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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博:韩愈排佛的前前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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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博:韩愈排佛的前前后后2013-11-0510:08:00??来源:书屋??发布:中国治理网??

韩愈的历史功绩,陈寅恪先生总结为六点,其中第三点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第四点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皆与排佛有关。提起韩愈的历史功绩,陈寅恪先生总结为六点,其中第三点“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第四点“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皆与排佛有关。提起韩愈的排佛,应该说大多数人并不陌生,我们读中学时学过的一首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即为韩愈不避诛死,勇逆龙鳞,上《论佛骨表》而“触犯人主之怒”,被贬往“海气昏昏水拍天”的蛮荒之地,走到离京师不远的蓝田关时写下的一首当哭的悲歌。

韩愈排佛而险遭杀身之祸,幸得好友裴度、崔群等人在宪宗面前为之求情:“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才免遭极刑。

在韩愈之前,排佛斗士就代不乏人。东晋时期的画家戴奎就对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提出了诘难:“有束修履道,言行无伤,而天罚人楚,百罗备婴。任性恣情,肆行暴虐,生保荣贵,子孙繁炽。推此而论,积善之报,竞何在乎?”南朝刘宋时期的何承天也对因果报应说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说:“夫鹅之为禽,浮清池,咀春草,众生蠢动,弗之犯也,而庖人执焉,鲜有得免刀俎者。燕翻翔求食,唯飞虫是甘,而人皆爱之,虽巢幕而不惧。”于是得出“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等与佛教之说完全悖反的结论。齐、梁二代,佛教势盛。朝野上下多不敢诽议佛法。顾欢、范缜虽有《夷夏论》、《神灭论》等杰出的著作,但与政事民生无关,所以虽在思想史上影响深远,却不为广大民众所闻。倒是崇佛正盛的梁武帝时期,出现了舆榇上疏的一名勇士郭祖深。他在文中历数当时佛寺“穷极宏丽”,僧尼“资产丰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蓄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显示出其排佛的最大动机是为国民经济担心。和梁武帝为布衣之交的荀济,则对佛教的贪淫、奢侈、妖妄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将荀济的观点总结为八条:一、佛教能祸国;二、佛教能短祚;三、佛教本出于允姓之奸;四、佛教蔑弃忠孝,最为凶贪;五、僧尼不耕不耦,病民费财,害政之尤;六、僧尼志在贪淫,窃盗华典,倾夺朝权;七、沙门不但为天子所不臣;八、盛弘释教,废儒道,亏名教。荀济此论可谓详尽之至,遗憾的是,此文除了惹得梁武帝大怒之外,并没有产生其他大的影响。北朝的排佛浪潮也是彼伏此起。高谦之、阳固、张普惠、崔光、杨衒之、刘昼、樊逊、李公绪等皆有排佛的上疏或论著存世。

隋代文、炀二帝,始终对佛教甚致敬礼,王公大臣亦无激烈诋訾佛法者。降及大唐,反佛的浪潮才因佛教的极盛而一次次的掀起。最先举起反佛大旗的是傅奕。武德四年,傅奕上奏《请废佛法表》,他首先回顾佛教传入中国之前的情况,“窃闻八十老父,击壤而歌;十五少童,鼓腹为乐。耕能让畔,路不拾遗。孝子承家,忠臣满国。庠序成林,墨翟、耿恭之俦,相来羽翊。乃有守道含德,无欲无求。宠辱若惊,职参朝位。”之所以会出现这一情况,傅奕认为主要是“当此之时,共遵李、孔之教,而无胡佛故也”。又列举自佛教传入中国后佛教盛行的弊病,最后请求高祖将“胡佛邪教,退还天竺;凡是沙门,放归桑梓;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随同此表一起上奏的还有“益国利民”十一条,条条限制佛教,主张大力发展农业经济,体恤民生,如“请僧尼六十以下简令作丁,则兵强农劝”,批评佛教“广致精舍,甲第当衢,虚费金帛”,请求诸州县“减省寺塔,则民安国治”,并请将寺舍分给“孤老贫民,无宅义士”等等。

傅奕的上表似乎没有引起统治高层的注意,史书中未提及此次上表的反响。三年之后,傅奕再上《请除释教疏》,力主禁断佛教。这一次的上疏引起了唐高祖的重视,诏令百官讨论除佛之事。但朝廷之中,崇佛信佛者多而反佛斥佛者少,傅奕的意见只得到太仆卿张道源一人的支持,傅奕的意见最终不了了之。太宗即位后,有一次问傅奕:“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傅奕依旧不改之前反佛的姿态,说:“佛是胡中桀黠,欺诳夷狄,初止西域,渐流中国。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写庄、老玄言,文饰妖幻之教耳。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傅奕还收集了魏晋以来驳斥佛教的名人资料,编为《高识传》,临终亦不忘嘱咐儿辈:“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为名教,汝宜习之。妖胡乱华,举时皆惑,唯独窃叹,众不我从,悲夫!汝等勿学也。”可见傅奕终生反佛,鞠躬尽瘁矣。

傅奕的思想和言论引起了一时的轰动,《法琳别传》曾提到“秃丁之诮,闾里盛传;胡鬼之谣,昌言酒席”(“秃丁”、“胡鬼”是傅奕对僧尼的辱称)。可见当时傅奕言论流布之广泛,已经引起了佛教界的警惕和恐慌,法琳曾作《破邪论》、《对傅奕废佛僧表》纠弹傅奕,普应、明概等人也攘臂而起,分别作《破邪论》、《决对傅奕废佛僧事》等文而驳之。

傅奕之后,反佛队伍逐渐壮大,武则天时期有狄仁杰、李峤、张廷珪等人,中宗时期,有韦嗣立、桓彦范、辛替否等人,睿宗时期有裴漼,玄宗时期有姚崇,肃宗、代宗、德宗时期有张镐、高郢、裴垍等人。韩愈之后,又有崔蠡、李蔚、孙樵等,但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言,“各朝诸人用功未有如昌黎之勤,议论未有如昌黎之酷烈,顾其言多与昌黎之表大同”。所以说,唐代傅奕之后,是韩愈将反佛的波澜推向了高潮。

元和十三年冬,有功德使上奏,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次年正月,宪宗遣中使杜英奇领禁兵押宫人持香花迎入禁中,留三日,又送京城诸佛寺供养。一向以道统自任、捍卫儒家传统的韩愈无法容忍佛教势力的如此嚣张,于是以极大的勇气写下了给他带来灾难亦赢得美名的《论佛骨表》。他开篇即道:“佛者,夷狄之一法耳。”流露出对佛教的鄙夷。接着急转直下,针对宪宗迎佛的求福祈寿之动机,历数昔日帝王无佛而得寿,“事佛渐谨”者却“年代尤促”的事实,得出“佛不足事”的结论,直刺宪宗痛处。因为这等于在诅咒宪宗将会享年不久,运祚不长。好在接下来的几句话又为宪宗作了稍许回护:“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再转到佛法的不合礼制:“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进一步说明佛教与儒家伦理的相乖之处,并且提议:“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最后,韩愈借用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话,提出了十分简单痛快的处置方法,他要把这“晶莹如玉,以小金棺盛之”的佛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并且以大无畏的态度表示了“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的决心和勇气,这分明是在向号称法力无边的佛发出了挑战。

平心而论,韩愈此表从内容上来讲并没有多少新颖性,多是傅奕的老调重弹,而且漏洞颇多,所以招致后人非议不断,如宋人邵博就认为《论佛骨表》只不过是“广傅奕之言也”。陈善也说:“其说始于傅奕……愈特敷衍其辞耳。”认为韩愈排佛而不通佛理的人更多,张商英在《护法论》中说:“欲排其教,则当尽读其书,深求其理,摭其不合吾儒者,与学佛之见,析疑辨惑,而后排之可也。今不通其理而妄排之,则是斥鷃笑鹍鹏,朝菌轻松柏耳。”李光地评《论佛骨表》时曾说:“舜年在《尚书》甚明,公何未考?”民国时期的郭振镛撰《韩文公论佛骨表纠谬》,广辑事证,旁引理论,于原文句梳字栉,批摘瑕累,达两万四千言。

但亦有为韩愈抱打不平者。明代的郭正域这样评价《论佛骨表》:“昌黎虽不达佛理,而气劲,在释门中几乎独觉矣。”又说:“《佛骨》一表,即世尊见之,当微笑以为真知我。”沈德潜说:“明儒谓其未说到论佛宗旨,当时宪宗意在祈祷,则直言事佛得惑以破其惑可矣,何暇论佛宗旨耶?”过珙说:“昌黎游戏事佛,不暇与谈宗旨,只在极浅处开明愚夫愚妇之心,便办却治天下正经大道矣。”日本江户时期的汉学家赖山阳也说:“不论佛法是非,而论事佛祸福,是告君之体也……后儒或讥其不说佛家旨,何啻醉梦语?”

实际上,韩愈此文确实不像是一篇驳斥佛教的论文,而更像讨伐佛教的一篇檄文。韩愈没有钻研过佛书,对佛教的批判仅停留在社会常识的层面上,因此只限于粗枝大叶,无法从理论上推倒佛教。其弟子李翱曾说:“惑之者溺于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显然没有为自己的老师遮短。但此表的出笼,有一个重要的背景,当时的佛教势力已经渗入到社会的各个层次与角落,严重危害到了国计民生的正常秩序。《新唐书》记载,此次宪宗迎佛,“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韩愈在表中亦绘其情状为“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所以,韩愈关心的不是儒、佛义理的比较参照,而是佛教给当时的社会生活带来的乌烟瘴气之影响。正如沈德潜所说,此时“何暇论佛宗旨耶”?也正因为韩愈关心的是与政治秩序、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形而下的问题,所以才引起了最为轰动的效果。

韩愈的排佛,除了《论佛骨表》之外,在他的诗文创作中也屡有体现。《原道》亦是韩愈排斥佛、道二教,建立道统的重要文章,与《论佛骨表》互为表里。他在《原道》中提到“古之民者四,今之民者六”,多出的就是佛教徒与道教徒,“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所谓正心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不父其父,臣焉不君其君,民焉不事其事”,从经济、政治层面揭露佛教的祸害,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解决办法。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韩愈在与佛教僧徒的交往中,总是或直截了当,或委婉含蓄地批评规劝他们,显示了对儒家思想的坚定信仰。

韩愈之后的儒家,开始逐渐减少与佛教在外部的纠缠,而增加哲学层面的驳难,“以开诚明之源”,李翱即为显著的一例。首先,李翱建立了以儒排佛的哲学依据,即《中庸》的“性命之道”,又论述了性、情二者之间的关系,总结出了修养自身而成为圣人的方法,以与成“佛”理论相颉颃。

降及宋代,反佛者步昌黎之后,孜孜不辍。孙复、石介、李觏、欧阳修等人皆尊崇韩愈,继续攻击佛教的虚伪乱常、妖妄怪诞。欧阳修在《本论》中提出儒家的“礼义”是“胜佛之本”,要靠修“礼义”来战胜佛教。理学兴起之后,儒、佛之间的斗争完全转向了内部。张载曾明确地从理气观、格物穷理、伦理观来批驳佛教,认为佛家不懂物质世界是本,反诬世界乾坤、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朱熹对佛教的批判更加系统而深刻,并且认识到前人排佛没有抓住“要领”,而他从佛教的发展史入手,指出佛教在晋、宋间剽窃老庄及列子的“意思”,“变换推衍,以文其说”,“皆是中华文士相助撰集”。他批判佛教从头到底都主张“空”,把天地看作“幻妄”,把“四大”看作“假合”,而儒家认为“理是实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皆是实理流行”。

从理论上讲,宋儒的排佛相较于韩愈,有了显著的区别和很大的进步。但是从影响力上来讲,都远不及韩愈。我们不仅可以从历代文人对韩愈的评论中看出这一点,而且可以从佛家僧徒对韩愈的态度中窥出一二端倪。如皇甫湜就记载了韩愈因上《论佛骨表》遭贬之后僧徒们欢欣鼓舞的情形:“刑部侍郎昌黎韩愈既贬潮州,浮图之士,欢快以拚。”北宋初年,有智圆法师,其《闲居编》第二十八《师韩议》云:“吾门中有为文者,反斥本教以尊儒术,乃曰师韩愈之为人也,师韩愈之为文也,则于佛不得不斥,于儒不得不尊,理固然也。”看来韩愈排佛的影响已经渗入佛门,甚至有僧徒倒戈的危险。所以随着排佛运动的高涨,作为“不立文字”的禅宗之领袖契嵩,不得不写下《非韩》三十篇,将韩愈作为批判的靶子。这一方面是因为契嵩不便攻击当时“宰教化、司政治”的王公大臣,另一方面也确实由于契嵩看到了韩愈在北宋排佛运动中的旗帜作用。还有后人不断地将韩愈编进佛教故事,或者让韩愈堕入饿鬼道,或者让他皈依佛门,拜大颠为师。佛家对韩愈的既打又拉的态度,俨然说明了韩愈在他们眼中的分量。而纪昀的一番话则既能说明韩愈与宋儒排佛的不同,又能说明韩愈在佛教界的影响,并且深刻地揭示了个中原因。他说:“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辟佛之说,宋儒深而昌黎浅,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缁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衔昌黎不衔宋儒也。盖昌黎所辟,檀施供养之佛也,为愚夫妇言之也;宋儒所辟,明心见性之佛也,为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僧徒之所取给,亦资于士大夫者少,资于愚夫妇者多。使昌黎之说胜,则香积无烟,祗园无地,虽有大善知识,能率恒河沙众,枵腹露宿而说法哉?”汤用彤先生则用三句话总结了为何历代反佛,代有人出而独昌黎最为震动。他说:“一则直斥佛法,大异前人之讽谏,致贬潮州,百折不悔。二则文公自比孟轲,隐然以继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统自任,树帜鲜明,尤非傅奕所及。三则退之以文雄天下,名重一时,其党徒众多,附和者夥。”[page]

时至今日,佛教并未因任何人的拒斥而偃旗息鼓,“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仍巍然屹立于世界宗教之林。那就让我们抛开一切排佛护法的议论,回到韩愈的感情世界,再读那首因谏佛而有的七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他是不是“在无辜放逐的悲愤中,交织着正言极谏的勇气,和衰朽残年的哀伤”呢?

此时,距离韩愈去世,还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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