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几阵暖风吹过,路边的车前草又长出来了。车前草是学名,其实是不是学名我也说不清楚,没有查过植物学词典。我说它是车前草,是因为中药铺的药 匣子上写着这几个字。其实药匣子里装的是车前草的种子,不是车前草的全株,也不是车前草的叶子,药匣子的标签写车前草有点名不符实。不少中 医老先生的药方上就写车前子,我小时候替人家抄过的。不管是写“车前草”还是“车前子”,药舖的伙计看见了就给抓匣子里装的那东西,说来也 可怜,入了一回药,连个准确名字都没混出来。车前草名车前,自然和车有关系,这车自然也是马车、牛车,不是汽车。在田间马车道旁,在车辙中 间,通常都长有车前草。老辈人说,车前草只有听到车轱辘的响声才长。这话怕是不完全对,在只有人走的草地上的小路边也长有车前草。在比较开 阔的路边,田路的交叉口,车前草就长成了片。把车前草叫草,我觉得也不大合适。按我的理解,草应该是那种叶窄窄的,不开花的植物。当然草也 是开花的,只看不大出来,都说水稻扬花,谁看见过水稻的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车前草在这一点上,和草是一致的,虽然抽茎结籽,但看不出花是什 么样的。人家把它称为草,总是有道理的吧。我对把车前草称草不满意,主要是是车前草肥大的叶子,而且春天很长时间这叶子很鲜嫩,可以吃,味 道说不上鲜美,但不难吃,没有过吃了中毒的记录。按我的理解,长了肥大的叶子的植物就不应该叫草了,况且还是能吃的,应该上升为菜。人们都 说吃菜,哪有说吃草的,只有牛才吃草。吃野菜变成了吃野草,有点伤自尊。农民也说车前草是菜,在故乡。把车前草叫“车轱辘菜”。农民不享有 给植物命名的权力,我也不能把车前草写成“车前菜”,“车轱辘菜”名太土,写出来明白的人也不会很多,所以还是委屈把这种植物称为车前草吧 。我很小就和车轱辘菜打交道了,甚至可以说有不解之缘。在我人生的第一批语汇中,就有“车轱辘菜”。是许多儿歌兴的开始。“车轱辘菜,马驾 辕。姑娘、媳妇……,”。我之所以为“车轱辘菜”称为草鸣不平,不仅是我小时候吃过它,更主要的是这种植物救过我的命,救过和我一样大小一 些小伙伴的命,救过那些当时我们称为爷爷,奶奶人的命,也许也救过不老不小人的命。那是我们这一代人,人人都经过的饥饿年代。那年秋天故乡 一带庄稼虽然因为胡折腾減了产,但是农民自己吃还是足够的。问题是粮食都给收走了。上边来的干部宣传说,全国大多数地方都遭了灾,老大哥逼 着还债。粮食不交,城里人都得饿死。大家相信了干部的话,说到底城里人都是他们的子弟和亲戚,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就是知道交了自己就要挨 饿,这粮也是要交的。没有人哭喊,没有人闹事,眼看着粮食一车车运走了。况且粮食在生产队的场院里,交多交少老百姓说了并不算。这一年刚一 上秋,按着往年的习惯,就分了一些苞米棒子到各家,这时上边还没下今年的口粮方案。后来大家庆幸有这一步,要不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谁也没想 到,给留下来的粮食竟是那样少,最开始时大家并没注意,等到引起注意时太晚了,场院没粮食了。已经上冻了,大家去挖田里的老鼠洞。老鼠能存 多少粮食呢?把柴草再抖一抖,看能不能再弄出几粒粮食来。那时人们的思想境界还高,还没长在扬场时故意把好粮食扬到瘪谷里,分到各家再筛出 来的心眼。冬天还没过完,各家的粮食就都没了。上边号召吃代食品,代食品千奇百怪,通常是把苞米瓤子粉碎了吃,把苞米叶子用碱水泡了过滤出 粘液,放少量的苞米面吃。从外边传来饿死人的事发生,本村还没有发生,不过村子里几个年岁很大的老人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两个身体很弱的儿童 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鸡没了,鸭没了,狗也没了。马光吃干草是很难活的。说来奇怪,那年连柴草也缺。草刚发芽的时候,在甸子上一匹匹老马起 不来了,它们没有挺到草长到可以维持它们生命的高度时,终于死掉了。人们很阴暗的希望它们在肉还没有完全消耗掉时死掉,那样可以多吃一口肉 。春天终于来了,路边的车轱辘菜最先发出两片嫩叶。孩子们疯狂的奔向路边地头,大人到更远些的,他们记忆中成片长有车轱辘菜的地方。最先挖 取的不光是那两片叶子,还有车前草的根,根能长出植株,肯定也是可吃的。在没有叶子长出时,是很难找到它的根的。好在没几天叶子就长到光叶 就值得采摘了。别的野菜也长出来了,车前草逃脱了灭绝的命运。也许是这几片绿叶刺激了人生命的潜力,青草发芽后,村里就没大死人。车前草不 是田里的野草,从不和庄稼争水肥,它不到田里去生长,离路一尺远的垄上就见不到它们的踪迹了。田里能吃的野菜有很多,名气也比车前草大,什 么灰菜了、曲麻菜了、小根蒜了、荠荠菜了。这些田中野菜不太地道,它们笃信“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原则,人们要吃到它们要付出代价的,那块 地让它们看上了,你怎么锄也锄不干净,它们都有很发达的根系,锄掉了头,三五天就又长出来了,最终的结果是用减产换了几把野菜。车前草是草 中的谦谦君子,在比较肥沃的草地上见不到车前草,它好像特别喜欢干旱贫瘠的土地,车前草有些发贱。我这话可能又不对了,车前草不是存心发贱 ,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没有竞争力。因为后来我发现在稻田地的池埂上也长有车前草,这里长的车前草,叶子特别肥大,肥大到我都不敢相信那是车前 草,仔细辨认,确定它就是车前草。看来车前草并非天生贱命,更好的水肥条件它能长得更好。车前草的根系也很发达,它紧紧的把住生长着它的那 块泥土,夏天暴雨来临时一点也冲不走。生长在比较松软土地上的车前草的叶子要比干硬土地上的车前草的叶子肥大得多。空间也是资源,它把叶子 伸到车辙上,接受更多的阳光。水流冲来时,肥大的叶子减缓了水势,把水中的泥沙滤出来,把持住这块泥土。夏天庄稼长起来了,地里没有什么事 ,人们很少到田里去,菜园中的蔬菜多得很,自然再用不着再吃“车轱辘菜”了,人们不再理会它,车前草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事。芒种一过车前草就 抽苔结籽,没有鲜花,尺把长的茎的上部略粗一些,那就是打籽的花序了。立秋前后,车前草的种子就成熟了,要药用的话,要赶紧采收,用不了几 天就会落的。我不知道车前草的药用价值有多高,只记得给老先生抄药方时多次写过这几个字。对车前草种子也有好认象,有一年供销社宣布收购, 四角钱一斤。故乡是平原,没有药可挖,就是有药挖也不行,自家上山挖药是搞资本主义。不过那一年上供销社卖车前子,没说是资本主义,可能是 车前子尾巴太短,不值得一割。车前草的种子比烟草的籽还小,用了一个星期天,母亲帮我割了好大一梱,才弄出两斤车前子,卖了八角钱,八角钱 差不多是那个年代一个孩子可以自行支配的最大数目了。八角钱很有用,够这一学期买铅笔和钉本用的大白纸用了,这一学期我不大关心家里那两只 母鸡是不是把蛋下丢了。秋天来了,车前草的苔茎早就没了踪影,叶子也变得红瘦,从道沟上缩了回来,固然没有给弄回去当柴烧的价值,但也绝不 阻拦从地里拉庄稼的马车,人们也似乎忘记了它曾在这条道路边生存过。车前草在植物生长的缝隙中完成了它的生命周期。十几年过去,生产队解散 了,农民生产自由了,好像一夜间农村就由购粮难,变成了卖粮难了。野菜渡荒的时代过去了,不要说城里人,农民也是卖了玉米买大米。近几年由 于人们对农药和化肥的恐惧,掀起了吃野菜热,有好几种野菜居然上来饭店的餐桌,有的还是很有档次的饭店,不知星级饭店上没上野菜。没混上上 这样饭店就餐的资格,不知道。不过被列为山珍的野菜肯定是有的。其实人们也是自欺欺人,上饭店餐桌的野菜都是地里种的,大棚栽的。一经栽种 ,哪免得了农药、化肥。野菜如此火,据我所知车轱辘菜大约没接到请柬。春天时不忘车轱辘菜旧情,想弄回来点再尝尝。不能采山下路边的,汽车 尾气污染太重,稻田地池埂上的也因农药打的太多不能采,特意到山上路边弄回来一些特鲜嫩的。吃了几口味道有些苦,好像当年不是这个味道。仔 细想想,当年根本就没关心什么味道,比车轱辘菜苦涩得多的野菜都是食之如贻的。田野劳作和几十年前迥异,锄镰多已弃置不用,五谷不分正常, 草苗不分都没关系,只要知道自己种的是什么,看明白除草剂说明书,知道该用何种除草剂就行,技术大约全在用除草剂的分量上。中国正在向城镇化方向发展。社会也不要求农民再固着在土地上,大量的农民正在走出农村。市场经济要求更多的是精明,发财致富光明正大,个人利益的追求是天经地义。但是,……。水泥路已经修到了田边。马不再拉车,牛不再耕田。只有听到车轱辘响声才生长的车前草会灭绝吗?我不知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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