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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清-戴震
2016-03-14 | 阅:  转:  |  分享 
  
绪言清戴震



《緒言》戴震



01問:道之名義。

曰:古人稱名,道也,行也,路也,三名而一實,惟路字屬途路。《詩》三百篇多以行字當道字。大致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人倫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故《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謂道」,此言人道也。



02問:《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程子云:「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後儒言道,多得之此。朱子云:「陰陽,氣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陰一陽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名也。」朱子此言,以道之稱惟理足以當之。今但曰「氣化流行,生生不息」非程朱所目為形而下者歟?

曰:氣化之於品物,則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謂,非氣化之謂。易又有之:「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直舉陰陽,不辦所以陰陽而始可當道之稱,豈聖人立言皆辭不備哉?一陰一陽,流行不已,夫是之謂道而已。古人言辭,「之謂」「謂之」有異:凡曰「之謂」,以上所稱解下,如《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為性、道、教言之,若曰性也者天命之謂也,道也者率性之謂也,教也者修道之謂也;《易》「一陰一陽之謂道」,則為天道言之,若曰道也者一陰一陽之謂也。凡曰「謂之」者,以下所稱解上,如《中庸》「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此非為性、教言之,以性、教區別「自誠明」「自明誠」二者耳。《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亦非為道器言之,以道器區別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謂已成形質,形而上猶曰形以前,形而下猶曰形以後。(詩:「下武維周。」鄭箋云:「下,猶後也。」)陰陽之未成形質,是謂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變,道言乎體物而不可遺。不徒陰陽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質可見,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氣,人物之所稟受,則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陰一陽」《洪範》言「初一曰五行」《中庸》言「鬼神之為德」舉陰陽即賅五行,賅鬼神;舉五行則亦賅陰陽,賅鬼神;而鬼神之「體物而不可遺」,即物之不離陰陽五行以成形質也。人物溯而上之,至是止矣。《六經》、孔、孟之書,不聞理氣之分,而宋儒創言之,又以道屬之理,實失道之名義也。



03問:宋儒論陰陽,必推本「太極」,云「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朱子云:「太極生陰陽,理生氣也。陰陽既生,則太極在其中,理復在氣之內也。又云:「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器也。」雖「形」字借以指「氣」,似有未協,「而上」「而下」及「之謂」「謂之」,亦未詳審,然「太極」「兩儀」出於孔子,非即理氣之分歟?

曰:後世儒者紛紛言太極,言兩儀,非孔子贊《易》太極、兩極之本指也。孔子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曰儀曰象,皆據作《易》言之耳,非氣化之陰陽得兩儀、四象之名。《易》備於六十四,自八卦重之,故八卦者,《易》之小成,有天、地、山、澤、雷、風、水、火之義焉。其未成卦畫,一奇以儀陽,一偶以儀陰,故曰兩儀。奇而遇奇,陽已長也,以象太陽;奇而遇偶,陰始生也,以象少陰;偶而遇偶,陰已長也,以象太陰;偶而遇奇,陽始生也,以象少陽。伏羲氏於氣化流行,而以奇偶儀之象之。孔子贊易,蓋言易之為書起於卦畫,非漫然也,實有見於天地之一陰一陽為物之終始會歸,乃畫奇偶兩者從而儀之,故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既有兩儀,而四象,而八卦,以次生矣。孔子以太極指氣化之陰陽,承上文「明於天〔之〕道」言之,即所云「一陰一陽之謂道」,萬品之流行,莫不會歸於此。極有會歸之義,太者,無以加乎其上之稱;以兩儀、四象、八卦指易畫。後世儒者以兩儀為陰陽,而求太極於陰陽之所由生,豈孔子之言乎!謂「氣生於理」,豈其然乎!況《易》起於卦畫,後儒復作於卦畫之前,是伏羲之畫奇偶,不惟未精,抑且未備,而待後人補苴罅漏矣。



04問:宋儒之言形而上下,言道器,言太極、兩儀,今據孔子贊易本文疏通證明之,洵於文義未協。其見於理氣之分也,求之《六經》中無其文,故借太極、兩儀、形而上下之語以飾其說,以取信學者歟?

曰:舍聖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說為聖人所言,是誣聖也;借其語以飾吾之說,以求取信,是欺學者也。誣聖欺學者,程朱之賢不為也。蓋見於陰陽氣化,無非有跡可尋,遂以與品物流行同歸之粗,而別求諸無象以為其精,是以觸於形而上下之云太極兩儀之稱,恍然覺悟理氣之分如是,不復詳審文義。學者轉相傳述,於是《易》之本指,其一區別陰陽之於品物,其一言作《易》者明於天道而有卦畫,皆置不察矣。

05問:宋儒嘗反覆推究先有理抑先有氣,(朱子云:「必欲推其所從來,須說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又譬之「二物渾淪,不害其各為一物」,(朱子云:「理與氣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各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及「主宰」「樞紐」「根柢」之說,目陰陽五行為空氣,以理為之「主宰」,(陳安卿云:「二氣流行萬古,生生不息,不成只是空氣,必有主宰之者,理是也。」)為「男女萬物生生之本」,(饒仲元云:「極者至極之義,樞紐根柢之名。聖人以陰陽五行闔闢不窮,而此理為闔闢之主,男女萬物生生不息,而此理為生生之本。」)抑似實有見者非歟?

曰:非也。陰陽流行,其自然也;精言之,期於無憾,所謂理也。理非他,蓋其必然也。陰陽之期於無憾也,猶人之期於無失也,能無失者,其惟聖人乎!聖人而後盡乎人之理,盡乎人之理非他,人倫日用盡乎其必然而已矣。語陰陽而精言其理,猶語人而精言之至於聖人也。期於無憾無失之為必然,乃要其後,非原其先,乃就一物而語其不可譏議,奈何以虛語夫不可譏議指為一物,與氣淪然而成,主宰樞紐其中也?況氣之流行既為生氣,則生氣之靈乃其主宰,如人之一身,心君乎耳目百體是也,豈待別求一物為陰陽五行之主宰樞紐!下而就男女萬物言之,則陰陽五行乃其根柢,乃其生生之本,亦豈待別求一物為之根柢,而陰陽五行不足生生哉!



06問:後儒言理,與古聖賢言理異歟?

曰:然。舉凡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是謂理。後儒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理」,而轉其語曰「理無不在」,以與氣分本末,充視之如一物然,豈理也哉!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以歸於必然,理至明顯也;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將學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合諸古聖賢之言牴牾不協。姑舍傳注,還而體會《六經》、《論語》、《孟子》之書,或庶幾乎!



07問:道之實體,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是矣。理即於道見之歟?

曰:然。古人言道,恆該理氣;理乃專屬不易之則,不該道之實體。而道理二字對舉,或以道屬動,理屬靜,如《大戴禮》記孔子之言曰「君子動必以道,靜必以理」是也。或道主統,理主分;或道該變,理主常。此皆虛以會之於事為,而非言乎實體也。



08問古人言天道、天德、天理、天命,何以別?

曰: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主其流行言,則曰道;主其生生言,則曰德。道其實體也,德即道之見者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德不於此見乎?其流行,生生也,尋而求之,語大極於至鉅,語小極於至細,莫不顯呈其條理;失條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故舉生生即該條理,舉條理即該生生;實言之曰德,虛以會之曰理,一也。孟子言「孔子集大成」,不過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聖人之於天道,至孔子而集其盛,條理得也。知條理之說者,其知理之謂矣。天理不於此見乎?凡言命者,受以為限制之稱,如命之東則不得而西。故理義以為之限制而不敢踰,謂之命;氣數以為之限制而不能踰,亦謂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顯,或曰明命。《國語》叔向之言曰:「命,信也。」蓋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經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於此見乎?



09問:理之名起於條理歟?

曰:凡物之質,皆有文理,(亦呼文縷。理、縷,語之轉耳。)粲然昭著曰文,循而分之、端緒不亂曰理。故理又訓分,而言治亦通曰理。理字偏旁從玉,玉之文理也。蓋氣初生物,順而融之以成質,莫不具有分理,則有條而不紊,是以謂之條理。以植物言,其理自根而達末,又別於榦為枝,綴於枝成葉,根接土壤肥沃以通地氣,葉受風日雨露以通天氣,地氣必上接乎葉,天氣必下返諸根,上下相貫,榮而不瘁者,循之於其理也。以動物言,呼吸通天氣,飲食通地氣,皆循經脈散布,周溉一身,血氣之所循,流轉不阻者,亦於其理也。理之本訓如是。因而推之,舉凡天地、人物、事為,虛以明夫不易之則曰理。所謂則者,匪自我為之,求諸其物而已矣。《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理也者,天下之民無日不秉持為經常者也,是以云「民之秉彝」。凡言與行得理之謂懿德,得理非他,言之而〔已〕是、行之而當為得理,言之而非、行之而不當為失理。好其得理,惡其失理,於此見理者,「人心之同然」也。



10問:理為「人心之同然」,其大致可得聞歟?

曰: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此可以察理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為之條分委曲,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懸,平者之中水,圓者之中規,方者之中矩,夫然後推諸天下萬世而準。《易》稱「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中庸》稱「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皆言乎天下之理得也。惟其為「人心之同然」,故一人以為不易,天下萬世以為不易也。所以為同然者,人心之明之所止也。尊是理而遂謂天地陰陽不足以當之,必非天地陰陽之則可,天地陰陽之理,猶聖人之聖也;尊其聖而謂聖人不足以當之,可乎?



11問:宋儒以氣為理所湊泊附著,(朱子云:「人之所以生,理與氣合而已。夫理固浩浩不窮,然非是氣,則雖有是理而無所湊泊。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後是理有所附著。」)又謂「理為生物之本」。(朱子云:「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聚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今據《易》之文,證明「一陰一陽」即天道之實體,其為氣化,未為品物,乃孔子所稱「形而上」;乃既為品物,乃孔子所稱「形而下」。然則古聖賢所謂性,專就氣化言之歟?

曰:氣化生人生物以後,各以類孳生久矣;然類之區別,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氣化,分言之曰陰陽,又分之曰五行,又分之,則陰陽五行雜糅萬變,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類不同,而一類之中又復不同也。孔子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人物各成其性,明乎性至不同也。《六經》中言性,統舉人物之全,見於此,人物同本於天道。陰陽五行,天道之實體也。《大戴禮記》曰:「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分於道者,分於陰陽五行也。一言乎分,則其所受有偏全、厚薄、清濁、昏明之不齊,不特品類不同,而一類之中又復不同是也。各隨所分而見於一,各成其性。《中庸》首言「天命之謂性」,不曰天道而曰天命者,人物咸本於天道,而成性不同,由分於道不能齊也,以限於所分,故云天命。然性雖不同,而大致以類為之區別,故《論語》曰「性相近也」,此就人與人相近言之者也。孟子曰:「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言同類之相似,則異類之不相似明矣。故詰告子「生之謂性」曰:「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明乎其必不可混同言之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以「人皆可以為堯舜」,謂之性善。合《易》、《論語》、《孟子》之書言性者如是,咸就其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為言,奈何別求一湊泊附著者為性,豈人物之生莫非二本哉?返而求之,知其一本,或庶幾焉。



12問:人物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而人能循理義自治,物不能自治,何也?

曰:陰陽五行,以氣化言也;精言之,期於無憾,是謂理義,是謂天地之德。人之生也,稟天地之氣,即併天地之德有之,而其氣清明,能通夫天地之德。物之得於天者,亦非專稟氣而生,遺天地之德也,然由其氣濁,是以錮塞不能開通。理義也者,心之所通也。天之氣化生生而條理,人物分於氣化,各成其性,而清者開通,則能知性知天,因行其所知,底於無失,斯所以還於天地之德而已矣。



13問:朱子本程子「性即理也」一語,釋《中庸》「天命之謂性」,申之云:「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其釋孟子云:「以氣言之,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豈〔蓋〕徒知知覺運動之蠢然者,人與物同,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也。」兩解似相閡隔。其作《中庸或問》有云:「雖鳥獸草木之生,僅得形氣之偏,而不能通貫乎全體,然其知覺運動,榮悴開落,亦皆循其性而各有自然之理焉。至於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豺獺之報本,雎鳩之有別,則其形氣之偏,又反有存其義理之所得。」今觀朱子言性,不出「性即理也」之云,故云「告子不知性之為理」。既以性屬之理,理即所謂「仁義禮智之稟」,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故釋中庸合人物言之;以物僅得形氣之偏,故釋孟子言「豈物所得而全」,言「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或問一條,於兩註可謂融矣。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故朱子言性專屬之理,而又及「形氣之偏」,皆出於程子也。程朱之說,謂「理無不善,而形氣有不善」,故以「孟子道性善」歸之本原,以孔子言「性相近」,下而及於荀子言「性惡」,揚子言「善惡混」,韓子言「三品」,悉歸氣質之性,是荀、揚、韓皆有合於孔子;(程子於論語「性相近」云:「此言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朱子答門人云:「氣質之說,起於張程。韓退之《原性》中說『性有三品』,但不曾說是氣質之性耳;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又云:「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而下,是論氣不論性。孟子終是未備,所以杜絕荀揚之口。然不備,但少欠耳;不明,則大害事。」陳器之云:「孟子時,諸子之言性,往往皆於氣質上有見,而遂指氣質作性,但能知其形而下者耳。故孟子答之,只就義理上說,以攻他未曉處。氣質之性,諸子方得於此,孟子所以不復言之;義理之性,諸子未通於此,孟子所以反覆詳說之。程子之說,正恐後學死執孟子義理之說而遺失氣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程子之論舉其全,孟子之論所以矯諸子之偏。)又以告子之說合於荀、揚、韓,(朱子於告子「杞柳」之喻云:「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如荀子性惡之說也。」於「湍水」之喻云:「告子因前說而小變之,近於揚子善惡混之說。」於「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云:「此即『湍水』之說。」於「或曰有性有性不善」云:「韓子『性有三品』蓋如此。」)合於孔子。(程子云:「凡言性處,須看立意如何。且知〔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謂性,論其〔所〕稟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論其本,豈可言相近?只論〔其〕所稟也。告子所云固是,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也。」又曰:「孟子言性,當隨文者〔看〕。本〔不〕以告子『生之謂性』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以後謂之性耳,故不同。繼之以『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然不害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極本窮源之性。」)使告子明云「氣質之性」,孟子將不辨之歟?孔子言「性相近」,亦未明云「氣質之性」,將與告子荀子諸子同歟?宋儒之說雖極完備,彌啟後人之疑。近思錄程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朱子云:「人生而靜以上,是人物未生時,只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所謂『在天曰命』也。纔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所謂『在人曰性』也。」宋儒剖析至此,皆根於理氣之分,以善歸理,以有惡歸形氣,然則孟子乃追溯未生未可名之時而曰性善,若就名為性之時,已是人生之後,已墮在形氣之中,惡得斷之曰善?由是觀之,將天下古今惟上聖之性不失其性之本體,自上聖而下,語人之性皆不是性。孔子以不是性者言相近,乃「論氣不論性不明」;孟子以未可名性者言「性善」,乃「論性不論氣不備」。宋儒剖析性之本體及氣質之性,愈令人惑。學者習聞宋儒之說,完備剖析,今還而體會《易》、《論語》、《中庸》、《孟子》,疑惑不解矣。宋儒之所以失者安在?

曰:性之名,自古及今,雖婦人孺子亦矢口舉之不謬者也,本盡人可知之通名也,儒者轉過求,失之。如飛潛動植,舉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氣類別之。人物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舍氣類更無性之名。醫家用藥,在精辨其氣類之殊,不別其性,則能殺人。使曰「此氣類之殊者已不是性」,良醫信之乎?試觀之桃與杏:取其核而種之,萌芽甲坼,根榦枝葉,為華為實,香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無一不可區別,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曰,(即俗乎桃仁、杏仁者,)香色臭味無一或闕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鳥蟲魚,皆務知其性。氣其性者,知其氣類之殊,乃能使之碩大蕃滋也。何獨至於人而指夫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豈其然哉?天道,陰陽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分於道而有之,成其各殊者而已矣;其不同類者各殊也,其同類者相似也。孟子曰:「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不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又言「動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所謂性,亦如後儒指為「已不是性」者矣。孟子言性,曷嘗自岐而二之哉!於告子「生之謂性」必致辨者,成則各殊,徒曰生而已矣,固同人於犬牛不察其殊;聞孟子詰之不復曰「然」者,非見於「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而語塞也,犬與牛之異,又豈屬「仁義禮智之粹然者」哉?孟子非據仁義禮智詰告子明矣。況朱子言「稟理以有性;物與人同,至形氣之偏,始物與人異」,是孟子又以「已不是」者折告子之言矣。且謂「告子徒知知覺運動之蠢然者人與物同」,在告子既以知覺運動者為性,何不可直應之曰「然」?斯以見告子亦窮於知覺運動不可概人物,而目為蠢然同也。凡語人者,以我之說告其人;折人者,必就彼之說窮其人。非好辯也,君子之教也。



14問:知覺運動不可概人物而目為「蠢然同」,其異安在?

曰:凡有生即不隔於天地之氣化。陰陽五行之運而不已,天地之氣化也,人物之生本乎是,由其分而有之不齊,是以成性各殊。知覺運動者,統乎生之全言之也,由其成性各殊,是以得之以生,見乎知覺運動也亦殊。氣之自然潛運,飛潛動植皆同,此生生之機原於天地者也,而其本受之氣,與所資以生之氣則不同。所資以生之氣,雖由外而入,大致以本受之氣召之。五行有生克,遇其克之者則傷,甚則死,此可知性之各殊矣。本受之氣及所資以生之氣,必相得而不相逆,斯外內為一;其得於天地之氣本一,然後相得不相逆也。氣運而形不動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氣者,皆形能動者也。論形氣則氣為形之本。人物分於陰陽五行,成性各殊,故形質各殊,則其形質之動而為百體之用者,利用不利用亦殊。知覺云者,如寐而寤曰覺,思之所通曰知,百體能覺,而心之覺為大。凡相忘於習則不覺,見異焉乃覺。魚相忘於水,其非生於水者,不能相忘於水也,則覺不覺亦有殊致矣。聞蟲鳥以為候,聞雞鳴以為辰,彼之感而覺,覺而聲應之,又覺之殊致有然矣,無非性使然也。若夫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豺狼之報本,雎鳩之有別,其自然之知覺,合於人之所謂理義者矣,而各由性成。人則無不全也,全而盡之無憾者,聖人也,知之極其量也。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於義外之說必致其辨,以人能全乎理義,故曰性善。言理之為性,非言性之為理,若曰「理即性也」,斯協於孟子矣;不惟協於《孟子》,於《易》、《論語》靡不協矣。凡由中出者,未有非性使之然者也。古人言性,但以氣稟言,未嘗明言理氣〔義〕為性,蓋不待言而可知也。至孟子時,異說紛起,以理義為聖人治天下之具,設此一法以強之從,害道之言,皆由外理義而生。人但知耳之於聲,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口之於味為性,而不知心之於理義,亦猶耳目口鼻之於聲色味臭也,故曰「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蓋就其所知以證明其所不知,舉聲色臭味之欲歸之耳目鼻口,舉理義之好歸之心,皆內也,非外也,比而合之以解天下之惑,俾曉然無疑於理義之為性,害道之言庶幾可以息矣。孟子明人心之通於理義,與耳目口鼻之通於聲色臭味,咸根於性而非後起。後儒見孟子言性則曰理義,則曰仁義禮智,不得其說,遂謂孟子以理為性,推而上之,以理為生物之本,匪徒於道於性不得其實體,而於理之名亦失其起於天地、人物、事為不易之則,使人茫然求其物不得矣。



15問:聲色臭味之欲亦宜根於心,今專以理義之好為根於心,於「好是懿德」固然矣,抑聲色臭味之欲徒根於耳目臭口歟?心,君乎百體者也。百體之能,皆心之能也,豈耳悅聲,目悅色,鼻悅臭,口悅味,非心悅之乎?

曰:否。心能使耳目鼻口,不能代耳目鼻口之能,彼其能者各自具也,故不能相為。人物受生於天地,故恒與之相通。盈天地間,有聲也,有臭也,有色也,有味也;舉聲色臭味,則盈天地間者無或遺矣。內外相通,其開竅也,是為耳目鼻口。五行有生克,生則相得,克則相逆,血氣之得其養,失其養繫焉,資於外足以養其內,此皆陰陽五行之所為,外之盈天地之間,內之備於吾身,外內相得無間而養道備。「民之質矣,日用飲食」,自古及今,以為道之經也。血氣各資以養,而開竅於耳目鼻口以通之,既於是通,故各成其能而分職司之。孔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血氣之所為不一,舉凡身之嗜欲根於血氣明矣,非根於心也。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非喻言也。凡人行事,有當於理義,其心氣必暢然自得;悖於理義,心氣必沮喪自失,以此見心之於理義,一同乎血氣之於嗜欲,皆性使然耳。耳目鼻口之官,臣道也;心之官,君道也;臣效其能而君正其可否。理義非他,可否之而當,是謂理義。聲色臭味之欲,察其可否,皆有不易之則。故理義者,非心出一意以可否之,若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何異強制之乎!因乎其事,得其不易之則,所謂「有物必有則」,以其則正其物,如是而已矣。



16問:禽獸各以類區別其性各不同,而孟子道性善,但言「人之異於禽獸」;於禽獸則概舉之,獨人之性善,其故安在?

曰:耳目鼻口之官各有所司,而心獨無所司。心之官統主乎上以使之,此凡血氣之屬皆然。其心能知覺,皆懷生畏死,因而趨利避害,凡血氣之屬所同也;雖有不同,不過於此有明闇耳。就其明闇以制可否,不出乎懷生畏死者,物也。人之異於禽獸不在是。禽獸知母而不知其父,限於知覺也;然愛其生之者及愛其所生,與雌雄牝牡之相愛,同類之不相噬,習處之不相齧,進夫懷生畏死矣。一私於身,一及於身之所親,皆仁之屬也。私於身者,仁其身也;及於身之所親者,仁其所親也;本天地生生之德發夫自然有如是。人之異於禽獸亦不在是。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即其「生之謂性」之說,同人於犬牛而不察其殊也。彼以自然者為性使之然,以義為非自然,轉制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老聃、莊周、告子及釋氏,皆不出乎以自然為宗。惑於其說者,以自然直與天地相似,更無容他求,遂謂為道之至高。宋之陸子靜,明之王文成及才質過人者,多蔽於此。孟子何嘗以自然者非性使之然哉?以義亦出於自然也,故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辭讓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之言乎自然,異於告子之言乎自然,蓋自然而歸於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則也,非制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也。天下自然而無失者,其惟聖人乎!孔子言「從心所欲不踰矩」,「從心所欲」者,自然也;「不踰距」者,歸於必然也。必然之與自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盡,而無幾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後無憾,如是而後安,是乃聖賢之所謂自然也,彼任其自然而無失者無論矣。貴其自然,靜以保之,而視學問為用心於外,及其動應,如其才質所到,亦有自然不失處,不過才質之美,偶中一二,若統其所行,差繆多矣。且一以自然為宗而廢問學,其心之知覺有所止,不復日益,差繆之多,不求不思,以此終其身而自尊大,是以聖賢惡其害道也。告子、老聃、莊周、釋氏之說,貴其自然,同人於禽獸者也。聖人之學,使人明於必然,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斯為明之盡。人與物咸有知覺,而物之知覺不足與於此。物循乎自然,人能明於必然,此人物之異,孟子以「人皆可以為堯舜」斷其性善,在此也。



17問:仁義禮智之名義。

曰:《易》有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一陰一陽,流行不已,生生不息,觀於生生,可以言仁矣。在天為氣化之生生,在人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為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條理,惟條理所以生生。觀於條理之秩然有序,可以言禮矣。失條理則生生之道絕,觀於條理之截然不可亂,可以言義矣。生生,誠也;條理,明也。故行道在體仁,知道在達禮,在精義。合而言之,舉義可以賅禮,「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是也;舉禮亦可賅義,而舉仁貴全乎禮義,《論語》曰:「克己復禮為仁」是也,合三者亦謂之誠,誠未有不明者也。以是謂之命,則昭示明信也;以是謂之善,則純粹不雜也;以是謂之理,則經常不易也;以是謂之矩,則循之為法也;以是謂之中,則時事之準也。若夫條理之得於心,為心之淵然而條理,則名智。故智者,事物至乎前,無或失其條理,不智者異是。孟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舉禮義可以賅智,舉智可以賅禮義,禮義有愆,由於不智。《中庸》言「修道以仁」,連舉禮義而不及智,言以達德行達道,舉智仁勇而不及禮義,互文也。由生生而條理,生生之謂仁,元也;條理之謂禮,亨也;察條理之正而斷決於事之謂義,利也;得條理之準而藏主於中之謂智,貞也。



18問:孟子言「所性不存焉」,朱子釋之云:「其道大行,無一物〔夫〕不被其澤,故君子樂之,然其所得於天者,則不在是也。」朱子論性,專舉仁義禮智為得於天而別於氣稟,本之孟子此章。夫仁義禮智,人之所同,何以獨君子根於心?

曰:此孟子舉「君子欲之」之事、「樂之」之事,皆無與於其「性之」之事也。人之所欲,君子非不欲之也,或重乎此而既得之,則樂之矣,下者惟此之務得,則性之矣。進而言乎可樂者,君子非不樂之也,或以此為主,務期於此而已矣,則性之矣。「君子所性」,如道德學問之事,無可遺者皆是。大行不過行其所學,窮居而其自得者無日不然,不以大行窮居為加損,大行亦吾分,窮居亦吾分,皆視為分之常,是謂分定。惟其性之之事不以大行窮居加損,故無往非仁義禮智之由中;而達外章內,未嘗舉君子性之之事。後儒不詳審文義,以所性為所得於天者,以分為所得於天之全體,非孟子立言之指也。



19問: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張子云:「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程子云:「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於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宋儒分別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本於《孟子》此章,以「氣質之性君子不謂之性」,故專取義理之性。豈性之名君子得以意取舍歟?

曰:非也。性者,有於己者也;命者,聽於限制也。「謂性」,猶云「藉口於性」耳;君子不藉口於性之自然以求遂其欲,不藉口於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後儒未詳審文義,失孟子立言之指。不謂性非不謂之性,不謂命非不謂之命。

20問:《左氏春秋》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宋儒言性專屬之理,取證於此。既為民受以生,則宜曰「所謂性」,然古人不稱性而稱命,何也?

曰:性源於陰陽五行,凡耳目百體之欲,血氣之資以養者,皆由中達外,性為之本始,而道其所有事也;命即人心同然之理義,所以限制此者也。古人多言命,後人多言理,異名而同實。耳目百體之所欲,由於性之自然,明於其必然,斯協乎天地之中,以奉為限制而不敢踰,是故謂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盡,歸於必然,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極則。若任其自然而流於失,轉喪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歸於自然,適完其自然,如是斯「與天地合其德,鬼神合其吉凶」。故劉子繼之曰:「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夫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之資以養者,生道也,縱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趨於死也幾希。然則民無日不受此以生,所以全其性在是。於古人不稱性而稱命,性之實體原於道之實體愈可見,命即其實體之無憾無失而已矣。



21問:孟子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所謂心,所謂性,所謂天,其分合之故可言歟?

曰:人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而其得之也全。喜怒哀樂之情,聲色臭味之欲,是非美惡之知,皆根於性而原於天,其性全,故其材亦全,材即形氣之為耳目百體而會歸於心也。凡日用事為,皆性為之本,而所謂人道也;上之原於陰陽五行,所謂天道也。言乎天地之化曰天道,言乎天地之中曰天德,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資之以養者,所謂性之欲也,原於天地之化者也。故在天為道,在人為性,而見於日用事為為「人道」。仁義之心,原於天地之中者也。故在天為天德,在人為性之德。《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此合性之欲、性之德言之,謂原於天地之化而為日用事為者,無非仁義之實也。就天道而語於無憾曰天德,就性之欲而語於無失曰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也。性之德,其必然也。自然者,散之見於日用事為;必然者,約之各協於中。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知其必然,斯通乎天地之德。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以心知之,而天人道德靡不豁然於心,此之謂「盡其心」。(「盡其心」,以知言;「盡其材」,兼知行言。)



22問:必然為自然之極則,而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由是言之,惟性道之名有其實體。至若古人多言命,後人多言理,不過性道自然之極則,別無其實體矣。宋儒凡於天道、人道,於性,無不以理字概之,今何以剖析其致誤,俾截然不相淆惑?

曰:學者體會古賢聖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虛實。今人謂之「字」,古人謂之「名」,《儀禮》云「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周禮》云「諭書名,聽聲音」是也。以字定名,有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有稱夫純美精好之名。如曰「人」,曰「言」,曰「行」,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曰「聖」、曰「賢」,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曰「道」,曰「性」,亦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陰陽五行是也;人道,人倫日用是也。曰「善」,曰「理」,亦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曰「中」,曰「命」,在形象,在言語,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在心思之審察,能見於不可易不可踰,亦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



23問:「一陰一陽之謂道」,指天地之實體,至於天德、天命、天理,不復言之,而即云「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二語相對,似皆指人物矣,抑如後儒以善為未涉人物歟?

曰:天地之氣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其實體即純美精好;人倫日用,其自然不失即純美精好。生於陸者入水而死,生於水者離水而死;生於南者習於溫而不耐寒,生於北者習於寒而不耐溫。此資之以為養者,彼受之以害生。「天地之大德曰生」,物之不以生而以殺者,豈天地之失德哉!故語道於天地,實體即美好,不必分言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也。人之心知有明闇,當其明則不失,當其闇則有差謬之失,故語道於人,人倫日用為道之實事。「率性之謂道」,「修身以道」,「天下之達道五」是也。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聖人修之以為教」是也。其純美精好,則所謂「中節之謂達道」,所謂「君子之道」、「聖人之道」是也。「中節之為達道」者,純美精好,推之天下而準也,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為達道,但舉實事而已矣。智、仁、勇以行之,而後歸於純美精好。然而即謂之達道者,達諸天下而不可廢也。彼釋氏棄人倫以成其自私,不明乎此也。人道本於性,而性原於天道,在天道為陰陽五行,在人物分而有之以成性;由成性各殊,故材質亦殊。材質者,性之所呈也;離材質惡所謂性哉!故孟子一則曰「非才之罪」,再則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才、材,古字通用。)人之才得於天獨全,故物但能遂其自然,人能明於其必然。分言之,則存乎材質之自然者,性也,人物各以類區別,成性各殊也;其必歸於必然者,命也,善也,人物咸協於天地之中,大共者也。故《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繼,謂人物於天地,其善固繼承不隔,不以成性各殊而失其良也。善者,稱其美好之名;性者,指其實體之名。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究之美好者即其實體之美好,非別有美好以增飾之也。



24問:孟子言性善,門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說,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說之非。荀子在孟子後,直以為性惡,而伸其崇義禮之說。其言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興聖王,貴禮義矣。」荀子既知崇禮義,與老子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及告子「外義」,所見懸殊;又聞孟子性善之說,於孟子言「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亦必聞之矣,而猶與之異,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理義為人心之同然也,其言性惡也,曰:「塗之人可以為禹。」「塗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實〔質〕,可以能之具」,「在塗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慮〔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矣〕。」「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此於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終斷之曰:「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蓋荀子之見,歸重於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於尊聖人,出於重學崇禮義。首之以《勸學篇》,有曰:「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又曰:「積善成德,神明自得,聖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學如是。且所謂通於神明、參於天地者,又知禮義之極致,聖人與天地合其德在是,聖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而於禮義與性,卒視若閡隔不可通。以聖人異於常人,以禮義出於聖人之心,故曰「聖人之所生也」;常人學然後能明禮義,若順其性之自然,則生爭奪。以禮義為制其性,去爭奪者也,因其惡而加矯揉之功,使進於善,故貴禮義。使順其自然而無爭奪,安用禮義為哉?故曰「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又以禮義雖人皆可以知,可以能,聖人雖人之可積而致,然必由於學。弗學而能,乃屬之性;學而後能,弗學雖可以而不能,不得屬之性。此荀子立說之所以異於孟子也。



25問:荀子於禮義與性,視若閡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決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禮義為聖人之教,而不知禮義亦出於性;知禮義為明於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極則,適所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書觀之,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者,以為亦出於性之自然,人皆弗學而能,學以擴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學也,無於內而取於外;孟子之重學也,有於內而資於外。夫資於飲食,能為身之營血氣者,所資以生者之氣,與其身本受之氣,原於天地,非二也。故所資雖在外,能化為血氣以益其內,未有內無本受之氣,與外相得而徒資焉者也。問學之於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問學以通乎賢聖之德性,是資於賢聖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聞以金益水,以水益金,豈可云己本無善,己無天德,而積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斷之,荀子之所謂性,孟子非不謂之性,然而荀子舉其小而遺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26問:告子言「生之謂性」,言「性無善無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內」「義外」,朱子以為同於釋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為同於荀、楊。(朱子於「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惡之說。」於「湍水」之喻云:「近於楊子善惡混之說。」)然則荀、楊亦與釋氏同歟?

曰:否。荀、楊所謂性者,實古今所同謂之性,人物以氣類區別者也,宋儒稱為「氣質之性」。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於聖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後善,順其自然則流於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楊子見於長善則為善人,長惡則為惡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惡混」,又曰「學則正,否則邪」,與荀子論斷似參差而匪異。韓退之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會通為一。朱子云:「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遠也,但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於是始相遠耳。」「人之氣質,相近之中又有美惡,一定,而非習之所能移也。」直會通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解《論語》矣。程子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似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於「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由是觀之,宋儒稱氣質之性,按之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下及荀、楊論斷,似參差而匪異。



27問:鄭康成注《中庸》「天命之謂性」云:「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智。」後儒於智信互易之。韓退之作《原性》曰:「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既就性分為品,而此云「所以為性,蓋以其原於天不殊而成性殊也」。朱子稱其言五性尤善。然退之譏荀、揚「擇焉不精,語焉不詳」,而其《原性篇》亦不能確有根究。今以宋儒稱為「氣質之性」與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下及荀、揚不異,是固然矣;其根究仁、義、禮、智、信為性,何以又不協於孟子?

曰:宋儒之異於前人者,以善為性之本量,如水之本清,而其後受污而濁,乃氣稟使然。不善雖因乎氣稟,如水之既受污,而不可謂濁者不為水也。蓋見於氣質不得概之曰善,且上聖生知安行者罕,其下必加澄治之功,變化氣質,荀、揚之見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則悖於孟子,求之不得,是以務於理氣截之分明,以理為「性之本」,為「無不善」,以「氣之流行則有善有不善」,視理儼如一物。雖顯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以「才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氣質之中」,孟子安得概之曰善哉?若不視理為如一物,不以性專屬之理,於《孟子》書益不可通,遂斷然別舉理以當孟子之概目為善者。夫自古及今,本以要於善謂之理,其誰曰理不善?孟子何難直截言之曰「理之謂性」,而盡指古今所同謂之性者,從而斷之曰「皆非性也」?然則孟子又安得舉「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各殊詰告子哉?宋儒立說,似同於孟子而實異如此。



28問:孟子答公都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朱子曰:「情者,性之動也。人之情,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則性之本善可知矣。」「性既善,則才亦善;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才之罪也。」又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性情者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考之程子,言「形既生矣,外物觸其情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程、朱雖云性即理,而於情則不能專屬之理。且喜怒哀樂之為情,夫人而知之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之為情,非夫人而知之者也。公都子問性,列三說之與孟子言性善異者,乃舍性而論情,偏舉情之發於善者為證,苟或舉感而動於惡之情以相難,然後轉一說曰:「此情之根諸氣質者」,何如分明語公都子三說皆氣質而非性?況程、朱之說,誤以孟子言性為專屬之理,而覺不及氣質,立說不備,故言氣質之性以補孟子之略,(陳器之云:「識氣質之性,善惡各有落,不然,則惡從何處生?孟子專說義理之性,專說義理,則惡無所歸,是論性不論氣,孟子之說為未備;專說氣稟,則善為無別,是論質不論性,諸子之論所以不明夫本也。程子兼氣質論性。」吳幼清云:「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之有濁惡而污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亦見其未有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又以才無不善為未密,(程子言:「才稟於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朱子引之而云:「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專指其發於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專指其稟於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二說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終為之說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夫其所謂「性之本善」者,在程、朱之說,乃追溯於人物未生時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及在人曰性,已有氣質所稟之不善,於「有性不善」終難置辯。宋儒言性,至《孟子》此章尤不可通。然《孟子》之文,曰情,曰才,曰心,何不舉性答之?

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孟子謂之心,不謂之情。心能辨是非,所以能辨者智也;智由於德性,故為心之能而稱是非之心。心則形氣之主也,屬之材者也。惻隱、羞惡、恭敬、辭讓之由於德性而生於心亦然。以人譬之器,材則其器之質也;分於陰陽五行而成性各殊,猶之取於木以為器,則其器木也;取於金以為器,則其器金也。此以類別者也,品物之不同如是矣。從而察之,木與金之質,其精良與否,其為器也,一如乎所取之木,所取之金。故材之美惡,於性無所增,亦無所損。夫木與金之為器,成而不變者也,人又進乎是。自聖人至於凡民,其等差凡幾?或疑人之材非盡精良矣;而不然也。人雖有等差之不齊,無非精良之屬也。孟子言「聖人與我同類」,又言「犬馬之不與我同類」,是孟子就人之材之美斷其性善明矣。材與性之名,一為體質,一為本始,所指各殊,而可即材之美惡以知其性,材於性無增損故也。孟子言「非才之罪」,因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以見人之材之美,屬之不材不屬之情亦明矣。首云「乃若其情」,非性情之情也。情,猶素也,實也。孟子不又云乎:「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是豈人之情也哉?」此云「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情」字、「以為」字皆與彼同,「其」字指「性」而言。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則《孟子》下兩章一曰「陷溺其心」,一曰「放其良心」,正推原其不善之故,「非天之降才有〔爾〕殊也」。宋儒以不善歸氣稟,孟子所謂性,所謂才,俱指氣稟,指其稟受之全曰性,指其體質之全曰才。稟受之全,無可據以為言。如桃杏之性,含於核中之仁,其香色臭味,無一或闕,而無可見;及其萌芽甲坼,根榦枝葉,桃與杏各殊;由是為華為實,香色臭味,無不區以別者,雖性則然,皆據材言之耳。成是性斯為是材,人之性善,故材亦美。孟子所謂善者,初非無等差之善,自聖人至於凡民,其等差凡幾,則其氣稟固不齊,豈得謂非性有不同?然存乎人者,皆有仁義之心,其趨於善也利,而趨於不善也逆其性而不利,所謂「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善乃人之性,下乃水之性也。所謂「故者以利為本」,出於利乃性之本然也,順而非逆,是以利也。然則性雖有不同,論其善亦有差等,其可斷之曰善則無疑。故孟子於性,本以為善,而此曰「則可以為善矣」,「可」之為言,因性有不同而斷其善,則未見不可也。下云「乃所謂善也」,對上「今曰性善」之文言,非不分等差也。繼之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為,猶成也,卒之成為不善者,陷溺其心,放其良心,至於梏亡之盡,違禽獸不遠者也。不曰非性之罪而曰非才之罪,就本始言之曰性,就體質言之曰材,其往往不善,未有非陷溺使然。善失其養,消之至盡,乃成不善。凡旦晝之為梏亡其天性者,由才受陷溺,不可謂性受陷溺,故罪字不可加於性。究之陷溺其心者,「非天之降才爾殊」,故曰「非才之罪」。人苟自思充其固有之善,盡其才之能,皆可至於聖人。觀此,則孟子所謂善,非無等差之善,即孔子所云「相近」;孟子所謂「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即孔子所云「習相遠」;孟子所謂「梏之反覆」,「違禽獸不遠」,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宋儒未審其文義,遂彼此閡隔。倘如宋儒以性專屬之理,而云「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云「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以孟子言,性於陷溺梏亡之後,人見其不善,猶曰「非才之罪」;若宋儒於天之降才即罪才也,分性與才為二,本異於孟子,豈獨才之一字哉?



29問:天下古今之人,其材各有所近。大致近於純者,慈惠忠信,謹厚和平,見善則從而恥不善;近於清者,明達廣大,不惑於疑似,不滯於習聞,其取善去不善亦易。此或不能相兼,皆材之美者也。材雖美,猶往往不能無偏私。周子言性云:「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而以「聖人然後協於中」,此亦就材見之而明舉其惡。雖孟子所謂善非無等差之善,豈如周子所謂惡者亦得謂之善歟?

曰:此偏私之害,不可以罪材,尤不可以言性。「孟子道性善」,成是性斯為是材,性善則材亦美,然非無偏私之為善為美也。人之初生,不食則死;人之幼稚,不學則愚;食以養其生,充之使長;學以養其良,充之至於聖人;其故一也。材雖美,譬之良玉,成器而寶之,氣澤日親,久能發其光,可寶加乎其前矣;剝之蝕之,委棄不惜,久且傷壞無色,可寶減乎其前矣。又譬之人物之生,皆不病也,其後百病交侵,若生而善病者。或感於外而病,或受損於內身之陰陽五氣勝負而病,指其病則皆發乎其體,而曰天與以多病之體,不可也。如周子所稱猛隘、強梁、懦弱、無斷、邪佞,是摘其材之病也;材雖美,失其養則然。孟子豈未言其故哉!因於失養,不可以是言人之材也。夫言材猶不可,況以是言性乎!



30問:黃直卿云:「耳目之能視聽者,魄為之也;此心之所以能思慮者,魂為之也;合魄與魂,乃陰陽之神,而理實具乎其中。惟其魂魄之中有理具焉,是以靜則為仁義禮智之性,動則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情,胥此出焉也。」其以魂魄性情分四節言之,得失安在?

曰:人之體質,一天地之化也,子產所謂「人生始化曰魄」,蓋凝而成體,能運動者也;所謂「既生魄,陽曰魂」,蓋既生之後,心能知覺是也。魄屬陰,而魂攝乎魄,是乃魄之陽,雖分為二,無害其一也。凡血氣之屬,自有生則能知覺運動,而由其分於陰陽五行者殊,則知覺運動亦殊。人之知覺,通乎天德,舉其知之極於至善,斯仁義禮智全矣,極於至善之謂理。宋儒於理與心二視之,其說以為我之心受天之理,故黃氏云「魂魄之中有理具焉」,雖以理為天與我者,無異乎荀子之以我為聖人與我者也。孟子直云「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四者由心知而生,是乃仁義禮智之端緒也;既得端緒,則擴充有本,可以造乎仁義禮智之極,明仁義禮智,人皆有根心而生之端,非以仁義禮智為性,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情也。人之性善,其血氣心知異於物,故其自然之良,發為端緒,仁義禮智本不闕一耳。



31問:《論語》言「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子夏聞「繪事後素」,而曰「禮後乎」;朱子云「禮以忠信為質」,引《記》稱「忠信之人,可以學禮」,重忠信如是。然《論語》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曰:「克己復禮為仁。」《中庸》於禮,以「知天」言之。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也。」重學重禮如是,忠信又不足言,指歸不一,何也?

曰:禮者,天地之條理也,言乎條理之極,非知天不足以盡之。即儀文度數,亦聖人見於天地之條理,定之以為天下萬世法。禮之設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過,或勉其不及,示之中而已矣。至於人情之漓,猶飾於貌,非因飾貌而情漓也,其人情自漓而以飾貌為禮也,非惡其飾貌,惡其情漓耳。禮以治其儉陋,使之協於中;喪以治其哀戚,使遠於徑情直行。情漓者視為文而已矣,徒馳騖於奢易,故不若儉戚之於禮,雖不足,猶近乎制禮之初也。由是可思制禮所起,故以答林放問禮之本。其所謂本,不過因俗失而欲究其初起,非問聖人制禮自然之極則也。「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言質美者進之於禮,無飾貌情漓之弊,此亦因俗失言之。忠信乃其人之質美,猶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明不可襲取爾。老氏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則因俗失而欲併禮去之,意在還淳反樸,究之不能必天下之盡歸淳樸,其生而淳樸者,直情徑行,薄惡者,肆行無忌,是同人於禽獸,率天下而亂者也。若夫君子行禮,其為忠信之人固不待言;而不知禮,則事事爽其條理,不足以為君子。故禮可以該忠信,忠信不可以該禮。林放問「禮之本」,子夏言「禮後」,皆重禮而非輕禮也。《詩》言「素以為絢」,「素」以喻其人之嫺於儀容;上云「巧笑倩」、「美目盼」者,其美益彰顯,是謂「絢」也;喻意深遠,故子夏疑之。「繪事後素」者,鄭康成云:「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後以素分布其間以成文。」(何平叔云:《景福殿賦》所謂「班閒賦白,疏密有章」,蓋古人畫繪定法。)其注《考工記》「凡畫繪之事後素功」云:「素,白采也;後布之,為其易漬污也。」是素功後施,始五采成章爛然,貌既美而又嫺於儀容,乃為誠美,「素以為絢」之喻昭然矣。子夏觸於此言,不特於《詩》無疑,而更知凡美質皆宜進之以禮,斯君子所貴,其意指如此。若謂子夏後禮而先忠信,則見於禮僅僅指飾貌情漓者之所為,與林放問禮之本以飾貌漓情為非禮者,意指懸殊,孔子安得許之?忠信由於質美,聖賢論行,固以忠信忠恕為重,然如其質而見之行事,苟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弗恕,而害道多矣。聖人「仁且智」,其見之行事,無非仁也,無非禮義也,三者無憾,即《大學》所謂「止於至善」也。故仁與禮義,以之衡斷乎事,是為知之盡;因而行之,則實之為德行,而忠信忠恕更不待言。在下學如其材質所及,一以忠信忠恕行之,至於知之極其精,斯無不協於仁義。是以《論語》云「主忠信」,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凡未至乎聖人,未可語於仁,未能無憾於禮義,但盡其所知所能,謂之忠信忠恕可也,曰仁、曰誠,則聖人始足以當之。然而非有他也,忠信忠恕之極其量也。忠信忠恕,能去私矣,仁與禮義必無或敝,而後可以言之;躬行而知未盡,曰仁曰誠,未易幾也。



32問:孟子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今以為即據人生氣稟言之,是與聲色臭味之欲渾然並出於天性。於此不截之分明,則無以究其說;既截之分明,則性中若有二物矣。何以明其為性之全體而非合二者以為體?

曰:凡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皆有心。心者,耳目百體之靈之所會歸也。子產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曾子曰:「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神靈者,品物之本也」。鄭康成注《禮》云:「耳目之聰明為魄。」蓋耳之能聽,目之能視,鼻之能臭,口之能味,魄之為也,所謂靈也,陰主受者也;心之志慮,不窮於用,魂之為也,所謂神也,陽主施者也。主施者斷,主受者聽,故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心之官則思。」是思者,心之能也。《春秋傳》曰:「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魄屬陰之精氣,魂屬陽之精氣,而合言之曰「心之精爽」者,耳目百體統於心,無一時一事不相貫也。精爽有藏〔蔽〕隔而不通之時,及其無蔽隔,無弗通,乃以神明稱之。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其心之精爽,鉅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光小者,其照也近,所照者不謬也,所不照斯疑謬承之,不謬之謂得理;其光大者,其照也遠,得理多而失理少。且不特遠近而已,光之及又有明闇,故於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同乎不照,疑謬之謂失理。失理者,限於質之昧,所謂愚也。惟學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於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極,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則聖人矣。聖人,神明之盛也,其於事靡不得理。故理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當否也。何以得其當否?心之神明也。人之異於禽獸者,雖同有精爽,而人能進於神明也。理義豈別若一物,求之所照所察之外,而人之精爽能進於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



33問:《論語》稱「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不待習而相遠者,豈下愚亦可概目之曰性善歟?

曰:生而下愚,其人非無精爽也,精爽幾與物等,難與言理義,而又自絕於學。然苟畏威懷惠,一旦觸於所畏所懷之人,啟其心而憬然覺悟,往往有之。苟悔而從善,則非下愚矣;加之以學,則進於智矣。以不移定為下愚,又往往在知善而不為,知不善而為之者,故曰不移,不曰不可移。雖古今不乏下愚,而其精爽幾與物等者,亦究異於物,無不可移也。



34問:孟子時,因告子諸人紛紛各立異說,故直以性善斷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於警人慎習,非因論性而發,故不必直斷曰善歟?

曰:然。聖賢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語,凡指斥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無人性」,稍舉其善端,則曰「此猶有人性」。以人性為善稱,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協於孟子,而言性者轉穿鑿失之。無人性即所謂人見其禽獸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論語》言相近,正見「無有不善」;若不善,與善相反,其遠已相絕,何近之有!分明性與習,正見習然後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歸性。凡得養失養及陷溺梏亡,咸屬於習。至下愚之不移,則生而蔽錮,其明善也難而流為惡也易,究之非不可移,則同乎人者固在也。



35問:孟子言性,舉仁義禮智四端,與孔子舉人之智愚有異乎?

曰:人之相去,遠近明昧,其大較也,學則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雖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遠者蓋尟。智愚者,遠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惡則相反之名,非遠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愚非惡也,性〔人〕無有不善明矣。舉智而不及仁義禮者,智於天地、人物、事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則,仁義禮有一不協,可謂不易之則哉?發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無異也。



36問:荀子之所謂性,亦孟子之所謂性;孟子知性之全體,其餘皆不知性之全體,故惟孟子與孔子合,其餘皆不合。然指為性者,實古今所同謂之性。至告子所謂性,一似荀子言性惡,一似揚子言善惡混,一似釋氏言作用是性。今以荀、揚不與釋氏同,則告子不得而與荀、揚同矣,豈獨與釋氏所謂性相似歟?

曰:然。老聃、莊周之書,其所貴焉者咸此也,「杞柳」、「湍水」之喻,胥是物也。其視仁義,視善不善,歸之有思有為以後事;而其保此性也,主於無思無為,即釋氏所云「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是也,實一說而非有三說。



37問:告子、釋氏指何者為性?

曰:神氣形色,聖賢一視之,修其身,期於言行無差謬而已矣,故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老聃、莊周、告子、釋氏,其立說似參差,大致皆起於自私,皆以自然為宗。彼視一身之中,具形氣以生,而神為之主宰,因貴此神為形氣之本,究之神與氣不可以相離,故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其言乎天地閒也。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從此而分陰陽,一生二也,陰陽與此而三,二生三也,言乎人物三者咸具,陰也,陽也,沖氣以為和,即主宰之者也,神也。彼見於氣可言有,神存乎其有而不可謂有,又不可謂無,然不離氣者也,故曰沖氣。上之原於「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道,不離氣而別於氣,故曰:「道之為物,為〔惟〕怳為〔惟〕忽,忽兮怳兮,其中有象;怳兮忽兮,其中有物。」莊子言神之主宰於身,則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曰「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損益〔損〕乎其〔成〕真」,繼之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言此神受形而生,則不去以待,形化而有血氣,乃有情欲,皆足以戕之,趨於速敝也。又曰:「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言求諸外者徒勞其神者也。又曰:「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之)大哀乎!」言人壽有修短,雖不死之日,不知保此神,至與形俱敝也。釋氏「人死為鬼,鬼復為人」之說,與莊子此條同。老子言「長生久視」,釋氏言「不生不滅」,語似異,而以死為反其真,視形體為假合,從而空之,不過恐害其神之自然,指歸不異也。(告子同於釋氏,以神識為性,釋氏謂之「真空」,謂之曰「作用」。謂「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謂「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謂「湛然常寂,應用無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無,即成妙有」,故言「空是性」,又言「作用是性」。釋氏書中,問:「如何是佛?」曰:「見性為佛。」「如何是性?」曰:「作用為性。」「如何是作用?」曰:「在目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臭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法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法)〔性〕,不識喚作精魂。」此皆「生之謂性」之說也,固無取乎善惡之分。其顯然道破處,如云「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即告子「性無善無不善」宗旨。後世禪宗,不道破「不思善」而渾其語,如《傳燈錄》云:「飢來喫飯困來眠」,即老子所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彼「飢食困眠」,即所謂「不思善,不思惡」,即老子所謂「致虛極,守靜篤」,即「勤而行之」也;致虛未極,守靜未篤,思或乍起,乃「若存若亡」也。「飢食困眠」,聞之即可大笑,其說大都〔在〕於「認本來面目」,此外一切空之,便妙用無方,故曰「不笑不足以為道」。老聃、莊周、告子、釋子,立言不同而同出一轍如是。)宋時如陸子掙、楊敬仲及明王文成諸人,其言論皆如此。(子靜之言曰:「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於我,何有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又曰:「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又曰:「讀書不必窮索。」敬仲之言曰:「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鼻能臭,所以能噬能臭者何物?手能運用,足能步趨,心能思慮,所以能運用、步趨、思慮者何物?」王文成曰:「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又曰:「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以)〔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無所住』處。」又曰:「養德養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不,恐懼不聞,而專志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又曰:「『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致知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在老聃、莊周、告子,直據己見而已,故告子言「無善無不善」,言「無分於善不善」,言「義外」,後人因孟子嘗辨之,則以此為善已無可復加,為仁義禮智皆備,且所稱者出《中庸》、《大學》、《孟子》之書,學者不可不辨別也。



38問:邵子云:「神無方而性有質。」又云:「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郭。」又云:「人之神即天地之神。」合其言觀之,所謂道者,指天地之「神無方」也;所謂性者,指人之「(神)〔性〕有質」也。此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所謂道〕,所謂性,而邵子亦言之,何也?

曰:邵子之學,深得於老、莊,其書未嘗自諱。以心為性之郛郭,謂人之神宅此郛郭之中也。朱子於其指神為道,指神為性者,皆轉而以理當之。邵子之書又曰:「道與一,神之強名也。」幾以道為不足當神之稱矣。其書又曰:「神統於心,氣統於腎,形統於首,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此以神周乎一身而宅於心,為之統會也。又曰:「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故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也。」此則導養之說,指神之炯炯而不昧者為性,氣之絪縕而不息者為命,神乘乎氣而資氣以養也。



39問:張子云:「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別性於知覺,與程子言「性即理也」,其指歸同;然則合虛與氣者,謂氣化生人生物,而理在氣質之中乃名為性也。(陳器之云:「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稟)〔質〕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之性,則理義必無附著;有氣質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於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虛與氣而性全。」以虛指理,古聖賢未嘗有是稱,與釋氏所言「空是性」何以異?

曰:釋氏言「空是性」者,指神之本體;又言「作用是性」,則指神在氣質之中而能知覺運動也。張子云:「神者,太虛妙應之目。」是其所謂「虛」,亦未嘗不以為神之本體,而又曰:「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釋氏有見於自然,故以神為已足;張子有見於必然,故不徒曰「神」而曰「神有常」,此其所見近於孔、孟而異於釋氏也。然求之理不得,就陰陽不測之神以言理,因以是為性之本源,而目氣化生人生曰「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則其言合虛與氣,虛指神而有常,氣指游氣紛擾,乃雜乎老、釋之見,未得性之實體也。惟「由氣化有道之名」一語,得天道之實體。又曰:「神,天德;化,天道。」道以化言,是也;德以神言,非也。彼釋氏自貴其神,亦以為足乎天德矣。張子之書又有之曰:「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聖人復起,不易斯言。以人物驗之,耳目百體會歸於心;心者,合一不測之神也。邵子言「形可分,神不可分」,其說亦得之體驗。如耳目鼻口之官,是形可分也;而統攝於心,是神不可分也。後儒言理,由於不知理,要其後非原其先,就陰陽有陰陽不易之則,就人物事為有人物事為之則。以孔子言「有物必有則」者轉而言「有則始有物」。且以「理與氣渾淪,不害物二物之各為一物」。故其言理也,求其物不得,往往取於老聃、莊周,釋氏所謂神者以為言,欲超乎陰陽氣化之上而併陰陽氣化,所見胥失之粗。夫天地間有陰陽斯有人物,於其推行謂之化,於其合一謂之神,天道之自然也;於其分用耳目百體,於其合一則為心,生物之自然也。是故化,其事也;神,其能也;事能俱無憾,天地之德也。人之血氣本乎化,人之心知配乎神,血氣心知無失,配乎天地之德,無憾無失,夫是之謂理而已矣。由化以知神,由化與神以知德。「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以性專屬之神,則目形體為幻合,以性專屬之理,則謂「纔說性時,已不是性」,皆二本故也。



40問:朱子云:「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故其於「達道五」,舉孟子所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以實之。又《答呂子約》〔書〕云:「陰陽也,君臣父子也,皆事物也;人之所行也,形而下者也,萬象紛羅者也。是數者各有當然之理,即所謂道也,當行之路也,形而上者也,沖漠無朕者也。」如是言道,故於《易》稱「一陰一陽」,《中庸》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皆似道未備。然孟子明云「教以人倫」,則「親、義、序、別、信」,宜屬之「修道之教」。後儒求天命二字太過,以理當之;求性字太過,專屬之理;求道字太過,又以日用事物當行之理始可云道;而於修道不可通,以修為品節之而已。至「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修道與修身並言,兩修字不得有異,但曰「能仁其身」而不置解。觀修道之文,性字道字不得概就理言亦可見。既曰「率性之謂道」,又曰「修道以仁」,如後儒之說「率其仁之性」,「率其義之性」,豈可通哉!又,修道期於無差謬,宜重在智,而言以仁;行之乃力於身,宜重在仁,而先言智,《中庸》前後,其條貫可言歟?

曰:言「身本道德賅備之身」,而身往往不能盡道;言「性本全夫仁義禮智之性」,而孟子以前,言性往往不及仁義禮智。《易》曰「成之者性也」,承「一陰一陽之謂道」言,人物本之,各成其性云爾。《論語》曰「性相近也」,因「習」之至於「相遠」,言其性本「相近」云爾。《中庸》曰「天命之謂性」,即《記》所云「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言分於氣化以成性云爾。人物之血氣,以類滋生、各稟受於天,言其稟受之殊曰性,因是而日用事為皆由性起,故云「率性之謂道」;身之動應,無非道也。故云「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可如「體物而不可遺」之可,無頃刻可必其不動應,故雖無事時,亦如有事之戒慎恐懼而不敢肆,事至庶幾少差謬也。道,即日用飲食之事,自身而周於身之親,大致不出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略言之則曰親曰賢,舉二以賅五。「修身以道」,言「以道實責諸身」也。道之責諸身,往往易致差謬。「修道以仁」,言以協乎仁、協乎義、協乎禮,為道之準則也。(曰「以仁」者略辭,故下即詳舉之。)三者咸得,然後於道無憾。「率性之謂道」,在一身則一身之事也,道也;通於人則周夫身之事也,道也。一身之事,本天性之自然,未見其是非得失也;周夫身之事,亦天性之自然,而是非得失不可窮詰矣。故「修身以道」,舉親賢言之而得失始見;修道期於無差謬,固宜重在智。而「修身以道」,本責其行也,是以首言仁,加以義,加以禮,而修之實備矣。「行達道」乃力諸身,固宜重在仁;行之差謬,不能知之,徒自期於心無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學,往往多出乎此,亦害道之大者,是以首言智。仁義禮可以大共之理言,智仁勇之為達德,必就其人之根於心者言。大共之理,所以衡論天下之事,使之協於中,止於至善也。有根於心之德,斯有以通夫大共之理,而德之在己,可自少而加多,以底於聖人,則其通夫大共之理者,亦有淺深精粗之不同。仁義禮之仁,以理言;智仁勇之仁,以德言,其實一也。以理言,舉禮義而不及智,非遺智也,明乎禮義即智也;以德言,舉智而不及禮義,非遺禮義也,智所以知義禮也。《易》稱「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此更加之以禮,親親尊賢,盡人道之大矣,辨其等殺而始詳。古今惟聖人全乎智仁。全乎智仁,則德靡不賅矣,而此更言夫勇,蓋德之所以成也。凡天下之人,身之所接,莫重於親,莫重於賢,而天定者則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也。以此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不謂之道,是顯指《中庸》「天下之達道五」而背之,別求諸「沖漠無朕」,惟老釋謂萬物為幻,謂空妙為真則然,奈何以老釋之言衡量《易》與《中庸》之言,而粗視陰陽,粗視君臣父子哉?彼之棄人倫而不顧,率天下之人同於禽獸者,由不知此為達道也。



41問:宋儒以「理為生物之本」,雖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實求其物,不得若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言。夫性則確有指實,不過區別於形氣之中,言其主之者耳。曰形、曰氣、曰神,三者求之一身,儼然如三物,凡血氣之屬,未有或闕者也。荀子謂「性者天之所就」,雖專屬形氣之自然,其亦不必遺天〔夫〕神,而以為非天之就也。其稱性惡,殆兼乎此,以伸其重學崇禮義之說,何以論荀子則曰不知性之全體而已,實古今所同謂之性,論告子、釋氏則斷為異說,何也?

曰:性者,分於陰陽五行,品物區以別焉,各為之本始,統其所有之事,所具之能而靡不全者也,《易》言「成之者性」是也。其一身中,分而言之,曰形、曰氣、曰神,三者材也,《易》言「精氣為物」是也。心為形君,耳目鼻曰〔口〕者氣融而靈,心者氣通而神。告子貴其神而不知其性者也,其「不動心」,神定而一無責焉之為不動也。神可以主宰樞紐言,性可以根柢言,由其成性也殊,則其材質亦殊,成其性斯為是材;材可以純駁清濁言,此皆指其實體之名也;知可以精粗淺深言,思可以敏鈍得失言,皆根於性而存乎神者也,指其實事之名也。理,譬之中規中矩也,稱其純美精好之名也。實體實事,罔非自然而歸於必然,天地、人物、事為之理得矣,自然之極則是謂之理。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以自然為宗,不知性之區別而徒貴其神,去其情欲之能害是者即以為已足,與聖賢之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以求牖於明者異,是故斷之為異說,不得同於荀子也。



42問:周子《通書》有云:「『聖可學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此與老氏「為道日損」,釋氏「六用不行,真空妙智」之說,陸子靜言「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此心,心皆具是理」,王文成言「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者,立言不殊。後儒於周子則以為切要之旨,莫敢違議,於老、釋、陸、王則非之,何也?

曰:周子之學,得於老氏者深,而其言渾然與孔孟相比附,後儒莫能辨也。朱子以周子為二程子所師,故信之篤,考其實固不然。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狀》,言「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其不得於周子明矣;且直字之曰周茂叔,其未嘗師事亦明矣;見周茂叔後,乃出入於老釋。張橫渠亦訪諸釋老之書累年;朱子年四十以前,猶馳心空妙。蓋雖能終覺釋老之非,而受其蔽往往出於不覺者亦不少。周子論聖人主於無欲,王文成論致知主於良知之體,皆以老釋廢學之意論學,害之大者也。



43問:神為形氣之主宰,莊子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釋氏「人死為鬼,鬼復為人」之說同此。在古人制祭祀之禮,以人道事鬼神,而《傳》稱「鬼猶求食」及「伯有為厲」。又宇宙間怪見不一,或此人之生,易以他人死者之魂而復生,或此人之生,自知其所託生,愚夫婦亦往往耳聞目見,不得不惑於釋氏象教。而言仙者又能盜氣於天地之間,使其神離血氣之體以為有。故其言性也,即神之炯炯而不昧者;其言命也,即氣之絪縕而不息者,有所指實也如是。老聃、莊周、告子、釋氏,靜以會乎一身,見莫貴於此,莫先於此。今以形、氣、神統謂之材,而曰性可以根柢言,神可以主宰樞紐言,不以神先形氣,何也?

曰:孔子言:「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人物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成是性斯為是材以生,可原始而知也;形敝氣散而死,可以反終而知也。其生也,精氣之融以有形體,凡血氣之屬,有生則能運動,能運動則能知覺。知覺者,其精氣之秀也,是謂神靈。《左氏春秋》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魂魄非他,其精氣之能知覺運動也。至於形敝而精氣猶凝,是謂游魂,言乎離血氣之體也。精氣為物者,氣之精而形凝,品物流行之常也;游魂為變者,魂之游而存,其後之有蔽有未蔽也,變則不可窮詰矣。彼有見於游魂為變,而主其一偏,昧其大常,遂以其能盜天地生生之機者為己之本體,非聖人不知不言,獨彼能頓悟得之也。彼之以神先形氣者,聖人所謂游魂為變中之一端耳。



44問:宋儒以理藏於心之內而為性,與老聃、莊周、釋氏以神居於心之內而為性相似。朱子又謂「心為神明之舍」(朱子云「理無心則無著處。」又云:「凡物有心而其中必虛,人心亦然;只這此虛處,便包藏許多道理,推廣得來,蓋天蓋地,莫不由此。此所以為人心之妙歟!理在人心,是之謂性。心為神明之舍,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許多道理得之天而具於心者。」)所謂「神明」,即老、莊、釋氏目之為性者矣,其於理與神明何以別?

曰:朱子所謂「神明之舍」者,非謂以心為舍,神明居之也。神明即指心而言,以神明之心甚虛,天下之理咸具於中為性,而心特其舍耳。對性言之,故謂之舍;然非空空無知,故稱為神明之舍。宋儒於性與心視之為二,猶荀子於禮義與性視之為二也。荀子以禮義聖人之教,常人必奉之以變化其性,宋儒以性專屬之理,「人稟氣而生之後,此理墮入氣質之中,往往為氣質所壞,如水之源清,流而遇污,不能不濁,非水本濁也,地則然耳;必奉理以變化氣質,使復其初,如澄之而清,乃還其原初水也。」荀子之所謂禮義,即宋儒之所謂理;荀子之所謂性,即宋儒之所謂氣質。如宋儒之說,惟聖人氣質純粹,以下即實〔質〕美者亦不能無惡;荀子謂必待學以變化此性,與宋儒〔謂〕必待學以變化氣質,無二指也。但荀子指為待學以變化者,仍其性之本然名〔言〕;宋儒因孟子論性善,於是學〔舉〕古今來如孔子言「成之者性」,言「性相近」,孟子言「忍性」,言「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各不同」,悉目之曰「此氣質之性待變化者」也。荀子推崇禮義,直歸之聖人;而宋儒因「孟子道性善」,於是謂理為生物之本,使之別於氣質,曰「惟此無不善」也。試問:以理為我乎?以氣質為我乎?設以理為我,以氣質為理所寓於其中,是外氣質也,如老聃、莊周、釋氏之專以神為我,形骸屬假合是也;設以氣質為我,以理為氣質所受,是外理也,如荀子以禮義屬聖人之教是也;二者皆我,則不得謂純乎善者一我,雜乎不善者又一我矣;苟非兩我,則不得一譬之水,一譬之地矣。況天下古今之君子小人,未有非以血氣心知為我者也。小人狗〔循〕我而悖理,君子重我而循理。悖理者亦自知其非也,是「性無有不善」也,長惡遂非,故性雖善,不乏小人。循理者非別有一事,曰「此之謂理」,與飲食男女之發乎情欲者分而為二也,即此飲食男女,其行之而是為循理,行之而非為悖理而已矣。此理生於心知之明,宋儒視之為一物,曰「不離乎氣質,而亦不雜乎氣質」,於是不得不與心知血氣分而為二,尊理而以心為之舍。究其歸,雖以性名之,不過因孟子之言,從而為之說耳,實外之也,以為天與之,視荀子以為聖與之,言不同而二之則同。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荀子推以禮義與性為二本,宋儒以理與氣質為二本,老聃、莊周、釋氏以神與形體為二本。然而荀子推崇禮義,宋儒推崇理,於聖人之教不害也,不知性耳。老聃、莊周、釋氏,守己自足,不惟不知性而已,實害於聖人之教者也。



45問:凡讀書窮理,此理之得於古聖賢者,與理之得於天者,非皆藏於心歟?

曰:否。人之血氣心知本乎天者也,性也。如血氣資飲食以養,其化也,即為我之血氣,非復所飲食之物矣;心知之資於問學,其自得之也即為我之心知。以血氣言,昔者弱而今者強,是血氣之得其養;以心知言,昔者狹小而今也廣大,昔者闇昧而今〔也〕明察,是心知之得其養也。故人之血氣心知,本乎天者不齊,得養不得養,則至〔於〕大異。人之問學猶飲食,則貴其化,不貴其不化。記問之學,食而不化也。自得之,則居之安,資之深,取之左右逢其源,化而為我之心知也。大致善識善記,各如其質,昔人云「魂強善識,魄強善記」。凡資於外以養者,皆由於耳目鼻口,而魄強則能記憶,此屬之魄者存之已爾。至於無取乎記憶,問學所得,非心受之而已,乃化而為我之心知。我之心知,極而至乎聖人之神明矣。神明者,猶然心也,非心自心而理藏於中之謂也。心自比而理藏於中,以之言學,尚為物而不化之學,況以之言性乎!



46問:《春秋傳》曰:「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而〔然〕後生。」屈原賦《天問》篇曰:「陰陽三合,何本何化?」所謂陰陽者,指男女而言;所謂天者,別而言之。豈即如老、莊、釋氏以吾之神得於天而受形以生者歟?抑如宋儒以吾之理得於天而存於氣質中者歟?

曰:否。人物之初,何嘗非天之陰陽絪縕凝成?及氣類滋生以後,昆蟲之微,猶有絪縕而生者,至人禽之大,則獨天不生矣。然男女之生生不窮,以內之生氣通乎外之生氣,人在生氣之中。如魚在水之中,其生也何莫非天!天之陰陽,父母之陰陽,同為化氣〔氣化〕自然而不可分也,此之謂「三合而後生」。



47問: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狀》云:「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呂與叔撰《橫渠先生行狀》云:「范文正公勸讀《中庸》,先生讀其書,雖愛之,猶以為未足,於是又訪諸釋、老之書,累年,盡究其說,知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朱子語類》廖得明《錄癸已所聞》云「先生言: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為他佛說所〔曉〕相似,近年來方看得分曉。」(癸已,朱子四十四歲。)朱子《答汪尚書書》云:「熹於釋氏之說,蓋嘗師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後以先生君子之教,校乎〔夫〕前後緩急之序,於是暫置其說而從事於吾學。其始蓋未嘗一日不往來於心也,以為俟卒究吾說而後求之未為甚曉〔晚〕。」「而一二年來,心獨有所安,雖未能即有諸己,然欲復求之外學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考朱子慕禪學在十五六時,年二十四見李愿,教以看聖賢言語,而其後十餘年,有《答何京叔》二書,意見乃與釋氏不殊,信彼為有實得,此為支離,反用聖賢言語指其所得於釋氏者。(朱子《答何京叔書》云:「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云何,但因其良心發見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即是做工夫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良心發見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所諭多識前言往行,固君子之所急,熹向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返求,未得箇安穩處,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諸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耶!」又一書云:「今年不謂饑歉至此,夏初,所至洶洶,遂為縣中委以賑糶之役」,「百方區處,僅得無事。」「博觀之蔽,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多聞博觀而得,則世之知道者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少有省發處,如『鳶飛魚躍』,明道以為與『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今乃曉然無疑。日用之閒,觀此流行之體,初無問斷處,有下功夫處,乃知目〔日〕前自誑誑人〔之罪〕,蓋不可勝贖也。此與守書冊、泥言語,全無交涉,幸於日〔用〕間察之,知此則知仁矣。」)及五十內外,所見漸定,不惑於釋氏。合觀程子、張子、朱子皆先入於釋老,亦可知老與釋之易惑人矣。究之能覺寤其非,何也?

曰:三君子皆志聖賢之志者也,其學本夫求是心,故於此於彼,期在自得,不在虛名。考諸《六經》,茫然不得性道之實體,則必求之彼矣。求之彼,而言道言性確有指實,且言夫體用一致也似神,能靡不周(如說「法周法界,淨智妙圖,休自空寂。」)故朱子嘗馳心空妙,冀得之以為衡鑒事物之本,極其致,所謂「明心見性」,不過「六用不行」,彼所以還其神之本體者,即本體得矣;以為如此便是無欠闕矣,實動輒差謬。在彼以自然為宗本,不論差謬與否,而三君子求是之心,久之亦知其不可恃以衡鑒事物,故終能覺悟其非也。夫人之異於禽獸者,人能明於必然,禽獸各順其自然。孔孟之異於老聃、莊周、告子、釋氏者,自「志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距」,皆見乎天地、人物、事為有不易之則之為必然,而博文約禮以漸致其功。彼謂「致虛極,守靜篤」,「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至於「道法自然」,無以復加矣。孟子而後,惟荀子見於禮義為必然,見於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禮義即自然之極則。宋儒亦見於理為必然,而以理為「太極」,為「生陽生陰之本」,為「不離陰陽,仍不雜於陰陽」,指其在人物為性,為「不離氣質,仍不雜乎氣質」。蓋以必然非自然之極則而已,實自然之主宰、樞紐、根柢,一似理亦同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乎所指者之生〔神〕,天地陰陽之於人物為本來面目。朱子之辨釋氏也,曰:「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釋氏以識為不生不滅。」在老釋就一身分言之,有形氣,有神識,而以神識為本;溯而上之,以神為有天地之本,遂求諸無形無象者為實有,而視有形有象為幻。在宋儒以形氣神識同為己之私,而理得於天;溯而上之,於理氣截之分明,以理當其無形無象之實有,而視有形有象為粗,於是就其言轉之以言夫理,尊理而重學,遠於老聃、莊周、告子、釋氏矣。然以彼例此,而不協乎此,轉指孔孟所謂道者非道,所謂性者非性,增一怳忽不可知之主宰、樞紐、根柢,因視氣曰空氣,視心曰性之郛郭。是彼奉一自然者之神居此空氣之上,郛郭之中;此奉一必然之理在此空氣之上、郛郭之中也。



48問:後儒所謂太極,似老氏之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朱子以太極生陰陽為理生氣,「陰陽既生,太極在其中,理復在氣之內,人物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亦似老氏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朱子以道即理之謂也,而於理氣截之分明,於是言先後,言主宰、樞紐、根柢,儼然如一物,亦似老氏謂「道之為物,惟怳惟忽」,於怳忽不可名狀中而有像有物。又《太極圖說》言主靜,注云「無欲故靜」;《通書》言「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似釋氏謂「六用不行,即本性自見」。何彼此相似如是?至「常惺惺」,則直舉釋氏之言為用功之要。今以太極兩儀,在孔子贊《易》之本指,非如後宋儒之云;以曰道曰性為指其實體之名,以期於無失之謂理,乃稱其純美精好之名,亦非如後儒之云。然則宋儒明知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非,而及其言之,又不合於孔孟,而轉與彼相似,何也?

曰:孔子之後,異說紛起,能發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卓然異於老聃、莊周、告子而為聖人之徒者,荀子也。釋氏之說盛行,才質過人者無不受其惑,能卓然知宗信孟子而折彼為非者,韓子也;嘗求之老釋,能卓然覺寤其非者,程子、張子,朱子也。然先入於彼,故其言道為氣之主宰、樞紐,如彼以神為氣之主宰、樞紐也;以理能生氣,如彼以神能生氣也;以理墮在形氣之中,變化氣質則復其初,如彼以神受形氣而生,不以形氣欲累之則復其初也。皆改其所為神識者以指理,故言「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豈聖賢之言!「天地之初理生氣」,豈其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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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半佛半神仙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