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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013年11月19日-24-小巷里的大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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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里的大食堂

——岁月划痕之二十四

搬到相府胡同后,我一直以为胡同西口对面的那条小胡同,是个死胡同,因为它除了入口两边各有一个院门之外,里边都是墙,两墙之间又窄到仅几十公分,很像是另一个院子的通道。

上学之后才知道,它不是死胡同,因为我新交的好朋友梁同学说,穿过这条胡同就是他们家。他还陪我走过一次这个胡同。

胡同大概有二三十米,可走在里边的那种荒僻危险感,却让人觉得很长。正如我猜的那样,穿过胡同还真是一个大院儿,不过大院儿的西边还有一个门,出了那个门就到了梁同学所住的紫河套了。

虽然小胡同不是死胡同,但我除了找梁同学,一般都不走它,害怕。可到1959年初的时候,我却得天天走了,因为我们家入了街道办的居民食堂,而食堂就在紫河套里,这条无名小巷是我们去食堂的最近的路。

在这之前,大办公共食堂的事儿就嚷嚷得挺凶。最开始听到的是好消息,说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可以到食堂白吃白喝。可后来又听说徐水的试点搞砸了,刚搞仨月就成了没吃没喝。所以人们对入食堂的事儿都持观望态度。

不过街道干部们热情很高,家家户户地动员,后来就是强制了,双职工要无条件加入。小儿妈没工作,她们家可以不入。全哥夫妇都上班,但王大娘没工作,他们家也可以不入。喜子的父母都上班是跑不了了。

我们家有我奶奶做饭,我觉得够了不入的条件,可街道干部说,我奶奶没户口,不算常住人口,还得入。父母觉得入了也好,省得奶奶受累做饭,就同意了。

听说农村的大食堂吃饭是不收钱的,可我们这个食堂收,另外粮本上的粮油指标也得转到食堂。

在我的印象中,食堂是为机关单位那些有身份的人服务的机构,我也能吃上食堂,很兴奋,挺愿意往食堂跑。

我们的这个居民大食堂位于紫河套中部路西的一个大院儿。紫河套原来是古莲花池通向北护城河的排水沟,因沟水呈紫黑色,故名紫河套。清光绪年间河套被填平,辟为古旧市场,并逐步成为极具古城文化色彩的繁华之地。可到办大食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败落,铺面基本都改为一般住房,住房前又搭满向外延展的小屋,街道已被挤成逼仄的小巷。

大食堂所在的院子是一个东西两边开门的大院,大食堂位于院子中部,两边都住着不少居民。

大食堂南边是排队打饭的大厅,北边是做饭炒菜的操作间。没有可供吃饭的餐厅,打好饭还得端回家去吃。打饭的两个窗口就开在操作间面向打饭大厅的这面墙上。

打饭大厅东西都有门,估计原来就是这个大院的通道,从打饭大厅向西走,出了院儿就是城隍庙街。可在我的印象中,入这个食堂的只有城隍庙街以东的居民,没有城隍庙街及其以西的居民。

在打饭大厅的西门口安装着一台机器,食堂的人叫它锅驼机,可我看它只是烧蒸气用于做饭,并没有带动过什么设备,就觉得它是废物利用。食堂里煤炉边上还装着鼓风机,嗡嗡地一打开,炉火就能旺许多。看到食堂能有这些先进玩意儿,我还挺为我们食堂自豪的呢。

食堂开饭有规定的时间,可居民们为了能先打上饭,都会去提前排队,我们家把排队的任务交给了我。开始我觉得新鲜还愿意去,可后来就觉得乏味了,不入食堂的孩子放了学能开心地玩儿,我却得在食堂站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排队的麻烦感也能传染,尤其是到了开饭的点儿,食堂的饭还没有熟,人们的牢骚话就多了。那时候经常上映一个电影,叫《南征北战》,我们胡同的三模儿就说,我们是“南蒸北站”,因为那个蒸饭的锅驼机在南边嗡嗡叫,我们要在它的北边耐心地等待。

人们本以为入了食堂会节约出一些时间,可来回跑着打饭,还要排队,反而多费了时间。另外天一冷,打回家的饭都凉了,还得再热,也是麻烦事。

大食堂虽然用了锅驼机和鼓风机,可炒出的菜并不比家里的好吃。母亲解释说,这是上了讲究的,叫“大锅饭,小锅菜”,意思是说,大锅做的饭香,小锅炒的菜可口。可大食堂做的主食有时还赶不上家里,比如馒头就经常蒸得又酸又小又硬。

刚入食堂时,实行的是份饭,打饭时要划“饭本”。入食堂后每家发一个饭本,前面登记着入食堂人员的相关信息,后面则是表格,竖向是日期,横向是早、中、晚。打饭时炊事员根据饭本上的信息,打给相应份额的饭菜,并在表格相应的位置划勾,以防有人重复打。

刚入食堂时感觉炊事员给的份饭,分量还是比较足的,但后来日见减少,一般只能吃到三四成饱。由于粮本上的粮油都转到了食堂,父亲还得想办法到农村买高价粮。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只有37元,而那时的高价粮要5角多钱一斤,所以每月也买不了多少高价粮。

由于顿顿饭都吃不饱,我跟着奶奶打饭的时候,就经常幻想着饭菜能多出一倍二倍的,那样我就能敞开肚皮随便吃了。于是,我就盼望着炊事员给我们打过饭之后,忘了划勾,可这样的事情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一次在食堂打饭时,三模儿跟我说,有一种叫“消字灵”的东西,能去掉字迹。如果能找到这种东西,就可以擦掉饭本上的勾,重复打饭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觉得他是在瞎编。

可后来发现,他不是瞎编,他真的找到“消字灵”并使用了。这么机密的事儿,当然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而是炊事员发现的。有炊事员给他的饭本划勾,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那格子里有淡淡的蓝色,便多了心,有意盯着他。之后他再打饭时人家特意记下他已经打过,等他擦掉那个勾再去打时,人家抓住了他,并把他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怎么处理的我已没有印象,但此事发生后不久,食堂取消了饭本,改用饭票。

我觉得食堂改饭票与此事有关,可食堂贴出的通告却说是应群众要求改的,说是一些人有事儿想少打饭或者多打饭,都不好实现,很有意见。食堂接受批评,特意将饭本改为饭票。

新发的饭票是长方形的,比邮票略大,有棕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等等,反正都是浓重的深色,上面印着粗粮几两,细粮几两。另外还有菜票,印的是几角几分。饭票按每人的定量购买,菜票则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或多买或少买。

饭票和菜票上除了盖紫河套食堂的公章之外,还盖着管理员叶老师的私章。叶老师有三四十岁,挺高,白白胖胖,戴眼镜,挺像老师的,就是不知道她原来是哪个学校的老师,为什么要改行来管食堂。

因为管理员是老师,我很敬重她,觉得她应该像我们张老师那样负责任。可后来发现她管理的食堂并不咋样,比如食品卫生就不好,炒的菜肯定没有洗干净,因为牙碜是常事。有时粥里会有虫子或老鼠屎。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会把虫子或老鼠屎拣出,继续让我们喝。我们也觉得很正常,知道倒掉就没的喝了。只有一次母亲下决心倒掉了,因为那次打回的菜汤中发现了半截蛔虫。

虽然食堂的饭菜都不如家里做得好,可我吃着却特别香,刚吃了这顿儿就惦记着下顿儿,恨不能刚吃完饭又接着打饭。

奶奶可能是看着心酸,竟然给我讲起了她吃过的好东西。她说那时候城里卖的油酥烧饼两子儿一个,那是层层酥,还带芝麻,咬在嘴里那个香啊,听得我都掉口水。可我听着买烧饼要用“子儿”,觉得不对劲儿,就问她“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她遗憾地说,解放前啊!我心说,怪不得人家给我们家定的成份是中农呢,原来我们家解放前能吃上那么好吃的东西啊。

自从食堂改用了饭票,我看到饭票就亲。我们家的饭票就放在小菜橱的一个硬纸盒子里,谁去打饭谁就从里边拿。不过每顿拿多少早已提前计算好,不管能不能吃饱都不能多拿,不然月底就会断顿儿。

那个小菜橱是1956年父亲从美利金笔行调到国光文具店时买的,是我们家添置的第二件正式家具(第一件是1954年买的那个新的迎门桌),不过它是旧的。它原来是美利金笔行的杂物柜,父亲调离金笔行时正好赶上它停业处理东西,就买了这个柜子。这个柜子高只有1米多点儿,宽也就80公分,但结构复杂,左有上下两层的错开门横柜,右有外开门竖柜,最下面还有3个小抽屉。买来后我们把它当了菜橱,但也放一些票证什么的。

有一次我在学校与同学玩儿了“撞拐”,回家饥肠辘辘,可晚饭仍然只有一个棒子面饼子,一碗稀粥,吃下去就跟没吃似的,肚里仍然空落落。我饿令智昏,竟然打起了饭票的主意。我装模作样地在菜橱边上学习,等到奶奶和母亲都出了屋,立即从菜橱中拿了二两粗粮票,奔赴食堂。食堂还没关门,我买了一个棒子面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边吃边往回走,路上正好碰上了喜子。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从食堂买饼子的事,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可晚了,他已经看到了。平时都是我和奶奶一起打饭,要拿着盆啊篮啊的,这次我一个人从食堂方向回来,又没有拿什么家什,只拿一个饼子,他就多了心,非常问我饼子从哪儿来的。我没有思想准备,不知如何应答,就实话实说了。

可没想到这实话实说让我惹上了大祸,后来他也偷拿自己家的粮票,他父母发现粮票少了问他时,他竟然说,他看见了,是我拿的。

他父母也不想想,喜子看到我偷拿他们家的命根子,他能同意吗?他能不说吗?可他们相信自己的孩子不说瞎话,就找我的父母来算账。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父亲在家,他立即在门口喊我,一见面就瞪着眼珠子问:“是不是你拿了喜子家的粮票?”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说:“没有哇!”

父亲见我不承认,还火了,骂道:“这怂孩子,还嘴硬,没偷他怎么说你?”

骂声未落,父亲已举起大巴掌冲我奔过来,我转身就跑,但还是迟了,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掌。

身后传来奶奶的吆喝:“你问清了再打!”

我逃跑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父亲的第二掌落空了。我很快就跑出了胡同,看看父亲没有追赶,我才松了口气。

我不敢回家,就去转马号。过了吃晚饭的点儿,我还不敢回去。直到天大黑,马号的人都很少了,我才硬着头皮蔫蔫地往回走。

我悄悄溜到大门口,偷偷往里看,发现我们家亮着灯,却没有动静。于是又溜到门口偷看,发现屋里竟然没有一个人。

这下太好了,我刺溜儿一下跑到屋里,掀开床帘就钻到铺底下,我终于回家了。我们家铺底下放着煤球,怎么蹲都不合适,索性我就躺在煤堆上。没想到还很舒服,有睡在床上的感觉,于是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国!小国!”梦中奶奶在叫我,我听得非常真切,就醒了,原来奶奶真的在叫我。我迷迷瞪瞪地爬出来,看到父母和妹妹、弟弟都在床边看着我。

奶奶生气地说:“我们到处找你,原来你小子藏在这儿了!快洗脸吃饭吧!”吃完饭,父母没说什么就让我睡觉了。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父亲就上班走了。他上班的炼焦厂离家很远,骑车也得走一个小时,所以走得早。这下我有点儿放心了,他要等到下个星期天才回家,估计早把这事忘了。母亲叫我起床后,也没问我此事就去上班了。

母亲走后,我告诉奶奶,我偷拿了我们家的粮票,可确实没拿喜子家的粮票。我说:“我去他们家玩儿,从不翻东西,他们家的粮票放哪儿我都不知道。”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的父母没有再提,喜子的父母也没有再提。可我心里委屈,就去找喜子算账,气势汹汹地问他:“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偷你们家粮票啦?”他不吱声。

我抬高嗓门说:“明明是你拿了,你为什么说是我?”

他偷眼看着我小声说:“我怕挨打。”

“你怕挨打也不能让我挨打啊!”

“对不起。”

我知道喜子胆小怕事,就不跟他计较,又和他一起玩儿了。我再去喜子家时,他的父母也再没提此事,好像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奶奶却放不下这事儿,想起来就跟我说喜子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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