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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州參軍》【唐】溫庭筠(812-870)
2015-07-08 | 阅:  转:  |  分享 
  
華州參軍

【唐】溫庭筠(812-870)



華州參軍溫庭筠

芙蓉歌(改編)張曼娟(1994)

























































華州參軍/溫庭筠

華州柳參軍,名族之子,寡欲早孤,無兄弟。罷官,于長安閑游。上巳日,于曲江見一車子,飾以金碧。從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簾徐褰,見摻手如玉,指畫青衣令摘芙蕖。女之容色絕代,斜睨柳生良久。生鞭馬從之,即見車入永崇裏。柳生訪知其姓崔氏,女亦有母。青衣字輕紅。柳生不甚貧,多方賂輕紅,竟不之受。他日,崔氏女病,其舅執金吾王,因候其妹,且告之,請爲子納焉。崔氏不樂。其母不敢違兄之命。女曰:「願嫁得前時柳生足矣!必不允,以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其母念女之深,乃命輕紅于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柳生。生悅輕紅而挑之,輕紅大怒曰:「君性正粗!奈何小娘子如此待于君,某一微賤,便忘前好,欲保歲寒,其可得乎?某且以足下事白小娘子!」柳生再拜謝不敏-。始曰:「夫人惜小娘子情切,今小娘子不樂適王家,夫人是以偷成婚約,君可三兩日就禮事。」柳生極喜,自備數百千財禮,期日結婚。後五日,柳挈妻與輕紅于金城裏居。及旬月,金吾到永崇,其母王氏泣雲:"吾夫亡,子女孤露-,被侄不待禮會,强竊女去矣。兄豈無教訓之道?"金吾大怒,歸答其子數十,密令捕訪,彌年無獲。

無何,王氏殂,柳生挈妻與輕紅自金城裏赴喪。金吾之子既見,遂告父。父擒柳生。生云:「某于外姑名王氏處納采娶妻,非越禮私誘也,家人大小皆熟知之。」王氏既歿,無所明,遂訟于官。公斷王家先下財禮,合歸于王。金吾子常悅慕表妹,亦不怨前橫也。經數年,輕紅竟潔己處焉。金吾又亡,移其宅于崇義裏。崔氏不樂事外兄,乃使輕紅訪柳生所在。時柳生尚居金城裏,崔氏又使輕紅與柳生爲期;兼賚看圃竪,令積糞堆,與宅垣齊。崔氏女遂與輕紅躡之,同詣柳生。柳生驚喜,又不出城,只遷群賢裏。後本夫終尋崔氏女,知群賢裏住,復興訟奪之。王生情深,崔氏萬途求免,托以體孕,又不責而納焉。柳生長流江陵。二年,崔氏與輕紅相繼而歿,王生送喪,哀慟之禮至矣。輕紅亦葬于崔氏墳側。柳生江陵閑居,春二月,繁花滿庭,追念崔氏,凝想形影,且不知存亡。

忽聞叩門甚急,俄見輕紅抱妝奩而進,乃曰:「小娘子且至!」聞似車馬之聲,比崔氏入門,更無他見。柳生與崔氏叙契闊,悲歡之甚。問其由,則曰:「某已與王生訣,自此可以同穴矣。人生意專,必果夙願。」因言曰:「某少習樂,箜篌中頗有功。」柳生即時置箜篌,調弄絕妙。二年間,可謂盡平生矣。無何,王生舊使蒼頭過柳生之門,忽見輕紅,驚不知其所以,又疑人有相似者,未敢遽言。問閭裏,又言是流人柳參軍,彌怪,更伺之。輕紅知是王生家人,亦具言于柳生,生匿之。蒼頭却還城,具以其事言子王生。王生聞之,命駕千里而來。既至柳生門,于隙窺之,正見柳生坦腹于臨軒榻上,崔氏女新妝,輕紅捧鏡于其側。崔氏勻鉛黃未竟,王生門外極叫,輕紅鏡墜地,有聲如磬。崔氏與王生無憾,遂入。柳生驚,亦待如賓禮。俄又失崔氏所在。柳生與王生具言前事,二人相看不喻,大異之。相與造長安,發崔氏所葬驗之,即江陵所施鉛黃如新,衣服肌肉,且無損敗。輕紅亦然。柳與王相誓,却葬之。二人入終南山訪道,遂不返焉。



























































芙蓉歌張曼娟

這是一條暗黑、漫長的道路,而且寒冷。爲什麽這樣冷呢?

她只有一個人,不能自製地向前走去,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冷好冷啊!

走得很艱難,仿佛被人綁住了脚似的,被綁住了,用繩子,她的足踝被繩子綁住了。

低下頭,幷沒有繩子,可是,却邁不開步子。

「綁得松一點,好上路。」

她記起來,曾經有人這樣說,是一種哽咽的聲調。

悚然一驚!她想起綁住母親足踝的那條棉繩,簇新潔白。在她六歲那年,久病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剛升了官,喪禮辦得好隆重,堂前堂後一片哭聲。她太小,母親又病得太久,幾乎不認識了。披麻戴孝地跪著,睡著了,被嬤嬤抱起來,站在將要掩蓋的棺木前,教她說:

「娘親!您安心去吧,好好上路。今生苦難脫盡了,來世修得蓮花身。」

她亠句句跟著念,不懂得哀傷,然而看見綁住母親雙脚的繩子,因爲詭异的感覺,稍頓了頓,才心不在焉的念完最後一句:

「娘親保庇小蓮城無病無灾,平安長大。」

方念完,便緊緊摟住嬤嬤的頸子。嬤嬤愛憐地拍撫她的背,那溫暖厚實的手。

嬤嬤!嬤嬤在哪兒呢?

在她見到的最後一方光亮裏,是嬤嬤焦慮的臉,還記得她狂亂地抓住嬤嬤的手,費力嚷著:

「我喘……喘不過氣,嬤嬤救我!好……難受——」

接下來,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寒冷。

此刻又察覺到孤單。一個人,往哪里去呢?難道是奔赴陰曹地府?

這便是黃泉路嗎?

莫不是,我已經死了?

顫栗從脊背開始,爬遍全身。怪不得這樣寒冷、這樣幽暗、這樣孤單。

已經死了。

鴛鴦織就欲雙飛

她的身體向來病弱,母親的病痛似乎全部轉移到女兒身上。奇怪的是莫名的病灾與珍貴的藥材,把她養得异常美麗煥發。然而,因爲曾有醫家預言,她活不過二十歲,這樣的美麗令人看著,總覺得哀愁。

連孩子們都傳唱著:

連城病容能傾城,

可憐嬌艶二十春。

整日穿梭在史府中的,除了名醫便是良媒,都爲連城而來。她的病和美揉成一股奇异的吸引力,如同曇花,短暫而絕艶。

只要是有富麗庭園,都想移植這株名花。

這樣倉促的二十個寒暑春秋,應當怎樣安排?史大人于是讓女兒學佛,因此識字知書。讀到「春日凝妝上翠樓」時,怔忡了一個下午;念著「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她將佛書擱在一旁,深深嘆息。

佛,脫不了她的病苦,也度不了她的寂寞。

父親固然嬌寶寵愛,女兒終究是要出嫁,倘若嫁得好,或可多活二十、三十年,也未可知。

于是,滿城沸沸傳揚開來,史大人要爲連城選女婿。在春分那日,史府將設詩筵,邀請城內青年士子,爲連城精巧的綉品「倦綉圖」題咏。

喬年穿越熙攘雜亂的市集,揣著點碎銀子,往好友顧家去。

在巷口搏戲的一群孩子,忽然沖出一個,抱住喬年的腰,仰著臉喚:

「叔叔!叔叔——」

「阿康好乖!」喬年微笑:「娘在家嗎?」

「娘在家,姐姐也在,幫著趕活兒呢!」一路說著,—路拉喬年往家裏去,拉開嗓子喊:

「娘啊娘!您瞧瞧誰來了?」

穿著粗布裳的女人和梳鬟的小女孩,很快出現在門口,臉上都是忍不住的笑。

「叔叔」女孩也叫。

「嫂子都好嗎?阿欣又長高了。怎麽不出去玩?」

「姐姐說沒衣裳穿,不肯出門。」小男孩搶著說,

「瞎說!」女孩惱怒地。

「本來就是嘛!」

「你再說,我撕你的嘴——」女孩繞著喬年跑,抓不著弟弟,兩個孩子追著跑著進了屋。

「喬兄弟進屋喝杯水吧?」

「不敢煩勞嫂子。」

每一次來訪,都不肯進屋,孤兒寡婦處境艱難,他不願添閑話。

掏出小布包遞上前:

「孩子們長得快,製件新衣吧!」

女人站在門畔,眼圈驀地紅了:「我們一家人要怎樣拖累你呢?」

「顧大哥是我的知交好友,他不幸了,我理當照應你們。」

「他在异鄉病故,兩千多裏,你耗盡家産送他的靈柩回來。三年來,照顧我們,弄得自己一貧如洗,到現在都成不了家。便是老顧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嫂子,姻緣天定,我不挂心。只是應考失利!讓你們受苦了。」

「兄弟。」女人拭泪,突然問:「聽說連城的事嗎?」

連城,已成爲市中傳唱的美麗的歌謠了,誰聽不見呢?

喬年緩緩點了頭。

「何不去試試?」

「我只是一介寒士。」

「寒士又如何?她若瞧不上寒士,也就不值得了。」

喬年遲疑地笑了笑,暗自驚异,這女人原來有這等見識,莫怪老顧生前對她愛敬有加。

巷口的孩子還沒散去,用一種凄凉的曲調唱著:

連城病容能傾城,

可憐嬌艶二十泰。

喬年從歌聲中穿越,他第一次專注聆聽這樣的歌聲,突然覺得有一股特別的情緒,在胸腔中波動。

這是陌生的情緒。他一向有豪邁之情、義烈之情、悲憫之情……然而,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這是酸楚的柔情。

喬年赴會時,極受禮遇,在這場鳳求凰的大會中,像喬年這樣的有名寒士,是可以添加光彩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

喬年來得晚,詩會已經開始了,他很掙扎了一番,去或不去。然而,他真的好奇,想看一看那幅聞名遐邇的「倦綉圖」,有傳言說連城把自己的形貌綉在圖上了。

巨幅綉像推向喬年時,旁邊的人笑起來,低聲說:

「啥也瞧不見。咱們到背面去,看看美人真容吧。」

像上的年輕女子只是個窈窕的側影,除了濃密的黑髮,弧度柔美的額與頰,見不到五官。女子倚著綉架,臉朝向窗。

是早晨的陽光吧。喬年想,每一根光滑的絲綫,都瑩瑩亮著,女子的臉頰也亮著,幷且暖和吧。

「慵鬟高髻緣婆娑,早向蘭窗綉碧荷。」

他執筆揮灑兩句,停住,仔細地看,她在綉什麽?呵,是一對鴛鴦。雌鳥已經綉好,將頭鑽入水中,雄鳥却只綉了一半。爲何不綉下去?因爲配色不理想?太過疲倦了?還是……

「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綫蹙雙蛾。」

好哇!衆人鼓噪起來,說這首詩是壓卷,恭賀史大人覓得佳婿。

這騷動傳到了連城的綉樓,她細細讀每首詩,讀到喬年詩時,雙頰隱隱緋紅,問侍立的丫鬟:

「這是什麽人?」

「不過是個落魄潦倒的窮酸書生。」小丫頭橙兒撇著嘴,不屑地說。

「不會吧?」

「他是窮嘛!邋裏邋遏的。」

「窮,可不一定酸啊!」

「就是。」嬤嬤擰了橙兒一把:「臭丫頭!你這綠豆眼兒能瞧什麽?亂編排!敏兒!你不是知道這個人?給小姐說說。」

喚敏兒的丫鬟把流傳在城裏的故事,一樁樁說給連城聽。

連城聽得入神了,久久才問:

「全城的人都仰慕他,爲什麽他還這麽窮呢?」

仰慕他是一回事,要救濟他又是另一回事。這年頭,誰肯拿錢出來給別人?「

“怎麽他肯幫人,人就不肯幫他?」

「我的小姐!這就好像咱們欣賞他的俠情才氣,可不會嫁給他啊!」

「可是,我最中意他的詩,他瞧出我圖中的意思了。」

「小姐。」嬤嬤正色地:「別胡思亂想j這事得老爺拿主意。况且,你不能跟他,跟了他,怎麽過日子,」

「好歹,我要幫他。」

是真知己

史大人歡喜地上了女兒綉樓,說是以詩擇婿,已選定一門好親事。就是城中最富有的鹽商公子王化成,青年才俊,儒雅風流。

官家與商家結親。官家要的是錢財;商家要的是權勢,自然美滿。

然而,我要的不是這些呵。連城垂著頭不說話。

「連兒!你意下如何?」

連城堅决地抬頭,這是最疼愛自己的父親,應該可以瞭解,可以成全,可以……爲了她的病,父親已然心力交瘁,她該怎麽說?

「小姐。」嬤嬤來到身邊,拍撫她,像小時候一樣:「快答應吧。我們別給老爺添麻煩吧。啊?」

「我們」,嬤嬤總是說「我們」,其實,就是「我」,所有的人都讓我給拖累了。?

連城覺得倦怠,靠在嬤嬤懷裏。

「但憑爹爹。」有氣無力地說。

父親哈哈大笑:

「瞧你!要出嫁了。還像個娃娃!」

人們又編了新歌,帶有嘲弄的意味:

鹽商珍寶難量秤,

娶得紅顔價連城。

滿城傳唱不絕。

喬年在市集上聽見了這個消息,他幷不氣憤,也不自怨自艾,只是想,她幷不欣賞我的詩呢!我究竟是個魯莽男子,不能知解女孩兒家的心事。

然而,她真的要出嫁了嗎?想著,有絲淡淡的橱悵。

回家推開鎖不上的門扉,赫然發現房內坐著一位中年婦人,還帶了個使女。

「喬公子回來了。」婦人起身,有種安定沉穩的威儀。

「你是……」

「我是連城小姐的嬤嬤,特來探望。」

「連城小姐?」他覺得恍然若夢。

小丫頭橙兒總看不上他,此時嗤之以鼻:「小姐怎會看上這個人?」

喬年聽見了,清清楚楚地聽見。

「我家小姐對公子的才華十分欽慕,尤其那首詩,真是愛不釋手,相信公子非池中物。我家老爺特別派我送來這個,爲公子助燈火。

一隻匣子掀開來,幾錠亮晃晃的銀元寶。

“這是小姐愛才之心,懇請公子收下。」

她喜歡我的詩!她相信我不是池中之物,連城呵,連城,那個不肯轉過頭來的女子,那個即將另嫁的女子。

她知解他;一如他對她的瞭解。

從未見過她的容顔又如何?她要嫁誰又有什麽關係。

「連城,真是我的知己。」

連城倚在床上,聽嬤嬤訴說著。

「他真當我是知己嗎?」

天氣漸漸熱起來,又是她犯病的季節,常常離不了床。

「你把藥錢都送了他,還不是知己啊?」

「嬤嬤又怨我了。爹爹不肯按濟他,說什麽救急不救窮。」

「好小姐,我只求你今年別犯大病,否則,我的罪過可大了。」

「我沒事的。嬤嬤!我還沒到二十呢!」

「呸呸呸!童言無忌。」

「嬤嬤!」她倚在嬤嬤溫暖的懷裏:「他問起我嫁人的事嗎?」

「沒有問。問了也是白問。」

「他一定知道我不得己,我知道,他一定知道的。不然,怎麽叫做知已呢?」

「什麽呢?他知道我知道的。」

「傻嬤嬤!」連城輕聲笑起來:「你不明白。」

「傻丫頭。」嬤嬤愛憐地擁住她:「不明白才好呢!」

喬年在第一次點燈時,都會想起那淺淺的側影。他覺得自己的生命與以前不同了,他有了一位紅粉知己。熄燈時,便想起橙兒的話,爲什麽她不能嫁他呢?想著,感到一種針鏤的尖銳痛疼。

然而,她幷未向他要求什麽;他怎麽可以有貪念?只要她好好活下去,便够了。他一面用這種想法安慰自己,一面又打探了王化成的爲人。這位富商公子驕貴無比,恃才傲物,雖無惡名,却也沒有令譽。他會待連城很好的,喬年對自己說,他會疼惜她,給她好日子過。

當燕子銜泥在檐下築巢時,連城已經病得連坐起來都費力了。雖然整日吃藥,却每下愈沉,不是哮喘便是昏睡。

嬤嬤守著她,非常自責。老爺吩咐去買赤瓊花入藥的銀子,給了喬年,失了療病先機。

「嬤嬤!我今年幾歲?」清醒時,她問。

「還不滿十八呢。」

「離二十還有兩年。我,真的不想死呀。」

說完,便陷入昏迷了。

史府在替連城辦後事了,消息像波浪一樣奔涌在城裏。

人們把「可憐嬌艶二十春」,改成了「十八春」。

喬年日日流連在府外,看著名醫被請進府內,又垂頭喪氣走出來。

直到那天,不知從哪置請來一位西域頭陀,高大魁梧,面色如棠,背著一隻布袋,進了史府。進門之前,突然站住,朝喬年打量了一番,看得那樣意味深長。喬年幾乎忍不住走過去,然而頭陀轉身進了門。

約莫半時辰,王化成被請進了史府,看著他旁若無人的姿態,喬年第一次感覺嫉妒。接下來便是驚惶,爲什麽找他來!難道是連城?這時候多希望能有彩鳳雙飛翼啊!

王化成看過了昏睡中的連城,覺得滿意,果然是絕色,若能站在一處,堪稱一對璧人。

「無論花多少錢,一定要治好她,我來負擔她的醫藥費。」

「錢財不是問題。這位師父有神藥可救小女,只是還欠一味藥。」

「什麽藥?」

「我知道賢婿情深意重,必不肯見死不救……」

「究竟是什麽藥?」

「男子胸口肉,一錢。」頭陀說,兩隻銅鈴似的眼睛直釘著王化成。

王化成的臉色瞬間慘白:「爲何、爲何找我?」

「連城是你的妻子呀!這種事誰願意呢?傳出去會惹人耻笑的。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有試一試。賢婿——」

「住口!」王化成的嘴角扭曲著:「瘋了!你們全瘋了,竟想剜我的心頭肉。」

他的修長白晰的手指護著前胸,冷冷地:

「我要去告你們謀殺——」

幾乎是從史府中逃奔而出,他的馬差點踐踏到徘徊門外的喬年。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難道連城真的……他覺得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就算是拼了命也要闖進去。

正當他準備敲門時,門忽然開了。敏兒走出來。

「是喬公子嗎?」

「我是。」喬年看見敏兒頰上有泪光,惶惶然地:「連城小姐她……」

「嬤嬤說公子是小姐的知己,請公子去見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怎麽第一面還沒見到,就要見最後一面了呢?

我要的只是你燦然的一笑

終于,他看見了連城,錦被外小小的容顔,單薄幹眉目如畫。這張傾城的面容,却令他深刻疼惜。緩緩他在床畔跪坐下來。今生只有兩次照面,她都看不見他好想她睜開眼,看一看他。

「難道沒有法子治好她?」

「藥方是有。」頭陀走進來:「只是藥引難求。」

「只要有方,便能求藥。」

「說得好。藥引便是男子胸口肉。」

喬年于是明自王化成昂然而來,倉皇奔去的原因。

他用力扯開前襟,露出胸膛,轉頭向頭陀道:「大師請看,合用不合用?」

頭放聲大笑,連屋瓦都震動了:「好!我在門外見到你,便知道錯不了!」

藥袋中取出一柄冰雪似的利刃,放在桌上,收斂起笑容:

「怕不怕?」

喬年再次凝望連城,那個每次在點燈熄燈之際,令他苦苦嚮往的女子。

微笑著,他說:「不怕。」

隨即執起利刃,閃電般刺向自己胸膛。頭陀出手相助,割下一片肉。鮮血淋漓,迅速染紅衣襟,激烈的疼痛,令他昏了片刻。

頭陀取出創藥爲他敷上,稍稍止了血,也鎮住痛。

嬤嬤忍不住哭起來:「我家小姐果然沒看錯人。她用藥錢助你燈火,你願意割肉給她熬藥……」

「燈火資,是連城小姐的藥錢?」喬年喘息著,血汗交流:「是我害了她。」

「都怪我。」史大人老泪縱橫:「」



「謝謝你。」她輕聲說,泪水涌進眼眶,順著面頰,滔滔傾流。

看著她,强烈的酸楚又來了,他想拭去她的汩,却又不敢妄動。

「別擔心,你會好的。」

連城服下第二丸,精神好多了,也知道了父親許婚的事,見到喬年,却仍是哭,還帶著些羞怯。

連城服下第三丸藥,喬年便離開了史府,嬤嬤教他回去等好消息。

好消息却沒有等到。

王化成聽說連城起死回生,堅决不肯退婚。向來只有他拒婚,今番怎能讓人退

婚?

他可以不盡義務,斷不可放弃權利。

反復把玩著自己的玉葱似的手指,他笑著:「岳父大人若將連城許了別人,我便上告悔婚,還要揭露你府上以人肉入藥的事。太守大人與家父是換帖兄弟。岳父大人要三思啊。」

史大人灰頭土臉,只得召來喬年,以豐盛酒筵款待。喬年歡欣前來赴約,却在看見千兩銀時,心情驟然黯淡:

「事情生變,王家不肯退婚。我們辜負了你的恩德,只得以此相報。」

「大人。」喬年離席,他的眼睛被憤怒點燃了火,熊熊燃燒:

「我來獻藥,不爲求婚。只是,士爲知己者死。」

「是,是,我知道。這裏有千兩白銀,聊表……」

「你弄錯了。大人!我的血肉,不賣!」

喬年憤然離席。

消息傳上樓時,連城昏厥,摔倒在綉架上,一對鴛鴦蝴蝶,備自零散。

醒來時,連城呼叫嬤嬤:

「去!去跟他說,去告訴他,去呀!去呀——」

「說什麽呢?小姐!跟他說什麽?」

「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他的才華,得功名,配美眷,都不是難事。」她的泪水不能遏止地奔流:「不必以我爲念,我反正就要死了,何必爭我這個泉下之鬼?」

聽著嬤嬤轉述,喬年臉上僵硬的綫條鬆弛,眼光柔和了。

「她又流了許多泪吧?」

「可不是。哭得厲害呢!」

「我所做的一切,爲的是知己,幷不爲了美貌。恐怕連城也不是真明白,否則她便知道,就算不能厮守,只要她好,我再無怨。」

只是,從沒見她笑過呢。總是痛楚和眼泪。

「嬤嬤,下次再見到連城,請她爲我一笑,此生便無憾了。」

喬年在井邊俯視倒影,胸前疤痕像是一對鴛鴦,已經結痂了,然而思念連城時,細細微微的疼,仿佛連城用針刺出來的綉像。他幷不排拒那種痛感,反而覺得是享受。

他想像著自己的血肉被碾進藥丸裏,連城啓唇,含入口中,吞咽滑進她的身體。

他必須一桶桶水兜頭澆下,才能冷却熾熱的思緒。

一個月後,在史府門口,喬年遇見燒香返家的連城。她由侍女扶持著下轎,進門之前,看見了喬年。注視著彼此的眼眸,那個允諾如此清晰,她活著,爲的就是償還這個盟約,傾全部的青春與美妍,給他一個終生不能忘記的笑靨。

當她對著他嫣然一笑,驀地四周都暗了下來,只有那笑顔如此深刻真實。

他的心中轟然狂喜,連城,果然是我的知己。他微笑著,對她頷首,算是一種感激。

然而,却有熱泪漫進眼中,因爲那笑太美,有著訣別的意味,他禁受不住,竟有了欲哭的衝動。

那夜,喬年在胸口劇烈疼痛中醒來。赤裸的胸膣上,傷口紅腫發燙,極不尋常。

他想到了連城。

想起她白天那樣凄絕美絕的一笑。

奔到史府時,明燈晃晃,哭聲不絕,連城已于當夜急病亡故。



纏綿

連城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她是死了。

真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試著念了幾句佛經,索然地住了口,這種寂寞,是神明也幫不了的。

好冷好冷呵。

什麽都沒有了,都是一場空。

連城。

仿佛有人喚她,一聲比一聲真切:連城!

連城。

她站住了,這聲音來自身後,轉過頭,她看見,不會的,可是她真的看見,喘息著,一步步向她走來的。

喬年。

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他是一股厚實的溫暖,令她更加感受到自己的寒冷。

「你在發抖。冷嗎?」

他圈住她,鼻息吹在她的發上,她已經沒有鼻息了,爲什麽他還有?

爲什麽他還能出聲?她發現自己失去了語言能力。

「別怕!我陪著你。」

有脚步蘆靠近,走來的人像是官人的打扮。連城忙掙出喬年懷抱。

「喬兄弟!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趁你的身子還沒僵,快回去吧!」

「我找到連城姑娘了,顧兄!你在地府掌書記,一定有法子,幫幫我們。」

「你本不該來,我這便送你回去。連城時辰已到,我真幫不了。」

「那麽,我便在此伴她,我不忍撇下她一人。」

連城搖頭。不!不要爲我這福薄之人犧牲。回去!回去吧。

「你照顧我的妻兒,如此高義,理當報答。只是,這事非同小可,我也愛莫能助。」

「顧兄不必爲難。」喬年轉頭看著連城:

「我們是可以同死的知己,當然要同生,絕不獨活。」

說著,他因爲篤定而微笑。

連城掩住嘴,泪傾如雨,他伸手去拭,那泪如此光滑,像珍珠。

連城感覺他的溫度降低了,忍不住握他的手。

「罷了!罷了!」老顧呻吟地:「若有什麽干係,我獨力承擔,你們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往光亮的地方走。老顧把他們帶到回陽路時,殷殷叮嚀。

握住連城的手,喬年迅速往光亮走。

「回去了,便算再世爲人,我們不只是知己,還要做夫妻。」

光亮就在眼前,像是一條甬道,穿過去,便是陽世了。

忽然,連城扯住喬年,阻止了他進甬道。

「怎麽,你不想回去?」

連城搖頭,憂慮幷且哀傷。

「你擔心,怕我們回去了,還是身不由己?」

可不是。那樣複雜繁擾,變化莫測蔭大世,誰也把握不住啊。

「或者!我們回地府去?」

連城不點頭也不搖頭,瞅著他,用那樣一種特殊的眼神,令他怦然心動。

他又想起她吞食藥丸的姿態,他的呼吸因而濁重了。

她的輕輕軟軟凉凉的身體貼近他。

他的前襟敞開,傷口露出來,她用手指愛撫,爾後,她的唇貼上去。

喬年狂野地捧抱她,一徑熾熱地燃燒起來,再不需要冰冷的井水。

在人世與幽冥的交界處,他們相愛。人或是鬼或是神,都不能干涉。

只有胸前那對鴛鴦,如浮游水上,見證著這一場死生纏綿。

(完)

選自小說集《鴛鴦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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