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都市报》2016年8月14日第15版
病房里的江湖
翟立华
所谓江湖，必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好像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比如说医院，比如说病房里。
母亲是因血糖高住院的，一个病房四张病床，三个老太太，一个中年男人。四个人因糖尿病住在一块。三个老太太刚进来时，互相问候，互相关心兼互相照顾。各自的儿女来探望，她们都热情地把家人介绍给彼此。
母亲对面住的是山里的一位大娘，看样子病情比较严重，老爷子和女儿两人陪床。门口右侧住着那个中年男子，话不多，除了输液就是睡觉，据说才四十来岁，在哪条街上卖菜来着。门口左侧是一位穿着挺时尚的老太太，七十岁上下，说话慢悠悠地拉着韵，是市里的某位干部的家属。
山里大娘别看病得挺严重，嗓门却很洪亮，骂起老爷子，内力十足，中气饱满。老爷子唯唯诺诺，一看就是常年受气的主儿。就有一次，老爷子看病房里那么多人，估计是感觉应该拿出做男人的尊严，吼了一声：“别吵吵了！”大娘的尊严一下子受到挑战，不干了，连哭带闹地病也不治了，伸手就要拔输液器。女儿赶紧呵斥爸爸，一边给爸爸递眼色，老爷子早傻眼了，逃也似的出门避难去了。
这件事让病房里的人大为不满，尤其是市里的大娘，那眼神，那不屑，淌了一地。她悄悄地告诉我母亲，山里人太没素质，一哭二闹三上吊。母亲深以为然。
母亲从农村老家来市里住院，是很怕城里人嫌弃的，所以在山里大娘事件后，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有时候说话也偷偷地瞄市里大娘一眼，怕被说没素质。这些都被市里大娘看在眼里，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男子还是沉默地躺在他的病床上，事不关己。
市里大娘不吃医院提供的病号饭，说，太难吃了。在家里她每天都是三两牛肉，还要有鱼或者海鲜下饭。所以，午饭时，儿媳妇匆匆忙忙地带着饭赶来的时候，大娘优雅地把碗碗罐罐摆了一溜，优雅地咀嚼，优雅地咽下。
母亲和山里的大娘对视一眼，便再不敢大口地吃饭，喝汤也是窸窸窣窣地。我分明看见市里大娘傲视群雄的姿态。
市里大娘看着山里大娘的闺女啃凉馒头，惊讶地问：“哟，妮儿，怎么吃凉的，快去门口买煎饼果子去，不贵。”那闺女冲她笑了笑，没说话。山里大娘说：“治病花了两万块钱了，省着点吧。”市里大娘很吃惊：“钱算啥，身子贫了花钱买不来。”
扭过头，俩老太太凑在一块嘀咕：“她可不是不省，来医院的时候血糖8点，现在14点了，越治越高。还不是吃肉吃的？也真是替她心疼儿媳妇，每天接送孩子、上班、照顾老爷子，还得往医院送三顿饭，不是她姑娘她倒是不心疼，看着就让人生气。”
那天早上，我一进门，母亲和市里老太太正在聊天。母亲对我说：“都半月了，你一个人挺累，不行就在家歇一天吧，我也没啥事了。”市里大娘接话说：“就是嘛，你妈住院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不见你家别的人来，就你自己？我也就是只有一个儿子，要是孩子多，我就让他们轮班，自己的老人住院不在医院陪床，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啊？”因为这句话，母亲非得让我弟弟请假一天来陪床，省得让市里大娘看笑话。山里的大娘已经被嘲讽的免疫力噌噌地往上涨，懒得发表意见。我心里隐隐地生气，我说：“妈，你别让弟弟来了，你不是不愿意让她笑话你吗？明天我给你挣回面子。”一时间，病房里刀光剑影。
第二天是母亲节，弟弟早早把小侄子送过来，好让我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奶奶，这孩子可是奶奶的心头肉。
因为想给母亲挣回面子，我到花店买了两束康乃馨，一红一紫，散发着悠悠的香。我和小侄子一人一束，我们说好了，一进病房就祝福奶奶节日快乐，身体健康。我敢肯定，市里大娘的儿媳妇是没有时间去给婆婆买花的。
一进病房门口，小侄子举着康乃馨跑向母亲，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喊：“奶奶，母亲节快乐，身体健康。”母亲惊喜地把孙子搂进怀里。我也送上康乃馨：“妈，节日快乐。”母亲高兴地把花插在瓶子里，幸福溢于言表。
山里的大娘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替母亲高兴。市里大娘什么也没说，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我冲母亲挤了挤眼，母亲和山里大娘对视一下，朝着市里大娘努了努嘴。直到中午，儿媳妇送饭过来，市里大娘也没有吃上几口，只是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康乃馨。
三个老太太的江湖似乎没有涉及第四个人，中年男子始终默默地输液、测血糖、吃饭、睡觉。几个人的病情都逐渐见轻，晚上便不再需要陪床。
那天夜里，睡到半夜的时候，母亲和山里大娘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市里大娘被吵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对过床上的男人挣扎了几下，从床上掉了下来。市里大娘吓得大喊起来，睡眼惺忪的俩老太太忙坐起来。三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跑到门口，想扶起男子，市里老太太威严地说：“快点，先按铃叫护士。”母亲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按铃，那俩老太太使劲地搬起男子的头，吭吭哧哧地想把他抬到床上，母亲也加入到其中，直到医生赶过来。
由于血糖低导致昏迷的男子被三个老太太救了。男子千恩万谢地非要给仨老太太买点吃的，市里大娘说：“你没事就行，都一个病房里住，还能见死不救？”
母亲和山里大娘都对市里大娘的临危不乱赞叹不已。市里大娘自豪地说：“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是生产组长，是领导。”山里大娘说：“难怪呢，城里人就是有素质。不过你可不能再吃肉了，还有也不能再吃瓜子，大夫说吃了不好。”市里大娘点点头说：“嗯，要不我和你们一样吃病号饭吧。”母亲也说：“别让孩子送饭了，怪麻烦的，孩子也不容易，病号饭是医院专门给咱订的，吃着放心。”市里大娘拉着母亲的手说：“行，咱们老姐妹一块吃饭还香哩。”
自此江湖平静，再无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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