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冯阳，男，41岁，已婚，当初家在农村，所以上学比较晚，年轻时曾暗自喜欢上一个女生好多年。那女生是校花儿，又是大学教授的女儿，冯阳总觉得自愧不如，从不敢表白，为此他拼命读书，发奋要让自己配得上她。后来两个人分别读了不同的大学，之后冯阳只给那女生写过一次信，人家没有回信，冯阳就放弃了。他说，其实完全是他的自卑心在作祟。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生。大概是因为永远都没有得到吧，所以膜拜得很。就像看水中的月亮。暑假里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冯阳以为可以见到她，结果她没去。但却通过同学的口获知了在他眼中“纯洁如天使”的那个女孩的真相……大家都说，当年看着冯阳为她发呆，却又谁都不好意思点破。而且也幸好没有点破，没有那个女生的存在，冯阳失去进取的动力，没准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冯阳的口述：
我上学比较晚。比班上有的同学大两岁，有的大三岁。因为那会儿家里没钱。农村的，能出来上学就不错了。后来好不容易上了一年级，但是又得了一场病，这一场病，让我们家更穷了。所以我又延迟了一年才上学，当我再踏入小学一年级教室时，已经快九岁了。这也就导致了我一直在同龄人中不大自信的原因。
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我喜欢看书。无论什么书。那时候学校发的课本，都快被我翻破了。所以我从小到大学习都好。所谓“读书破万卷”嘛。其实那是我逃避自卑的一种方式。其实很多农村孩子苦读书我想也都和这个有关，从我们那边考到你们这边来挺不容易的，我们那会都住校，住在县里的学生宿舍，我们学校里几乎都是尖子生，身上承载着家人的全部希望。有好多都是上一半就回去放羊了，要不就是嫁人了。与他们比，我们这些能读到高中的，绝对算是幸福的。后来我们学校迁校，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不动，另一部分与另外一个学校合并，我选择去另外一个学校就读，那个学校是某所高校的附属中学，我们要过去还得经过一次考试。所以高一下半学期我就到了那所位于市郊的学校。已经比我们县里强了不少。
也就在那里，我遇到了她，她爸妈全都在那所高校任职，而她也是一路附小、附中上下来的，但她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总是排在班上后几名。后来她高考成绩不好，也是因为她爸妈的关系才被那所高校录取。好在这一点并不影响她的美名。因为她漂亮啊。在我们连使用肥皂都得节省着的年代，她早就开始使用一种叫做“护发香波”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护发素。可那时候我们真是没见过，据说她小舅在日本，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捎。反正每天早上，她都会头发香香地从我眼前经过，而且她好像每天都洗头发，很黑很长的头发，披散着，只有进到教室才会扎起来。特别好看，也特别扎眼。
我每次低着头写作业。她只要一经过，我的心就会狂跳。真的是狂跳。手都握不住笔那种。可能由于上学晚，我整个人的成熟度也比别人低，除了读书，除了每次年级岀大榜的时候，我想我们班上的同学几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就是个小黑个子，她不，她发育得很好。那会儿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喜欢林青霞，我觉得她就是林青霞。真的，在我看她就有那么好看，每次出现都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一样。所以我只有好好学习，天天学习，争取每一次都考第一，然后让自己的名字上年级大榜，只有这样，她的目光才会关注到我，甩甩头发，皓齿一闪，微笑着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地看着我说，大哥哥果然很善于学习嘛。她很奇怪，居然叫我“大哥哥”。难道就因为我比他们大三岁？
整个高中阶段，我基本上就是在这样一种眩晕状态下度过的，偶尔会听说谁谁又为她打架了。谁谁又为她挂彩了。我就想，我除了会学习，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每一次想到这，都会感到特别自卑。我家里又没钱没地位，我本人也不高大威猛，她甚至比我的个子还要猛些。但我就是抑制不住自己对人家的喜欢，我知道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暗自发誓，等我拿到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一定向她表白。
想她的时候，我就读文学名著。幸好文学名著里总是有像我一样又傻又愚蠢又闭塞又老土又自卑的小子，然后痛苦地仰望着他们的女神……所以她既是我的绿蒂、我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是我的玛格丽特……我觉得她符合书中所有的女性形象，而我符合书中所有的男性形象。也许这种感觉说出来会让现在的孩子们没法相信，但在我们那个年代，确实就是这样。那不是一个表白的年代，不像现在，后来我到天津读大学，又学了医，再后来又改了行。越发明白自己和人家原本就是两种人，所以渐渐地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但是对她的好感和惊艳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她就像一道光，闪亮在我的记忆里。
暑假时，我们高中同学举办了一次短期去青岛的旅行，说好了不带老婆孩子，我幻想着可以见到她，所以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去了。其实这些年，我也早不是从前的我了，不是那个依偎在宿舍被窝里幻想自己女神的傻小子。但是我还是很好奇也很想知道她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了？过得好不好？我自信眼下混得不错，完全可以让她对我另眼相看。至少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了。
结果连夜开车到青岛才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来的。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根本也没联系上她。我们班的同学，那一次到了三分之二，女生几乎全到了，就是没有她。我很郁闷。是很郁闷。因为她是我最想见的人。有几个坏小子。模仿她从前的样子叫我“大哥哥”。我不瞒你说，我都快哭了。其实我现在也算是久经沙场了，但是依然没能控制住自己，当即红了眼睛。我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想见到她还是没法忘记自己灰暗的卑微的艰苦的过去。偶尔，我还会梦到从前在小县城里读书的日子，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膝盖上一堆书。一坐就是半夜。
人总是无法忘记一些东西。那几天，我每天都喝得大醉，反正他们都是我的同学，也不是我的客户。那些臭小子居然告诉我，他们都和那个女生处过对象。你懂吗？他们都和她有过很亲近的举动。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为她打架嘛.只有我。对她不敢亲近。但其实那会儿，大家都知道我在暗恋她……她也知道。我很惊讶。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但臭小子们说，我见到她的时候眼神究竟有多失常，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也有人说，她现在过得不好。光离婚就离了两次，她爸妈也都死了。她家早就从那所高校里搬出来了……
那天听着这些过往，吹着海风，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我忽然觉得我们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岁和三十岁，我从没有忘记过她。我总想着要混好。要混好。万一哪天遇到她呢？我希望还能听到她说，大哥哥果然很棒嘛！在我眼里，她从没有长大过。我好像忘记了她也会变老。其实说到底，我真的能接受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她吗？同学们告诉我，就你把她当成女神，她其实很随便的。那会儿也很出名。外校的学生都会特意过来咱们这里看她……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随着酒气消散了。也许我真的应该感谢她，没有她的存在，我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殊不知时隔二十年，我们依然相差千万里。
闪存现场
阿莱：听着就像一个梦似的。
冯阳：还真的像是一个梦。不过梦醒之后，多少有点不甘心。
阿莱：一个人使劲要成为另外一种人。结果成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结果一点都不重要。
冯阳：是啊。当我发现我在意的东西，其实是最没价值的。那种落差，没法形容。
阿莱：一脚踏空了？
冯阳：说不清。我觉得我整个二十年都悬空了。
阿莱：有这么严重？后悔参加同学聚会？
冯阳：也不后悔。甚至感到万幸。只是突然间会有“万事皆空”的感觉。没有向前跑的劲头了。
阿莱：说句题外话，爱你现在的妻子吗？
冯阳：爱吧。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
【阿莱手记·爱转动】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包括海平面和地平线。
那么还有什么是绝对的真相呢？本来也没有。真相是零度以上的水，和零度以下的冰。真相又是四季轮换的天空和随时递减的衣裳。你不能因为它随时都在变就以为那不是真相，其实反倒是不动的真相是假的，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比如画儿。比如某种晾晒出来的幸福。真正的真相都是挖掘不完的，比如档案解密。
人生中存在好多个节点，四十岁应该算作一个。
这时候多想一想前生今世没坏处。有句话不是说，人应该为自己四十岁之后的相貌负责。只为相由心生。所以不是为相貌负责。而是为内心负责。人一定要对自己的内心走向和灵魂走向负责。这才是四十不惑的真正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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