幢,或为辽重熙幢之误。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辽重熙立过石幢,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可以说并无把握。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唯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

其可以言传之点,我们可以分作两大类去观察:(一)整个建筑物之形

①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日本京都法隆寺五重塔,乃“飞鸟”时代物,相当于我国隋代,其建造者乃由高丽东渡的匠师,其结构与《洛阳伽蓝记》中所述木塔及云岗石刻中的塔多符合。

式(也可以说是图案之概念);(二)建筑各部之手法或作风。

关于图案概念一点,我们可以分作平面及立面讨论。唐以前的塔,我们所知道的,平面差不多全作正方形。实物如西安大雁塔,小雁塔,玄奘塔,香积寺塔,嵩山永泰寺塔,及房山云居寺四个小石塔..河南山东无数唐代或以前高僧墓塔,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灵岩寺法定塔,嵩山少林寺法玩塔..等等等等。刻绘如云冈,龙门石刻,敦煌壁画等等,平面都是作正方形的。我们所知的唯一的例外,在唐以前的,唯有嵩山嵩岳寺塔,平面作十二角形,这十二角形平面,不唯在唐以前是例外,就是在唐以后,也没有第二个,所以它是个例外之最特殊者,是中国建筑史中之独例。除此以外,则直到中唐或晚唐,方有非正方形平面的八角形塔出现,这个罕贵的遗物即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按禅师于天宝五年圆寂,这塔的兴建,绝不会在这年以前,这塔短稳古拙,亦是孤例,而比这塔还古的八角形平面塔,除去天宁寺——假设它是隋建的话——别处还未得见过。在我们今日,觉得塔的平面或作方形,或作多角形,没甚奇特。但是一个时代的作者,大多数跳不出他本时代盛行的作风或规律以外的——建筑物尤甚——所以生在塔平面作方形的时代,能做出一个平面不作方形的塔来,是极罕有的事。

至于立面方面我们请先看塔全个的轮廓之所以形成。天宁寺的塔,是在一个基坛之上立须弥座,须弥座上立极高的第一层,第一层以上有多层密而扁的檐的。这种第一层高,以上多层扁矮的塔,最古的例当然是那十二角形嵩山嵩岳寺塔,但除它而外,是须到唐开元以后才见有那类似的做法,如房山云居寺四小石塔。在初唐期间,砖塔的做法,多如大雁塔一类各层均等递减的。但是我们须注意,唐以前的这类上段多层密檐塔,不唯是平面全作方形而且第一层之下无须弥座等等雕饰,且上层各檐是用砖层层垒出,不施斗栱,其所呈的外表,完全是两样的。

所以由平面及轮廓看来,竟可证明天宁寺塔为隋代所建之绝不可能,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师就根本没有这种塔的观念。

至于建筑各部的手法作风,则更可以辅助着图案概念方面不足的证据,而且往往更可靠,更易于鉴别。我们不妨详细将这塔的每个部分提出审查。

建筑各部构材,在中国建筑中占位置最重要的,莫过于斗栱。斗栱演变的沿革,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结构法演变史。在看多了的人,差不多只须一看斗栱,对一座建筑物的年代,便有七八分把握。建筑物之用斗栱,据我们所知道的,是由简而繁。砖塔石塔最古的例如北周神通寺四门塔及东魏嵩岳寺十二角十五层塔,都没有斗栱。次古的如西安大雁塔及香积寺砖塔,皆属初唐物,只用斗而无栱。与之略同时或略后者如西安兴教寺玄奘塔,则用简单的一斗三升交蚂蚱头在柱头上。直至会善寺净藏塔,我们始得见简单人字拱的补间铺作。神通寺龙虎塔建于唐末,只用双杪偷心华栱。真正用砖石来完全模仿成朵复杂的斗栱的,至五代宋初始见,其中便是如我们所见的许多“天宁式”塔。此中年代确实的有辽天庆七年的房山云居寺南塔,金大定二十五年的正定临济寺青塔,辽道宗太康六年(公元1079年)的涿县普寿寺塔,见本刊本期刘士能先生《河北省西部古建筑调查记略》,还有蓟县白塔,等等。在那时候还有许多砖塔的斗栱是木质的,如杭州雷峰塔、保塔、六和塔等等。

天宁寺塔的斗栱,最下层平坐,用华栱两跳偷心,补间铺作多至三朵。主要的第一层,斗栱出两跳华栱,角柱上的转角铺作,在太斗之旁,有附角斗,补间铺作一朵,用四十五度斜栱。这两个特点,都与大同善化寺金代的三圣殿相同。第二层以上,则每面用补间铺作两朵;补间铺作之繁重,亦与转角铺作相埒,都是出华栱两跳,第二跳偷心的。就我们所知,唐以前的建筑,不唯没有用补间铺作两朵的,而且虽用一朵,亦只极简单,纯处于辅材的地位的直斗或人字栱等而已。就斗栱看来,这塔是绝对不能早过辽宋时代的。

承托斗栱的柱额,亦极清楚的表示它的年代。我们只须一看年代确定的唐塔或六朝塔,凡是用依柱的,如嵩岳寺塔,玄奘塔,净藏塔,都用八角形(或六角?)柱,虽然有一两个用扁柱的,如大雁塔,却是显然不模仿圆或角柱形。圆形倚柱之用在砖塔,唐以前虽然不能定其必没有,而唐以后始盛行。天宁寺塔的柱,是圆的。这圆柱之上,有额枋,额枋在角柱上出头处,斫齐如辽建中所常见,蓟县独乐寺,大同下华岩寺都有如此的做法。额枋上的普拍枋,更令人疑它年代之不能很古,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十之八九不用普拍枋,上文所举之许多例,率皆如此。但自宋辽以后,普拍枋已占了重要位置。这额枋与普拍枋,虽非绝对证据,但亦表示结构是辽金以后而又早于元时的极高可能性。

在天宁寺塔的四正面有圆拱门,四隅面有直棂窗。这诚然都是古制,尤其直棂窗,那是宋以后所少用。但是圆门券上,不用火焰形券饰,与大多数唐代及以前佛教遗物异其趣旨。虽然,其上浮雕璎珞宝盖略作火焰形,疑原物或照古制,为重修时所改。至于门扇上的菱花格棂,则尤非宋以前所曾见,唐五代砖石各塔的门及敦煌画壁中我们所见的都是钉门钉的板门。

栏杆的做法,又予我们以一个更狭的年代范围。现在常见的明清栏杆,都是每两栏板之间立一望柱的。宋元以前,只在每面转角处立望柱而“寻杖”特长。天宁寺塔便是如此,这可以证明它是明代以前的形制。这种的栏杆,均用斗子蜀柱①。分隔各栏板,不用明清式的荷叶墩。我们所知道的辽金塔,斗子蜀柱都做得非常清楚,但这塔已将原形失去,斗子与柱之间,只马马虎

虎的用两道线条表示,想是后世重修时所改。至于栏板上的几何形花纹,已不用六朝隋唐所必用的特种栱字纹,而代以较复杂者。与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内栏板及大同华岩寺壁藏上栏板相同。凡此种种,莫不倾向着辽金原形而又经明清重修的表示。

平坐斗栱之下,更有间柱及壶门。间柱的位置,与斗栱不相对,其上力神像当在下文讨论。壶门的形式及其起线,软弱柔圆,不必说没有丝毫六朝刚强的劲儿,就是与我们所习见的宋代扁桃式壶门也还比不上其健稳。我们的推论,也以为是明清重修的结果。

至于承托这整个塔的须弥座,则上枋之下用枭混而我们所见过的须弥座,自云岗龙门以至辽宋遗物,无一不是层层方角叠出,间或用四十五度斜角线者。枭混之用,最早也过不了五代末期,若说到隋,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关于雕刻,在第一主层上,夹门立天王,夹窗立菩萨,窗上有飞天,只要将中国历代雕刻遗物略看一遍,便可定其大略的年代。由北魏到隋唐的佛像飞天,到宋辽塑像画壁,到元明清塑刻,刀法笔意及布局姿势,莫不清清

①这种的栏杆,均用斗子蜀柱:每段栏杆之两端小柱,高出栏杆者称望柱,栏杆最上一条模木称寻杖。在寻杖以下部分名栏板,栏板之小柱称蜀柱。隔于栏板及寻杖之间之斗称斗子,明清以后无此制。

楚楚的可以顺着源流鉴别的。若与隋唐的比较,则山东青州云门山,山西天龙山,河南龙门,都有不少的石刻。这些相距千里的约略同时的遗作,都有几个或许多共同之点,而绝非天宁寺塔像所有。近来有人竟说塔中造像含有犍陀罗风,其实隋代石刻,虽在中国佛教美术中算是较早期的作品,但已将南北朝时所含的犍陀罗风味摆脱得一干二净,而自成一种淳朴古拙的气息。而天宁寺塔上更是绝没有犍陀罗风味的。

至于平坐以下的力神,狮子,和垫栱板上的卷草西番莲一类的花纹,我想勉强说它是辽金的作品,还不甚够资格,恐怕仍是经过明清照原样修补的,虽然各像衣褶,仍较清全盛时单纯静美,无后代繁褥云朵及俗气逼人的飘带。但窗棂上部之飞仙已类似后来常见之童子,与隋唐那些脱尽人间烟火气的飞天,不能混做一谈。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天宁寺塔绝对绝对不是隋宏业寺的原塔。而在年代确定的砖塔中,有房山云居寺辽代南塔与之最相似,此外涿县普寿寺辽塔及确为辽金而年代未经记明的塔如云居寺北塔,通州塔及辽宁境内许多的砖塔,式样手法都与之相仿佛。正定临济寺金大定二十五年的青塔也与之相似,但较之稍清秀。

与之采同式而年代较后者有安阳天宁寺八角五层砖塔,虽无正确的文献纪其年代,但是各部作风纯是元明以后法式。北平八里庄慈寿寺塔,建于明万历四年,据说是仿照天宁寺塔建筑的,但是细查其各部,则斗栱,檐椽,格棂,如意头,莲瓣,栏杆(望柱极密),平坐,枭混,圭脚,——由顶至踵,无一不是明清官式则例。

所以天宁寺塔之年代,在这许多类似砖塔中比较起来,我们可暂时假定它与云居寺南塔时代约略相同,是辽末(十二世纪初期)的作品,较之细瘦之通州塔及正定临济寺青塔稍早,而其细部则有极晚之重修。在未得到文献方面更确实证据之前,我们仅能如此鉴定了。

我们希望“从事美术”的同志们,对于史料之选择及鉴别,须十分慎重,对于实物制度作风之认识尤绝不可少,单凭一座乾隆碑,

追述往事,便认为确实史料,则未免太不认真,以前的皇帝考古家尽可以自由浪漫的记述,在民国二十四年以后一个老百姓美术家说句话都得负得起责任的。

最后我们要向天宁寺塔赔罪,因为急于辩证它的建造年代,我们竟不及提到塔之现状,其美丽处,如其隆重的权衡,淳和的色斑,及其他细部上许多意外的美点,不过无论如何天宁寺塔也绝不会因其建造时代之被证实,而减损其本身任何的价值的。喜欢写生者只要不以隋代古建,唐人作风目之,误会宣传此塔之古,则当仍是写生的极好题材。

(原载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5卷第4期)



《清式营造则例①》绪论



中国建筑为东方独立系统,数千年来,继承演变,流布极广大的区域。虽然在思想及生活上,中国曾多次受外来异族的影响,发生多少变异,而中国建筑直至成熟繁衍的后代,竟仍然保存着它固有的结构方法及布置规模;始终没有失掉它原始面目,形成一个极特殊,极长寿,极体面的建筑系统。故这统系建筑的特征,足以加以注意的,显然不单是其特殊的形式,而是产生这特殊形式的基本结构方法,和这结构法在这数千年中单纯顺序的演进。

所谓原始面目,即是我国所有建筑,由民舍以至宫殿,均由若干单个独立的建筑物集合而成;而这单个建筑物,由最古代简陋的胎形,到最近代穷奢极巧的殿宇,均始终保留着三个基本要素:台基部分,柱梁或木造部分,及屋顶部分。在外形上,三者之中,最庄严美丽,迥然殊异于他系建筑,为中国建筑博得最大荣誉的,自是屋顶部分。但在技艺上,经过最艰巨的努力,

最繁复的演变,登峰造极,在科学美学两层条件下最成功的,却是支承那屋顶的柱梁部分,也就是那全部木造的骨架。这全部木造的结构法,也便是研究中国建筑的关键所在。

中国木造结构方法,最主要的就在构架(structuralframe)之应用。北方有句通行的谚语,“墙倒房不塌”,正是这结构原则的一种表征。其用法则在构屋程序中,先用木材构成架子作为骨干,然后加上墙壁,如皮肉之附在骨上,负重部分全赖木架;毫不借重墙壁;所有门窗装修部分绝不受限制,可尽量充满木架下空隙,墙壁部分则可无限制的减少。这种结构法与欧洲古典派建筑的结构法,在演变的程序上,互异其倾向。中国木构正统一贯享了三千多年的寿命,仍还健在。希腊古代木构建筑则在纪元前十几世纪,已被石取代,由构架变成垒石,支重部分完全倚赖“荷重墙”(bearingwall)墙既荷重,墙上开辟门窗处,因能减损荷重力量,遂受极大限制;门窗与墙在同建筑中乃成冲突原素。在欧洲各派建筑中,除去最现代始盛行的钢架法,及铁筋水泥构架法外,惟有高矗式(Gothic)建筑,曾经用过构架原理;但高矗式仍是垒石发券(arch)作为构架,规模与单纯木架甚是不同。高矗式中又有所谓“半木构法”(halftimber)则与中国构架极相类似。惟因有垒石制影响之同时存在,此种半木构法之应用,始终未能如中国构架之彻底纯净。

屋顶的特殊轮廓为中国建筑外形上显著的特征,屋檐支出的深远则又为其特点之一。为求这檐部的支出,用多层曲木承托,便在中国构架中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斗拱部分;这斗拱本身的进展,且代表了中国各时代建筑演变的大部分历程。斗拱不惟是中国建筑独有的一个部分,而且在后来还成为中国建筑独有的一种制度。就我们所知,至迟自宋始,斗拱就有了一定的大小权衡;以斗拱之一部为全部建筑物权衡的基本单位,如宋式之“材”“契”与清式之“斗口”。这制度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以希腊罗马旧物作则所制定的order,以柱径之倍数或分数定建筑物各部一定的权衡(propor-tion),极相类似。所以这用斗拱的构架,实是中国建筑真髓所在。

①清式营造则例:此书为我国古代建筑技术的重要工具书,由林徽因和梁思成共同撰写。该书第一章“绪论”由林徽因执笔撰写。此书于1934年由中国营造学社出版。

斗拱后来虽然变成构架中极复杂之一部,原始却甚简单,它的历史竟可以说与华夏文化同长。秦汉以前,在实物上,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有把握的材料,供我们研究,但在文献里,关于描写构架及斗拱的词句,则多不胜载:如臧文仲之“山节藻棁”,鲁灵光殿“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等。但单靠文人的辞句,没有实物的映证,由现代研究工作的眼光看去极感到不完满。没有实物我们是永没有法子真正认识,或证实,如“山节”“层栌”“曲枅”这些部分之为何物,但猜疑它们为木构上斗拱部分,则大概不会太谬误的。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考古家实地挖掘工作里能有所发现,可以帮助我们更确实的了解。

实物真正之有“建筑的”价值者,现在只能上达东汉。墓壁的浮雕画象中往往有建筑的图形;山东四川河南多处的墓阙,虽非真正的宫室,但是用石料摹仿木造的实物。早代木造建筑,因限于木料之不永久性,不能完整的存在到今日,所以供给我们研究的古代实物,多半是用石料明显的摹仿木造建筑物。且此例不单限于中国古代建筑。在这两种不同的石刻之中,构架上许多重要的基本部分,如柱,梁,额,屋顶,瓦饰等等,多已表现;斗拱更是显著,与二千年后的,在制度,权衡,大小上,虽有不同,但其基本的观念和形体,却是始终一贯的。

在云冈,龙门,天龙山诸石窟,我们得见六朝遗物。其中天龙山石窟,尤为完善,石窟口凿成整个门廊;柱,额,斗拱,椽檐,瓦,样样齐全。这是当时木造建筑忠实的石型,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斗拱之形制,和结构雄大,简单疏朗的特征。

唐代给后人留下的实物最多是砖塔,垒砖之上又雕刻成木造部分,如柱,如阑额,斗拱。唐时木构建筑完整存在到今日,虽属可能,但在国内至今尚未发现过一个,所以我们常依赖唐人画壁里所描画的伽蓝,殿宇,来作各种参考。由西安大雁塔门楣上石刻——一幅惊人的清晰写真的描画——研究斗拱,知已较六朝更进一步。在柱头的斗拱上有两层向外伸出的翘,翘头上已有横拱厢拱。敦煌石窟中唐五代的画壁,用鲜明准确的色与线,表现出当时殿宇楼阁,凡是在建筑的外表上所看得见的结构,都极忠实的表现出来。斗拱虽是难于描画的部分,但在画里却清晰,可以看到规模。当时建筑的成熟实已可观。

全个木造实物,国内虽尚未得见唐以前物,但在日本则有多处,尚巍然存在。其中著名的,如奈良法隆寺之金堂,五重塔,和中门,乃飞鸟时代物,适当隋代,而其建造者乃由高丽东渡的匠师。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及讲堂乃唐僧鉴真法师所立,建于天平时代,适为唐肃宗至德二年。这些都是隋唐时代中国建筑在远处得流传者,为现时研究中国建筑演变的极重要材料;尤其是唐招提寺的金堂,斗拱的结构与大雁塔石刻画中的斗拱结构,几完全符合——一方面证明大雁塔刻画之可靠,一方面又可以由这实物一探当时斗拱结构之内部。

宋辽遗物甚多,即限于已经专家认识,摄影,或测绘过的各处内说,最古的已有距唐末仅数十年时的遗物。近来发现又重新刊行问世的李明仲“营造法式”一书,将北宋晚年“官式”建筑,详细的用图样说明,乃是罕中又罕的术书。于是宋代建筑蜕变的程序,步步分明。使我们对这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的关键,已有十分满意的把握。

元明术书虽然没有存在的,但遗物可征者,现在还有很多,不难加以相当整理。清代于雍正十二年钦定公布《工程做法则例》,凡在北平的一切公私建筑,在京师以外许多的“敕建”建筑,都崇奉则例,不敢稍异。现在北平的故宫及无数庙宇,可供清代营造制度及方法之研究。优劣姑不论,其为我国几千年建筑的嫡嗣,则绝无可疑。不研究中国建筑则已,如果认真研究,则非对清代则例相当熟识不可。在年代上既不太远,术书遗物又最完全,先着手研究清代,是势所必然。有一近代建筑知识作根底,研究古代建筑时,在比较上便不至茫然无所依傍,所以研究清式则例,也是研究中国建筑史者所必须经过的第一步。



以现代眼光,重新注意到中国建筑的一般人,虽尊崇中国建筑特殊外形的美丽,却常忽视其结构上之价值。这忽视的原因,常常由于笼统的对中国建筑存一种不满的成见。这不满的成见中最重要的成份,是觉到中国木造建筑之不能永久。其所以不能永久的主因,究为材料本身或是其构造法的简陋,却未尝深加探讨。中国建筑在平面上是离散的,若干座独立的建筑物,分配在院宇各方,所以虽然最主要雄伟的宫殿,若是以一座单独的结构,与欧洲任何全座负盛名的石造建筑物比较起来,显然小而简单,似有逊色。这个无形中也影响到近人对本国建筑的怀疑或蔑视。

中国建筑既然有上述两特征;以木材作为主要结构材料,在平面上是离散的独立的单座建筑物,严格的,我们便不应以单座建筑作为单位,与欧美全座石造繁重的建筑物作任何比较。但是若以今日西洋建筑学和美学的眼光来观察中国建筑本身之所以如是,和其结构历来所本的原则,及其所取的途径,则这统系建筑的内容,的确是最经得起严酷的分析而无所惭愧的。

我们知道一座完善的建筑,必须具有三个要素:适用,坚固,美观。但是这三个条件都不是有绝对的标准的。因为任何建筑皆不能脱离产生它的时代和环境来讲的;其实建筑本身常常是时代环境的写照。建筑里一定不可避免的,会反映着各时代的智识,技能,思想,制度,习惯,和各地方的地理气候。所以所谓适用者,只是适合于当时当地人民生活习惯气候环境而讲。所谓坚固,更不能脱离材料本质而论;建筑艺术是产生在极酷刻的物理限制之下,天然材料种类很多,不一定都凑巧的被人采用,被选择采用的材料,更不一定就是最坚固,最容易驾驭的。既被选用的材料,人们又常常习惯的继续将就它,到极长久的时间,虽然在另一方面,或者又引用其他材料,方法,在可能范围内来补救前者的不足。所以建筑艺术的进展,大部也就是人们选择,驾驭,征服天然材料的试验经过。所谓建筑的坚固,只是不违背其所用材料之合理的结构原则,运用通常智识技巧,使其在普通环境之下——兵火例外——能有相当永久的寿命的。例如石料本身比木料坚固,然在中国用木的方法竟达极高度的圆满,而用石的方法甚不妥当,且建筑上各种问题常不能独用石料解决,即有用石料处亦常发生弊病,反比木质的部分容易损毁。

至于论建筑上的美,浅而易见的,当然是其轮廓,色彩,材质等,但美的大部分精神所在,却蕴于其权衡中;长与短之比,平面上各大小部分之分配,立体上各体积各部分之轻重均等,所谓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的玄妙。但建筑既是主要解决生活上实际各问题,而用材料所结构出来的物体,所以无论美的精神多缥渺难以捉摸,建筑上的美,是不能脱离合理的,有机能的,有作用的结构而独立。能呈现平稳,舒适,自然的外象;能诚实的袒露内部有机的结构,各部的功用,及全部的组织;不事掩饰;不矫揉造作;能自然的发挥其所用材料的本质的特性;只设施雕饰于必需的结构部分,以求更和悦的轮廓,更调谐的色彩;不勉强结构出多余的装饰物来增加华丽;不滥用曲线或色彩来求媚于庸俗;这些便是“建筑美”所包含的各条件。

中国建筑,不容疑义的,曾经具备过以上所说的三个要素:适用,坚固,美观。在木料限制下经营结构“权衡俊美的”(beautifullyproportioned),“坚固”的,各种建筑物,来适应当时当地的种种生活习惯的需求。我们只说其“曾经”具备过这三要素;因为中国现代生活种种与旧日积渐不同。所以旧制建筑的各种分配,随着便渐不适用。尤其是因政治制度,和社会组织忽然改革,迥然与先前不同;一方面许多建筑物完全失掉原来功用,——如宫殿,庙宇,官衙,城楼等等;——一方面又需要因新组织而产生的许多公共建筑——如学校,医院,工厂,驿站,图书馆,体育馆,博物馆,商场等等;——在适用一条下,现在既完全的换了新问题,旧的答案之不能适应,自是理之当然。

中国建筑坚固问题,在木料本质的限制之下,实是成功的。下文分析里,更可证明其在技艺上,有过极艰巨的努力,而得到许多圆满,且可骄傲的成绩。如“梁架”,如“斗拱”,如“翼角翘起”种种结构做法及用材。直至最近代科学猛进,坚固标准骤然提高之后,木造建筑之不永久性,才令人感到不满意。但是近代新发明的科学材料,如钢架及钢骨水泥,作木石的更经济更永久的替代,其所应用的结构原则,却正与我们历来木造结构所本的原则符合。所以即使木料本身有遗憾,因木料所产生的中国结构制度的价值则仍然存在,且这制度的设施,将继续的应用在新材料上,效劳于我国将来的新建筑。这一点实在是值得注意的。

已往建筑即使因人类生活状态之更换,致失去原来功用,其历史价值不论,其权衡俊秀或魁伟,结构灵活或诚朴,其纯美术的价值仍显然绝不能讳认的。古埃及的陵殿,希腊的神庙,中世纪的堡垒,文艺复兴中的宫苑,皆是建筑中的至宝,虽然其原始作用已全失去。虽然建筑的美术价值不会因原始作用失去而低减,但是这建筑的“美”却不能脱离适当的,有机的,有作用的结构,而独立的。中国建筑的美就是合于这原则;其轮廓的和谐,权衡的俊秀伟丽,大部分是有机,有用的,结构所直接产生的结果。并非因其有色彩,或因其形式特殊,我们推崇中国建筑;而是因产生这特殊式样的内部是智慧的组织,诚实的努力。中国木造构架中凡是梁,栋,檩,椽,及其承托,关联的结构部分,全都袒露无遗;或稍经修饰,或略加点缀,大小错杂,功用昭然。



虽然中国建筑有如上述的好处,但在这三千年中,各时期差别很大,我们不能笼统的一律看待。大凡一种艺术的始期,都是简单的创造,直率的尝试;规模粗具之后,才节节进步使达完善,那时期的演变常是生气勃勃的。成熟期既达,必有相当时期因承相袭,规定则例,即使对前制有所更改,亦仅限于琐节。单在琐节上用心“过尤不及”的增繁弄巧,久而久之,原始骨干精神必至全然失掉,变成无意义的形式。中国建筑艺术在这一点上也不是例外,其演进和退化的现象极明显的,在各朝代的结构中,可以看得出来。唐以前的,我们没有实物作根据,但以我们所知道的早唐和宋初实物比较,其间显明的进步,使我们相信这时期必仍是生气勃勃,一日千里的时期。结构中含蕴早期的直率及魄力,而在技艺方面又渐精审成熟。以宋代头一百年实物和北宋末年所规定的则例(宋李明仲《营造法式》)比看,它们相差之处,恰恰又证实成熟期到达后,艺术的运命又难免趋向退化。但建筑物的建造不易,且需时日,它的寿命最短亦以数十年,半世纪计算。所以演进退化,也都比较和缓转折。所以由南宋而元而明而清八百余年间,结构上的变化,虽无疑的均趋向退步,但中间尚有起落的波澜,结构上各细部虽多已变成非结构的形式,用材方面虽已渐渐过当的不经济,大部骨干却仍保留着原始结构的功用,构架的精神尚挺秀健在。

现在且将中国构架中大小结构各部作个简单的分析,再将几个部分的演变略为申述,裨研究清式则例的读者,稍识那些严格规定的大小部分的前身,且知分别何者为功用的,魁伟诚实的骨干,何者为功用部分之堕落,成为纤巧非结构的装饰物。即引用清式则例之时,若需酌量增减变换,亦可因稍知其本来功用而有所凭藉;或恢复其结构功用的重要,或矫正其纤细取巧之不适当者,或裁削其不智慧的奢侈的用材。在清制权衡上既知其然,亦可稍知其所以然。

构架木造构架所用的方法,是在四根立柱的上端,用两横梁两横枋周围牵制成一间。再在两梁之上架起层叠的梁架,以支桁;桁通一间之左右两端,从梁架顶上脊瓜柱上,逐级降落,至前后枋上为止。瓦坡曲线即由此而定。桁上钉椽,排比并列,以承望板;望板以上始铺瓦作,这是构架制骨干最简单的说法。这“间”所以是中国建筑的一个单位;每座建筑物都是由一间或多间合成的。

这构架方法之影响至其外表式样的,有以下最明显的几点:(一)高度受木材长短之限制,绝不出木材可能的范围。假使有高至二层以上的建筑,则每层自成一构架,相叠构成,如希腊,罗马之superpesedorder。(二)即极庄严的建筑,也呈现绝对玲珑的外表。结构上无论建筑之大小,绝不需要坚厚的负重墙,除非故意为表现伟雄时,如城楼等建筑,酌量的增厚。(三)门窗大小可以不受限制;柱与柱之间可以全部安装透光线的小木作——门屏窗扇之类,使室内有充分的光线。不似垒石建筑门窗之为负重墙上的洞,门窗之大小与墙之坚弱是成反比例的。(四)层叠的梁架逐层增高,成“举架法”,使屋顶瓦坡,自然的,结构的,得一种特别的斜曲线。

斗拱中国构架中最显著且独有的特征便是屋顶与立柱间过渡的斗拱。椽出为檐,檐承于檐桁上,为求檐伸出深远,故用重叠的曲木——翘——向外支出,以承挑檐桁。为求减少桁与翘相交处的剪力,故在翘头加横的曲木——拱。在拱之两端或拱与翘相交处,用斗形木块——斗——垫托于上下两层拱或翘之间。这多数曲木与斗形木块结合在一起,用以支撑伸出的檐者,谓之斗拱。

这檐下斗拱的职务,是使房檐的重量渐次集中下来直到柱的上面。但斗拱亦不限于檐下,建筑物内部柱头上亦多用之,所以斗拱不分内外,实是横展结构与立柱间最重要的关节。

在中国建筑演变中,斗拱的变化极为显著,竟能大部分的代表各时期建筑技艺的程度及趋向。最早的斗拱实物我们没有木造的,但由仿木造的汉石阙上看,这种斗拱,明显的较后代简单得多;由斗上伸出横拱,拱之两端承檐桁。不止我们不见向外支出的翘,即和清式最简单的“一斗三升”比较,中间的一升亦未型成,虽有,亦仅为一小斗介于拱之两端。直至北魏北齐如云冈天龙山石窟前门,始有斗拱像今日的一斗三升之制。唐大雁塔石刻门楣上所画斗拱,给与我们证据,唐时已有前面向外支出的翘宋称华拱,且是双层,上层托着横拱,然后承桁。关于唐代斗拱形状,我们所知道的,不只限于大雁塔石刻,鉴真所建奈良唐招提寺金堂,其斗拱结构与大雁塔石刻极相似,由此我们也稍知此种斗拱后尾的结束。进化的斗拱中最有机的部分,“昂”亦由这里初次得见。昂的功用详下文。

国内我们所知道最古的斗拱结构,则是思成前年在沛北蓟县所发现的独乐寺的观音阁,阁为北宋初年公元九八四物,其斗拱结构的雄伟,诚实,一望而知其为有功用有机能的组织。这个斗拱中两昂斜起,向外伸出特长,以支深远的出檐,后尾斜削挑承梁底,如是故这斗拱上有一种应力;以昂为横杆(lever),以大斗为支点,前檐为荷载,而使昂后尾下金桁上的重量下压维持其均衡(equilibri-um)。斗拱成为一种有机的结构,可以负担屋顶的荷载。

由建筑物外表之全部看来,独乐寺观音阁与敦煌的五代壁画极相似,连斗拱的构造及分布亦极相同。以此作最古斗拱之实例,向下跟着时代看斗拱演变的步骤,以至清代,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一定的倾向,因而可以定清式斗拱在结构和美术上的地位。

辽宋元明清斗拱比较,即可见其(一)由大而小,(二)由简而繁,(三)由雄壮而纤巧,(四)由结构的而装饰的,(五)由真结构的而成假刻的部分如昂部,(六)分布由疏朗而繁密。

辽圣宗朝物,可以说是北宋初年的作品。其高度约占柱高之半至五分之二。斗拱出踩较多一踩,按《工程做法则例》的尺寸,则斗拱高只及柱高之四分之一。而辽清间的其他斗拱,年代逾后,则斗拱与柱高之比逾小。在比例上如此,实际尺寸上亦如此。于是后代的斗拱,日趋繁杂纤巧;斗拱的功用,日渐消失;如斗拱原为支檐之用,至清代则将挑檐桁放在梁头上,其支出远度无所赖于层层支出的曲木翘或昂。而辽宋斗拱,均为一种有机的结构,负责的承檐及屋顶的荷载。明清以后的斗拱,除在柱头上者尚有相当结构机能外,其平身科已成为半装饰品了。至于斗拱之分布,在唐画中及独乐寺所见,柱头与柱头之间,率只用补间斗拱清称平身科一朵攒;“营造法式”规定当心间用两朵,次梢间用一朵。至明清以斗口十一分定攒档,两柱之间,可以用到八攒平身科,密密的排列,不止全没有结构价值,本身反成为额枋上重累,比起宋建,雄壮豪劲相差太多了。

梁架用材的力学问题,清式较古式及现代通用的结构法,都有个显著的大缺点。现代用木梁,多使梁高与宽作二与一或三与二之比,以求其最经济最得力的权衡。宋《营造法式》也规定为三与二之比。《工程做法则例》则定为十与八或十二与十之比,其断面近乎正方形,又是个不科学不经济的用材法。

屋顶历来被视为极特异极神秘之中国屋顶曲线,其实只是结构上直率自然的结果,并没有什么超出力学原则以外和矫揉造作之处,同时在实用及美观上皆异常的成功。这种屋顶全部的曲线及轮廓,上部巍然高耸,檐部如翼轻展,使本来极无趣,极笨拙的实际部分,成为整个建筑物美丽的冠冕,是别系建筑所没有的特征。

因雨水和光线的切要实题,屋顶早就扩张出檐的部分。出檐远,檐沿则亦低压,阻碍光线,且雨水顺势急流,檐下亦发生溅水问题。为解决这两个问题,于是有飞檐的发明:用双层椽子,上层椽子微曲,使檐沿向上稍翻成曲线。到屋角时,更同时向左右抬高,使屋角之檐加甚其仰翻曲度。这“翼角翘起”,在结构上是极合理,极自然的布置,我们竟可以说:屋角的翘起是结构法所促成的;其结构法详第三章。因为在屋角两檐相交处的那根主要构材——“角梁”及上段“由戗”——是较椽子大得很多的木材,其方向是与建筑物正面成四十五度的,所以那并排一列椽子,与建筑物正面成直角的,到了靠屋角处必须积渐开斜,使渐平行于角梁,并使最后一根直到紧贴在角梁旁边。但又因椽子同这角梁的大小悬殊,要使椽子上皮与角梁上皮平,以铺望板,则必须将这开舒的几根椽子依次抬高,在底下垫“枕头木”。凡此种种皆是结构上的问题适当的,被技巧解决了的。

这道曲线在结构上几乎是不可信的简单和自然;而同时在美观上不知增加多少神韵。不过我们须注意过当或极端的倾向,常将本来自然合理的结构变成取巧和复杂。这过当的倾向,表面上且呈出脆弱虚矫的弱点,为审美者所不取。但一般人常以愈巧愈繁必是愈美,无形中多鼓励这种倾向。南方手艺灵活的地方,飞檐及翘角均特别过当,外观上虽有浪漫的姿态,容易引人赞美,但到底不及北方现代所常见的庄重恰当,合于审美的真纯条件。

屋顶的曲线不只限于“翼角翘起”与“飞檐”,即瓦坡的全部,也是微曲的不是一片直的斜坡;这曲线之由来乃从梁架逐层加高而成,称为“举架”详第三章,使屋顶斜度越上越峻峭,越下越和缓。《考工记》:“轮人为盖..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则吐水疾而溜远”,很明白的解释这种屋顶实际上的效用。在外观上又因这“上尊而宇卑”,可以矫正本来屋脊因透视而减低的倾向,使屋顶仍得巍然屹立,增加外表轮廓上的美。

至于屋顶上许多装饰物,在结构上也有它们的功用,或是曾经有过功用的。诚实的来装饰一个结构部分,而不肯勉强的来掩蔽一个结构枢纽或关节,是中国建筑最长之处;在屋顶瓦饰上,这原则仍是适用的。脊瓦是两坡接缝处重要的保护者,值得相当的注重,所以有正脊垂脊等部之应用。又因其位置之重要,略异其大小,所以正脊比垂脊略大。正脊上的正吻和垂脊上的走兽等等,无疑的也曾是结构部分。我们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们若假定正吻原是管着脊部木架及脊外瓦盖的一个总关键,也不算一种太离奇的幻想;虽然正吻形式的原始,据说是因为柏梁台灾后,方士说“南海有鱼虬,尾似鸱,激浪降雨”,所以做成鸱尾象,以厌火祥的。垂脊下半的走兽仙人,或是斜脊上钉头经过装饰以后的变形。每行瓦陇前头一块上面至今尚有盖钉头的钉帽,这钉头是防止瓦陇下溜的。垂脊上饰物本来必不如清式复杂,敦煌壁画里常见用两座“宝珠”,显然像木钉的上部略经雕饰的。垂兽在斜脊上段之末,正分划底下骨架里由戗与角梁的节段,使这个瓦脊上饰物,在结构方面又增一种意义,不纯出于偶然。

台基台基在中国建筑里也是特别发达的一部,也有悠久的历史。《史记》里“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汉有三阶之制,左磩右平;三阶就是基台,磩即台阶的踏道,平即御路。这台基部分如希腊建筑的台基一样,是建筑本身之一部,而不可脱离的。在普通建筑里,台基已是本身中之一部,而在宫殿庙宇中尤为重要。如北平故宫三殿,下有白石崇台三重,为三殿作基座,如汉之三阶。这正足以表示中国建筑历来在布局上也是费了精详的较量,用这舒展的基座,来托衬壮伟巍峨的宫殿。在这点上日本徒知摹仿中国建筑的上部,而不采用底下舒展的基座,致其建筑物常呈上重下轻之势。近时新建筑亦常有只注重摹仿旧式屋顶而摒弃底下基座的。所以那些多层的所谓仿宫殿式的崇楼华宇,许多是生硬的直出泥上,令人生不快之感。

关于台基的演变,我不在此赘述,只提出一个最值得注意之点来以供读清式则例时参考。台基有两种:一种平削方整的,另一种上下加枭混,清式称须弥座台基。这须弥座台基就是台基而加雕饰者,唐时已有,见于壁画,宋式更有见于实物的,且详载于《营造法式》中。但清式须弥座台基与唐宋的比较有个大不相同处:清式称“束腰”的部分,介于上下枭混之间,是一条细窄长道,在前时却是较大的主要部分——可以说是整个台基的主体。所以唐宋的须弥座基一望而知是一座台基上下加雕饰者,而清式的上下枭混与束腰竟是不分宾主,使台基失掉主体而纯像雕纹,在外表上大减其原来雄厚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们便可以看出清式在雕饰方面加增华丽,反倒失掉主干精神,实是个不可讳认的事实。

色彩色彩在中国建筑上所占的位置,比在别式建筑中重要得多,所以也成为中国建筑主要特征之一。油漆涂在木料上本来为的是避免风日雨雪的侵蚀;因其色彩分配的得当,所以又兼收实用与美观上的长处,不能单以色彩作奇特繁杂之表现。中国建筑上色彩之分配,是非常慎重的。檐下阴影掩映部分,主要色彩多为“冷色”,如青蓝碧绿,略加金点。柱及墙壁则以丹赤为其主色,与檐下幽阴里冷色的彩画正相反其格调。有时庙宇的柱廊竟以黑色为主,与阶陛的白色相映衬。这种色彩的操纵可谓轻重得当,极含蓄的能事。我们建筑既为用彩色的,设使这些色彩竟滥用于建筑之全部,使上下耀目辉煌,势必鄙俗妖冶,乃至野蛮,无所谓美丽和谐或庄严了。琉璃于汉代自罽宾传入中国;用于屋顶当始于北魏,明清两代,应用尤广,这个由外国传来的宝贵建筑材料,更使中国建筑放一异彩。本来轮廓已极优美的屋宇,再加以琉璃色彩的宏丽,那建筑的冠冕便几无瑕疵可指。但在瓦色的分配上也是因为操纵得宜;尊重纯色的庄严,避免杂色的猥琐,才能如此成功。琉璃瓦即偶有用多色的例,亦只限于庭园小建筑物上面,且用色并不过滥,所砌花样亦能单简不奢。既用色彩又能俭约,实是我们建筑术中值得自豪的一点。

平面关于中国建筑最后还有个极重要的讨论:那就是它的平面布置问题。但这个问题广大复杂,不包括于本绪论范围之内,现在不能涉及。不过有一点是研究清式则例者不可不知的,当在此略一提到。凡单独一座建筑物的平面布置,依照清《工部工程做法》所规定,虽其种类似乎众多不等,但到底是归纳到极呆板,极简单的定例。所有均以四柱牵制成一间的原则为主体的,所以每座建筑物中柱的分布是极规则的。但就我们所知道宋代单座遗物的平面看来,其布置非常活动,比起清式的单座平面自由得多了。宋遗物中虽多是庙宇,但其殿里供佛设座的地方,两旁供立罗汉的地方,每处不同。在同一殿中,柱之大小有几种不同的,正间梢间柱的数目地位亦均不同的。参看中国营造学社各期《汇刊》辽宋遗物报告。

所以宋式不止上部结构如斗拱斜昂是有机的组织,即其平面亦为灵活有功用的布置。现代建筑在平面上需要极端的灵活变化,凡是试验采用中国旧式建筑改为现代用的建筑师们,更不能不稍稍知道清式以外的单座平面,以备参考。

工程现在讲到中国旧的工程学,本是对于现代建筑师们无所补益的,并无研究的价值。只是其中有几种弱点,不妨举出供读者注意而已。

(一)清代匠人对于木料,尤其是梁,往往用得太费。这点上文已讨论过。他们显然不明了横梁载重的力量只与梁高成正比例,而与梁宽的关系较小。所以梁的宽度,由近代工程学的眼光看来,往往嫌其太过。同时匠师对于梁的尺寸,因没有计算木力的方法,不得不尽量放大,用极高的安全率,以避免危险。结果不但是木料之大靡费,而且因梁本身重量太重,以致影响及于下部的坚固。

(二)中国匠师素不用三角形。他们虽知道三角形是惟一不变动几何形,但对于这原则却极少应用。在清式构架中,上部既有过重的梁,又没有用三角形支撑的柱,所以清代的建筑,经过不甚长久的岁月,便有倾斜的危险。北平街上随处有这种已倾斜而用砖礅或木柱支撑的房子。

(三)地基太浅是中国建筑的一个大病。普通则例规定是台明高之一半,下面垫几步灰土。这种做法很不彻底,尤其是在北方,地基若不刨到冰线以下,建筑物的安全方面,一定要发生问题。

好在这几个缺点,在新建筑师手里,根本就不成问题。我们只怕不了解,了解之后,去避免或纠正它是很容易的。

上文已说到艺术有勃起,呆滞,衰落,各种时期,就中国建筑讲,宋代已是规定则例的时期,留下《营造法式》一书;明代的《营造正式》虽未发见,清代的《工程做法则例》却极完整。所以就我们所确知的则例,已有将近千年的根基了。这九百多年之间,建筑的气魄和结构之直率,的确一代不如一代,但是我认为还在抄袭时期;原始精神尚大部保存,未能说是堕落。可巧在这时间,有新材料新方法在欧美产生,其基本原则适与中国几千年来的构架制同一学理。而现代工厂,学校,医院,及其他需要光线和空气的建筑,其墙壁门窗之配置,其铁筋混凝土及钢骨的构架,除去材料不同外,基本方法与中国固有的方法是相同的。这正是中国老建筑产生新生命的时期。在这时期,中国的新建筑师对于他祖先留下的一份产业实在应当有个充分的认识。因此思成将他所已知道的比较详尽的清式则例整理出来,以供建筑师们和建筑学生们的参考。他嘱我为作绪论,申述中国建筑之沿革,并略论其优劣,我对于中国建筑沿革所识几微,优劣的评论,更非所敢。姑草此数千言,拉杂成此一篇,只怕对《清式则例》读者无所裨益但乱听闻。不过我敢对读者提醒一声:规矩只是匠人的引导,创造的建筑师们和建筑学生们,虽须要明了过去的传统规矩,却不要盲从则例,束缚自己的创造力。我们要记着一句普通谚语:“尽信书不如无书。”

二十三年,一月,林徽。



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白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说起来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哪一处不是洋人开的天地,北戴河,牯岭,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实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们外,全体都是山西内地传教的洋人,还不能说是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几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阳峪道河为根据,我们曾向邻近诸县作了多次的旅行,计停留过八县地方,为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零石,霍县,赵城,其中介休至赵城间三百余里,因同蒲铁路正在炸山兴筑,公路多段被毁,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为浓厚。餐风宿雨,两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我们所参诣的古构,不下三四十处,元明遗物,随地遇见,现在仅择要纪述。

汾阳县峪道河龙天庙

在我们住处,峪道河的两壁山崖上,有几处小小庙宇。东崖上的实际寺,

以风景幽胜著名。神头的龙王庙,因马跑泉享受了千年的烟火,正殿前有拓

黑了的宋碑,为这年代的保证,这碑也就是庙里唯一的“古物”。西岩上南

头有一座关帝庙,几经修建,式样混杂,别有趣味。北头一座龙天庙,虽然

在年代或结构上并无可以惊人之处,但秀整不俗,我们却可以当它作山西南

部小庙宇的代表作品。

龙天庙在西岩上,庙南向,其东边立面,厢庑后背,钟楼及围墙,成一长线剪影,隔溪居高临下,隐约白杨间。在斜阳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兴趣。山西庙宇的远景,无论大小都有两个特征:一是立体的组织,权衡俊美,各部参差高下,大小相依附,从任何视点望去均恰到好处;一是在山西,砖筑或石砌物,斑彩淳和,多带红黄色,在日光里与山冈原野同醉,浓艳夺人,尤其是在夕阳西下时,砖石如染,远近殷红映照,绮丽特甚。在这两点上,龙天庙亦非例外。谷中外人三十年来不识其名,但据这种印象,称这庙做“落日庙”并非无因的。

庙周围土坡上下有盘旋小路,坡孤立如岛,远距村落人家。庙前本有一片松柏,现时只剩一老松,孤傲耸立,缄默如同守卫将士。庙门镇日闭锁,少有开时,苟遇一老人耕作门外,则可暂借锁钥,随意出入;本来这一带地方多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所谓锁钥亦只余一条铁钉及一种形式上的保管手续而已。这现象竟亦可代表山西内地其他许多大小庙宇的保管情形。

庙中空无一人,蔓草晚照,伴着殿庑石级,静穆神秘,如在画中。两厢

为“窑”,上平顶,有砖级可登,天晴日美时,周围风景全可入览。此带山

势和缓,平趋连接汾河东西区域;远望绵山峰峦,竟似天外烟霞,但傍晚时,

默立高处,实不竟古原夕阳之感。近山各处全是赤土山级,层层平削,像是

出自人工;农民多辟洞“穴居”耕种其上。麦黍赤土,红绿相间成横层,每

①由林徽因、梁思成合撰。

级土崖上所辟各穴,远望似平列桥洞,景物自成一种特殊风趣。沿溪白杨丛中,点缀土筑平屋小院及磨坊,更显错落可爱。

龙天庙的平面布置南北中线甚长,南面围墙上辟山门。门内无照壁,却为戏楼背面。山西中部南部我们所见的庙宇多附属戏楼,在平面布置上没有向外伸出的舞台。楼下部实心基坛,上部三面墙壁,一面开敞,向着正殿,即为戏台。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预备挂上帏幕可分成前后台。楼左阙门,有石级十余可上下。在龙天庙里,这座戏楼正堵截山门入口处成一大照壁。

转过戏楼,院落甚深,楼之北,左右为钟鼓楼,中间有小小牌楼,庭院在此也高起两三级划入正院。院北为正殿,左右厢房为砖砌窑屋各三间,前有廊檐,旁有砖级,可登屋顶。山西乡间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砖为窑(即券洞),庙宇两厢亦多砌窑以供僧侣居住。窑顶平台均可从窑外梯级上下。此点酷似墨西哥红印人之叠层土屋,有立体堆垒组织之美。钟鼓楼也以发券的窑为下层台基,上立木造方亭,台基外亦设砖级,依附基墙,可登方亭。全建筑物以砖造部分为主,与他省木架钟鼓楼异其风趣。

正殿前廊外尚有一座开敞的过厅,紧接廊前称“献食棚”。这个结构实是一座卷棚式过廊,两山有墙而前后檐柱间开敞,没有装修及墙壁。它的功用则在名义上已很明了,不用赘释了。在别省称祭堂或前殿的,与正殿都有相当的距离,而且不是开敞的,这献食棚实是祭堂的另一种有趣的做法。

龙天庙里的主要建筑物为正殿。殿三间,前出廊,内供龙天及夫人像。按廊下清乾隆十二年碑说:

龙天者,介休令贾侯也。公讳浑,晋惠帝永兴元年,刘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节,不愧青天。后人..故建庙崇祀,..像神立祠,盖自此始矣。..

这座小小正殿,“前廊后无廊”,本为山西常见的做法,前廊檐下用硕大的斗拱,后檐却用极小,乃至不用,斗拱,将前后不均齐的配置完全表现在外面,是河北省所不经见的,尤其是在旁面看其所呈现象,颇为奇特。

至于这殿,按乾隆十二年“重增修龙天庙碑记”说:

按正殿上梁所志系元季丁亥元顺帝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重建。正殿三小间,献食棚一间,东西厦窑二眼,殿旁两小房二间,乐楼三间。..鸠工改修,计正殿三大间,献食棚三间,东西窑六眼,殿旁东西房六间,大门洞一座..零余银备异日牌楼钟鼓楼之费。..

所以我们知道龙天庙的建筑,虽然曾经重建于元季,但是现在所见,竟全是乾、嘉增修的新构。

殿的构架,由大木上说,是悬山造,因为各檩头皆伸出到柱中线以外甚远;但是由外表上看,却似硬山造,因为山墙不在山柱中线上,而向外移出,以封护檩头。这种做法亦为清代官式建筑所无。

这殿前檐的斗拱,权衡甚大,斗拱之高,约及柱高之四分之一;斗拱之布置,亦极疏朗,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一朵,次间不用。当心间左右两柱头并补间铺作均用四十五度斜拱。柱身微有卷杀:阑额为月梁式;普拍枋宽过阑额。这许多特征,在河北省内唯在宋元以前建筑乃得见;但在山西,明末清初比比皆是,但细查各拱头的雕饰,则光怪陆离,绝无古代沉静的气味;两平柱上的丁头拱(清称雀替),且刻成龙头象头等形状。

殿内梁架所用梁的断面,亦较小于清代官式的规定,且所用驼峰,替木,叉手,等等结构部分,都保留下古代的作法,而在清式中所不见的。

全殿最古的部分是正殿匾牌。这牌的牌首,牌带,牌舌,皆极奇特,与古今定制都不同,不知是否原物,虽然牌面的年代是确无可疑的。

汾阳县大相村崇胜寺

由太原至汾阳公路上,将到汾阳时,便可望见路东南百余米处,耸起一座庞大的殿宇,出檐深远,四角用砖筑立柱支着,引人注意。由大殿之东,进村之北门,沿寺东墙外南行颇远,始到寺门。寺规模宏敞,连山门一共六进。山门之内为天王门,天王门内左右为钟鼓楼,后为天王殿,天王殿之后为前殿,正殿(毗卢殿)及后殿(七佛殿)。除去第一进院之外,每院都有左右厢,在平面布置上,完全是明清以后的式样,而在构架上,则差不多各进都有不同的特征,明初至清末各种的式样都有代表“列席”。在建筑本身以外,正殿廊前放着一造像碑,为北齐天保三年物。

天王殿正中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碑说:

大相里横枕卜山之下..古来舍刹稽自大齐天保三年(公元552年),大元延祐四年(公元1317年),..奉敕建立后殿,增饰慈尊,额题崇胜禅寺,于是而渐成规模,..大明宣德庚戌五年(公元1430年),功竖中殿,廊庑翼如;周植树千本。..大明成化乙未十一年(公元1475年),..构造天王殿,伽蓝宇祠,堂室俱备。..

按现在情形看,天王殿与中殿之间,尚有前殿,天王殿前尚有钟楼鼓楼,为碑文中所未及。而所“植树千本”,则一根也不存在了。

山门三间,最平淡无奇;檐下用一斗三升斗拱,权衡甚小,但布置尚疏朗。

天王门三间,左右挟以斜照壁及掖门。斗拱权衡颇大,布置亦疏朗,每间用补间铺作二朵,角柱微生起,乍看确有古风。但是各拱昂头上过甚的雕饰,立刻表示其较晚的年代。天王门内部梁架都用月梁。但因前后廊子均异常的浅隘,故前后檐部斗拱的布置都有特别的结构,成为一个有趣的断面;前面用两列斗拱,高下不同,上下亦不相列,后檐却用垂莲柱,使檐部伸出墙外。

钟鼓楼天王门之后,左右为钟鼓楼,其中钟楼结构精巧,前有抱厦,顶用十字脊,山花向前,甚为奇特。

天王殿五间,即成化十一年所建,弘治元年碑,就立在殿之正中;天王像四尊,坐在东西梢间内。斗拱颇大,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两朵,次梢间用一朵,雄壮有古风。

前殿五间,大概是崇胜寺最新的建筑物,斗拱用品字式,上交托角替,垫拱板前罗列着全副博古,雕工精细异常,不唯是太琐碎了,而且是违反一切好建筑上结构及雕饰两方面的常规的。

前殿的东西配殿各三间,亦有几处值得注意之点。在横断面上,前后是不均齐的;如峪道河龙天庙正殿一样,“前廊后无廊”,而前廊用极大的斗拱,后廊用小斗拱,使侧面呈不均齐象。斗拱布置亦疏朗,每间用补间铺作一朵。出跳虽只一跳,在昂下及泥道拱下,却用替木式的短拱实拍承托,如大同华严寺海会殿及应县木塔顶层所见;但在此短拱拱头,又以极薄小之翼形拱相交,都是他处所未见。最奇特的乃在阑额与柱头的联接法,将阑额两端斫去一部,使额之上部托在柱头之上,下部与柱相交,是以一构材而兼阑额及普拍枋两者的功用的。阑额之下,托以较小的枋,长尽梢间,而在当心间插出柱头作角替,也许是《营造法式》卷五所谓“绰幕方”一类的东西。

正殿(毗卢殿)大概是崇胜寺内最古的结构,明弘治元年碑所载建于宣德庚戌五年(公元1430年)的中殿即指此。殿是硬山造,“前廊后无廊”,前檐用硕大的斗拱,前后亦不均齐。斗拱布置,每间只用补间铺作一朵。前后各出两跳,单抄单下昂,重拱造,昂尾斜上,以承上一缝榑。当心间补间铺作用四十五度斜拱。阑额甚小,上有很宽的普拍枋,一切尚如古制。当心间两柱,八角形,这种柱常见于六朝隋唐的砖塔及石刻,但用木的,这是我们所得见唯一的例。檐出颇远,但只用椽而无飞椽,在这种大的建筑物上还是初见。

前廊西端立北齐天保三年任敬志等造像碑,碑阳造像两层,各刻一佛二菩萨,额亦刻佛一尊。上层龛左右刻天王,略像龙门两大天王。座下刻狮子二:碑头刻蟠龙,都是极品,底下刻字则更劲古可爱。可惜佛面已毁,碑阴字迹亦见剥落了。清初顾亭林到汾访此碑,见先生《金石文字记》。

最后为七佛殿七间,是寺内最大的建筑物,在公路上可以望见。按明万历二十年《增修崇胜寺记》碑,乃“以万历十二年动工,至二十年落成”。无疑的这座晚明结构已替换了“大元元祐四年”的原建,在全部权衡上,这座明建尚保存着许多古代的美德;例如斗拱疏朗,出檐深远,尚表现一些雄壮气概。但各部本身,则尽雕饰之能事。外檐斗拱,上昂嘴特多,弯曲已甚;耍头上雕饰细巧;替木两端的花纹盘缠;阑额下更有龙形的角替;且金柱内额上斗拱坐斗之剔空花,竟将荷载之集中点(主要的建筑部分),作成脆弱的纤巧的花样;匠人弄巧,害及好建筑,以至如此,实令人怅然。虽然在雕工上看来,这些都是精妙绝伦的技艺,可惜太不得其道,以建筑物作卖技之场,结果因小失大,这巍峨大殿,在美术上竟要永远蒙耻低头。

七佛殿格扇上花心,精巧异常,为一种菱花与球纹混合的花样,在装饰图案上,实是登峰造极的,殿顶的脊饰,是山西所常见的普通做法。

汾阳县杏花村国宁寺

杏花村是做汾酒的古村,离汾阳甚近。国宁寺大殿。由公路上可以望见。殿重檐,上檐檐椽毁损一部,露出橑檐枋及阑额,远望似唐代刻画中所见双层额枋的建筑,故引起我们绝大的兴趣及希望,及到近前才知道是一片极大的寺址中仅剩的、一座极不规矩的正殿;前檐倾圮,檐檩暴落,竟给人以奢侈的误会。廊下乾隆二十八年碑说:“敕赐于唐贞观,重建于宋,历修于明代。”现存建筑大约是明时重建的。

在山西明代建筑甚多,形形色色,式样各异,斗拱布置或仍古制,或变换纤巧,陆离光怪,几不若以建筑规制论之。大殿的平面布置几成方形,重檐金柱的分间,与外檐柱及内柱不相排列。而在结构方面,此殿做法很奇特,内部梁架,两山将采步金梁经过复杂勾结的斗拱,放在顺梁上,而采步金上,又承托两山顺扒梁(或大昂尾),法式新异,未见于他处。

至于下檐前面的斗拱,不安在柱头上,致使柱上空虚,做法错谬,大大违反结构原则,在老建筑上是甚少有的。

文水县开栅镇圣母庙

开栅镇并不在公路上,由大路东转沿着山势,微微向下曲折,因为有溪

流,有大树,庙宇村巷全都隐藏,不易即见。庙门规模甚大,丹青剥落。院内古树合抱,浓荫四布,气味严肃之极。建筑物除北首正殿,南首乐楼,巍峨对峙外,尚有东西两堂,皆南向与正殿并列,雅有古风;廊庑,碑碣,钟楼,偏院,给人以浪漫印象较他庙为深,尤其是因正殿屋顶歇山向前,玲珑古制,如展看画里楼阁。屋顶歇山,山面向前,是宋代极普通的式制,在日本至今还用得很普遍,然而在中国,由明以后,除去城角楼外,这种做法已不多见。正定隆兴寺摩尼殿,是这种做法的,且由其他结构部分看去,我们知道它是宋初物。据我们所见过其他建筑歇山向前的,共有元代庙宇两处,均在正定。此外即在文水开栅镇圣母庙正殿又得见之。

殿平面作凸字形,后部为正方形殿三间,屋顶悬山造,前有抱厦,进深与后部同,面阔则较之稍狭,屋顶歇山造,山面向前。

后部斗拱,单昂出一跳,抱厦则重昂出两跳,布置极疏朗,补间仅一朵。昂并没有挑起的后尾,但斗拱在结构上还是有绝对的机能。耍头之上,撑头木伸出,刻略如麻叶云头,这可说是后来清式桃尖梁头之开始。前面歇山部分的构架,榑枋全承在斗拱之上,结构精密,堪称上品。正定阳和楼前关帝庙的构架和斗拱,与此多有相同的特征。但此处内部木料非常粗糙,呈简陋印象。

抱厦正面骤见虽似三间,但实只一间,有角柱而无平柱,而代之以槏柱(或称抱框),额枋是长同通面阔的。额枋的用法正面与侧面略异,亦是应注意之点,侧面额枋之上用普拍枋,而正面则不用;正面额枋之高度,与侧面额枋及普拍枋之总高度相同,这也是少见的做法。

至于这殿的年代,在正面梢间壁上有元至元二十年(公元1283年)嵌石,刻文说:

夫庙者元近西溪,未知何代,..后于此方要修其庙,..梁书万岁大汉之时,天会十年季春之月..今者石匠张莹,嗟岁月之弥深,睹栋梁之抽换,..恐后无闻,发愿刻碑。..”

刻石如是。由形制上看来,殿宇必建于明以前,且因与正定关帝庙相同之点甚多,当可断定其为元代物。

圣母庙在平面布置上有一特殊值得注意之点。在正殿之东西,各有殿三间,南向,与正殿并列,尚存魏晋六朝东西堂之制。关于此点,刘敦桢先生在本刊五卷二期已申论得很清楚,不必在此赘述了。

文水县文庙

文水县,县城周整,文庙建筑亦宏大出人意外。院正中泮池,两边廊庑,碑石栏杆,围衬大成门及后殿,壮丽较之都邑文庙有过无不及;但建筑本身分析起来,颇多弱点,仅为山西中部清以后虚有其表的代表作之一种。庙里最古的碑记,有宋元符三年的县学进士碑,元明历代重修碑也不少。就形制看来,现在殿宇大概都是清以后所重建。

正殿,开间狭而柱高,外观似欠舒适。柱头上用阑额和由额,二者之间用由额垫板,间以“荷叶墩”,阑额之上又用肥厚的普拍枋,这四层构材,本来阑额为主,其他为辅,但此处则全一样大小,使宾主不分,极不合结构原则。斗拱不甚大,每间只用补间铺作一朵。坐斗下面,托以“皿板”刻作古玩座形,当亦是当地匠人,纤细弄巧做法之一种表现。斗拱外出两跳华拱,无昂,但后尾却有挑杆,大概是由耍头及撑头木引上。两山柱头铺作承托顺扒梁外端,内端坦然放在大梁上却倒率直。

戟门三间,大略与大成殿同时。斗拱前出两跳,单抄单下昂,正心用重拱,第一跳单拱上施替木承罗汉枋,第二跳不用拱,跳头直接承托替木,以承挑檐枋及檐桁,也是少见的做法。转角铺作不用中昂,也不用角神或宝瓶,只用多跳的实拍拱(或

栔),层层伸出,以承角梁,这做法不止新颖,且较其他常见的尚为合理。

汾阳县小相村灵岩寺

小相村与大相村一样在汾阳文水之间的公路旁,但大相村在路东,而小相村却在路西,且离汾阳亦较远。灵岩寺在山坡上,远在村后,一塔秀挺,楼阁巍然,殿瓦琉璃,辉映闪烁夕阳中,望去易知为明清物,但景物婉丽可人,不容过路人弃置不睬。

离开公路,沿土路行可四五里达村前门楼。楼跨土城上,下圆券洞门,一如其他山西所见村落。村内一路贯全村前后,雨后泥泞崎岖,难同入蜀,愈行愈疲,愈觉灵岩寺之远,始悟汾阳一带,平原楼阁远望转近,不易用印象来计算距离的。及到寺前,残破中虽仅存在山门券洞,但寺址之大,一望而知。

进门只见瓦烁土丘,满目荒凉,中间天王殿遗址,隆起如冢,气象皇堂。道中所见砖塔及重楼,尚落后甚远,更进又一土丘,当为原来前殿——中间露天跌坐两铁佛,中挟一无像大莲座;斜阳一瞥,奇趣动人,行人倦旅,至此几顿生妙悟,进入新境。再后当为正殿址,背景里楼塔愈迫近,更有铁佛三尊,趺坐慈静如前,东首一尊且低头前伛,现悯恻垂注之情。此时远山晚晴,天空如宇,两址反不殿而殿,严肃丽都,不藉梁栋丹青,朝拜者亦更沉默虔敬,不由自主了。

铁像有明正德年号,铸工极精,前殿正中一尊已倾欹坐地下,半埋入土,塑工清秀,在明代佛像中可称上品。

灵岩寺各殿本皆发券窑洞建筑,砖砌券洞繁复相接,如古罗马遗建,由断墙土丘上边下望,正殿偏西,残窑多眼尚存。更象隧道密室相关连,有阴森之气,微觉可怕,中间多停棺柩,外砌砖橔,印象亦略如罗马石棺,在木造建筑的中国里探访遗迹,极少有此经验的。券洞中一处,尚存券底画壁,颜色鲜好,画工精美,当为明代遗物。

砖塔在正殿之后,建于明嘉靖二十八年。这塔可作晋冀两省一种晚明砖塔的代表。

砖塔之后,有砖砌小城,由旁面小门入方城内,别有天地,楼阁廊舍,尚极完整,但阒无人声,院内荒芜,野草丛生,幽静如梦;与“城”以外的堂皇残址,露坐铁佛,风味迥殊。

这院内左右配殿各窑五眼,窑筑巩固,背面向外,即为所见小城墙。殿中各余明刻木像一尊。北面有基窑七眼,上建楼殿七大间,即远望巍然有琉璃瓦者。两旁更有簃楼,石级露台曲折,可从窑外登小阁,转入正楼。夕阳落漠,淡影随人转移,处处是诗情画趣,一时记忆几不及于建筑结构形状。

下楼徘徊在东西配殿廊下看读碑文,在荆棘拥护之中,得朱之俊崇祯年间碑,碑文叙述水陆楼的建造原始甚详。

朱之俊自述:“夜宿寺中,俄梦散步院落,仰视左右,有楼翼然,赫辉壮观,若新成形..觉而异焉,质明举似普门师,师为余言水陆阁像,颇与梦合。余因征水陆缘起,慨然首事。..”

各处尚存碑碣多座,叙述寺已往的盛史。唯有现在破烂的情形,及其原因,在碑上是找不出来的。

正在留恋中,老村人好事进来,打断我们的沉思,开始问答,告诉我们这寺最后的一页惨史。据说是光绪二十六年替换村长时,新旧两长各竖一帜,怂恿村人械斗,将寺拆毁。数日间竟成一片瓦砾之场,触目伤心;现在全寺余此一院楼厢,及院外一塔而已。

孝义县吴屯村东岳庙

由汾阳出发南行,本来可雇教会汽车到介休,由介休改乘公共汽车到霍州赵城等县。但大雨之后,道路泥泞,且同蒲路正在炸山筑路,公共汽车道多段已拆毁不能通行,沿途跋涉露宿,大部竟以徒步得达。

我们曾因道阻留于孝义城外吴屯村,夜宿村东门东岳庙正殿廊下;庙本甚小,仅余一院一殿,正殿结构奇特,屋顶的繁复做法,是我们在山西所见的庙宇中最已甚的。小殿向着东门,在田野中间镇座,好像乡间新娘,满头花钿,正要回门的神气。

庙院平铺砖块,填筑甚高,围墙矮短如栏杆,因墙外地洼,用不着高墙围护;三面风景,一面城楼,地方亦极别致。庙厢已作乡间学校,但仅在日中授课,顽童日出即到,落暮始散。夜里仅一老人看守,闻说日间亦是教员,薪金每年得二十金而已。

院略为方形,殿在院正中,平面则为正方形,前加浅隘的抱厦。两旁有斜照壁,殿身屋顶是歇山造;抱厦亦然,但山面向前,与开栅圣母正殿极相似,但因前为抱厦,全顶呈繁乱状,加以装饰物,愈富缛不堪设想。这殿的斗拱甚为奇特,其全朵的权衡,为普通斗拱的所不常有,因为横拱——尤其是泥道拱及其慢拱——甚短,以致斗拱的轮廓耸峻,呈高瘦状。殿深一间,用补间斗拱三朵。抱厦较殿身稍狭,用补间铺作一朵,各层出四十五度斜昂。昂嘴纤弱,

入颇深。各斗拱上的耍头,厚只及材之半,刻作霸王拳,劣匠弄巧的弊病,在在可见。

侧面阑额之下,在柱头外用角替,而不用由额,这角替外一头伸出柱外,托阑额头下,方整无饰,这种做法无意中巧合力学原则,倒是罕贵的一例。檐部用椽子一层,并无飞椽,亦奇。但建造年月不易断定。我们夜宿廊下,仰首静观檐底黑影,看凉月出没云底,星斗时现时隐,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入梦,滋味深长。

霍县太清观

以上所记,除大相村崇胜寺规模宏大及圣母庙年代在明以前,结构适当外,其他建筑都不甚重要。霍州县城甚大,庙观多,县傀伟,登城楼上望眺,城外景物和城内嵯峨的殿宇对照,堪称壮观。以全城印象而论,我们所到各处,当无能出霍州右者。

霍县太清观在北门内,志称宋天圣二年,道人陶崇人建,元延祐三年道人陈泰师修。观建于土邱之上,高出两旁地面甚多,而且愈往后愈高,最后部庭院与城墙顶平,全部布局颇饶趣味。

观中现存建筑多明清以后物。唯有前殿,额曰:“金阙玄元之殿”,最饶古趣。殿三间,悬山顶,立在很高的阶基上;前有月台,高如阶基。斗拱雄大,重拱重昂造,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两朵,梢间用一朵。柱头铺作上的耍头,已成桃尖梁头形式,但昂的宽度,却仍早制,未曾加大。想当是明初近

乎官式的作品。这殿的檐部,也是不用飞椽的。最后一殿,歇山重檐造,由形制上看来,恐是清中叶以后新建。

霍县文庙

霍县文庙,建于元至元间,现在大门内还存元碑四座。由结构上看来,大概有许多座殿宇,还是元代遗构。在平面布置上,自大成门左右一直到后面,四周都有廊庑,显然是古代的制度。可惜现在全庙被划分两半,前半——大成殿以南——驻有军队,后半是一所小学校,前后并不通行,各分门户,与我们视察上许多不便。

前后各主要殿宇,在结构法上是一贯的。棂星门以内,便是大成门,门三间,屋顶悬山造。柱瘦高而额细,全部权衡颇高,尤其是因为柱之瘦长,颇类唐代壁画中所常视的现象。斗拱简单,单抄四铺作,令拱上施替木,以承橑檐榑。华拱之上施耍头,与令拱及慢拱相交,耍头后尾作

头,承托在梁下;梁头也伸出到

头之上,至为妥当合理。斗拱布置疏朗,每间祗用补间铺作一朵,放在细长的阑额及其厚阔的普拍枋上。普拍枋出柱头处抹角斜割,与他处所见元代遗物刻海棠卷瓣者略同。中柱上亦用简单的斗拱,华拱上一材,前后出

头以承大梁。左右两中柱间用柱头枋一材在慢拱上相联;这柱头枋在左右中柱上向梢间出头作蚂蚱头,并不通排山。大成门梁架用材轻爽经济,将本身的重量减轻,是极妥善的做法。我们所见檐部只用圆椽,其上无飞檐椽的,这又是一例。

大成殿亦三间,规模并不大。殿立在比例高耸的阶基上,前有月台;上用砖砌栏杆(这矮的月台上本是用不着的)。殿顶歇山造。全部权衡也是峻耸状。因柱子很高,故斗拱比例显得很小。

斗拱,单下昂四铺作,出一跳,昂头施令拱以承橑檐榑及枋。昂嘴

势圆和,但转角铺作角昂及由昂,则较为纤长。昂尾单独一根斜挑下平榑下,结构异常简洁,也许稍嫌薄弱。斗拱布置疏朗,每间只用补间铺作一朵,三角形的垫拱版在这里竟成扁长形状。

歇山部分的构架,是用两层的丁栿,将山部托住。下层丁栿与阑额平,其上托斗拱。上层丁栿外端托在外檐斗拱之上,内端在金柱上,上托山部构架。

霍县东福昌寺

祝圣寺原名东福昌寺,明万历间始改今名。唐贞观四年,僧清宣奉敕建。元延祐四年,僧圆琳重建,后改为霍山驿。明洪武十八年,仍建为寺。现时因与西福昌寺关系,俗称上寺下寺。就现存的建筑看,大概还多是元代的遗物。

东福昌寺诸建筑中,最值得注意的,莫过于正殿。殿七楹,斗拱疏朗,尤其在昂嘴的

势上,富于元代的意味。殿顶结构,至为奇特。乍见是歇山顶,但是殿本身屋顶与其下围廊顶是不连续成一整片的,殿上盖悬山顶,而在周围廊上盖一面坡顶(围廊虽有转角绕殿左右,但止及殿左右朵殿前面为止)。上面悬山顶有它自己的勾滴,降一级将水泄到下面一面坡顶上。汉代遗物中,瓦顶有这种两坡做法,如高颐石阙及纽约博物馆藏汉明器,便是两个例,其中一个是四阿顶,一个是歇山顶。日本奈良法隆寺玉虫厨子,也用同式的顶。这种古式的结构,不意在此得见其遗制,是我们所极高兴的。关于这种屋顶,已在本刊五卷二期《汉代建筑式样与装饰》一文中详论,不必在此赘述。

在正殿左右为朵殿,这朵殿与正殿殿身,正殿围廊三部屋顶连接的结构法,至为妥善,在清式建筑中已不见这种智巧灵活的做法,官式规制更守住呆板办法删除特种变化的结构,殊可惜。

正殿阶基颇高,前有月台,阶基及月台角石上,均刻蟠龙,如《营造法式》石作之制;此例雕饰曾见于应县佛宫寺塔月台角石上。可见此处建筑规制必早在辽明以前。

后殿由形制上看,大概与正殿同时,当心间补间铺作用斜拱斜昂,如大同善化寺金建三圣殿所见。

后殿前庭院正中,尚有唐代经幢一柱存在,经幢之旁,有北魏造像残石,用砖龛砌护。石原为五像,弥勒(?)正中坐,左右各二菩萨挟侍,惜残破不堪;左面二菩萨且已缺毁不存。弥勒垂足交胫坐,与云岗初期作品同,衣纹体态,无一非北魏初期的表征,古拙可喜。

霍县西福昌寺

西福昌寺与东福昌寺在城内大街上东西相称。按《霍州志》,贞观四年,敕尉迟恭监造。初名普济寺。太宗以破宋老生于此,贞观三年,设建寺以树福田,济营魄。乃命虞世南,李百药,褚遂良,颜师古,岑文本,许敬宗,朱子奢等为碑文。可惜现时许多碑石,一件也没有存在的了。

现在正殿五间。左右朵殿三间,当属元明遗构。殿廊下金泰和二年碑,则称寺创自太平兴国三年。前廊檐柱尚有宋式覆盆柱础。

前殿三间,歇山造,形制较古,门上用两门簪,也是辽宋之制。殿内塑像,颇似大同善化寺诸像。惜过游时,天色已晚,细雨不辍,未得摄影。但在殿中摸索,燃火在什物尘垢之中,瞻望佛容而已。

全寺地势前低后高。庭院层层高起,亦如太清观,但跨院旧址尚广,断墙倒壁,老榭荒草中,杂以民居,破落已极。

霍县火星圣母庙

火星圣母庙在县北门内。这庙并不古,却颇有几处值得注意之点。在大门之内,左右厢房各三间,当心间支出垂花雨罩,新颖可爱,足供新设计参考采用。正殿及献食棚屋顶的结构,各部相互间的联络,在复杂中倒合理有趣。在平面的布置上,正殿三间,左右朵殿各一间,正殿前有廊三间,廓前为正方形献食棚,左右廊子各一间。这多数相连络殿廊的屋顶;正殿及朵殿悬山造,殿廊一面坡顶,较正殿顶低一级,略如东福昌寺大殿的做法。献食棚顶用十字脊,正面及左右歇山,后面脊延长,与一面坡相交;左右廊子则用卷棚悬山顶。全部联络法至为灵巧,非北平官式建筑物屋顶所能有。

献食棚前琉璃狮子一对,塑工至精,纹路秀丽,神气生猛,堪称上品。

东廊下明清碑碣及嵌石颇多。

霍县县政府大堂

在霍县县政府的大堂的结构上,我们得见到滑稽绝伦的建筑独例。大堂前有抱厦,面阔三间。当心间阔而梢间稍狭,四柱之上,以极小的阑额相联,其上却托着一整根极大的普拍枋,将中国建筑传统的构材权衡完全颠倒。这还不足为奇;最荒谬的是这大普拍枋之上,承托斗拱七朵,朵与朵间都是等距离,而没有一朵是放在任何柱头之上,作者竟将斗拱在结构上之原义意,完全忘却,随便位置。斗拱位置不随立柱安排,除此一例外,唯在以善于作中国式建筑自命的慕菲氏所设计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得又见之。

斗拱单昂四铺作,令拱与耍头相交,梁头放在耍头之上。补间铺作则将撑头木伸出于耍头之上,刻作麻叶云。令拱两散斗特大,两旁有卷耳,略如爱奥尼克(lonic)柱头形。中部几朵斗拱,大斗之下,用版块垫起,但其作用与皿版并不相同。阑额两端刻卷草纹,花样颇美。柱础宝装莲瓣覆盆,只分八瓣,雕工精到。

据壁上嵌石;元大德九年(公元1305年),某宗室“自明远郡(现地名待考)朝觐往返,霍郡适当其冲,虑郡廨隘陋”,所以增大重建。至于现存建筑物的做法及权衡,古今所无,年代殊难断定。

县府大门上斗拱华拱层层作卷瓣,也是违背常规的做法。

霍县北门外桥及铁牛

北门桥上的铁牛,算是霍州一景,其实牛很平常,桥上栏杆则在建筑师的眼中,不但可算一景,简直可称一出喜剧。

桥五孔,是北方所常见的石桥,本无足怪。少见的是桥栏杆的雕刻,尤以望柱为甚。栏版的花纹,各个不同,或用莲花,如意,万字,钟,鼓等等纹样,刻工虽不精而布置尚可,可称粗枝大叶的石刻。至于望柱,柱头上的雕饰,则动植物,博古,几何形,无所不有,个个不同,没有重复,其中如猴子,人手,鼓,瓶,佛手,仙桃,葫芦,十六角形块,以及许多无名的怪形体,粗糙罗列,如同儿戏,无一不足,令人发笑。

至于铁牛,与我们曾见过无数的明代铁牛一样,笨蠢无生气,虽然相传为尉迟恭铸造,以制河保城的。牛日夜为村童骑坐抚摸,古色光润,自是当地一宝。

赵城县侯村女娲庙

由赵城县城上霍山,离城八里,路过侯村,离村三四里,已看见巍然高起的殿宇。女娲庙《志》称唐构,访谒时我们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

庙的平面,地面深广,以正殿——娲皇殿——为中心,四周为廊屋,南面廊屋中部为二门,二门之外,左右仍为廊屋,南面为墙,正中辟山门,这样将庙分为内外两院。内院正殿居中,外院则有碑亭两座东西对立,印象宏大。这种是比较少见的平面布置。

按庙内宋开宝六年碑:“乃于平阳故都,得女娲原庙重修,..南北百丈,东西九筵;雾罩檐楹,香飞户牖,..”但《志》称天宝六年重修,也许是开宝六年之误。次古的有元至元十四年重修碑,此外明清两代重修或祀祭的碑碣无数。

现存的正殿五间,重檐歇山,额曰娲皇殿。柱高瘦而斗拱不甚大。上檐斗拱,重拱双下昂造,每间用补间铺作一朵;下檐单下昂,无补间铺作。就上檐斗拱看,柱头铺作的下昂,较补间铺作者稍宽,其上有颇大的梁头伸出,略具“桃尖”之形,下檐亦有梁头,但较小。就这点上看来,这殿的年代,恐不能早过元末明初。现在正脊桁下且尚大书崇祯年间重修的字样。

柱头间联络的阑额甚细小,上承宽厚的普拍枋。歇山部分的梁架,也似汾阳国宁寺所见,用斗拱在顺梁(或额)上承托采步金梁,因顺梁大小只同阑额,颇呈脆弱之状。这殿的彩画,尤其是内檐的,尚富古风,颇有《营造法式》彩画的意味。殿门上铁铸门钹,门钉铸工极精俊。

二门内偏东宋石经幢,全部权衡虽不算十分优美,但是各部的浮雕精绝,须弥座之上枋的佛迹图,正中刻城门,甚似敦煌壁画中所绘,左右图“太子”所见。中段覆盘,八面各刻狮像。上段仰莲座,各瓣均有精美花纹,其上刻花蕊。除大相村天保造像外,这经幢当为此行所见石刻中之最上妙品。

赵城县广胜寺下寺①

一年多以前,赵城宋版藏经之发现,轰动了学术界,广胜寺之名,已传遍全国了。国人只知藏经之可贵,而不知广胜寺建筑之珍奇。广胜寺距赵城县城东南约四十里,据霍山南端。寺分上下两院,俗称“上寺”“下寺”。上寺在山上,下寺在山麓,相距里许(但是照当地乡人的说法,却是上山五里,下山一里)。由赵城县出发,约经二十里平原,地势始渐高,此二十里虽说是平原,但多粘土平头小岗,路陷赤土谷中,蜿蜒出入,左右只见土崖及其上麦黍,头上一线蓝天,炎日当顶,极乏趣味。后二十里积渐坡斜,直上高冈,盘绕上下,既可前望山峦屏嶂,俯瞰田陇农舍,及又穿行几处山庄村落,中间小庙城楼,街巷里井,均极幽雅有画意,树亦渐多渐茂,古干有合抱的,底下必供着树神,留着香火的痕迹。山中甘泉至此已成溪,所经地域,妇人童子多在濯菜浣衣,利用天然。泉清如琉璃,常可见底,见之使人顿觉清凉,风景是越前进越妩媚可爱。但快到广胜寺时,却又走到一片平原上,这平原浩荡辽阔乃是最高一座山脚的干河床,满地石片,几乎不毛,不过霍山如屏,晚照斜阳早已在望,气象仅开朗宏壮,现出北方风景的性格来。因为我们向着正东,恰好对着广胜寺前行,可看其上下两院殿宇,及宝塔,附依着山侧,在夕阳渲染中闪烁辉映,直至日落。寺由山下望着虽近,我们却在暮霭中兼程一时许,至人困骡乏,始赶到下寺门前。下寺据在山坡上,前低后高,规模并不甚大。前为山门三间,由兜峻的甬道可上。山门之内为前院,又上而达前殿。前殿五间,左右有钟鼓楼,紧贴在山墙上,楼下券洞可通行,即为前殿之左右掖门。前殿之后为后院,正殿七间居后面正中,左右有东西配殿。山门山门外观奇特,最饶古趣。屋盖歇山造,柱高,出檐远,主檐之下前后各有“垂花雨搭”,悬出檐柱以外,故前后面为重檐,侧面为单檐。主檐斗拱单抄单下昂造,重拱五铺作,外出两跳。下昂并不挑起。但侧面小柱上,则用双抄。泥道重拱之上,只施柱头枋一层,其上并无压槽枋。外第一跳重拱,第二跳令拱之上施替木以承挑檐榑。耍头斫作蚂蚱头形,斜面微,如大同各寺所见。雨搭由檐柱挑出,悬柱上施阑额,普拍枋,其上斗拱单抄四铺作单拱造。悬柱下端截齐,并无雕饰。殿身檐柱甚高,阑额纤细,普拍枋宽大,阑额出头斫作蚂蚱头形。普拍枋则斜抹角。内部中柱上用斗拱,承托六椽栿下,前后平椽缝下,施替木及襻间。脊榑及上平榑,均用蜀柱直接立于四椽栿上。檐椽只一层,不施飞椽。如山门这样外表,尚为我们初见;四椽栿上三蜀柱并立,可以省却一道平梁,也是少见的。前殿前殿五间,殿顶悬山造,殿之东西为钟鼓楼。阶基高出前院约3米,



前有月台;月台左右为礓礓甬道,通钟鼓楼之下。前殿除当心间南面外,只有柱头铺作,而没有补间铺作。斗拱,正心用

①赵城县广胜寺下寺:广胜寺下寺、上寺及明应王殿,均于1961年经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编号96)。

泥道重拱,单昂出一跳,四铺作,跳头施令拱替木,以承橑檐榑,甚古简。令拱与梁头相交,昂嘴

势甚弯。后面不用补间铺作,更为简洁。

在平面上,南面左右第二缝金柱地位上不用柱,却用极大的内额,由内平柱直跨至山柱上,而将左右第二缝前后檐柱上的“乳栿”(?)尾特别伸长,斜向上挑起,中段放在上述内额之上,上端在平梁之下相接,承托着平梁之中部,这与斗拱的用昂,在原则上,是相同的,可以说是一根极大的昂。广胜寺上下两院,都用与此相类的结构法。这种构架,在我们历年国内各地所见许多的遗物中,这还是第一个例。尤其重要的,是因日本的古建筑,尤其是飞鸟灵乐等初期的遗构,都是用极大的昂,结构与此相类,这个实例乃大可佐证建筑家早就怀疑的问题,这问题便是日本这种结构法,是直接承受中国宋以前建筑规制,并非自创,而此种规制,在中国后代反倒失传或罕见。同时使我们相信广胜寺各构,在建筑遗物实例中的重要,远超过于我们起初所想象的。

两山梁架用材极为轻秀,为普通大建筑物中所少见。前后出檐飞子极短,博风版狭而长。正脊垂脊及吻兽均雕饰繁富。

殿北面门内供僧像一躯,显然埃及风味,煞是可怪。

两山墙外为钟鼓楼下有砖砌阶基。下为发券门道可以通行。阶基立小小方亭。斗拱单昂,十字脊歇山顶。就钟鼓楼的位置论,这也不是一个常见的布置法。

殿内佛像颇笨拙,没有特别精彩处。

正殿正殿七间居最后。正中三间辟门,门左右很高的直棂槛窗。殿顶也是悬山造。

斗拱,五铺作,重拱,出两跳,单抄单下昂,昂是明清所常见的假昂,乃将平置的华拱而加以昂嘴的。斗拱只施于柱头不用补间铺作。令拱上施替木,以承橑檐榑。泥道重拱之上,只施柱头枋一层,其上相隔颇远,方置压槽枋。论到用斗拱之简洁,我们所见到的古建筑,以这两处为最;虽然就斗拱与建筑物本身的权衡比起来,并不算特别大,而且在昂嘴及普拍枋出头处等详部,似乎倾向较后的年代,但是就大体看,这寺的建筑,其古洁的确是超过现存所有中国古建筑的。这个到底是后代承袭较早的遗制,还是原来古构已含了后代的几个特征,却甚难说。

正殿的梁架结构,与前殿大致相同。在平面上左右缝内柱与檐柱不对中,所以左右第一二缝檐柱上的乳栿,皆将后尾翘起,搭在大内额上,但栿(或昂)尾只压在四椽栿下,不似前殿之在平梁下正中相交。四椽栿以上侏儒柱及平梁均轻秀如前殿,这两殿用材之经济,虽尚未细测,只就肉眼观察,较以前我们所看过的辽代建筑尚过之。若与官式清代梁架比,真可算中国建筑中梁架轻重之两极端,就比例上计算,这寺梁的横断面的面积,也许不到清式梁的横断面三分之一。

正殿佛像五尊,塑工精极,虽然经过多次的重妆,还与大同华岩寺簿伽教藏殿塑像多少相似。侍立诸菩萨尤为俏丽有神,饶有唐风,佛容衣带,庄者庄,逸者逸,塑造技艺,实臻绝顶。东西山墙下十八罗汉,并无特长,当非原物。

东山墙尖象眼壁上,尚有壁画一小块,图像色泽皆美。据说民(国)十六(年)寺僧将两山壁画卖与古玩商,以价款修葺殿宇,唯恐此种计划仍然是盗卖古物谋利的动机。现在美国彭省大学博物院所陈列的一幅精美的称为“唐”的壁画,与此甚似。近又闻美国堪萨斯省立博物院,新近得壁画,售者告以出处,即云此寺。

朵殿正殿之东西各有朵殿三间。朵殿亦悬山造,柱瘦高,额细,普拍枋甚宽。斗拱四铺作单下昂。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两朵,稍间一朵。全部与正殿前殿大致相似,当是同年代物。

赵城县广胜寺上寺

上寺在霍山最南的低峦上。寺前的“琉璃宝塔”,冗立山头,由四五十里外望之,已极清晰。

由下寺到上寺的路颇兜峻,盘石奇大,但石皮极平润,坡上点缀着山松,风景如中国画里山水近景常见的布局,峦顶却是一个小小的高原,由此望下,可看下寺,鸟瞰全景;高原的南头就是上寺山门所在。山门之内是空院,空院之北,与山门相对者为垂花门。垂花门内在正中线上,立着“琉璃宝塔”。塔后为前殿,著名的宋版藏经,就藏在这殿里。前殿之后是个空敞的前院,左右为厢房,北面为正殿。正殿之后为后殿,左右亦有两厢。此外在山坡上尚有两三处附属的小屋子。

琉璃宝塔亦称为飞虹塔。就平面的位置上说,塔立在垂花门之内,前殿之前的正中线上,本是唐制。塔平面作八角形,高十三级,塔身砖砌,饰以琉璃瓦的角柱,斗拱檐瓦佛像等等。最下层有木围廊。这种做法,与热河永庥寺舍利塔及北平香山静宜园琉璃塔是一样的。但这塔围廊之上,南面尚出小抱厦一间,上交十字脊。

全部的权衡上看,这塔的收分特别的急速,最上层檐与最下层砖檐相较,其大小只及下者三分之一强。而且上下各层的塔檐轮廓成一直线,没有卷杀圜和之味。各层檐角也不翘起,全部呆板的直线,绝无寻常中国建筑柔和的线路。

塔之最下层供极大的释迦坐像一尊,如应县佛宫寺木塔之制。下层顶棚作穹窿式,饰以极繁细的琉璃斗拱。塔内有级可登,其结构法之奇特,在我们尚属初见。普通的砖塔内部,大半不可入,尤少可以攀登的。这塔却是个较罕的例外。塔内阶级每步高约60~70厘米,宽约10余厘米,成一个约合60°的兜峻的坡度。这极高极狭的踏步每段到了终点,平常用休息板的地方,却不用了,竟忽然停止,由这一段的最上一级,反身却可迈过空的休息板,攀住背面墙上又一段踏步的最下一级;在梯的两旁墙上,留下小砖孔,可以容两手攀扶及放烛火的地方。走上这没有半丝光线的峻梯的人,在战栗之余,不由得不赞叹设计者心思之巧妙。

关于这塔的年代,相传建于北周,我们除在形制上可以断定其为明清规模外,在许多的琉璃上,我们得见正德十年的年号,所以现存塔身之形成,年代很少可疑之点。底层木廊正檩下,又有“天启二年创建”字样,就是廊子过大而不相称的权衡看来,我们差不多可以断定正德的原塔是没有这廊子的。

虽然在建筑的全部上看来,各种琉璃瓦饰用得繁缛不得当,如各朵斗拱的耍头,均塑作狰狞的鬼脸,尤为滑稽;但就琉璃自身的质地及塑工说,可算无上精品。

前殿前殿在塔之北:殿的前面及殿前不甚大的院子,整个被高大的塔挡住。殿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屋顶单檐歇山造。斗拱重拱造,双下昂;正面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两朵,次间一朵,稍间不用;这种的布置,实在是疏朗的,但因开间狭而柱高,故颇呈密挤之状,骤看似晚代布置法。但在山面,却不用补间铺作,这种正侧两面完全不同的布置,又是他处所未见。柱头与柱头之间联络,阑额较小而普拍枋宽大,角柱上出头处,阑额斫作

头,普拍枋头斜抹角。我们以往所见两普拍枋在柱头相接处,(即《营造法式》所谓“普拍枋间缝”)都顶头放置,但此殿所见,则如《营造法式》卷三十所见“勾头搭掌”的做法,也许以前我们疏忽了,所以迟迟至今才初次开眼。

前殿的梁架,与下寺诸殿梁架亦有一个相同之点,就是大昂之应用。除去前后檐间的大昂外,两山下的大昂,尤为巧妙。可惜摄影失败,只留得这帧不甚准确的速写断面图。这大昂的下端承托在斗拱耍头之上,中部放在“采步金”梁之上,后尾高高翘起,挑着平梁的中段,这种做法,与下寺所见者同一原则,而用得尤为得当。

前殿塑像颇佳,虽已经过多次的重塑,但尚保存原来清秀之气。佛像两旁侍立像,宋风十足,背面像则略次。

正殿面阔五间,悬山造,前殿开敞的庭院,与前殿隔院相望。骤见殿前廊檐,极易误认为近世的构造,但廊檐之内,抱头梁上,赫然犹见单昂斗拱的原状。如同下寺正殿一样,这殿并不用补间铺作,结构异常简洁。内部梁架,因有顶棚,故未得见,但一定也有伟大奇特的做法。

正殿供像三尊,释迦及文殊普贤,塑工极精,富有宋风;其中尤以菩萨为美。佛帐上剔空浮雕花草龙兽几何纹,精美绝伦,乃木雕中之无上好品。两山墙下列坐十八罗汉铁像,大概是明代所铸。

后殿居寺之最后。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四阿顶。因面阔进深为五与四之比,所以正脊长只及当心间之广;异常短促,为别处所未见。内柱相距甚远,与檐柱不并列。斗拱为五铺作双下昂。当心间用补间铺作两朵,次间梢间及两山各用一朵。柱头作两下昂平置,托在梁下,补间铺作则将第二层昂尾挑起。柱瘦高,额细长,普拍枋较阑额略宽。角柱上出头处,阑额斫作头,普拍枋抹角,做法与前殿完全相同。殿内梁架用材轻巧,可与前殿相埒。山面中线上有大昂尾挑上平榑下。内柱上无内额,四阿并不推山。梁架一部分的彩画,如几道榑下红地白绿色的宝相华(?)及斗拱上的细边古织锦文,想都是原来色泽。



殿除南面当心间辟门外,四周全有厚壁。壁上画像不见得十分古,也不见得十分好。当心间格扇,花心用雕镂拼镶极精细的圆形相交花纹,略如《营造法式》卷三十二所见“挑白球文格眼”,而精细过之。这格扇的格眼,乃由许多各个的梭形或箭形雕片镶成,在做工上是极高的成就。在横披上,格扇纹样与下面略异,而较近乎清式“菱花格扇”的图案。

后殿佛像五尊,塑工甚劣,面貌肥俗,手臂无骨,衣褶圆而下垂,背光繁缛不堪,佛冕及发全是密宗的做法。侍立菩萨较清秀,但都不如正殿塑像远甚。

广胜寺上下两院的主要殿宇,除琉璃宝塔而外,大概都属于同一时期,它们的结构法及作风都是一致的。

上下两寺壁间嵌石颇多,碑碣也不少,其中叙述寺之起源者,有治平元年重刻的郭子仪奏碣。碣字体及花边均甚古雅。文如下:

晋州赵城县城东南三十里,霍山南脚上,古育王塔院一所。右河东□观察使司徒□兼中书令,汾阳郡王郭子仪奏;臣据□朔方左厢兵马使,开府仪同三司,试太常卿,五原郡王李光瓒状称前塔接山带水,古迹见存,堪置伽蓝,自愿成立。伏乞奏置一寺,为国崇益福□,仍请以阿育王为额者。巨准状牒州勘责,得耆寿百姓陈仙童等状,与光瓒所请,置寺为广胜。因伏乞天恩,遂其诚愿,如蒙特命,赐以为额,仍请于当州诸寺选僧住持洒扫。中书门下牒河东观察使牒奉敕故牒。大历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牒。住寺阇梨僧□切见当寺石碣岁久,隳坏年深,今欲整新,重标斯记。治平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由右碣文看来,寺之创立甚古,而在唐代宗朝就原有塔院建立伽蓝,敕名广胜。至宋英宗时,伽蓝想仍是唐代原建。但不知何时伽蓝颓毁,以致需要将下寺。

计九殿自(金)皇统元年辛酉(公元1141年)至贞元元年癸酉(公元1153年)历二十三年,无年不兴工。..

却是这样大的工程,据元延祐六年(公元1319年)石,则:



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地震,古刹毁,大德九年修渠(按即下寺前水渠),木装。延祐六年始修殿。

大德七年的地震一定很剧烈,以致“古刹毁”。现存的殿宇,用大昂的梁架虽属初次拜见,无由与其他梁架遗例比较。但就斗拱枋额看,如下昂嘴纤弱的卷杀,普拍枋出头处之抹去方角,都与他处所见相似。至于瘦高的檐柱和细长的额枋,又与霍县文庙如出一手。其为元代遗物,殆少可疑。不过梁架的做法,极为奇特,在近数年寻求所得,这还是唯一的一个孤例,极值得我们研究的。

赵城县广胜寺明应王殿广胜寺在赵城一带,以其泉水出名。在山麓下下寺之前,有无数的甘泉,由石缝及地下涌出,供给赵城洪洞两县饮料及灌溉之用。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得有一位龙王,所以就有龙王庙。

这一处龙王庙规模之大,远在普通龙王庙之上,其正殿——明应王殿——竟是个五间正方重檐的大建筑物。若是论到殿的年代,也是龙王庙中之极古者。

明应王殿平面五间,正方形,其中三间正方为殿身,周以回廊。上檐显山顶,檐下施重拱双下昂斗拱。当心间施补间铺作两朵,次间施一朵。斗拱权衡颇为雄大,但两下昂都是平置的华拱,而加以昂嘴的。下檐只用单下昂,次间梢间不施补间铺作,当心间只施一朵,而这一朵却有四十五度角的斜昂。

额的权衡上下两檐有显著之异点,上檐阑额较高较薄,下檐则极小;而普拍枋则上檐宽薄,而下檐高厚。上檐以阑额为主而辅以普拍枋,下檐与之正相反,且在额下施繁缛的雕花罩子。殿身内前面两金柱省去,而用大梁由前面重檐柱直达后金柱,而在前金柱分位上施扒梁。并无特殊之点。

明应王殿四壁皆有壁画,为元代匠师笔迹。据说正门之上有画师的姓名及年月,须登梯拂尘燃灯始得读,惜匆匆未能如愿。至于壁画,其题材纯为

非宗教的,现有古代壁画,大多为佛像,这种题材,至为罕贵①。

至于殿的年代,大概是元大德地震以后所建,与嵩山少林寺大德年间所建鼓楼,有许多相似之点。

①此殿壁画内容为道教题材,其中戏剧壁画是壁画中的珍品。

明应王殿的壁画,和上下寺的梁架,都是极罕贵的遗物,都是我们所未见过的独例。由美术史上看来,都是绝端重要的史料。我们预备再到赵城作较长时间的逗留,俾得对此数物,作一个较精密的研究。目前只能作此简略的记述而已。

赵城县霍山中镇庙

照《县志》的说法,广胜寺在县城东南四十里霍山顶,兴唐寺唐建,在城东三十里霍山中,所以我们认为他们在同一相近的去处,同在霍山上,相去不过二十余里,因而预定先到广胜寺,再由山上绕至兴唐寺去。却是事实乃有大谬不然者。到了广胜寺始知到兴唐寺远须下山绕到去城八里的侯村,再折回向东行再行入山,始能到达。我心想既称唐建,又在山中,如果原构仍然完好,我们岂可惮烦,轻轻放过。

我们晨九时离开广胜寺下山,等到折回又到了霍山时已走了十二小时!沿途风景较广胜寺更佳,但近山时实已入夜,山路崎岖峰峦迫近如巨屏,谷中渐黑,凉风四起,只听脚下泉声奔湍,看山后一两颗星点透出夜色,骡役俱疲,摸索难进,竟落后里许。我们本是一直徒步先行的,至此更得奋勇前进,不敢稍怠(怕夫役强主回头,在小村落里住下),入山深处,出手已不见掌,加以脚下危石错落,松柏横斜,行颇不易。喘息攀登,约一小时,始见远处一灯高悬,掩映松间,知已近庙,更急进敲门。

等到老道出来应对,始知原来我们仍远离着兴唐寺三里多,这处为霍岳山神之庙亦称中镇庙。乃将错就错,在此住下。

我们到时已数小时未食,故第一事便到“香厨”里去烹煮。厨在山坡上

窑穴中,高踞庙后左角,庙址既大,高下不齐,废园荒圃,在黑夜中更是神

秘,当夜我们就在正殿塑像下秉烛洗脸铺床,同时细察梁架,知其非近代物。

这殿奇高,烛影之中,印象森然。

第二天起来忙到兴唐寺去,一夜的希望顿成泡影。兴唐寺虽在山中,却不知如何竟已全部拆建,除却几座清式的小殿外,还加洋式门面等等;新塑像极小,或罩以玻璃框,鄙欲无比,全庙无一样值得纪录的。

中镇庙虽非我们初时所属意,来后倒觉得可以略略研究一下。据《山西古物古迹调查表》,谓庙之创建在隋开皇十四年,其实就形制上看来,恐最早不过元代。

殿身五间,周围廊,重檐歇山顶。上檐施单抄单下昂五铺作斗拱,下檐则仅单下昂。斗拱颇大,上下檐俱用补间铺作一朵。昂嘴细长而直;耍头前面微,而上部圆头突起,至为奇特。

太原县晋祠①晋祠离太原仅五十里,汽车一点多钟可达,历来为出名的“名胜”,闻人名士由太原去游览的风气自古盛行。我们在探访古建的习惯中,多对“名胜”怀疑:因为最是“名胜”容易遭“重修”的大毁坏,原有建筑故最难得保存!所以我们虽然知道晋祠离太原近在咫尺,且在太原至汾阳的公路上,我们亦未尝预备去访“胜”的。

直至赴汾的公共汽车上了一个小小山坡,绕着晋祠的背后过去时,忽然间我们才惊异的抓住车窗,望着那一角正殿的侧影,爱不忍释。相信晋祠虽成“名胜”却仍为“古迹”无疑。那样魁伟的殿顶,雄大的斗拱,深远的出①太原县晋祠:此晋祠1961年经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编号85)

檐,到汽车过了对面山坡时,尚巍巍在望,非常醒目。晋祠全部的布置,则因有树木着不清楚,但范围不小,却也是一望可知。

我们惭愧不应因其列为名胜而即定其不古,故相约一月后归途至此下车,虽不能详察或测量,至少亦得浏览摄影,略考其年代结构。

由汾回太原时我们在山西已过了月余的旅行生活,心力俱疲,远带着种种行李什物,诸多不便,但因那一角殿宇常在心目中,无论如何不肯失之交臂,所以到底停下来预备作半日的勾留,如果错过那末后一趟公共汽车回太原的话,也只好听天由命,晚上再设法露宿或住店!

在那种不便的情形下,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拚命心理,我们下了那挤到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在大堆行李中捡出我们的“粗重细软”——由杏花村的酒坛子到峪道河边的兰芝种子——累累赘赘的,背着掮着,到车站里安顿时,我们几乎埋怨到晋祠的建筑太像样——如果花花簇簇的来个乾隆重建,我们这些麻烦不全省了么?

但是一进了晋祠大门,那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辉映的大花园,使我们惊喜愉悦,过于初时的期望。无以名之,只得叫它做花园。其实晋祠布置又像庙观的院落,又像华丽的宫苑,全部兼有开敞堂皇的局面和曲折深邃的雅趣,大殿楼阁在古树婆娑池流映带之间,实像个放大的私家园亭。

所谓唐槐周柏,虽不能断其为原物,但枝干奇伟,虬曲横卧,煞是可观。池水清碧,游鱼闲逸,还有后山石级小径楼观石亭各种衬托。各殿雄壮,巍然其间,使初进园时的印象,感到俯仰堂皇,左右秀媚,无所不适。虽然再进去即发见近代名流所增建的中西合壁的丑怪小亭子等等,夹杂其间。

圣母庙为晋祠中间最大的一组建筑;除正殿外,尚有前面“飞梁”(即十字木桥),献殿及金人台,牌楼等等,今分述如下:

正殿晋祠圣母庙大殿,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进深六间,平面几成方形,在布置上,至为奇特。殿身五间,副阶周币。但是前廊之深为两间,内槽深三间,故前廊异常空敞,在我们尚属初见。

斗拱的分配,至为疏朗。在殿之正面,每间用补间铺作一朵,侧面则仅梢间用补间铺作。下檐斗拱五铺作,单拱出两跳;柱头出双下昂,补间出单杪单下昂。上檐斗拱六铺作,单拱出三跳,柱头出双杪单下昂,补间出单杪双下昂,第一跳偷心,但饰以翼形拱。但是在下昂的形式及用法上,这里又是一种未曾得见的奇例。柱头铺作上极长大的昂嘴两层,与地面完全平行,与柱成正角,下面平,上面斫

,并未将昂嘴向下斜斫或斜插,亦不求其与补间铺作的真下昂平行,完全真率的坦然放在那里,诚然是大胆诚实的做法。在补间铺作上,第一层昂昂尾向上挑起,第二层则将与令拱相交的耍头加长斫成昂嘴形,并不与真昂平行的向外伸出。这种做法与正定龙兴寺摩尼殿斗拱极相似,至于其豪放生动,似较之尤胜。在转角铺作上,各层昂及由昂均水平的伸出,由下面望去,颇呈高爽之象。山面除梢间外,均不用补间铺作。斗拱彩画与《营造法式》卷三十四“五彩遍装”者极相似。虽属后世重装,当是古法。

这殿斗拱俱用单拱,泥道单拱上用柱头枋四层,各层枋间用斗垫托。阑额狭而高,上施薄而宽的普拍枋。角柱上只普拍枋出头,阑额不出。平柱至角柱间,有显著的生起。梁架为普通平置的梁,殿内因黑暗,时间匆促,未得细查。前殿因深两间,故在四椽栿上立童柱,以承上檐,童柱与相对之内柱间,除斗拱上之乳栿及葵牵外,柱头上更用普拍枋一道以相固济。

按卫聚贤《晋祠指南》,称圣母庙为宋天圣年间建。由结构法及外形姿势看来,较《营造法式》所订的做法的确更古拙豪放,天圣之说当属可靠。

献殿献殿在正殿之前,中隔放生池。殿三间,歇山顶。与正殿结构法手法完全是同一时代同一规制之下的。斗拱单拱五铺作;柱头铺作双下昂,补间铺作单抄单下昂,第一跳偷心,但饰以小小翼形拱。正面每间用补间铺作一朵,山面唯正中间用补间铺作。柱头铺作的双下昂,完全平置,后尾承托梁下,昂嘴与地面平行,如正殿的昂。补间则下昂后尾挑起,耍头与令拱相交,长长伸出,斫作昂嘴形。两殿斗拱外面不同之点,唯在令拱之上,正殿用通长的挑檐枋,而献殿则用替木。斗拱后尾唯下昂挑起,全部偷心,第二跳跳头安梭形“拱”,单独的昂尾挑在平榑之下。至于柱头普拍枋,与正殿完全相同。

献殿的梁架,只是简单的四椽栿上放一层平梁,梁身简单轻巧,不弱不费,故能经久不坏。

殿之四周均无墙壁,当心间前后辟门,其余各间在坚厚的槛墙之上安直棂栅栏,如《营造法式》小木作中之叉子,当心间门扇亦为直棂栅栏门。

殿前阶基上铁狮子一对,极精美,筋肉真实,灵动如生。左狮胸前文曰“太原文水弟子郭丑牛兄..政和八年四月二十六日”,座后文为“灵石县任章常柱任用段和定..”,右狮字不全,只余“乐善”二字。

飞梁正殿与献殿之间,有所谓《飞梁》者,横跨鱼沼之上。在建筑史上,这“飞梁”是我们现在所知的唯一的孤例。本刊五卷一期中,刘敦桢先生在《石轴柱桥述要》一文中,对于石柱桥有详细的伸述,并引《关中记》及《唐六典》中所记录的石柱桥。就晋祠所见,则在池中立方约30厘米的石柱若干,柱上端微卷杀如殿宇之柱;柱上有普拍枋相交,其上置斗,斗上施十字拱相交,以承梁或额。在形制上这桥诚然极古,当与正殿献殿属于同一时期。而在名称上尚保存着古名,谓之飞梁,这也是极罕贵值得注意的。

金人献殿前牌楼之前,有方形的台基,上面四角上各立铁人一,谓之金人台。四金人之中,有两个是宋代所铸,其西南角金人胸前铸字,为宋故绵州魏城令刘植..等于绍圣四年立。像塑法平庸,字体尚佳。其中两个近代补铸,一清朝,一民国,塑铸都同等的恶劣。

晋祠范围以内,尚有唐叔虞祠,关帝庙等处,匆促未得入览,只好俟诸异日。唐贞观碑原石及后代另摹刻的一碑均存,且有碑亭妥为保护。

山西民居

门楼山西的村落无论大小,很少没有一个门楼的。村落的四周,并不一定都有围墙,但是在大道入村处,必须建这种一座纪念性建筑物,提醒旅客,告诉他又到一处村镇了。河北境内虽也有这种布局,但究竟不如山西普遍。

山西民居的建筑也非常复杂,由最简单的穴居到村里深邃富丽的财主住宅院落,到城市中紧凑细致的讲究房子,颇有许多特殊之点,值得注意的。但限于篇幅及不多的相片,只能略举一二,详细分类研究,只能等待以后的机会了。

穴居穴居之风,盛行于黄河流域,散见于河南,山西,陕西,甘肃诸省,龙非了先生在本刊五卷一期《穴居杂考》一文中,已讨论得极为详尽。这次在山西随处得见;穴内冬暖夏凉,住居颇为舒适,但空气不流通,是一个极大的缺憾。穴窑均作抛物线形,内部有装饰极精者,窑壁抹灰,乃至用油漆护墙。窑内除火炕外,更有衣橱桌椅等等家具。窑穴时常据在削壁之旁,成一幅雄壮的风景画,或有穴门权衡优美纯净,可在建筑术中称上品的。

砖窑这并非北平所谓烧砖的窑,乃是指用砖发券的房子而言。虽没有向深处研究,我们若说砖窑是用砖来摹仿崖旁的土窑,当不至于大错。这是因住惯了穴居的人,要脱去土窑的短处,如潮湿,土陷的危险等等,而保存其长处,如高度的隔热力等,所以用砖砌成窑形,三眼或五眼,内部可以互通。为要压下券的推力,故在两旁须用极厚的墙墩:为要使券顶坚固,故须用土作撞券。这种极厚的墙壁,自然有极高的隔热力的。

这种窑券顶上,均用砖墁平,在秋收的时候,可以用作曝晒粮食的露台。或防匪时村中临时城楼,因各家窑顶多相联,为便于升上窑顶,所以窑旁均有阶级可登。山西的民居,无论贫富,什九以上都有砖窑或土窑的,乃至在寺庙建筑中,往往也用这种做法。在赵城至霍山途中,适过一所建筑中的砖窑,颇饶趣味。

在这里我们要特别介绍在霍山某民居门上所见的木版印门神,那种简洁刚劲的笔法,是匠画中所绝无仅有的。

磨坊磨坊虽不是一种普通的民居,但是住着却别有风味。磨坊利用急流的溪水做发动力,所以必须引水入室下,推动机轮,然后再循着水道出去流入山溪。因磨粉机不息的震动,所以房子不能用发券,而用特别粗大的梁架。因求面粉洁净,坊内均铺光润的地板。凡此种种,都使得磨坊成一种极舒适凉爽,又富有雅趣的住处,尤其是峪道河深山深溪之间,世外桃源里,难怪被人看中做消夏最合宜的别墅。

由全部的布局上看来,山西的村野的民居,最善利用地势,就山崖的峻缓高下,层层叠叠,自然成画!使建筑在它所在的地上,如同自然由地里长出来,权衡适宜,不带丝毫勉强,无意中得到建筑术上极难得的优点。

农庄内民居就是在很小的村庄之内,庄中富有的农人也常有极其讲究的房子,这种房子和北方城市中的“瓦房”同一模型,皆以“四合头”为基本,分配的形式,中加屏门,垂花门等等。其与北平通常所见最不同处有四点:

一、在平面上,假设正房向南,东西厢房的位置全在北房“通面阔”的宽度以内,使正院成一南北长东西窄,狭长的一条,失去四方的形式。这个布置在平面上当然是省了许多地盘,比将厢房移出正房通面阔以外经济,且因其如此,正房及厢房的屋顶(多半平顶)极容易联络,石梯的位置,就可在厢房北头,夹在正房与厢房之间,上到某程便可分两面,一面旁转上到厢房屋顶,又一面再上几级可达正房顶。

二、虽说是瓦房,实仍为平顶砖窑,仅留前廊或前檐部分用斜坡青瓦。侧面看去实像砖墙前加用“雨搭”。

三、屋外观印象与所谓三开间同,但内部却仍为三窑眼,窑与窑间亦用发券门,印象完全不似寻常堂屋。

四、屋的后面女儿墙上做成城楼式的箭垛,所以整个房子后身由外面看去直成一座堡垒。

城市中民居如介休灵石城市中民房与村落中讲究的大同小异,但多有楼,如用窑造亦仅限于下层。城中房屋栉篦,拥挤不堪,平面布置尤其经济,不多占地盘,正院比普通的更瘦窄。

一房与他房间多用夹道,大门多在曲折的夹道内,不像北平房子之庄重均衡,虽然内部则仍沿用一正两厢的规模。

这种房子最特异之点,在瓦坡前后两片不平均的分配。房脊靠后许多,约在全进深四分之三的地方,所以前坡斜长,后坡短促,前檐玲珑,后墙高垒,作内秀外雄的样子,倒极合理有趣。

赵城霍州的民房所占地盘较介休一般从容得多。赵城房子的檐廊部分尤多繁富的木雕,院内真是画梁雕栋琳琅满目,房子虽大,联络甚好,因厢房与正屋多相连属,可通行。

山庄财主的住房这种房子在一个庄中可有两三家,遥遥相对,仍可以令人想象到当日的气焰。其所占地面之大,外墙之高,砖石木料上之工艺,楼阁别院之复杂,均出于我们意料之外甚多。灵石往南,在汾水东西有几个山庄,背山临水,不宜耕种,其中富户均经商别省,发财后回来筑舍显耀宗族的。

房子造法形式与其他山西讲究房子相同,但较近于北平官式,做工极其完美。外墙石造雄厚惊人,有所谓“百尺楼”者,即此种房子的外墙,依着山崖筑造,楼居其上。由庄外遥望,十数里外犹可见,百尺矗立,崔嵬奇伟,足镇山河,为建筑上之荣耀!

结尾

这次晋汾一带暑假的旅行,正巧遇着同蒲铁路兴工期间,公路被毁,给我们机会将三百余里的路程,慢慢的细看,假使坐汽车或火车,则有许多地方都没有停留的机会,我们所错过的古建,是如何的可惜。

山西因历代争战较少,故古建筑保存得特多。我们以前在河北及晋北调查古建筑所得的若干见识,到太原以南的区域,若观察不慎,时常有以今乱古的危险。在山西中部以南,大个儿斗拱并不希罕,古制犹存。但是明清期间山西的大斗拱,拱斗昂嘴的卷杀,极其弯矫,斜拱用得毫无节制,而斗拱上加入纤细的三福云一类的无谓雕饰,允其曝露后期的弱点,所以在时代的鉴别上,仔细观察,还不十分扰乱。

殿宇的制度,有许多极大的寺观,主要的殿宇都用悬山顶,如赵城广胜下寺的正殿前殿,上寺的正殿等,与清代对于殿顶的观念略有不同。同时又有多种复杂的屋顶结构,如霍县火星圣母庙,文水县开栅镇圣母庙等等,为明清以后官式建筑中所少见。有许多重要的殿宇,檐椽之上不用飞椽,有时用而极短。明清以后的作品,雕饰偏于繁缛,尤其屋顶上的琉璃瓦,制瓦者往往为对于一件一题雕塑的兴趣所驱,而忘却了全部的布局,甚悖建筑图案简洁的美德。

发券的建筑,为山西一个重要的特征,其来源大概是由于穴居而起,所以民居庙宇莫不用之,而自成一种特征,如太原的永祚寺大雄宝殿,是中国发券建筑中的主要作品,我们虽然怀疑它是受了耶苏会士东来的影响,但若没有山西原有通用的方法,也不会形成那样一种特殊的建筑的。在券上筑楼,也是山西的一种特征,所以在古剧里,凡以山西为背景的,多有上楼下楼的情形,可见其为一种极普遍的建筑法。

赵城县广胜寺在结构上最特殊,所以我们在最近的将来,即将前往详究。晋祠圣母庙的正殿,飞梁,献殿,为宋天圣间重要的遗构,我们也必须去作进一步的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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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疏帘邀月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