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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論》[宋]李清照(1084-1156)
2015-05-29 | 阅:  转:  |  分享 
  
詞論

宋李清照撰













詞論自後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詞,不可遍舉。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韻,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收錄於『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1],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2],有李八郎者[3],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4],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姓名,衣冠故敝[5],精神慘沮[6],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7]。」衆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爲冠[8],歌罷,衆皆咨嗟稱賞[9]。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衆皆哂[10],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衆皆泣下。羅拜曰[11]:「此李八郎也。」自後鄭、衛之聲日熾[12],流糜之變日煩[13]。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鶏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詞[14],不可遍舉[15]。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16],斯文道息[17]。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18],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19]。語雖甚奇,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20]。逮至本朝[21],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22],始有柳屯田永者[23],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24]。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25],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26]、歐陽永叔[27]、蘇子瞻[28],學際天人[29],作爲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30],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31]。又往往不協音律,何耶?蓋詩文分平側[32],而歌詞分五音[33],又分五聲[34],又分六律[35],又分清濁輕重[36]。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韵[37],又押入聲韵;《玉樓春》本押平聲韵,有押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韵,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38]、曾子固[39],文章似西漢[40],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41],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42]、賀方回[43]、秦少游[44]、黃魯直出[45],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叙[46]。賀苦少典重[47]。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48]。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减半矣。

【注釋】

[1]聲詩:指可以演唱的五七言詩。

[2]開元、天寶: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

[3]李八郎:李袞,唐代有名歌唱者。唐李肇《國史補》有記載。

[4]曲江:地名,在長安城東南。

[5]故弊:破舊。

[6]慘沮:沮喪。

[7]坐末:猶陪下座。

[8]曹元謙、念奴:二者皆唐代有名歌唱者。

[9]咨嗟:感嘆。

[10]哂:冷笑。

[11]羅拜:團團下拜。

[12]鄭衛之聲:本指春秋鄭、衛國音樂。這裏指靡靡之音。

[13]煩:多。

[14]《菩薩蠻》等:皆詞牌名。

[15]遍舉:一一例舉。

[16]瓜分豆剖:形容四分五裂。

[17]斯文:文明。

[18]李氏君臣:批南唐李璟、李煜父子與馮延巳等人。

[19]「故有」句:《南唐書馮延巳傳》「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答:『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

[20]亡國之音哀以思:語出《禮記樂記》。

[21]逮:及。

[22]涵養:準備。

[23]柳屯田永:北宋詞人柳永,官至屯田員外郎。

[24]塵下:庸俗低下。

[25]張子野等:皆宋代詞人。

[26]晏元獻:北宋詞人晏殊,卒謚元獻。

[27]歐陽永叔:歐陽修,字永叔。

[28]蘇子瞻:蘇軾,字子瞻。

[29]天人:形容學問深不可測。

[30]酌蠡:舀取。蠡:瓠瓢。

[31]葺:整理。

[32]平側:平仄。

[33]五音:指唇、齒、喉、舌、鼻發之音。

[34]五聲:指宮、商、角、徵、羽五音階。

[35]六律:即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

[36]清濁輕重:即清音、濁音、輕聲、重聲。

[37]《聲聲慢》等:皆詞牌名。

[38]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

[39]曾子固:曾鞏,字子固。

[40]西漢:指以司馬遷爲代表的西漢文風。

[41]絕倒:笑倒。

[42]晏叔原:晏幾道,字叔原。

[43]賀方回:賀鑄,字方回。

[44]秦少游:秦觀,字少游。

[45]黃魯直:黃庭堅,字魯直。

[46]鋪叙:鋪陳、叙寫。

[47]典重:莊重。

[48]故實:典故、史實。

【譯文】

古樂府歌與詩幷列發展的最高峰,是盛唐時期。

唐開元、天寶年間,有一位歌者叫李八寶,唱歌妙絕天下。有一次,剛剛及第的進士們在曲江大開宴席,其中有一位及第的名士,吩咐李八寶故意穿一身舊衣,戴一頂舊帽子,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幷裝成神情慘淡的樣子,一同參加宴席。然後對衆人說:這是我的表弟,讓他坐末席吧。參加宴會的衆人都對他毫不在意。衆人邊喝酒邊聽歌,許多歌者輪流唱歌,其中只有曹元謙、念奴二人歌唱得最好。唱完後,大家對二人的歌聲稱嘆贊賞不絕。這時,那位名士忽然指著李八寶對大家說:請讓我表弟爲大家演唱一首歌吧。衆人都曬笑起來,甚至還有人生氣起來。等到李八寶一曲歌唱完後,却引得衆人都哭了起來。團團拜伏在李八寶周圍,都說:你肯定就是李八郎啊。

從此以後,鄭地和衛地的樂聲在當時更加流行起來,這些聲樂的柔糜之處、音節變化也更見煩瑣。唐朝時已經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鶏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曲調,不能一一枚舉。

到了五代的時候,各路諸侯紛紛建國,中華大地戰亂不斷,斯文掃地,更無人作新曲沿途傳唱了。這時只有南唐李璟、馮延巳等君臣溫文爾雅,時有新作問世,其中有名的作品有李璟的《浣溪沙》、馮延巳的《謁金門》,「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更是其中的名句。句子雖然很奇特、很優美,但是要滅亡的國家所唱出來的歌聲也帶著很深的哀傷,就不能算曲子詞中的上品了。

到了宋朝,禮儀、聲樂、文章、武功都已經齊備了,又休息生養了百餘年,才有柳屯田柳永,變樂府舊聲爲新聲,有《樂章集》傳世,確立了他在宋詞大家中的地位。但柳永的詞雖然非常適合于音律,但詞句却俗不可耐。又有張子野(張先)、宋子京(宋祁)宋公序(宋庠)兄弟以及沈唐、元絳、晁次等人輩出,雖然時時有妙語傳世,但却整篇破碎,不能稱爲名家。到了晏元獻(晏殊)、歐陽永叔(歐陽修)、蘇子瞻(蘇軾)這些人,他們學究天人,填這些小歌詞,應該就像是拿著葫蘆做的瓢去大海裏取水一樣容易,但是全都是不可再會雕飾的詩罷了,而作爲詞又往往不協音律,這是爲什麽?

這是因爲詩和文章只分平仄,但詞却要分五音(宮商角徵羽),又分五聲(陰平、陽平、上、去、入),又分六律(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還要分發音的清、濁、輕、重。比如當世(北宋後期)的那些詞牌名叫《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的,既可以押平聲韵,又可以押仄聲韵。《玉樓春》本押平聲韵,有押去聲,又押入聲。本來是押仄聲韵的,如果押上聲韵則與音律協調,但如果押入聲韵,就不能作歌唱了。王介甫(王安石)、曾子固(曾鞏),他們的文章有西漢時風格,但如果他們作詞,只怕會讓人笑倒,因爲這樣的詞讀不下去。

這樣我們就知道了,詞別是一家,但知道的人却不多。後來晏叔原(晏幾道)、賀方回(賀鑄)、秦少游(秦觀)、黃魯直(黃庭堅)一出,才得詞中三味。但是晏幾道的詞短于鋪叙,賀鑄的詞短于用典。秦觀的詞却致力于婉約、情深一片,詞中却少了實際的東西,就象一個貧窮人家的美女,雖然長得很漂亮,打扮也很時尚,但骨子裏却始終缺乏那種與生俱來的富貴氣態。黃庭堅的詞內容倒是充實,却有些小毛病,就象一塊美玉,却有些斑點,所以價值自然要打些折扣了。

【作品賞析】

《詞論》是李清照所著的一篇關於詞的專論文章,創作的年代學者推斷爲南渡之前所作。

李清照在《詞論》一文中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强調了詞與詩的分野,强調詞配合詞牌所對應的曲調演唱的重要性,幷在《詞論》一文中通過對先前各家的評價中,系統的闡述了優秀詞作的標準。

《詞論》中雖然對詞在音律、形式上的種種特點作出了較爲系統歸納和總結。但沒有提及和詞息息相關的音樂,也沒有系統的闡述如何寫詞。當然我們考慮到這只是一篇短文,也可以諒解的。《詞論》當時流行的詞牌曲調中豪放的較少,導致文中評價較高的詞家都是婉約爲主,爲後世豪放派不遵循曲調者所厭惡,更因其一介女流批評大家而被稱爲「妄評」。

雖然李清照在詞論中沒有對如何寫詞進行系統的說明,但人們還是可以通過她的詞作看到她對她的《詞論》的有力例證。[1]

李清照的《詞論》,叙述詞的源流演變,總結以前各家創作的優缺點,指出了詞體的特點及創作的標準。從《詞論》中可以尋出三個要點:

(1)一詞的雅俗問題;二詞的音律問題;三詞「別是一家」的解說。

(2)一二兩點是爲了論證第三點而作的具體闡述,故其「詞別是一家」說,是三點中最核心的問題。

(3)對此說的看法,歷來詞評家褒貶不一。

李清照《詞論》中,以闡述唐世樂歌的繁榮,及樂歌和詞曲的密切關係,作爲她提出詞「別是一家說」的根據。她指出:詞是「歌詞」,必須有別于詩,詞在協音律,以及思想內容、藝術風格、表現形式等方面,都應保持自己的特色。她就詞區別于詩的種種特點,進行了認真的考索,提出了許多精到的見解,主要有以下幾點:

(1)高雅,不滿柳永「詞語塵下」;

(2)渾成,不滿張先、宋祁諸家「有妙語而破碎」;

(3)協樂,要分別無音六律和清濁輕重,不滿晏殊、歐陽修、蘇軾的詞只是「句讀不葺之詩」;

(4)典重,不滿賀鑄的「少典重」。

(5)鋪叙,不滿晏幾道的「無鋪叙」。

(6)故實,不滿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黃庭堅「尚故實而多疵病」。

李清照依據這些要求,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主張分別詩詞畛域,對兩種不同形式的文學應該做出不同的對待。就這方面說,是合理的。各種問文體的藝術特徵,應該有它相對的獨立性。詞是經過百年的發展而後形成的,它有自己固定的形式、發展規律和創作方法。自然,詞從晚唐五代到北宋末年,一直局限于「艶科」的面目,柳、蘇兩家先後崛起,從詞的形式和內容上,突破了傳統的規模,開闢了廣闊的道路,這都是必要的舉措。在抗金救亡的風雲時代,一些有民族氣節的詞人用「橫放杰出」的風格,激切高昂的聲調,寫出了許多鼓舞人心的作品,這是他們不可磨滅的文學業績。然而,在北宋時代,確有一些文人,包括蘇軾的某些作品,想運用詞體來表達玄深的哲理思想。李清照對那些既疏于音律,又毫無詞境的製作提出批評,是爲了救敝補偏,矯正詞風。故有的詞家認爲,她提出詞「別是一家」的主張,就是針對蘇軾「以詩爲詞」的傾向而發的,是不無道理的。據夏承燾先生的考證,《詞論》是李清照于戰亂前所作,至于其後因時局變化而帶來的詞風的轉變,是李清照所不能料及的。我們看北宋末年的詞壇趨勢,可以知道,李清照的論文雖然只表示她個人的主張,但是她的主張基本上代表了當時多數人認爲詞應該以婉約爲正宗的看法。實際上,從宋至清的整個詞壇的情况來看,詞的內容是以婉約風格爲主的。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必須有別于詩,較正統地反映了歷代人們對于詞的看法,從整個詞史上看,是符合詞的發展實際的。

李清照關于詞「別是一家」的理論,對于後世的影響是極大的,直至明清之間,李漁諸人論詞,有「上不似詩,下不似曲」的要求,就是沿循此說而來的。

在我國兩千多年的文學史上,女性有能依據創作經驗寫的理論文字的,李清照之前未之或聞。《詞論》不但是宋代詞壇上有獨特見解,有組織條理的第一篇詞論,而且是我國女性作的文學批評第一篇專文。與她那「花間第一流」的詞一起,成爲中華民族文學寶庫的珍貴遺産。

名家觀點

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對李清照《詞論》中細數各名家評道「易安曆評諸公歌詞,皆摘其短,無一免者。此論未公,事不憑也。其意蓋自謂能擅其長,以樂府名家者。」

宋人趙彥衛在《雲麓漫鈔》卷十四中評「李氏自號易字居士……有才思,文章落紙,人爭傳之。小詞多膾炙人口,已版行于世。他文少有見者……《詞論》一書多有妄評諸公……」

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六評「兩宋詞家……惟方外之葛長庚,閨中之李易安,別于周、姜、史、蘇……獨樹一幟,而亦無害其爲佳……終是托根淺也。」

詞學家繆鉞在其作于1941年的《論李易安詞》一文中評:李易安「評騭諸家,持論甚高……此非好爲大言,以自矜重,蓋易安孤秀奇芬,卓有見地,故掎摭利病,不假稍借,雖生諸人之後,不肯模擬任何一家。」

文學批評家李長之《李清照論》認爲,李清照在《詞論》中對五代以來重要詞人創作一概予以否定,表現出其個性的「狹小與尖刻」,「不能容納別人,不能欣賞別人,不能同情別人」。「恰足以反映自己的空虛」。

劉寧《女詞人的獨特貢獻——談李清照的(詞論)》一文也認爲:「《詞論》通過强調詞的音樂性來區分詩詞,但幷沒有在詩詞的題材和表現風格上分出疆界」;「《詞論》不僅充分尊重了詞的音樂特點,而且促進了後來詞人對詞獨特抒情方式的規範概括,這當然是值得肯定的。」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謝桃坊在《中國詞學史》論李清照《詞論》,一方面肯定「詞『別是一家』說在蘇軾改革詞體之後抵制詞的非音樂化與詩文化的過程中,無疑是有其合理的意義」;另一方面又認爲,《詞論》是宋詞未能解决詞體固有特性與社會現實生活的矛盾時期的産物,因而「既否定詞體的改革,又未找到新的出路,于是仍回到固守傳統『艶科』、『小道』的舊軌道去。」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方智範《關于古代詞論的兩點思考》一文認爲,李清照《詞論》「反映了北宋末年詞學批評已進入自覺審美的階段。然而,她只注意詩詞體性之异,而忽略了詩詞同爲抒情文體的共性;只注意對詞的體性進行規範,而忽略了文學發展之通變乃是常理,對異于《花間》以來婉約詞創作傳統的新觀念、新風格缺乏敏感,於是走向了片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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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南靖草堂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