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色: 字号:
試析洞山禪法
2016-07-07 | 阅:  转:  |  分享 
  
試析洞山禪法

蔡日新

石頭所創之回互禪學,經葯山、雲巚兩代禪師篳路襤縷、慘淡經營,至洞山良价(807年-809年)出世,則其宗風大顯,青原禪的理論至此已趨圓成極致。因此,厥後的歷代禪師,除了曹山本寂禪師對乃師之學尚有所補苴以外,其餘大率祇能承嗣洞山玄旨,而於其宏旨並無多大發揮。早在石頭時期,禪門學人對此宗便頗生幽玄峭峻之感,而洞山之於石頭,卻又是“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因而,學人滑倒在洞山門下,則更不足為怪了。

雖然,洞山以後法嗣傳承至第四代後也曾出現過氣如懸絲的現象,直到投字義青以後,曹洞法席纔有出現了興旺的轉機。但與橫行天下的臨濟禪相比,它仍祇落得“曹一角”的地盤。然而,法脈之興衰,並不足以作為權衡一系禪在中國禪宗史上地位的唯一標準,倘若站在禪學思想理論建設的角度上來評價,則臨濟一系襌在理論上卻遠不及曹洞之圓融細密。“曲高和寡,大音希聲”,不獨世法中如此,在出世間法中亦然。曹洞法席日後之衰,蓋亦與洞山禪法在理論建設上成就之大密切相關。因為,在禪門中夙有“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堪與傳授”(見黃檗《傳心法要》)之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更不可忽視對洞山孤宗的歷史地位,尤其是忽視對洞山禪法的研究。

我們研究洞山禪學理論,若綜觀其語錄,略考其行狀,則頗覺得洞山禪法具有玄、圓、密、雅四箇特點。所謂“玄”,即指其道風幽玄;所謂“圓”,即指其禪法之圓融;所謂“密”,乃謂其行功之綿密;所謂“雅”,即謂其格調之高雅。凡此四種,殆可囊括洞山禪法的基本特色,至於言之不盡者,誠有俟於方家。

一、道風幽玄,無跡可尋

洞山禪法之所以在後世有孤宗之稱,乃在於其道風之幽玄,以至於使學人無跡可尋。此種道風之形成,恐怕還得追溯到厥先的幾代祖師。早在石頭作《參同契》時,便集中地體現了一箇“玄”字,偈中的“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即已明示此宗之“玄”了。迄乎藥山,則不但“言語動用沒交涉”,“非言語動用亦沒交涉”(見《景德錄》卷十四),其禪法更是針劄不入。待到乃師雲巚從百丈那“百味具足”的一句子中得葯山開示而悟後,即授洞山以“寶鏡三昧”法門:“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剛杵。”(《五燈會元》卷十三)由於前此三代祖師傳授下來的禪法,皆具玄奧特點,而其“玄之又玄”者,則又突出地表現在其偏正回互理論之中。洞山披剃後曾求法於靈默禪師、南泉禪師、溈山禪師,但均未契心,待到雲巚先師以《彌陀經》為他開示時,方有所省。洞山辭別先師時,雲巚的咐囑也祇有“祇這是”三字,良久纔說:“价闍黎承當箇事大須審細”,而洞山的徹悟乃是他的涉水睹影之時。洞山之悟道,其進愈幽,其得則更玄,而此幽玄之境又非文字語言可以企及,故洞山日後為乃師設齋時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祇重他不為我說破。”(見《洞山語錄》)

洞山悟後道大闡玄風,妙唱嘉猷,於江西高安之洞山廣弘萬品,善接三根。我們說洞山道風之“玄”,這裏不特有他自身禪道修養高深的因素,恐怕也與他上面的三代袓師的禪法傳承有著密切的關係。

洞山禪法之“玄”,從他的偈頌與禪教中,是可以明顯地見得出來。我們祇須看看其《玄中銘序》,即可見出洞上玄旨之大略來。

竊以絕韻之音,假玄唱以明宗;入理深談,以無功而會旨。混然體用,宛轉偏圓。亦猶投刃揮斤,輪扁得手。虛玄不犯,互傍參。寄鳥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該括。然雖空體寂然,不乖群動。於有句中無句,妙在體前;以無語中有語,途復妙。是以用而不動,寂而不凝。清風偃草而不搖,皓月普天而非照。蒼梧不於丹鳳,潭豈墜於紅輪。獨而不孤,無根永固;雙明齊韻,事理俱融。是以高歌雪曲,和者還稀;布鼓臨軒,何人鳴擊?不達妙旨,難措幽微。倘或用而無功,寂而虛照,事理雙明,體用無滯。玄中之旨,其有斯焉!(日僧慧印校《洞山語錄》)



早在厥祖石頭時,就既能歷史的接受前代宗匠的佛法,又能全面地融會當時的佛門各宗之長。迄乎洞山出世,石頭的這一優良傳統,在他那裡得到了充分的發揚。洞山的禪法不但能圓融禪門各宗之長,而且又不避佛門其他各宗之說,而是在堅持青原禪宗旨的前提下又博採眾長。上文中所提到的《玄中銘》,便可見出《肇論》的影子,由此即可得知洞山對於傳統佛學的合理繼承來。再如洞山所創的“五位君臣”法門,則完全是對石頭偏正回互理論的發展與完善,自然也是對華嚴賢首家回互佛學的再度融會。此外,洞山的三首《綱要偈》,雖然重在表現理事回互的禪學思想,但其中就明顯的接受了密教的思想文化。比如《敲唱俱行偈》中”金鍼雙鎖備”一語,就援引了金剛鍼與金剛鎖這對密教菩薩之名[5]。

又及,《寶鏡三昧歌》中的首句“如是之法,佛祖密付”,蓋洞上的幾代禪師付法傳燈,似均有一點密教儀軌的色彩。到洞山時,《寶鏡三昧歌》方公諸叢林,以使青原禪法大行於世,贊寧所說的”會洞上憫物,高其石頭,往來請益,學同洙泗”(見《宋高僧傳》卷十三《本寂傳》),這應當是符合當時的實況的。至於洞山開示學人的對治”三種滲漏”,其中不無慈恩唯識家思想;而其開示學人”澂源湛水,尚棹孤舟”(《玄中銘》),顯然是要求學人反身求己,觀照自心,這其中也不無天台宗的止觀思想。諸如此類,即不殆舉。

洞山不特能圓融佛教諸宗的思想,而且對於佛教經典也能採用圓融的態度。在這一方面,洞山不特繼承了石頭的道統,而且使石頭的這一圓融道風更趨圓成。日僧慧印所校訂的《洞山語錄》對此頗有記載:自然“師昔在泐潭,尋繹大藏,纂出《大乘經要》一卷。並激勵道俗《偈》、《頌》、《誡》等,流布諸方。”《大乘經要》一書,大率已經失傳了,但大師研習經論之事應當是不虛傳的。值得注意的是大師雖不棄佛教經典,但也不泥執於經典的文字言句,在這方面,《洞山語錄》頗有記載。

師問講《維摩經》僧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喚作甚麼語?”云:“讚法身語。”師曰:“喚作化身,早是讚也。”

因有官人設齋施淨財,請師看轉《大藏經》,師下禪床向官人揖,官人揖師。師引官人俱遶禪床一匝,向官人揖。良久曰:“會麼?”云:“不會。”師曰:“我與汝看轉《大藏經》,如何不會?”

在上文中,洞山老人開示講《維摩經》僧,目的在於要他離言絕句,悟入不二法門,這樣方有持一部《維摩經》的真實受用。而洞師的看轉《大藏經》,實質上也是要官人於離文字處轉經,方能因指見月。不棄經教,但又必須是即經教而又離諸經教文字,方是真正的持經,也祇有如此纔不背禪旨,為此,洞山曾明示學人:“一部《大藏經》祇是箇‘之’字”(《洞山語錄》),他要求學人逾越“之”字形的道路,通往”虛玄大道”,達到”無著真宗”(見《曹山語錄》)。若泥文字,則“纔有是非,紛然失心”。

從以上可知,洞山對於佛門各宗均能持圓融態度,但更為可貴的是洞山老人於世法外道也不完全迴避,同樣能取其精華,圓融無礙。佛門皆知,佛法東傳,曾與中國的黃老與玄學等東土文化思想發生過許多往來,其中既有衝突又有融合。魏晉以來的“格義佛學”,比附黃老,以顯般若實相之義,這便使得佛法圓融的真諦義在中國這塊土壤上找到了一箇紮根之處。且如晉代的支遁大師,即是援玄學以析佛法勝義諦的大德,從《世說新語.文學》的注文中所引他的《逍遙游論》及《妙觀章》來看,他不但精通玄學,更能援玄學以入佛。他那段著名的“色不不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妙觀章》語)的高論,以及“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雖色而空。知不自知,雖知而寂也”(日僧安澄《中論疏記》所引其文)等說,皆是圓融佛玄之明證。迄乎僧肇大師出世,對於佛與玄之圓融可謂臻於極致,惟其如此,佛教到這一時期纔真正地扎根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其中自然不無肇大師的不朽功勳。也無如此,石頭從讀《肇論》中有所得而作《參同契》,洞山亦於中有所得而著《玄中銘》。洞山非獨於傳統的佛學中的玄學思學能圓融,且對莊子思想的精義也能洞徹了明,故能援引以為己用。且如《玄中銘》中的”投刃揮斤,輪扁得手”一語,即典出於《莊子》[6]洞山老人開示泐潭初首座的“得意忘言”[7]一語,更是得之《南華》思想之精華。但洞山老人對玄學與道家思想並不是不加分析地全部吸收,而是取其精華,融會而為己用。在佛門中素有“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見《首楞嚴經》卷六)之說,《維摩經》中亦有“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之說。

洞山援外道文化以弘佛法,不但不違禪旨,而且還對佛法的弘傳有著積極的意義。我們且舉他的那則“問殺首座价”的公案為例,以見洞山因勢利導,引導學人由道入佛的作略。

師在泐潭,見初首座有語曰:“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思議。”師遂問曰:“佛界道界即不問,祇如說佛界道界底是什麼人?”初良久無對。師曰:“何不速道!”初曰:“爭即不得。”師曰:“道也未曾道,說甚麼‘爭即不得’?”初無對。師曰:“佛之與道,俱是名言,何不引教?”初曰:“教道甚麼?”師曰:“得意忘言。”初曰:“猶將教意向心頭作病在。”師曰:“說佛界道界的病大小?”初又無對。次日忽仙化。時稱為”問殺首座价”。(《洞山語錄》)

從“問殺首座价”這則公案,即可見出洞山能不迴避玄學和道教文化,而且還能援玄援道來闡揚禪家大旨。站在思想文化的角度上講,洞山禪法雖然幽玄至極,而它對外來文化卻又是開放的,唯其如此,在禪門中以洞山禪法最為圓成。

對於教外文化的圓融,洞山不但能兼及玄學與道學,而且對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也能合理吸收,故其禪法左右逢源,無跡可尋。在儒家文化中,《易》統六經之首,乃師雲巚作《寶鏡三昧歌》時,就援《易》入禪了。從洞山所援曹山的此偈來看,即有“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之語。

後來,曹山在作《五位旨訣》時說:“正中來者,《大過》也;全身獨露,萬法根源,無咎無譽。偏中至者,《中孚》也;隨物不凝,木舟中虛,虛通自在。正中偏者,《巽》也;虛空破片,處處圓通,根塵寂爾。偏中正者,《兌》也;水月鏡像,本無生滅,豈有蹤跡?兼中到者,《重離》也;正不必虛,無背無向,又曰心機泯絕,色空俱忘……”(慧印校《曹山語錄》)雲巚的這“十六字偈”,到了曹山那裡便從六十四卦中取了五卦來配伍,以明五位偏正之理。而據今之學者考證,此五卦之配比,乃宋代黃龍門下的慧洪覺範禪師[8],其說也持之有故。若站在易學史的角度上看,漢初易學多主義理,切人事,鮮言陰陽術數;迄乎武帝罷黜百家後,民間頗興易緯之學,然多比附道家,如魏伯陽《參同契》之類即是;王弼說易,一掃術數而多清言,故爻辰緯學寢頓。真正的圖書之學的興起,應是宋儒而非漢唐,這恐怕是難以推翻的定論[9]。曹山(840年-901年)身處李唐之季,當時圖書之學尚未興起,《五位旨訣》中的五卦比伍,恐為後世子孫之所撰入,亦未必不可能。然而,在當時叢林中,佛道之間未必不互通往來,加之李唐的道教尚“重玄”(老子《道德經》第一章曰“玄之又玄”),玄之入禪,《易》之入禪,也應當不是什麼新鮮的事。總之,作為一代禪門大德,圓融各種外道的合理思想,以廣接三根,大作舟航,自是值得嘉許的。

洞山對於中國儒家的傳統文化,也採取了圓融的態度,尤為可貴者乃是他能在堅持禪門出世間法的宗旨的前提下,尚能圓通儒家的“忠孝”觀念。在日僧慧印校訂的《洞山語錄》中收有良价禪師的兩篇《辭北堂書》,其行文有如李密《陳情表》之真摯,但又能曉其慈母以出世間法之大義。茲錄其前《辭北堂書》[10]於下(見慧印《洞山語錄》)。

伏聞諸佛出世,皆從父母而受身;萬彙興生,盡假天地而覆載。故非父母而不生,無天地而不長;盡沾養育之恩,俱受覆載之德。嗟夫!一切含識,萬象形儀,皆屬無常,未離生滅。雖則乳哺情至,養育恩深,若把世賂供資,終難報答;作血食侍養,安得久長?故《孝經》云:“雖日用三牲之養,猶不孝也。”相牽沉沒,永入輪回;欲報罔極深恩,莫若出家功德。截生死之愛河,越煩惱之苦海;極千生之父母,答萬劫之慈親。三有四恩,無不報矣!故經云:一子出家,九族生天。良价捨今世之身命,誓不還家;將永劫之根塵,頓明般若。猶惟父母心開喜捨,意莫攀緣。學淨飯之國王,效摩耶之聖后。他時異日,佛會相逢;此日今時,且相離別。良非遽違甘旨,蓋時不待人。故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時度此身?伏冀尊懷,莫相寄憶。

書後附詩二首,此處姑不贅抄。佛教徒的辭親出家,與中國傳統的“忠孝”觀念一直是一對矛盾。東晉時慧遠法師撰文以闡明佛教徒之出家,雖“內乖天屬之重,而不違其孝;外闕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沙門不敬王者論.出家二》)。但這一思想畢竟一時難以為中土風俗所容。迄乎洞山此書的出世,則大可糾正教外對佛子辭親出家的偏見,亦可端正教內二眾報恩的態度,從而達到圓融世出世法的境地。

從洞山母親的回書可知:“父亡母老,兄薄弟寒”,大師的尊母正處風燭殘年。親子之愛,骨肉之情,世出世間,皆無可回避,出家也並不意味著是要置六親於不顧,這從洞山的此信之中是可以見出的。洞山之辭親書開篇即言天地父母之長養恩深,但既而又指出:於父母養育之恩,以“世賂供資,終難報答;作血食侍養,安得久長!”佛門的報父母恩與世間迥別,這在洞山的《規誡》中已明言:“專心用意,報佛深恩,父母生身方沾利益。”亦即佛教徒之出家,祇能先自身修證佛果,然後纔能度生身之父母乃至累劫之慈親以出常流。良价之母在讀此信後,亦深明了佛法無邊之大義,故於所作回信中云:今既誓不還鄉,即得從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臥冰,丁蘭刻木。但如目連尊者度我,下脫沉淪,上登佛果。”(見慧印《洞山語錄》)

可見,世間的區區細微利養,是不足以顯佛門的大慈大悲的,也遠非佛門布施之最了義。因而,舉凡發弘誓大願的宗師之辭親出家,並非不孝不悌,反而是行最究竟的大孝大悌。洞山老人此書足以明此大義,因而此辭親書不特可以解世人對佛門之惑,也足可以辟外道之誣也。

其次,佛教徒之自度度親,還並不是佛門行持之最了義。作為一箇覺行圓滿的大行,他將會成此四弘大願:“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11]洞山禪師在《辭北堂書》中不祇是表明了自己將以成就無上正道來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的大願,而且還誓將“報千生之父母,答萬劫之慈親”。依著緣生的佛法觀點來看,無始劫來的眷屬因緣和合關係,並非如現實的家庭關係之簡單,故爾佛門報“四恩”中的父母恩也不能祇局限於今生的這箇圈子裡。它有點類似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但其慈悲度生卻又遠遠地超出了孟子的仁義與惻隱之情。站在方便的角度上講,佛門所報的“四恩”中有父母恩與眾生恩之別;站在不二法門的境界上講,眾生恩與父母恩在究竟義上並無二致,完全可用“眾生無邊誓願度”一語囊而括之。千生乃至萬劫之父母,有的可能出了常流,但諸多尚輪轉於六道,因而,佛子立誓報佛父母恩實質上與報眾生恩是統一的。

“謹具尺書辭眷愛,願明大願報慈親”,從洞山辭母的詩偈中足可見出大師報恩願力的弘深。唯其如此,大師不祇是成就了無上佛道,也對佛子出家有違儒家孝道的偏見作了透徹的破斥,體現了洞山禪法無礙的圓融。此外,站在文化與語言的角度上講,洞山的兩封《辭北堂書》均援引了儒典,也不違世情,這也足可見出洞山禪法在文化上的圓融。上文所引的辭親書中就引用了儒典《孝經》中“雖日用三牲之養,猶不孝也”之語,可見,大師對儒典之精通與圓融。又如《後寄北堂書》(約作於嵩山受具前)中,則有“阿兄勤行孝順,須求水裏之魚;小弟竭力奉承,亦泣霜中之筍”之語,這中間就用了兩箇儒典:一是晉代王祥臥冰得魚之典,二是三國孟宗哭竹出筍之典[12]正因為大師的回書能圓融世法儒典,以故字字動人心曲,語語不違孝行,讀之似有世間《陳情表》之韻格。“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作為一代禪門宗匠,倘不能圓融世法,他是斷乎不能很好地弘法利生,以荷擔如來之家業的。也正因為大師能援世法來開示其母佛法,故其母不特於兒子出家能”心開喜捨”,而且也使其母自己於佛法深信不疑。

佛法與世法的矛盾,在佛教初傳東土時便很突出,由於歷代的大德高僧能圓融二諦,方使佛法深植根本於東土。祇要我們約略回顧一下佛教東傳的歷史,即知東晉時期的道安法師的依人主以立法事、魏晉以來“六家七宗”的比附玄學以格佛義,均體現了前代的大德廣博的圓融襟懷。迄乎石頭,他也很注意到了這箇問題,故其《參同契》明示學人須”尊卑用其語”;到了雲巚那裡,便更為直接地提出:“臣奉於君,子順於父;不順非孝,不奉非輔”(《寶鏡三昧歌》)。直至洞山的兩封辭親書,方將佛法與”忠孝”之間的矛盾徹底消除,真正做到了二諦圓融。由此亦可見出:無量東土大德的弘法利生行業,均是為了將佛教與中國文化的融合向前推進。正因為他們堅韌不拔地努力,從而開闢了一條既不違佛法大義又適合中國國情的嶄新途徑。站在這箇角度上講,祇有不背佛法根本教義而又於世法圓融無礙,方能使佛法永住於東土;佛教也祇有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它纔有可能在東土顯現其不可思議的博大內涵。在這方面,洞山老人的貢獻應當可載諸禪史,而且是千載不朽的。從後世契嵩的《輔教篇》等作,乃至從其“三教合一”的教義中,似乎都可以約略地見出些洞山辭親書思想的影子來。由是可知,洞山禪法的圓融,體現了佛法不二的了義,它同時也是中國禪學思想中的一顆璀璨的明珠。

三、行功綿密,所詣無極

禪門中常有“臨濟將軍,曹洞士民”之說,可見,洞山禪法不但幽玄峻峭、圓融無礙,而且其行功還細密無間,無所不詣。石頭那套細密的應機施教作略,經藥山、雲巚兩代大德之傳承,到了洞山那裡,已發展到了細密無間的地步。在這方面,洞山以後的傳人除了曹山對它略有補葺以外,其餘子孫幾乎祇能承嗣洞山之法統。從洞山接引學人的門庭施設之圓成至極亦可見出:中國南宗禪發展到洞山不祇是形成了具有中土特色的行持方式,而且也建立了富有中土特色的宗教理論。對於這一點,即使當時橫行天下的臨濟禪,在教理上與綿密圓融的曹洞禪相比,恐怕也有點相形見絀。

洞山禪門的門庭施設主要為“四賓主”、“五位君臣”、“五位功勳”、“五位王子”,以及“三路接人”與對治“三種滲漏”等。下面姑從宏觀的角度上逐一說出其梗概,聊供方家是正,亦為初機提供介紹性資料。

(一)四賓主。關於”四賓主”之施設,《洞山語錄》中曾兩次提到。一次是洞山與其師兄行腳至龍山,與馬袓門下的龍山和尚展開了一場機辯後,方與龍山應對”四賓主”(詳《五燈會元》卷三《龍山和尚》之所載略同)。其文如下:

……師(洞山)曰:”和尚得何道理便住此山?”山(龍山)曰:”我見兩箇泥牛鬥入海,直至於今絕消息。”師始具威儀禮拜,便問:“如何是主中賓?”山曰:“青山覆白雲。”師曰:“如何是主中主?”山曰:“長年不出戶。”師曰:“主賓相去幾何?”山曰:“長江水上波。”師曰:“賓主相見有何言說?”山曰:“清風拂白月。”師辭退。(《洞山語錄》)

《洞山語錄》中第二次提到“四賓主”,則是出諸洞山與學人的勘辨。

師問僧:“名什麼?”僧云:“某甲。”師曰:“阿那箇是闍黎主人公?”僧云:“見秪對次。”師曰:“苦哉苦哉!今時人例皆如此。只是認得驢前馬後底將為自己。佛法平沈,此之是也。賓中主尚未分,如何辨得主中主?”僧便問:“只如何是主中主?”師曰:“闍黎自道取。”云:“某甲道得即是賓中主(雲居代曰某甲道得不是賓中主),如何是主中主?”師曰:“恁麼道即易,相續大難。”師遂示頌曰:“嗟見今時學道流,千千萬萬認門頭。恰似入京朝聖主,秖到潼關即便休。”[13]

從以上兩則公案不難見出洞山門庭確有“四賓主”之施設。我們再讀雲巚付囑於他的《寶鏡三昧歌》,則會發現其卒章處亦云:“但能相續,名主中主”。由此可知“四賓主”為洞山門庭施設,當信然不誣。遺憾的是“四賓主”的名相,於此二則公案中尚未能完全見出,此其一;此“四賓主”是否與臨濟門下的“四賓主”相同,此其二。本此二疑,查宋人智昭《人天眼目》卷三,其中對曹洞的這一門庭頗有詮說,茲錄於下。

“四賓主”不同臨濟。主中賓,體中用也;賓中主,用中體也;賓中賓,用中用,頭上安頭也;主中主,物我雙忘,人法俱泯,不涉正、偏位也。(見《曹洞門庭》)

由此可見,洞山的“四賓主”主要是師承於石頭偏正回互的禪學思想,旨在闡示禪之體用關係。而臨濟之“四賓主”主要是師徒間的機辯作略,以測試師徒二人之悟境。二者之間雖有某些局部的相通點,但出發點與功用畢竟不同:曹洞之“四賓主”偏重於對禪之體用間的認識,其側重點在禪的理論探索,屬於形而上的範疇。而臨濟禪的“四賓主”偏重於師徒間禪學修養高低的勘辨,它注重於禪教的實踐,屬於禪的應用範疇,與曹洞之所趣頗爲相異。再說,臨濟四賓主所立的名相分別為: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與曹洞四賓主的名相大不相同。

(二)五位君臣。“五位君臣”法門是曹洞禪法的核心所在。當年雲巚先師作《寶鏡三昧歌》,祇是說:“重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五位君臣”法門的正式創立,還得數洞山禪師。語風圓信與郭凝之所輯的《洞山語錄》,收有洞山的《五位君臣頌》。

師作《五位君臣頌》云: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舊日嫌。偏中正,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覿面別無真,休更迷頭猶認影。正中來,無中有路隔塵埃。但能不觸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兼中至,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裏蓮,宛然自有沖天志。兼中到,不落有無誰敢和。人人盡欲出常流,折合還歸炭裏坐。

洞山所創立的”五位君臣”法門,可謂將石頭以來的”偏正回互”的禪學思想剖析得至微至細,這也意味著青原禪的理論建設已登峰造極。良价門下的本寂,對於乃師的“五位君臣”法門,曾作過這樣的解釋:“正位即空界,本來無物;偏位即色界,有萬法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捨事入理。兼帶者冥應眾緣,不墮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曹山語錄》)曹山還以偈頌與圓相之黑白變化來標明洞山的五位禪法旨趣,實質上這也祇是指月因緣、止啼黃葉而已。若能逐句悟透洞山玄機語,則不難發現:“正中偏”乃初參禪道,乍遇禪之本體,其境界如“三更明月”,學人於道尚未全明,故猶隱隱懷舊日之嫌。“偏中正”乃於色界萬法之空有所認識,然不識其本體,故有“迷頭認影”之失。“正中來”一位已至“無中有路”(於禪之體用均有所悟)之境界,但猶隔津梁,若能“不觸諱”(即明回互之理,能於千萬人之中不向一人不背一人),便能步入“虛玄大道”。“兼中至”一位已臻理事回互(兩刃交鋒),彼彼不傷,若能再向上一路,即會火中生蓮(於煩惱中證得菩提)。“兼中到”一位真正達到了體用圓融,不落有無,它代表了曹洞禪的最高境界。

站在禪法的細密上講,“五位君臣”比“四賓主”明顯地更趨綿密了,但二者間卻又存在著“刀斧斫不開”的內在聯繫。《明安五位賓主》(見《人天眼目》卷三)云:“正中偏乃垂慈接物,即主中賓,第一句奪人也。偏中正有照有用,即賓中主,第二句奪境也。正中來乃奇特受用,即主中主,第三句人境俱奪也。兼中至乃非有非無,即賓中賓,第四句人境俱不奪也。兼中到出格自在,離四句,絕百非,妙盡本無之妙也。”明安之詮釋,說明了“四賓主”與“五位君臣”均是洞山禪學這箇有機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

(三)五位功勳。站在體用回互的角度上而論,洞山立“五位君臣”法門;站在洞山禪修學的功階次第上而論,洞山則立“五位功勳”。《瑞州洞山良价禪師語錄》載有他的“五位功勳”學說,茲錄如下。

師上堂云:“‘向’時作麼生?‘奉’時作麼生?‘功’時作麼生?‘共功’時作麼生?‘功功’時作麼生?”僧問:“如何是‘向’?”師云:“吃飯時作麼生?”云:“如何是‘奉’?”師云:“背時作麼生?”云:“如何是‘功’?”師云:“放下钁頭時作麼生?”云:“如何是‘共功’?”師云:“不得色。”云:“如何是‘功功’?”師云:“不共。”乃示頌云:“聖主由來法帝堯,御人以禮曲龍腰。有時鬧市頭邊過,到處文明賀聖朝。淨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裏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枯木花開劫外春,倒騎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隱千峰外,月皎風清好日辰。眾生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萬別千差明底事。鷓鴣啼處百花新。頭角纔生已不堪,擬心求佛好羞慚。迢迢空劫無人識,肯向南詢五十三[14]?”

洞山的“功勳五位”理論,大慧宗杲曾經作過注釋。茲略揀其義以次之:“向謂趣向此事”,“奉乃奉承之奉”,“功即用也”,“共功謂法與境敵”,“功功謂法與境空”。(參見《人天眼目》卷三)筆者認為普覺對洞山“功勳五位”的理解應當近乎是,由此可知,洞山所列的修禪的五箇階位分別為向(入門)、奉(建立信仰)、功(向悟境上用功)、共功(力破色境)、功功(達到禪之了悟)。

洞山將修禪之途徑歸為五箇階位,這恐怕也與他自己悟道的切身經歷有關。洞山出家後曾參靈默、南泉、溈山等師,均未契心,直至雲巚援《彌陀經》向他開示“無情有性”,他方有省。當他辭別先師時,曾再度求雲巚開示,而雲巚祇說了“祇這是”三字,在洞山沉吟良久後又叮囑他:“价闍黎承當箇事大須審細”。洞山此時的悟境殆近乎“共功”了,而他的徹悟乃是涉水睹影之時,斯時方稱得上“功功”。要之,以五位來標明修禪之階位,是比較合乎禪悟的階段性規律的,同時也表明了洞山堅持曹溪頓旨的同時,尚不棄禪家的漸修法門。事實上,所謂禪之頓漸,乃如母雞孵子,若雞卵孵不足月,母雞是斷不會啄開蛋殼以見小雞的。在這裡,旬月的孵卵乃是漸門用功,一朝啄開蛋殼是頓門的開悟,也是“祇欠點眼”的那一“點”。因而棄漸修頓,或純漸修而棄頓悟,都不符合真正的修禪標準。站在這點上說,洞山的立“五位功勳”是完全合乎禪悟的客觀規律的。

(四)五位王子。為了表明“內紹”本自圓成,“外紹”有終有始,洞宗設有“五位王子”宗趣。關於“五位王子”法門之施設,有的學者認為出自洞山的門下本寂,今考諸禪門史料,這種可能性也許不大。曹山對洞山禪法之發展,重點在詮釋其“五位”學說,立“三種墮”、作“四禁偈”等,通檢《曹山語錄》及《傳燈錄》,其中並無曹山作“五位王子”之記載。而“五位王子”之偈頌,卻見之於石霜慶諸(807年-888年)的語錄中,且《五燈會元》卷五又明言慶諸頌洞山“五位王子”,這一歷史事實是不容忽視的。況且,洞山既能立“五位君臣”、“五位功勳”等法,其“五位”禪學思想,已圓成至極,也就未見得立不了“五位王子”這一禪法。查諸燈錄禪史,洞山與慶諸本是同宗異師的同代禪僧,當時二人間頗通往來,茲將其事略抄錄如下。

師(慶諸)後避世,混俗於長沙瀏陽陶家坊。朝游夕處,人莫能識。後因僧自洞山來,師問:“和尚有何言句示徒?”曰:“解夏上堂云:’秋初夏末,兄弟或東去西去,直須向萬里無寸草處作麼生去?’”師曰:“有人下語否?”曰:“無。’師曰:“何不道’出門便是草’?”僧曰,舉似洞山。山曰:“此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語。”[15]

可見,洞山與慶諸之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宋高僧傳》卷十二慶諸的傳記中尚有“時洞山新滅,(慶諸)俄為遠方僧侶圍繞,因入深山無人之境,結茅宴坐”之記載。這更可見出慶諸非獨與洞山交往甚厚,且禪風也大率相同。由此可知,慶諸的頌洞山“五位王子”也並不足怪。《五燈會元》卷五載有慶諸頌洞山“五位王子”的五首偈,每偈八句,而《人天眼目》卷三云為慶諸出題,洞山作頌[16],然於此卷中尚載有石霜慶諸答“五位王子”,茲錄如下:

如何是“誕生王子?”霜云:“貴裔非常種,天生位至尊。”如何是“朝生王子”?霜云:“、“白衣為足輔,直指禁庭中。”如何是“未生王子?”霜云:“修途方覺貴,漸進不知尊。”如何是“化生王子”?霜云:“政威無比況,神用莫能儔。”如何是“內生王子”?霜云:“重幃休勝負,金殿臥清風。”(《人天眼目》卷三)

洞山的“五位”禪法,站在禪之體用關係上講,有“五位君臣”;站在禪的修持階位上講,有“五位功勳”;站在禪的“內紹”與“外紹”的關係上講,有“五位王子”。洞山禪法的綿密至極,細入無間,由斯畢見矣。其門人本寂將其“五位”禪法加以整理,列為“五位功勳圖”。茲列於下,以見洞山禪法行功之密。

?正中偏 誕生內紹 君位向黑白未變時(一作未分時)

?偏中正 朝生外紹 臣位奉露

?正中來 末生隱棲 君視臣功無句有句

○兼中至 化生神用 臣向君共功各不相觸

●兼中到 內生不出 君臣合功功不當頭 (參見《人天眼目》卷三)

(五)“三路接人”以及對治”三種滲漏”。關於洞山的“三路接人”,《傳燈錄》、《洞山語錄》及《人天眼目》諸書均有所載。《洞山語錄》云:“師示眾曰:‘我有三路接人:鳥路、玄路、展手。’”《人天眼目》卷三亦載有洞山門下一僧到夾山,言其師以鳥路、玄路、展手接人,後浮山圓鑒(法遠)聞之,作偈曰:“不因黃葉落,爭知是一秋!”惜乎諸書於洞山此三種接人之施設皆語焉不詳,今依其文獻揣摩,此三種接人方式應是針對學人的根機而設,亦即“三路接人”的目的乃在於廣接三根。對於鳥路接人,《洞山語錄》倒載有一則公案:

僧問:“師尋常教學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師曰:“不逢一人。”云:“如何行?”師曰:“直須足下無私去。”云:“秖如行鳥道,莫便是本來面目否?”師曰:“闍黎因甚顛倒?”云:“什麼處是學人顛倒?”師曰:“若不顛倒,因什麼卻認奴作郎?”云:“如何是本來面目?”師曰:“不行鳥道。”

由“直須足下無私去”到“不行鳥道”,可以約略見出洞山此路所接引的學人多為上根利器。這類學人能識自性湛然圓滿,故“秖須足下無私去”,便可頓超三界,無須反復開示。對於“玄路”這一接機作略,文獻所載甚少。但從洞山的《玄中銘》似可窺出些絲跡來。諸如“寄鳥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該括”、“舉足下足,鳥道無殊;坐臥經行,莫非玄路”等,即是其例。若細心審察洞山老人此中之意,此法門大率是教導學人不落有無,不涉理事,從而步入虛玄大道。蓋此類根機之學人往往於事或於理有所觸背,故洞山設此路以接引之。至於“展手”這一接人方法,燈錄及諸語錄諸文獻實在無記載,若一定要查出箇端底來,但洞山《新豐吟》中有“行玄猶是涉崎嶇,體妙因茲背延促。殊不然兮何展縮,縱然得兮混泥玉”數語。若再細加揣摩,此中的“展縮”殆與展手、縮手有關,蓋是奪人奪境、圓融理事之作略。因此,這一路之接人,大抵是針對下根學人而設,查《洞山語錄》,也確有一則接引下根學人的公案。

(洞山)垂語曰:“直道‘本來無一物’,猶未消得他衣缽。這裏合下得一轉語,且道:下得什麼語?”有一上座下九十六轉語不愜師意,末後一轉始愜師意。師曰:“闍黎何不早恁心道!”別有一僧密聽,秖不聞末後一轉,遂請益上座。上座不肯說。如是三年執侍巾瓶,終不為舉。上座因有疾,其僧云:“某甲三年請舉前話,不蒙慈悲,善取不得惡取去!”遂持刀向之云:“若不為某甲舉,即殺上座也!”上座悚然曰:“闍黎且待!我為汝舉。”乃曰:“直饒將來亦無著處。”其僧禮謝。

從上座的連下九十六轉語不契,直至最後一語方契洞山旨,可以見出這類學人並非一撥即轉之根器。惜乎當時師徒間的勘辨舉止不見諸文字或圖畫,否則,我們將會見出其師徒間展手、縮手、或抵掌等行動來。再如那位偷聽僧,他三年後方於“惡取”中悟道,可見也不是一點即通的根器。由此可知,洞山所設三路的目的,旨在針對不同根機的學人施教,從而達到“善接三根,廣弘萬品”的目的。

洞山在設”三路接人”的同時,還曾開示學人對治“三種滲漏”。《洞山語錄》[17]云:

師又曰:“末法時代,人多乾慧。若要辨驗真偽,有‘三種滲漏’:一曰見滲漏,機不離位,墮在毒海。二曰情滲漏,滯在向背,見處偏枯。三曰語滲漏,究妙失宗,機昧終始。學者濁智流轉,不出此三種,子宜知之。”

《人天眼目》卷三載有明安對此“三種滲漏”的解釋。他認為“見滲漏”是指“見滯在所知”;“情滲漏”是“情境不圓,滯在取捨”;“語滲漏”是“滯在語路,句失宗旨”。明安的注釋基本上是符合洞山本意的。其實,洞山所說的“三種滲漏”,完全是可以從經論中找到理論根據的。查《大智度論》卷九,就可見出洞山的所本乃佛涅槃前告諸比丘的那段話。

從今日應依法不依人,應依義不依語,應依智不依識,應依了義經不依未了義。依法者,法有十二部,應隨此法,不應隨人。依義者,義中無諍好惡、罪福、虛實故,語以得義,義非語也。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視指而不視月。人語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看指而不視月?此亦如是,語為義指,語非義也,以是故不應依語。依智者,智能籌量分別善惡,識常求樂,不入正要,是故言不應依識。依了義經者,有一切智人,佛第一;一切諸經書中,佛法第一;一切眾中,比丘僧第一;布施得大富,持戒得生天,如是等是了義經。……(參見《大智度論》卷九《初品中十方諸菩薩來釋論第十五》)

祇要讀完《大智度論》中這段話,即可知洞山老人對治“三種滲漏”是依經教而立義的。人之知見,往往囿於所知,故不能依法卻依了人,是之謂“見滲漏”。而夫人情又多向背,滯於取捨,故不能依智而依識(尤其在“末那”)。佛門文字乃指月因緣,而學人往往滯於文字言句,而不能透過文字識其了義,故不能依義而依語。由此可見,洞山對治的“三種滲漏”,不特於當時叢林很有針對性,而且又甚與大乘了義經旨相契。

綜上可知,石頭禪法發展到了洞山,其門庭施設已細入無間,其行功已綿密無比,它使石頭傳承下來的禪法趨於系統化、嚴密化、學術化。毫無疑問,石頭禪法的成熟在於洞山;但也無庸諱言,洞山所創的這套綿密幽玄的禪學思想體系,一般學人是難以承嗣的。以故厥後的洞山禪法並無多大的發展,其法脈也曾出現過氣如懸絲的境況。比如他的第五代傳人大陽警玄,年至八旬尚未找到傳人,因而寄書浮山法遠禪師代為擇器。若站在宏觀的角度上講,洞山對本宗禪學思想理論建設的功績是空前絕後的,但也因其格調彌高而知音難覓,以故造成了其後法嗣不昌的局面。

四、格調高雅,拔類超倫

在中晚唐時期,尤其是在會昌法難之後,禪宗中頗盛行喝佛罵祖、踢打棒喝,它體現叢林道風中“野”(粗獷)的特色。而身處在這箇時代的洞山,且莫說喝佛罵祖,在他的禪教中甚至連一點過激的行動也找不出。處在那樣一種叢林時代精神的大潮流中,獨有洞山能保持這種高雅的格調,使得其門庭拔類超倫於十方叢林之中。

禪宗南傳以後,石頭門下的丹霞燒木佛,即顯露了南禪將要朝樸拙粗獷的道風發展的痕跡。然而,在當時的叢林中,丹霞的“上上機”並未能風行。訖乎義玄從黃檗那裡參到“佛法無多子”以後,便大開“呵佛罵祖”之風。他說:“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淨紙,佛是幻化身,祖是老比丘。爾還是娘生已否?爾若求佛,即被佛魔攝;爾若求祖,即被祖魔攝;爾若有求皆苦,不如無事。有一般禿比丘向學人道:佛是究竟,於三大阿僧祇劫修行果滿方始成道。道流!爾若道佛是究竟,緣什麼八十年後向拘尸羅城雙林樹間側臥而死去?佛今何在?明知與我生死不別。”(參見《臨濟禪師語錄》)

臨濟之喝佛罵祖殆與洪州門下黃檗之宗風約略相關,然值得注意的是石頭門下的天皇子孫也捲入了罵佛的潮流之中。例如德山宣鑒在一次上堂時說:“我先祖見處即不然,這裏無祖無佛。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凡夫,菩提、涅槃是繫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參見《五燈會元》卷七)由此足可見出德山罵佛比臨濟更為激烈了。當時,非獨當時的叢林在言論上出現了過激的傾向,且在禪教方式上也日益趨於粗野的作風。“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德山之棒與臨濟之喝,分別代表了中國南北叢林中的兩大風格。再如俱胝的斫指、南泉的斬貓、雪峰的放火等作略,皆為叢林所爭相效法,故爾禪門中的踢、打、揮拳、掀床等作法之風行,則更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這些粗獷樸拙的禪教方式的信心,固然有所裨益,但長此以往,未嘗也不使禪宗日益遠離曹溪宗旨,也更遠離了釋迦的精神。

也就是在中晚唐時期禪宗急劇地朝粗野方向發展的同時,獨洞山一宗尚能堅持曹溪宗旨,保持了一種格調高雅的禪風,卓立於叢林那烈焰沖天的粗野作風之中。驗諸洞山語錄,我們不祇是找不到一處對佛的不禮之語,而且也看不到一句對歷代祖師不敬的言論。哪怕是與同參或學人的機辨,洞山之出語皆圓融文雅,殊無一處過激之言行。例如:有學人問洞師“蛇吞蝦蟆救與不救”,洞山祇說“救則雙目不睹,不救則形影不彰”,其語氣如此平緩,但卻將禪之體用回互之理詳盡地開示給學人了。又如一官人語師曰:“三祖《信心銘》弟子擬注”,而洞山老人的開示祇是一語”纔有是非,紛然失心”(均見《洞山語錄》)。事實上,臨濟的大機大用對於禪宗的蓬勃發展雖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更不容忽視洞山一宗在叢林中所起的規範作用。洞山能在當時禪風偏激的潮流中不隨風而靡,而能獨善其宗,也許是因為他預見了禪宗若果長此發展下去則必將產生覆滅的結局。站在這箇意義上講,洞山對於整飭禪宗文化,挽狂瀾於既倒,是有著不朽的貢獻的。到了北宋,就連臨濟門下的黃龍慧南對這一段時期的粗野禪風,也頗有譏評,他說:“談妙說玄,乃太平之奸賊;行棒行喝,為亂世之英雄。英雄、奸賊、棒喝、玄妙,皆如長物,黃檗門下總用不著。”(《黃龍慧南語錄》)

由此反觀前代,洞山弘教之功績灼然可見,特別是他於禪門“亂世英雄”蜂起時,能不懼宗門冷落,自潔其宗,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洞山禪法格調之高雅,還表現在他潛心研習佛法,且又不違世法,故其著述不但能圓融二諦,且又文采斐然,體現了一代禪宗大德的高深學識,亦足可以闢教內外認為禪僧心無點墨之誣。由於洞山時代的禪門不重文字,故其著述存世者並不多,然與同時代的禪師相比,洞山的著述已是甚豐了。今以見諸文獻者而計,則有《玄中銘》、《新豐吟》、《綱要偈》、《五位君臣頌》、《五位功勳頌》、《自誡》、《規誡》以及書札(《辭北堂書》)等,至於散見於機辨中的偈頌等作品,姑不計於其中。綜觀洞山以上作品,若計其文體,則擅散文(《規誡》與《辭北堂書》等)與韻文二體之長。而韻文中若細分又有偈頌、銘箴之別;若以字數計,則有四言(《玄中銘》)、五言(《綱要偈》)、七言(《五位功勳頌》)與騷體(如《新豐吟》)之別。若從語體風格上看,洞山既有典雅的篇什(如《玄中銘》與《規誡》等作),又有通俗的俚曲(如《五位君臣頌》等)。由是觀之,洞山老人除了致力於石頭禪法的研究之外,還是一位兼擅各種文體的大德。且觀其《規誡》一文,語多駢儷,字字玉潤珠圓,絕非一般文人所能為,

夫沙門釋子,高上為宗。既絕攀緣,宜從淡薄。割父母之恩愛,捨君臣之禮儀。剃髮染衣,持巾捧缽。履出塵之徑路,登入聖之階梯。潔白如霜,清淨若雪,龍神欽敬,鬼魅歸降。專心用意,報佛深恩,父母生身方霑利益。豈許結托門徒,追隨朋友,事持筆硯,馳騁文章。區區名利,役役趨塵,不思戒律,破卻威儀,取一生之容易,為萬劫之艱辛。若學如斯,徒稱釋子!

此篇規誡文字,簡潔透徹,殊無贅字餘語。然詞駢語儷,整飭有序,若非嫻於操觚搦翰,但可望其蕭牆而不能入。由是可知洞山老人非特禪道修養高深莫測,文章技法亦非同尋常,堪稱有唐一代“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的禪門大德。

但須值得注意的是,洞山老人之作文作偈,並非祇是在象牙塔裡做活計,他的文偈還很注重廣接三根。比如《五位君臣頌》這類偈子,其用語頗通俗,且用俚曲(大率類同當時的”十二時歌”)形式來寫,故便於在叢林中流通。我們再看他所開示學人的《青山白雲頌》:“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洞山語錄》)其用語淺顯,但淺顯的語言中卻含不盡之玄旨。

本此宗旨,我們再看洞山老人其他文字典雅的文偈,亦可見出其雅語中盡寓玄機,而並非騁文字以矯世干俗。即使文偈中偶用了典故,也不假雕琢,純是信手拈來,以明玄旨。且以《玄中銘序》中的幾句話為例吧:“獨而不孤,無根永固;雙明齊韻,事理俱融。是以高歌雪曲,和者還稀;布鼓臨軒,何人鳴擊?”這中間就用了宋玉《對楚王問》與《漢書·王尊傳》中的典故[18]。但洞山老人此處用典,旨在示諸學人:所詣“理事俱融”之至境者,有如雪曲之和者寡,布鼓入雷門之其聲易寢。如此用典,非但不違禪門玄旨,而且還能增添銘文之辭采。非洞山之大手筆,殆難出之。

以上但從洞山文、偈中舉其鱗爪,以窺斑見豹,然且可以見出洞山一生之文采。洞山之禪法多見以上著述之中,而以上著述又文(文采)道(禪之玄旨)兼備,足以見出洞山禪法不但格調高雅,超群絕倫;而且,洞山還是一代難得的道、學兼備的禪門大德。

洞山禪法體用兼賅、理事圓融,無所不詣。區區文字,蠡測管窺,其見不免有類盲人摸象。然寒暑數載,涵詠洞山玄旨,偶有心得,輒筆錄之,亦不知是焉非焉。今聊以玄、圓、密、雅四字以概括洞山禪法,不祈獨闢蹊徑、有所創見,但求不乖洞旨,有負聖賢,即於心足矣。

—————————————

注釋:

[1]《五燈會元》卷五謂石頭因讀《肇論》至“會萬物為己者,其唯聖人乎”一語時而有所悟,乃作《參同契》。

[2]今按:《洞山語錄之餘》言曰僧瓦屋能光禪師亦洞山門下,此蓋訛。《瑞州洞山良價禪師語錄》云“思(行思,一說為南嶽慧思大師)大和尚生倭國作王”,蓋亦附會之語。洞宗傳於日本,當以趙宋天童如淨傳日僧道元為伊始。

[3]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所引,羅謂之為無名尼所作。

[4]明人與風圓信、郭凝之所合編的《洞山語錄》,於此處之所載略異。其文為:“師看稻次,見朗上座牽牛。師云:‘這個牛須好看,恐傷人苗稼。’朗云:‘若是好牛,應不傷人苗稼。’”

[5]金剛鍼與金剛璅是曼陀羅中二菩薩名,《大日經》中以此二菩薩為一對。《大日經疏》卷五云:次第部母右置大力金剛鍼,是一相一緣堅利之慧,用之貫徹諸法無所不通,故名金剛鍼。次於金剛左置金剛商竭羅,譯云金鋼璅,兩頭皆作拔折羅形,以此智印攝一切剛強難化眾生,使不退於無上菩提,以故為名也。

[6]《莊子.徐無鬼》云:“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聽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此乃“揮斤”典之所出。又《莊子.天道篇》云:“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何言耶?’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此處借輪扁之語以明禪道須過文字去悟。

[7]《莊子.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8]見《論佛教曹洞宗與(參同契)、(周易)之關系》(二),原載《內明》259期。

[9]參見清人皮錫瑞《經學歷史》及《經學通論》二書。

[10]北堂,典出《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朱熹《詩集傳》云:“背,北堂也。”孔疏引《儀禮.士婚禮》曰:“婦人在北堂”,云此北堂蓋婦人之所常處也,故洞山在此以之尊稱慈母。

[11] 原出《心地觀經》卷七,此處引自敦煌本《壇經》。

[12]孟宗:三國時江夏人,字恭武,後以避孫皓字改名仁。其母於嗜筍,冬時筍尚未生,宗入林哀嘆,筍忽然迸出。王祥:晉臨沂人,性至孝。母欲鮮魚,天寒冰凍,祥為母解衣臥,求得鮮鯉魚一對。元人郭居敬將孟宗、王祥等二十四人的孝行故事輯為一集,名之曰《二十四孝》。

[13]此二處均參取了語風圓信、郭凝之編集的《洞山語錄》。

[14]《華嚴經·入法界品》載有善財童子次第南游,參五十三善知識的事跡,偈中用典即出此經。

[15] 見《五燈會元》卷五《石霜慶諸禪師》的傳記中,《洞山語錄》中亦有所載,其內容大率相同。

[16]《五燈會元》卷五“慶諸傳”云:“師頌洞山《五位王子》。誕生日:‘天然貴胤本非功,德合乾坤育勢隆。始末一朝無雜種,分宮六宅不他宗。上和下睦陰陽順,共氣連枝器量同。欲識誕生王子父,鶴沖霄漢出銀籠。’朝生曰:‘苦學論情世莫群,出來凡事已超倫。詩成五字三冬雪,筆落分毫四海云。萬卷積功彰聖代,一心忠孝輔明君。鹽梅不是生知得,金榜何勞顯至勳?’未生云:‘久棲巚壑用功夫,草榻柴扉守志孤。十載見聞心自委,一身冬夏縑衣無。澄凝含笑三秋思,清苦高名上哲圖。業就高科酬志報,比來臣相不當途。’化生曰:‘傍分帝位為傳持,萬里山河布政威。紅日影輪凝下界,碧油風冷暑炎時。高低豈廢尊卑奉?玉褲蘇途遠近知。妙印手持煙塞靜,當陽那肯露纖機。’內生曰:‘九重密處復合宣?掛弊由來顯妙傳。秪奉一人天地貴,從他諸道自分權。紫羅帳合君臣隔,黃閣帘垂禁制全。為汝方隅宮屬戀,遂將黃葉止啼錢。’”石霜慶諸作為與洞山同時的同宗異師禪德,其頌洞山五位應信然無爽,故洞山作“五位王子”也應黨在其情理之中。

[17]《五燈會元》卷十三、《景德錄》卷十五均有同樣的記載。

[18]雪曲,見《文選》宋玉《對楚王問》。其文為“楚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日‘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布鼓,見《漢書·王尊傳》“母持布鼓過雷門”一語,顏師古注云:“雷門,會稽城門也。有大鼓,越擊此鼓,聲聞洛陽。布鼓,謂以布為鼓,故無聲。”後世李商隱《為舉人獻轉中王宗啟》有:“搶布鼓以詣雷門,忽然聲寢”之句。布鼓與雷門大鼓相比,相去天壤,後指不可於高手面前賣技。洞山此處用典,蓋言學人所詣此宗之難,亦有如布鼓之音易寢於雷門之下也。



原載《現代禪》網站,2000年10月

《試析洞山禪法》(10)







献花(0)
+1
(本文系企愚文囿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