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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余杂识-明-陆树声
2016-03-02 | 阅:  转:  |  分享 
  


耄馀杂识(明)陆树声撰



●序



余性资寡僻,例简应缘,居尝燕闲,颇亲纪籍。今迫衰暮,两目昏眊,艰于披阅,第平生所接交知谈议,及紬绎旧闻,一知半解,注之臆想,提撕仅存。每旦栉沐之余,南荣就明,笔砚粗设,间录一二,以备遗忘。会客有授余养生术者,谓宜屏绝思虑,一意收摄,以惜馀阴。儿章在侍,藏去笔砚,故所录止此。然以余心思所寄,不忍弃去,为刻存之。顾耄余荒斐,语多芜杂,即异日覆瓿,非所计也。

万历庚寅冬孟八十二翁五茸逸老陆树声识



大易不言有无,释氏言不有不无。又曰:“不无不可谓之有,不有不可谓之无。”老氏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灵枢经》曰:“能入无为而应有为,能用有为而返无为。”苏栾城解老曰:“入于众有而常无,体其至无而常有。”语意皆同,然有无对待。总之,惟不言有无。言有无,似涉拟议矣。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生则自无而有也。故释之者曰:“阳非至此而后有,阴非至此而后有。”盍亦曰动而为阳,静而为阴者之免于分疏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矣。”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则有无俱泯,神则无事于言矣。”故曰大易不言有无。



至言妙理,一言足矣,而上达者不假言传,故圣欲无言。孔门弟子,若颜子悟教于无违,曾子传道于一唯,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少林传心,各有所得。而慧可以无言得髓,三十二菩萨各言不二法门,而文殊离言说问答,净名默然。老氏则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盖实际理地,不假言诠,三教虽殊,其传心之致则一也。



离为火离,二阳在外,一阴在内,凡爻二画者谓之阴,故曰离中虚。坎为水坎,二阴在外,一阳在内,凡爻一画者谓之阳,故曰坎中满。火无体附丽,而见离者丽也;火以用行故外光,水有形就下,而流坎者陷也。水以体行故内照。



金生水,水乃金之子,金得水而滋。故曰子令母润,子水位也;子谐音而为孳,孳者生也。木生火,火乃木之子,木遇火而焚。故曰子害母形,午火位,午从心为忤,忤者逆也。凡相生者之谓顺,不顺者之谓逆。



坤之六三曰无成有终。坤阴也,臣道也,妇道也,臣不敢居成功,妇不敢专家秉,故文言曰不敢成也。天施而地生,乾资大始而坤作成物,其成者不自成也,故曰无成而代有终。



天地之道浸,故寒之极也,不继之以暑,而继之以温;暑之极也,不继之以寒,而继之以凉。四月为夏,其卦乾为纯阳,阳生暑,而月令之交大暑在六月。十月为冬,其卦坤为纯阴,阴生寒,而月令之交大寒在十二月。寒暑之气,以渐而进也。



阴阳二气,氤氲交互则能为云作雨,或阴气少而阳多,或阴气多而阳少,皆不能为雨。小畜之五阳一阴,阴气少也;小过之四阴二阳,阳气少也,故皆不雨。



望夕之月,月受阳光,光正满,故望夕之阳,潮至子时而满,子为阳之生气也;晦夕之月,月还阴魄,魄正满,故晦夕之阴,潮至午而满,午为阴之生气也。



东方日出之地主生,故老氏言长生而访神仙者于东海东木位。木阳也,故老氏之教,还真阳;西方日入之地主灭,故释氏言寂灭而修净土者皈西方,西金位,金阴也,故释氏之教,证真空。



阴阳各当其位,刚柔贵得其中。乾六爻皆阳,阳亢而过上九。曰其血玄黄,曰血者阴也,阳极疑阴也;需之上六,曰位不当也。卦五爻皆阳,阴处阳上故不当。曰需于血,血者阴也,阴为阳逼也。



心为火,汉《五行传》以心属土,谓心星起于牵牛,牛属土,而岐黄《素问》以心肾属水火。心居上,肾居下,应南离北坎,心肾交为水火合。而言五行者,以金木水火土,配心肝脾肺肾,脾属土,脾为中气,土居中,脾主思。故曰冲虚神明之府,则以脾属土,心为火,其说又明矣。



易有以理言者,有以数言者,有以象言者。涣内卦为坎,外卦为巽。坎君子,一阳生于子;巽居己,六阳亢于已。自子至巳,卦体纯乾,阳已尽出,巳者已也,故谓之涣,涣者散也。节内卦为兑,外卦为坎,坎为水,兑为泽,泽者水所钟也。节之初爻,自坎初,六变而为九,六阴也。阴数耦,九阳也。阳数奇,阳实而阴虚,阳居初爻,故曰不出户庭。



星家卜命,以男子小运起于寅,女子小运起于申,论者谓寅木也,阳也;申金也,阴也。金能尅木,故阴能疲阳,此以浅论也。易一阳生于子,子左行三而为寅,寅震也。震为长男一阴生于午,午右行三而为申。申金也,申为坤地。木以阳而位乎东,金以阴而位乎西,阳左阴右之义也。



气为水母,气聚则水生,故山泽气生,则弥漫而为雨。日阳在地,则蒸濡而为露,人真阳在下。则融液而为华池之水。气阳而血阴,医家谓阳旺生阴血,亦此理也。



物有以形化者,有以气化者。牝牡胎卵,以形化者也;虫之化蝶也,以蠕动而化飞扬也;蜣蜋之化蝉也,以秽污而化为清也。皆气化也,气化而形随之判也。此物类中之小混辟也。



洪荒太古之初,混沌初分,文字未立,如外史所载天皇人皇,九头十二头,与牛首蛇身,殊形诡貌者,何所传述,曷从考证?故孔子叙书,则断自唐虞。



自开辟以来,至尧而风气浸开,人文浸著,故书称尧曰:“光被四表。”传者遂讹以十日并出。书言明四目,则传者讹为仓颉四目。尧作大章一夔足矣,则讹以夔为一足。其荒唐无稽,类若此。



洪荒判而混沌分,淳朴漓而大道隐学术散。由是纵横术数权谋功利之说兴,而征伐攻取,以智力相角,皆关乎时运。其流之所必至者,譬之四时代序,秋之不可为春,冬之不可为夏也,故曰与时推移。



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不过命之以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未尝以一言及子孙也。至商则曰有商孙子,周则曰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又曰本支百世。汤之伐桀,犹有惭德,恐来世以为口实。至武王伐纣,则柴望祭告安之,若以为常者。故曰世有升降,道有污隆。



尧让天下于许由,而许由不受,舜让天下于石户之农而逃之海。非以让天下为己高也,诚见夫君天下者之责之重也。夫茅茨土阶,卑宫菲食,其自奉若此。而一民饥犹己饥之,一民寒犹已寒之,其责任若此。是以一人劳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以一身萃天下之责,而不以位为乐也。故曰有天下而不与。



人知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尧为天下择君,以不得舜为己忧,得舜而天下治,是尧以舜与天下,非以天下与舜也。舜为天下择君,以不得禹为己忧,得禹而天下治,是舜以禹与天下,非以天下与禹也。故曰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士之席珍以待聘也,玉之韫椟以待价也,待则无事于求矣。世言卞和献玉,以和为知玉矣,然和非知玉者也。夫玉之贵于天下也,以所重也求售,非所以重玉也。故所重在玉,则割十五城以易之者玉也。以玉求售,则足再刖而不售者,亦玉也。是故士一也,逾垣闭门则士重,叩关投壁,失自重矣。故曰周之士也贵,秦之士也贱。



楚人失弓,楚人得之。辨者曰:“去其楚可也。”曰人得之,人失之矣。又曰去其人可也。然犹有得失两者在也。夫得不自得,自无而有者之谓得,是得未尝离失也。失不自失,自有而无者之谓失,是失未尝离得也。岂若冥有无齐得失,而一视者之两忘乎?



周公欲明农,召公欲告老,大臣处功名之盛,而不忘引退当如此。然终于不去者,以国事为重也。当其时周公为师,召公为保,位望相敌,而不以为逼。同于求去,而不以为嫌。称休美以留召公,而不以为私,所谓体国忘私者若此,视后世之以权位相逼肆倾挤,以专宠利者异矣。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盖以春秋所载礼乐征伐,大率皆天子之事。而说者遂以为孔子作《春秋》,擅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是以匹夫而僭天子爵赏刑罚之柄矣。夫臣无有作福作威,孔子尝述之书矣。而乃身自犯之乎?然则何以曰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凡《春秋》所记之盟会征伐,一出于私。而东周之命令政教,不行于天下,故入《春秋》。自隐公以来所记者,皆五伯之事,而天王失政矣。自襄昭以来所记者,皆大夫之事,而诸侯失政矣。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其诛乱臣贼子,大意若此,而求之于字句之间,以为笔削是借史氏之文,拟法吏之体,而出入人罪,失春秋之指矣。



泰伯三以天下让,夫之称其至德,论者遂以泰伯之让,让之于殷,犹文王以服事殷之义。至谓太王志欲剪商,泰伯不从,逃之荆蛮,为是说者,谓泰伯得矣。如太王何?且让之云者,推己所有以与人之谓。当太王时,天下固殷之有也,何让之有?或者以鲁颂实始剪商之一言,遂谓太王有志剪商,而不知此乃推本之言,盖以太王迁岐之后,能积德累仁,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犹书叙周家王业之兴,而曰至于太王肇基王迹,曰实始者,肇基之谓也。然则泰伯之于季历,所让者国耳。而曰以天下让者,盖自泰伯让国季历。及昌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其曰以天下让者,特推本言之迹未著也。故曰民无得而称焉。



季扎之辞国而不立,胡氏讥其辞国以生乱。论者谓扎之不立,扎之义也。吴之乱,扎之不幸也。且扎之来聘,在襄公之二十九年后。又二十七年,至昭公之二十五年,始有逊僚之事。后二年,至昭公之二十七年,僚始见弑于光,中间相去,盖三十年余。即使乱由扎生,法为可贬,夫子必因其既事而后贬,宁有先事而预贬者乎?



春秋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说者谓弑君者赵穿,盾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故归狱于盾。则是弑君者穿也,盾特失为卿之义耳。而以狱归之,是使为恶者藉免,失义者代受恶乎?而说者又谓初灵公欲杀赵盾,盾躇阶而走,穿盾族也,遂弑灵公。是则盾有幸弑之心与闻乎?故宜狱在盾矣。使盾之果主是弑也,而亡而越境返而讨贼,遂得免于狱乎?独吕氏以为盾实主弑,故亡不越境以待其变,反不讨贼以安其仇。此其为论,似得春秋诛恶之旨。



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其为论互相发,盖言行固当信果。然必于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如荀息许晋献公死夷卓而后卒死之,是言必信矣。子路闻孔悝之难而力赴,是行必果矣。殊不知许君以死其嗣君者,固托孤之节;而夷卓乃国之嬖孽,夷卓之不当君,则虽不死可也。食焉而不避其难者,固报主之义。然辄据国以拒父,辄之食不当食,则辄之难虽不赴可也。



先儒论卫蒯瞆与辄,谓瞆欲杀母以得罪于父,辄据国以拒瞆,皆无父之人,不可以有国。然瞆之欲杀南子以得罪灵公,诚为不孝,乃其志在掩中勾之丑。特不明于义耳!其志犹可哀也。若辄不奉灵公之命,而据国以拒瞆,复籍晋以求立,是利有其国,而不知有义。仇视天伦,无复人理,故春秋于瞆之入戚。虽书纳以难之,而称卫世子者,见其未绝于国也,而辄不可以同年语矣。



蔡老泉曰:“赏罚者天下之公,是非者一人之私。”余谓赏罚者一世之公,是非者万世之公。夫赏当其功,赏一人而天下知所劝,是与众共之也。罚当其罪,罚一人而天下知所惩,是与众弃之也。故曰一世之公,理之所是,一时以为非也。而后世定以为是,公是之不可夺也。理之所非,一时以为是也,而后世定以为非,公非之不可逃也。故曰万世之公。



司马迁作《史记》,上叙五帝三王以迄于汉,盖史主纪载,故推本所始。班固作《汉书》,一代之史也,而表古今人物何耶?然孔子叙周书而首载唐虞二典,固之书作于汉,故以汉名。其纪载则史也,独其中所载如桀纣一致也,而进桀一等,韦顾飞廉恶来同一党恶也,而相去二等,卫武公睿圣而与徐偃王同列。楚太子建出亡而与崔杼同科跻,子产、晏婴,拟之稷契,叙乐毅、王翦,同于方召,进商君于子皮之上,退申包胥于伍员之下,其于是非不无少谬,而以是讥史迁何也?



伍员为父复仇,鞭平王之尸,于父则孝矣,而以臣仇君不可也。夫员始事吴以仇楚,继败越以报吴,员于时盍一死以下报伍奢于地下?是死于父犹死楚也。孰与伏属镂之剑以死,是死吴也。即不死而为蠡之去可也。然蠡可去,员不可去,员去楚而归吴。今去吴而他适也,其孰与之?惟有死之道而已矣。



汉高祖斩丁公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以戒后世为人臣不忠者。”夫汉当逐鹿之后,天下甫定,而布以私怨亡匿,汉购求布千金,虑其怀疑反侧也。而与布相反者为丁公,故斩丁公以释布之疑。斩丁公者,所以安季布也。此雍齿先侯之意,子房之挟智用术,为高祖计者也。



蔡邕谓朱穆贞而孤有羔羊之节矣,而杨龟山讥其受梁冀之辟。然邕之事董卓,班固之事窦宪,荀彧之附曹操,岂皆急于用世,而忘其所入之途有邪正耶?杨雄曰:“屈身以伸道,身屈矣,道何由伸?”谓屈道以伸身可也。如子云之剧秦美新,为屈道乎?屈身乎?



汉制郡国举孝廉,仿古乡举里选之义,而间以伪应之者。如许武欲成二弟之名,三分其产而多取肥饶,及弟以克让选举矣,复大会宗人,推产二弟以自取名,是以孝廉为市矣。



医经论脾胃受伤有二曰:外伤五味,内伤七情。外伤五味,伤于有形者也。内伤七情,伤于无形者也。尝以是取譬当权者之行私亦有二:纳苞苴以彰宠赂者,伤于有形者也,其迹显,显者易见;任好恶以作威福者,伤于无形者也,其情隐,隐者难知。



好恶者人之同情也,而曰惟仁者能好恶人,又曰作好作恶,盖好恶一也,以其得好恶之公者谓之能,以其出一己之私者谓之作。史称诸葛亮能用度外人,又曰用人者惟恐近己之好恶,近且不可,而况任之以行私乎?



御史风闻言事,此必事在隐微,关系社稷,形状未著,恐发而难制。如苏子所谓其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其终以干戈,取之而不足。此类则可,若采听风闻,考按纠刺,冥搜隐慝,捕风失实,以此求过,谁堪其罪?故魏廷尉袁翻奏请,凡涉风闻者,悉不断理。虎狼之暴也,狐之媚也,皆能杀人。然虎狼之杀人也,人知避之,狐之媚以杀人也,人则不知。甚哉阴柔巧佞之能溺人,而为害巨也。



分宜相机肠满腹急则驾祸于人,观其挤贵溪于死地,其智计谲矣。卒之子陷大戮,籍录其产身不能庇一椽。故曰张机者陷于机,设险者死于险。



世宗朝,南给舍陈庆疏上,拟以南兵贰兼操江,其原设操江当革者。旨下,南京各堂上官会议。庆江西人,执政同乡。一时议者,揣摩皆谓当革。内一人主革者曰:前史操江当事,贼在仪真则避入镇江,贼近镇江,则避入苏常,操江何益轻重?时刑侍曾前溪抗言曰:“此史操江当事不称职,非操江不宜设也。”余深然其言。昔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所论仅逋欠,德宗鄙其言不当,自后诏罢正牙奏事,论者谓宏本言不当,黜之可也。正牙奏事,此唐武德以来旧章,因人而废不可也。与此正相类。



真西山曰:“抚民当宽,束吏当严。”史称刘宽以蒲鞭示辱,谓之宽矣。然使其无罪,则蒲鞭可以不施,若罪所当惩,而概以施之,是废法也。袁安不治赃吏,称长厚矣。如捃摭疑似,以入人赃罪固不可,若苞苴贪黩,而概以贷之,是纵奸也。



唐臣权万纪上书太宗,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太宗折其言黜,使还家。夫山泽所产,尚不欲取,而况横敛诸民乎?他日马周上疏,乃谓为国者蓄积固不可无,要须人有余力,然后收之。夫人有余力,则国有余力,所谓藏富于民者是也。从而收之,是欲竭民力而后已也可乎?晋崔豹谒郡将陈,陈语豹曰:“君去崔杼几世?”豹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陈恒伤于虐矣。”盍应之曰:“姓氏偶同,未闻陈氏皆陈恒之后也。”不亦言婉而意独至乎?陆机初入朝,卢志问曰:“陆逊、陆抗,于君远近?”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珏、彼先发者,既失之薄矣。而我以薄应之,是胥失矣。何以责人?”论者谓河桥之败,机、云之死,志有力焉,是可为小不忍者戒也。



魏沈介以舟行,遇风绝粮,从姚彪贷百斛盐以易粟。姚命覆盐于江中,曰:“明吾不惜,惜所与耳。”弗与已矣。而以恶言辱之,为不仁矣。晋王修龄贫乏,陶范以一船米遗之,却曰:“王修龄虽饥,当就谢仁祖索食,何须陶胡奴?”不受已矣,而以不屑诟之,为已甚矣。故凡处人己之间,遇事之可否,以理裁之则可,以气加之则不可。



江陵夺情起复,一时以守制论者,皆从贬斥。察其意,所固恋似不可一日释权位者。如令持服守制,亦不过三年耳。然不再三年,并其身不保矣。向所固恋者何在?昔唐李义山诗云:“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白日易流,红颜难驻,怙权位者,可深思矣。



世以成败论人,略其小善而阐幽发微者,尚于死中求活。如楚项王与汉分争,鸿门设宴,使用范增之言,则视沛公如几上肉耳。而不杀沛公,虽天命在汉,而论者谓鸿门一念之仁,足以贷垓下之死。唐明皇蛊惑艳妃,身致奔播,使当国忠之死,而祸水不除,则激三军为骑虎势矣。而割恩宠昵,虽始为色荒,论者谓马嵬驿一时之忍,足以解幸蜀之危。



周世宗时,郭玉为齐州防御使,值岁饥,捐俸钞以分施饥民,小民相率诣阙颂玉德政。夫以一人之俸钞济一州之饥民,日亦不给,所谓惠而不知为政者也。况施小惠以干声誉,市私恩以媒利达,或假以自济其私耳。不然亦非惠而不费为政之大体也。



蕲州刺史吕元膺当录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归省,元膺释械放归,如期而至。临淄令曹摅囚陷大辟者,新岁问知其有父母,放令归家,至期还狱。此与唐太宗纵囚来归,欧阳子所谓以君子之难能,责小人之尤者以必能,纵使信义可孚,然偶一为之,非常道也。



范质谓吸得三斗酽醋,方可作宰相,以有大臣之度也。然所谓大臣之度者,包容大受,毁誉不为之动,利害不怵其衷。好贤纳善,休休有容之谓,而大节不可夺也。故易称包荒用冯河,苟徒以依违取容,同流合污,则胡广冯道之谓矣。论者谓范质于世宗欠一死,即其大节,不以介于衷,若是者以为大度耶?



梅挚守昭州,昭为炎瘴地,著《瘴》说曰:“仕有五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晨昏酣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此五瘴者,有一于此,何地不染?岂特炎方能为疠哉!”



《老子》曰:“和光同尘。”《庄子》曰:“槁木死灰。”读者皆病其言。而不知老子所谓和者,和其光耳。而明为光之本,本者不和也。所谓同者,同其尘耳。而尘与根对,根者不同也。庄子所谓身非槁木而可使如槁木者,言物来而不受其触也;心非死灰,而可使如死灰者,言事至而不为之动也。如所谓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皆有为言之也。善读者不以词害意。



有谓巧不如拙,明不如晦,动不如静,此谓不善处巧处明与动者言之。然伤于偏也,盍亦曰处巧若拙,处明若晦,处动若静者之不失之偏乎?故张子韶曰:“三者,皆去一不字。”



陈实送张让父之丧,论者谓危行而言逊,屈身以伸道,党锢之祸,卒赖以多所全活。然凡若此类,必察其心术之隐,操行之素,果以正行权如实者则可。若其他假以给纳宦寺,逊言献佞以曲径求通,则元桢之于崔王叔文之党是矣。



唐钱徽于穆宗时典贡举,四川节度使段文昌以书属所善士于徽,及榜出不预,文昌私怨之,谮徽不公,徽坐贬。或谓徽当奏发其书,徽曰:“事苟无愧,得丧一致,奈何奏人私书?”武后时禁屠宰,右拾遗张德生子,私宰羊以燕僚属,杜肃怀一脔奏上,武后问德,德以实对。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预,卿召客亦须择人。”出肃奏示德。斯二者其所处不同若此。然君子于此度其事,苟不系国家利害者,宁以长厚自处。



五代时,何敬容为吏部郎中,朝士趋之者辐辏,退而有骄色。父虞其溢也,戒之曰:“此其来者,是敬吏部郎中,非敬何敬容也?”使处势隆赫者而皆知此,则当其在势而不为之加,及势去而不为之损,隆替异时,处之则一,如山谷所谓以我之常行于物变之中者,正此谓也。



富郑公为枢密使,值英宗即位,颁赐大臣,已拜受,又例外特赐,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曰:“此出上例外之赐。”公曰:“大臣例外受赐,万一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辞不受。庆历中,近侍有犯法罪不至死者,执政以情重,请论死。范文正公退语同列曰:“诸公劝人主法外杀一近臣,恐将来手滑。”大臣之以道格君,必防其渐若此。



宋臣有荐用先朝之臣于嗣君,而称其贤者。嗣君曰:“先帝亦知其人否?”曰:“知之。”曰:“既知矣,何不用?”曰:“先帝留此以待陛下耳。”斯言也,一以彰先帝启佑之公,一以成嗣君继述之美。与夫改张先王之成宪以为更化,废弃先朝之旧人以树已私者异矣。



嘉靖壬寅,余以庶吉士请告还,会唐荆川于京口,连舟至丹阳,谒陈少阳祠,入门见汪黄二像,踝膝庭下。荆川指谓余曰:“宰相之不足恃如此。”拜后,出视祠额,题宋赠秘阁修撰。余曰:“一秘阁修撰,何加于陈少阳?盖亦书宋太学生,使人兴感。”荆川曰:“君言固当,如没高宗悔过之善何?”是日访陈氏子孙,出高宗悔过诏书内云:“朕九年于兹,一食三叹,使万世而下,知朕为不仁不智之主。”诏旨谆切若此。



礼施于父之执友则纳拜,然必施与受者相安则可。昔吕申公二子,谒欧阳公于颖上,入见公纳拜,出则二子相叹,以为前辈不可及。然必拜者为吕希哲,受者为欧阳公,则彼此相安。不然则拜者为佞贵,受者为挟长。如马援受梁松之拜,则又以取祸矣。故曰礼顺人情。



宋高宗一日谓赵葵曰:“外论惟卿不附秦桧。”赵曰:“臣不能效古人抗折权奸,但不欲与之雷同耳。然所以事宰相之礼,亦不敢废。”又曰:“受陛下爵禄而奔走权门,臣非惟不敢,亦且不忍。”彼受爵公朝,谢恩私室者,其视君父为何如?



威福人主之柄,《书》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无有作福作威,夫威福自专者之谓权。五代时,一人拜相,问所以尽为相者之道何如?对者曰:“愿相公无权。”彼窃君上之宠以掠美市恩,假朝廷之法以快意行私者,概之无君之律则一也。



元祐之政,君子去小人也。绍圣之祸,小人攻君子也。然君子之去小人。每务宽厚,而责人不太深。小人之攻君子,则逞其私忿,而不遗余力。论者谓元祐之去小人,除恶不尽将贻后患,卒致绍圣之祸。绍圣之攻君子,窜逐禁锢,善类一空,卒启金狄之难。故曰:“绍圣之祸,吕、范纵之也。金狄之难,章、蔡召之也。”



山川草木,真境现前,触目无限,而好事者务饰假以拟真。如山水图画,人物草木,仿佛形似于缣素间者,谓之逼真。不惜重购,藏之十袭。苏栾城有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乎?老坡深然其言。



法书名迹,天所固靳,而巧偷豪夺者,欲以智力守护之,未有能久存者。唐太宗爱重钟、王书迹,贮以玉匣石函,秘藏昭陵,终为温韬所发。王涯相以权力官爵,钩致法书名画,凿垣以纳之。及甘露祸作,为人剔取奁轴金玉而弃之。夫二人者,以君相之权,力尚不能保,而世之笃好者,欲保长有以遗子孙惑矣。尝考之三代鼎彝,其款识曰:“子子孙孙永保用。”不知今流传于世者,果皆其子孙耶?假令子孙各保其所有,又岂有一物流行于世哉?



谢太傅雅意江海,王右军愿游蜀都,登汶岭峨眉,皆以不遂其志为恨。夫山川名胜,处无竞之地,造物者何尝限人?然犹难果若此,乃若功名禄位,处众惊之中,立必争之地,而好进者,务血指汗颜图之,以求必得。纵使得之,中间亦多臲兀,况求之而未必得者乎?



荆公行新法,所遣使皆新进迎合,见事风生。温公以书贻之曰:“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盖指吕惠卿也,而荆公不悟。我朝何椒邱之论荆公也,谓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荆公以同己者为贤,异己者为不肖,是失用人之公矣。任用吕惠卿而不悟其反覆,是失知人之明矣。以是责荆公,荆公当无辞矣。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其效,然当患难仓卒之际,终赖其用。如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奔溃,而抗节不挠者,止一颜真卿。明皇初不识其人,则所谓名节者,亦未尝不自恬退中得来也。故奖恬退者,乃所以励名节。



赵忠定汝愚,当孝宗晏驾,光宗有疾,欲传白太后禅位嘉王,不得已而用韩侂胃,亦知其为小人矣。然不能制之于始,禁防其渐,卒致身遭窜死,忠贤屏逐,国祚渐移,有识者为之痛惜。在易大畜之六四,曰童牛之牿,释者谓止于未角之时,夬之五阳一阴,以五君子去一小人而系之曰刚决柔也。故君子之于小人,其制之也宜豫,以消其未萌之奸。其去之也宜决,以绝其养成之祸。如王沂公之于仁宗初立,而雷允恭先去;韩魏公之于英宗初立,而任守中远窜。得思患预防,先发制人之义矣。



世当危乱,而后著忠臣烈士之名,岁寒霜雪,而后知贞松劲柏之操。如岳武穆之死于秦桧,陈少阳之死于汪黄,赵忠定之死于韩侂胃。三人者,虽蒙一时之难,而因以成后世之名。论者谓斯人一时之不幸,乃千百世之幸。然使世无秦桧,何以显岳武穆?世无汪黄,何以显陈少阳?世无韩侂胃,何以显赵忠定?虽斯人之幸,又斯世之不幸也。



宋之岁币疲中国以事外夷,苟目前而忽后患,所谓以梁肉养痈而任其自溃,以积薪厝火而幸其未燃,失制御夷狄,安内攘外之道矣。



元文宗时,其臣有得罪先朝而被戮者,至其子谋复父官爵,文宗欲许之,时臣下有谏沮之者曰:“今欲复其官爵,必先明其无罪。是先帝不合诛之,将置先帝于何地?是陛下之视先帝,反不若罪人之有子矣。”文宗闻其言,动容而止。



许衡吴澄之仕元,丘琼山讥其非矣。论者又谓许北产元域中,澄南产宋遗黎也,二者若有间焉,不知二贤之不幸,生非其时,而当仕与不仕,非所论于地也。如以为身任斯道之责,出而行道为斯世斯民计,则当度其时之可为,与其身之足以有为,必也能用夏变夷则可,不然则隐居不仕,著书明道以淑其徒,使斯道之传不泯可也。若刘因者则无议矣。



耄馀杂识



附錄:



平泉題跋二卷(兩淮鹽政採進本)



明陸樹聲撰樹聲字與吉平泉其别號也南直隸華亭人嘉靖辛丑進士官至禮部尚書事迹具明史本傳此編皆其題跋書畫之文萬厯庚寅其門人黃■〈禾來〉包林芳等刖輯刋行後附以雜著四則(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十四·子部二十四·藝術類存目)



茶寮記一卷(内府藏本)



明陸樹聲撰樹聲有平泉題跋已著錄樹聲初入翰林與嚴嵩不合罷歸後張居正柄國欲招致之亦不肯就此編卽其家居之時與終南山僧明亮同試天池茶而作分人品品泉烹點嘗茶茶候茶侣茶勲七則均寥寥數言姑以寄意而已不足以資考核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十六·子部二十六·譜錄類存目)



汲古叢語一卷(兩江總督採進本)



明陸樹聲撰樹聲有平泉題跋巳著錄是書論陰陽五行之理多以周易爲言然皆叅以術數之說與老莊之旨非易之精義也巳彚入陸學士雜著中此本乃陳繼儒摘入廣祕笈者明史藝文志載樹聲所著小說無是書之目或偶遺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四·子部三十四·雜家類存目一)



病榻寤言一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明陸樹聲撰自序謂卧病初起捉筆疾書名寤言者以其得於寤寐也中多養生家言至於緩步當車晚食當肉語出戰國策而以爲史記則明人讀書不求源本之故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四·子部三十四·雜家類存目一)



耄餘雜識一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明陸樹聲撰其書成於萬厯甲寅雜抒所見頗有足以警世厲俗者而多雜二氏之學不爲純粹葢著是書時樹聲年巳八十二喜與方外遊故其言如此至若論許衡吳澄不當仕元一條全本邱濬之語則偏謬尤甚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四·子部三十四·雜家類存目一)



長水日抄一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明陸樹聲撰樹聲有平泉題跋已著錄此書前有自序稱自請謝歸年衰病積追憶見聞偶與心會輒一操翰汗漫成帙葢其歸田後隨筆劄記之本也前數條多論易義間及於春秋四書後則皆尙論古人之言行其說經間渉穿鑿如解周禮參之以九藏之動句爲以三指按寸闗尺三脈不免失之好竒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七·子部三十七·雜家類存目四)



陸學士雜著十一卷(浙江巡撫採進本)



明陸樹聲撰樹聲有平泉題跋已著錄是編皆其所著雜說曰汲古叢語一卷曰適圜雜著一卷曰陸學士題跋二卷曰耄餘雜識一卷曰禪林餘藻一卷曰陸氏家訓一卷曰善俗禆議一卷曰病榻寤言一卷曰淸暑筆談一卷曰長水日抄一卷其中亦有别本單行者此則其門人子弟所合刊成帙者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三十四·子部四十四·雜家類存目十一)



陸文定公書(無卷數江蘇巡撫採進本)



明陸樹聲撰是集首列適園雜著次淸暑筆談次善俗裨議次鄉會公約次題跋皆其罷官家居時所作較陸學士雜著所刊少五種而多鄉會公約一種葢其刻在雜著前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三十四·子部四十四·雜家類存目十一)



陸樹聲汲古叢語一卷(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明史卷九十八)

陸樹聲清暑筆談一卷長水日鈔一卷耄餘雜識一卷(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明史卷九十八)

陸樹聲禪林餘藻一卷(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明史卷九十八)

陸樹聲詩文集二十六卷(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明史卷九十九)



陸樹聲茶寮記一卷(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九)

陸樹聲汲古叢語一卷(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十一)

陸樹聲汲古叢語□卷又清暑筆談一卷又長水日抄一卷又老餘襍識一卷又病榻寤言一卷(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十二)

陸樹聲禪林餘藻一卷(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十六)

陸樹聲陸文定公集【字與言華亭人】(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二十三)



陸樹聲字與吉華亭人嘉靖辛丑進士第一選庶吉士厯遷禮部尚書予告歸卒年九十七諡文定樹聲性恬黙而嚴重有骨氣張居正當國欲引以為重樹聲介然不屑也嘗陳四方災異又論時政十事語甚切報聞而已通籍六十四年先後多請告家居官於兩都不及一紀海内皆仰其清徳子彦章字伯達萬厯己丑進士授行人以父老在職二年即乞終養給半俸異數也後厯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工詩文善書法(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江南通志卷一百四十一)



尚書陸樹聲

陸樹聲字與吉直隸華亭人嘉靖庚子魁于郷明年辛丑舉會試第一廷對二甲第四選翰林院庶吉士壬寅歸省三載始北上授編脩庚戌廷試充掌卷官壬子丁父憂服闋乆之不出丁巳即家拜南京國子監司業一就職即請告歸辛酉起左春坊左諭徳掌留院篆旋召還坊不赴乙丑進太常寺卿管南京國子監祭酒事立教務持大體畧去煩苛先本實而後藝文其年秋進吏部右侍郎引疾不就穆廟即位特旨起原官又屢疏辭己巳再起原官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教習庶吉士赴召抵淮復請告返壬申即家拜禮部尚書兼學士疏辭不允時神廟初嗣位以碩徳清莭首膺簡召中外相賀遂以是冬詣闕蒞部率正僚屬引經誼以裁典禮操持凛凜無敢干以私北酋邀増嵗幣樞臣将許之樹聲以職力争不可樞臣竟不能奪時江陵當國樹聲以先進執禮不少屈尋抗疏乞歸温旨勉留遣中使問賚及門請去益决疏五上乃得賜告乗傳歸瀕行疏陳十事皆關大計而辨宫府抑戚倖斥貂璫尤觸時忌江陵敗臺諫奉詔舉海内耆徳三十七人以之為首自是薦剡無虚嵗而髙卧彌堅終無世念戊子年八十詔撫按官奉彩幣羊酒及門存問已復加太子少保嵗給廪米輿夫戊戌年九十壬寅皇太子立凢兩遣官存問大臣三奉恩詔亦故事所未覩也尋卒享年九十有七訃聞上震悼立詔所司治塟賜祭贈太子太保諡文定樹聲為人脩長峭岸氣骨稜稜神襟遒朗舉止端凝終日燕居衣冠危坐不見跛倚之容持正深堅議論皆有根柢無少唯阿而寛容樂善常依長者不忍有所刻核登科六十餘年而家居者十之七始終一節士論髙之(四庫全書·史部·職官類·官制之屬·禮部志稿卷五十四)



陸樹聲

陸樹聲字與吉號平泉華亭人嘉靖己丑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隆慶中為禮部尚書稱病乞歸【馮元成集】

樹聲曰余晩年知慕八法然衰老指腕多强復懶放不能抑首臨池每屈意摹倣拙態故在【清暑筆談】

陸平泉龍潭閣札行書陸尚書海棠花帖行書【式古堂書畫彚考】(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書畫之屬·六藝之一錄卷三百六十九)



陸樹聲【一首】

樹聲字與吉松江華亭人嘉靖辛丑會試第一改庻吉士授編修累官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諡文定有集

【静志居詩話平泉在史館相嵩夀日同館皆更緋衣入賀公獨青袍立嵩目懾之不為意也其後定陵踐位即家拜禮部尚書江陵将援之入間授以意佯為不覺竟託疾歸江陵大愠比歸遂不復出天下髙之卒時年九十有八與魏文靖同洵人瑞也】

白鷺洲

白鷺洲邊建業城幾經攀折栁條生行人莫漫輕離别聽唱陽闗第四聲(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明詩綜卷四十八)



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平泉諡文定陸公傳(明)鄒元標撰



(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願學集卷六下)



夫宇宙信寥廓矣然必有棟世之儒出則正已處則繕性迺足以照八紘憲萬■〈礻冀〉此其人洗心藏密不事莊嚴渾渾噩噩與天游衍天命之為人國蓍蔡者是純徳之守也我明則有蘭溪文懿章公懋吉安文莊羅公欽順新建文潔鄧公以讚鄧公前輩有雲間陸公四公享年陸公近百章羅二公八袠鄧公幾六旬皆以文魁天下官詞林名絓朝請身寄丘壑清風灑灑如鳯凰翔千仞不可羈縶同出一轍學術章羅步武濂洛陸鄧二公旁通宗趣非膚儒能億度元標生也晚辱鄧公莫逆鄧公往常欲得當走雲間跪納公履問道每逢人起居公道公屢沐恩存問走馬郊迎鶴髪朱顔端笏馬上仙仙乎色澤神王私喜公百嵗未艾迺近有傳公仙逝者翹首南天不啻太山之頹而又恨束芻無從也公子大行君以傳見委夫元某擯棄於時如隔世陳人大行君索之枯槁沉冥中其亦以公生平未嘗以名位為念元某遂忘其謭陋真所謂識其小者若志公之大有國史在公名樹聲字與吉别號平泉松江華亭人也曾祖庭訓祖蘭父鵠號志梅俱以公貴贈尚書陸故三吳著姓以父志梅公鞠外母林遂冒林姓公洎兄弟中丞鼎貴始復陸世有隱徳以孝弟力田聞當公初生母沈夫人夢日投懐寤而生公方彌月外母抱而墜地血涔涔被額急以灰并裂尺縑覆之衆甚危謂不者且眯目迺數日灰去眸子烱然射人又能行渡危橋墮水中若有掖者得免其異如此長而時手一經為業家諸力作者惡而奪其經命從耕公亦黽勉從耕為蘆刺其足内自傷而猶私誦讀不輟族子偶過以課業示公公方偕衆播立從播所搆一目示族子族子驚而走頌志梅公曰吾家千里駒公奈何不自愛惜急宜縱之學志梅公猶難之會輸賦入城携公守舍鄰有王塾師者宿儒也公聞其講而恱之請於志梅公就學志梅公携之塾所著田間衣見諸學子覩其狀竊跳笑之公不為意志梅公請王師立試之文成王大驚而語志梅公曰吾徒寧有若兒吾亦寧能長北面若兒公幸自廣自是毎出試輒屈其曹偶為郡邑督學使者首拔登庚子應天鄉試第五明年會試第一人制策奉御批第四抑置二甲第四選入讀中秘書當公計偕時松守王公夢入帝廷廷下羅而拜者種種口稱公名曰善人善人守覺而異之召公李夫人父文學君詰公素李君以不苟對已報至公魁宇内守曰夫夫也幽贊神明世間行亡論矣公為吉士之明年念志梅公心動疏歸省又三年入京故事無它授者公見分宜無加禮謁分宜子又倨鄉衮謂公必求一言為道地者公復不言與講敵禮而紛紛遂欲議公它授者矣張公文毅故庚子南畿舉主夙器公宣言曰陸生戇與其臺省令之戇也不若令之拜部郎無所容其戇也文毅意實不平聞者憚其戇又以公議不合始授公編修公為編修惟鍵闗孤立一意謝絶諸賓客一日偕詞林入夀分宜衆服吉公獨青衆問故公曰不知分宜目屬之又分宜宅盆菊繽紛衆以事至爭相呈身取色笑公從後擠諸人曰無壓倒陶彭澤聞者解頥里有館師初入館受分宜酒跪而飲者公怒髮上指語喃喃不休文端髙公目曰乃公性發耶肘而拉公出是時詞臣多攻青詞為職業公謝不為閣臣間持一以屬公公曰方治家報在又掌廷試巻分宜業有它屬矣公故亂其巻分宜無所得止一日文端髙公曰京察迫矣吾儕與諸羣小落落將不利公曰彼如何辭文端曰浮躁得無似之公大笑然分宜雖不悦亦終不能有加於公同館有為冡宰不禮者羣訴分宜所分宜曰公等如林維吉閉户寡交彼横逆者何施公是時偉望鬱起而吳門安節袁公為給事有方名疏公靜正為詞臣冠冕人以安節為定評公方乞省聞志梅公艱歸六年起補南國子監司業未幾請歸闢適園若將老焉辛酉晉左春坊諭徳署南翰林院篆復改北侍讀不赴乙丑起太常卿掌祭酒事公貞教樹軌惟畧去繁瑣所著汲古叢語及諸訓條先定志歸於慎微國學奉以為功令猶好奬借愛惜人才有生鬩牆兄具單詞公麾之兄請之力公曰吾不忍覩爾手足之交相劘也遲之兄弟各悔銘公徳不忘故丞華亭子肄業國學公獨垂青曰以其父廉吏故説者謂公取善詳而惇故周凡人厲夏楚張欬頥不能感人十一公感動人多於精神盼睞中今國學稱述不置戊午晉吏部右侍郎以病請越三年起原職并教習庶吉士者再又兩疏辭時新鄭捖機務遇不如意事輙三嘆曰平泉鴻飛軒舉吾甚愧之而内江趙文肅猶心嚮公以為得公老成人左足入朝上亦為感動壬申推公内閣者一今上御極特簡耆碩晉公禮部尚書疏辭不允公始勉赴然公回首去國時二十年矣陛見畢江陵首謁六卿於江陵多改容事之公亦以先輩自處席必端言必盡江陵滋不悦而所署部務絶諸請託會建和議增嵗幣事屬儀部公曰人欲無窮國財有限以有限填無窮涯壑恐不繼今識者偉之禮闈届期公詗知江陵欲私其子而以公能塞羣望者勃然欲歸時有進語于公者曰今非昔相公幸稍逶迤禮闈柄軸在曉夕間且江陵意固屬公同事公心惡其人怒而曰迺翁二十年出山為門墻鈞軸地耶行矣吾家鱸蓴無恙遂浩然請歸五疏温旨聼公歸公條列十事曰辨宮府抑戚倖斥貂璫皆觸時忌江陵得之心動曰誰令乃公為此者擬泛旨報公無大臣禮不獨徳望如公已也傾國人覩公歸不無失望江陵走而别公公卧床拱而别江陵以問公繼者公舉陽羨萬公閩林公對林即公丁未禮闈所舉士者江陵竟用萬公歸卧雲間者三十餘年真若潞公司馬居里尉薦者無虚嵗倚公為重知公不以剡疏重矣三十年間始而有弟中丞公樹徳請歸侍旣而子大行君彦章請終養上嘉其孝特與常俸士人髙而榮之又從子司功君請南侍芳晨良夕公舁籃輿出逰先之日天雨公至必開霽説者謂公不但得人又得天公坐輿間丰神矯矯咸作天際真人想奉特恩加少保夫米又賜存問者三早年艱嗣以族弟子愷為子更名彦璵晩而得大行君仁孝端亮目覩孫曾詵詵備極人世福祖而公退然穆然時寓招提時棲名園冥心木榻類苦行頭陀一號無諍居士一號長水漁隱一號適園主人一號九峯山人一號大歇生所著有汲古叢語適園雜著禪林餘藻清暑筆譚陸學士題跋耄餘雜職長水日抄病榻寤言善俗毗議公約陸氏家訓公最精於易而又熟究諸儒先語畧凡隂陽消長卦爻吉凶必窮至極與皇極經世相表裏汲古叢語曰潛不必在下亦有上位當潛勿用者亢不必在上亦有下位當亢有悔者六爻虚位位虚而理實擬而用之存乎其人此羲孔精藴論二氏禪曰絶學玄曰絶聖此為已學既聖者向建立處掃除名相非謂未嘗學未嘗至聖也而可言絶學絶聖儒者曰為道日損使未嘗學也何所絶哉真抉二氏秘藏間論良知曰陽明感學程朱者支離故直指本體而言學者詳於講良知而於致處則畧坐入虚譚名理界中如禪家以無言遣言正欲掃除前人窠臼後來人復從公無言中作窠臼足為王學忠臣公素無恙偶示疾遂長逝先之日所署後事字畫遒勁大行開視之始知公死生去來真自由者啓手足時頭尚熱遍體柔和作黄金色里人望巨星從田間及屋角墜者二至人之生與終豈偶然者論曰陸公棄軒冕如遺土也世髙其節處林臯翛然也世羨其達不知公身依日月寧忍以髙為名而興寄丘園穆穆熈熈葢兩有事焉當嘉靖及今上初政時寧公得志日乎公黙感者良深而林居退然若谷所造者淵矣淵明田園飲酒詩曰悽悽失羣鳥日暮猶獨飛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世皆以淵明閒淡絶物散誕自居公謂其正雅操堅持苦心獨復處嗚呼公苦心獨復誰則知之鄒子謂公道淵明者正自道也夫

書平泉陸公傳後

余反覆陸公行紀而知公品格自少定矣公為諸生食貧邑令朱公愛而周之不受傳經里中里中兒不竟學者却其贄又不受夫窘迫中一介必嚴奈何利達時三公能易語云觀人於微窮視其所不取於公益信譚者曰厚徳淳衷使公為相當何如予曰公語云為宰相者先徳量次器識次材能宰相而斷斷休休用才皆其才也斯言也公於相何有顧公之屢仕屢退者憤世心切不欲枉尺直尋耳雖然孟軻氏歴聘列國以達尊自處其言曰輔世長民莫如徳輔者如車之兩輪長者如物之條達翼世長養之義非必都三事履鈞衡之謂也徳在廟廊廟廊為政徳在山林山林為政不論窮達人皆有事焉公都四海無瑕之譽者六十五年四海人聞公名凌競者飲氷懦弱者霆奮公之翼世長養海宇乆惡在其相不相也乾之九二見龍在田曰天下文明釋者曰雖不在上位天下已被其化人臣之或見或隱者似之漸之上九曰鴻漸於逵羽可為儀釋者曰逵雲路也鴻於磐於干漸進於此而雲飛也人臣進退髙潔不累于位為士君子矜式者似之此二爻惟公以之太守蔡公謂公常有云陽窮於巳公以巳年生巳年終似若為今日劵契予竊謂已屬離離文明之象又屬巽巽屬東東陽氣萌生鴻之來也始於春公之年有窮也天下被公文明羽儀之化不可窮也吾吉故祀諸名賢諸後進有及文莊文恭二公學者予告之曰君且亡論二公學回首豫章昔時廣信貴溪分宜何等時豫章人從紅紫中爭妍二先生向一丘一壑自怡念及此不容不令人搏顙下拜聞者各惕然公當同里得政時亡論海内不得一面公聲響俱幽如神龍藏之九淵善乎乾之九二以見龍在田為君徳葢徳而能為天下萬世師者即君也葢言宰也又曰羽可為儀不可亂也非不可亂也不能亂也幷附於末竟仰止無窮之思



陸文定公特祠記(明)顧憲成撰



(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涇臯藏稿卷十)



有客問於余曰陸文定公何如人也余曰是海内所共傳平泉先生者耶先生業已自拈出矣何俟贊一辭客曰何曰余有味乎先生之所謂平也孔子不云乎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禄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何以不可能中而繫諸庸言平也平無竒非可以意見播弄也平無辟非可以意念把持也平無險非可以意氣馳騁也故曰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知愚賢不肖之相去逺矣引而納諸中庸知者亦愚賢者亦不肖一切伎倆都無用處所以不可能也先生其幾之矣先生少從家人受農帶經而鋤已請於其尊人志梅公乃得竟業業成舉南宫第一人選讀中秘書顧恥以文藻自雄退而潛精性命日切磨於諸名賢長者間其學原本六經不好章句時有會心處拈片紙灑筆題之往往出人意表旁通二氏用以解脱塵莽淘洗渣滓不為溺亦不為諱也而曰吾於般若有縁乆之所養日益充所造日益粹湛湛穆穆渾然天成其於規矩繩墨尺寸惟謹而未嘗故為莊嚴以示異其於日用事物儻然而來儻然而往了無揀擇而未嘗漫為遷就以示同不争之矜不黨之羣先生有焉且子不見之乎達如徐文貞其於天下賢人君子無所不推挽而獨不能以溷先生也奸如嚴分宜悍如張江陵其於天下賢人君子無所不摧剥而獨不能以加先生也何者先生固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疎也有味乎先生之所謂平也客曰先生始為諸生邑令朱公亷其貧周之不受則諷使居間先生若為不喻也者而去之及以庶吉士補官張文毅忽問謁内閣有贄乎先生謝無有公曰此故事我假若二幣往可也先生逡巡持歸明日竟不用復持還凡皆細事耳何必硜硜乃爾將無近於固曰吾聞之也事有大小道無大小如其道千駟萬鍾安焉非其道一介不以取諸人一介不以與諸人兹固也正所謂平也曰先生登第六十五年屢歸屢起屢起屢歸後先守官不及一紀餘日皆為山林所有依稀是接輿荷蕢間人矣將無近於偏曰吾聞之也進者人情之所易須受之以難退者人情之所難須受之以易然後兩得恰當焉故曰三讓而進一辭而退兹偏也正所謂平也客曰先生晩而赴宗伯之召慨然有開濟之懐旋以時事不合謝病歸可謂見幾而作矣瀕行復疏陳十事而所列辨宫府抑戚倖斥貂璫大觸時忌類少年英鋭之為將無近於激曰吾聞之也大臣上與宗廟社稷為一體不以去就二心下與四海九州為一體不以行藏改慮韓范富歐率由兹軌誠其中有不能自己者耳兹激也正所謂平也若乃摸稜而已耳調停而已耳同流合汚求免非刺而已耳是世俗之所謂平非先生之所謂平也故曰有似是而非有似非而是兩者之分毫釐千里不可不察也客曰然則先生可以相矣曰可哉先生亦嘗言之矣宰相元氣也臺諫藥石也調和燮理輔元氣也貴其平繩愆弼違備藥石也貴其明至范質謂吸得三斗釅醋方可作宰相則又力破其似是之非而惜質欠世宗一死由此觀之於相乎何有巳又語客曰相有待於先生先生無待於相也吾見其生也人皆仰之其逝也人皆悼之作範當年流風來世將令薄夫敦頑夫亷鄙夫寛懦夫立先生一叚精神未嘗一日不黙行乎天壤之間也盛徳大業斯其在矣相與否曷論焉會其鄉人聚族而謀為特祠俎豆先生先生之子大行君伯達屬予為記予於先生當在私淑弟子之列自愧淺陋不足以窺先生而獨有味乎平之一言以為如先生可謂幾於中庸矣因述所嘗論次為復異日者尚當采九龍之芝侑以二泉躬薦先生祠下而就正焉先生其許之哉



陸文定

華亭陸文定公年九十時以衲衣一襲付慧日院手書偈于衲表云解組歸來萬事捐盡將身世付安禪披來戒衲渾無事不向歌姬為乞縁又自題其像畱寺作供云豈有文章置集賢也無勲業到凌烟只應畫作老居士畱與香山結浄縁(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徐氏筆精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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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