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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谦益对前后七子的批评(下)
2017-04-29 | 阅:  转:  |  分享 
  
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论钱谦益对前后七子的批评(下)

杨连民,李华文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摘要]钱谦益是清初著名的诗学理论家,他对前后七子诗派的批评是其诗学理论构建的重要内容和现实要求。

钱谦益与前后七子之间的关系可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前后七子诗学对钱谦益的影响,主要集中于钱谦益诗歌创

作的早期,这种影响既有负面的不利的一面,也有正面可取的一面。一是钱谦益对前后七子诗学理论的批评,在具

体的批评中钱谦益注意到了知人论世和区别对待,这些批评几乎贯穿钱氏的后半生。

〔关键词〕前后七子;批评;知人论世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一1217(2006)02一0083一08

先看钱谦益对七子派中的领袖人物的批评。

关于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前文

已有论及,要之这场运动的兴起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而作

为领袖人物的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李攀龙诸人则起着独

特的作用。钱氏一方面肯定他们作为领袖人物本身所具有

的足以起到设坛登站、号令一时的才具,这是进行全面评价

的前提,没有这一点就很难说是符合事实的知人论世的客观

评价。钱氏在《古诗赠新城王贻上》中说“正始日以远,词苑

杂芬苗。献吉才雄鹜,学杜铺酩糟。仲默俊逸人,放言昔谢

陶”。川CA牧斋全集)(伍))(P544)这里评价李梦阳才学“雄鹜”,何景

明人物“俊逸”。李梦阳的小传中又说“献吉生休明之代,负

雄鹜之才”.L27Cr9朝诗集小传))(P311)又在《答唐训导汝iq论文书》中

说“献吉之才,固足以颠顿驰骋’,户7CJl牧斋全集》(叁))(P1701)又在

《题李屺瞻谷口山房诗》中说“余观秦人诗,自李空同以逮文

太青,莫不伉厉用壮,有车邻、驯戳之遗

声’,。川C45''c牧斋全集)(陆))(P1565)字里行间充溢着对李梦阳才学、人

品的崇敬。同样在何景明的小传中说“北地李献吉,以诗文

雄压海内,(何景明)一旦与骏发齐名,忧愤世事,尚节义而鄙

荣利,并有国士之风”,[27《列朝诗集小传》(P322)评价李攀龙则说

“而其(指李攀龙)骄悍劲鹜之材,足以济

之”,[27《列朝诗集小传》(P428)评价王世贞则说“元美之才实高于于

鳞,其神明意气,皆足以绝世。少年盛气,为于鳞辈捞拢推

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之登峻阪、骑危墙,虽欲自下,势

不能也[[2709朝诗集小传》(P436)+哀州之年,既富于李,而其才之

饶,著述之多,名位之高,尤足以号召一

世”。〔‘〕《钱牧斋全集》(叁))(P1701)比较而言,对四人中的李梦阳,钱

氏字里行间尤颇多包容与赞许,如《王元昭序》中说:“古今作

者之异,我知之矣。古之作者,本性情,导志意,谰言长语,

《客嘲》《憧约》,无往而非文也;垒歌巷春,春愁秋怨,无往而

非诗也。今之作者则不然,矜虫鱼,拾香草,骄枝而俪叶,取

青而妃白,以是为陈羹像设斯已矣,而情与志不存焉。昔有

学文于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读《水浒传》。有学诗于李空同

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二公于古学不知何如,而其言则

可以教世。呜呼,是可以为今人道哉?”①李卓吾序《水浒传》

说:“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

观之,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

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

也。11[37《中国历代小游跋集)(P1465)李蛰把《水浒传》的创作等同于

《说难》、《孤愤》之书,看成是作者发愤之所作者,与钱氏所言

古之作者“本性情,导志意”同一指归。《锁南枝》是明代流行

于中原地区的民间情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之

《时尚小令》说:“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

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

空同先生自庆阳徙居汁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

复继至,亦酷爱之。”李空同能发现民间情歌与《国风》同样

可传,故有人向他学诗,他教以唱《锁南枝》,可知是重视诗歌

“情”之因素的。尽管实际创作并不一定都能与自己的理论

相符,如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说“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

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但是在诗歌重“情”这一点显然上

有可取之处,故钱谦益在这里将李空同、熊南沙与他反对的

学诗的“今之作者”区别开来,肯定了李梦阳“其言可以教世”

的功用。这和晚年李梦阳自悟“真诗乃在民间”、“吾诗非真

也”同一指归。领袖人物中受到钱谦益赞许的成分应该说不

[收稿日期〕2006-02一04

「作者简介〕杨连民(1968一),男,山东阳信人,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文献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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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王世贞是一个特例,待后文详论。

以上是钱氏肯定“七子派”领袖的方面。另一方面钱谦

益对“七了派”领袖人物误导后学的复古理论也给以人微地

分析和深刻地批判,并且结合了令人信服的具体诗例,言而

有据,不流于空谈。这是钱谦益对“七子派”领袖人物的态度

的主要方面,这些批判基本上代表了对整个复古派的态度,

并且在此基础和前提下,钱谦益开始建立自己的诗歌批评标

准和诗学理论体系,即所谓“破中有立”。如在《李副使梦阳》

中评价李梦阳的诗作及其理论:

夷考其实,平心而论之,由本朝之诗,溯而上之,格

律差殊,风格各别,标举兴会,舒写性情,其源流则一而

已。献吉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

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摸拟剥绒于声句字之间,

如要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

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天地之运会,

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而必曰汉后无文,唐

后无诗,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缺陷晦蒙,直待献吉

而洪荒再辞乎?蔽吉曰:“不读唐以后书。”献吉之诗文,

引据唐以前书,纸缪挂漏,不一而足,又何说也?

在《曾仲房诗序》中又说:

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闻学诗之法。以为学

诗之法,英善于古人,英不善于今人。……向令取杜氏

而优孟之,伤其衣冠,效其晰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

岂复有杜哉?本朝之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

学杜自命,聋替海内。比及百年,而舍警献吉者始出,然

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以不善学也。夫献吉之学杜,所

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

为杜也。……献吉辈之言诗,木偶之衣冠也,土蓄之丈

绣也。烂然满目,终为象物而已。[1](钱软斋全幻(A)(P929)

又在(答唐训导汝愕论文书》中说:

弘、正之间,有李献吉者,倡为汉文杜诗,以叫号于

世,举世皆靡然从之矣。……献吉之才,足以颠顿驰骋,

帷其不深帷古人著作之指归,而徒欲高其门琦,以压服

一世,矫俗学之弊,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缪,斯所谓同浴而

讥裸程者也。……吸夫,古学一变而为俗,俗学再变而

为缪。缪之变也,不可胜穷。五方之音,变而为鸟语,五

父之过,变而为鼠穴。譬诸病症,愈变愈新,自良医视

之,其所由传染,要不离于本病而已。谁生厉阶?至今

为梗。岂能不追叹于献吉哉}[1](钱软斋全})(})(P1701)

这里指出了李梦阳学习前人诗歌出现的偏差:一是“不深惟

古人著作之指归”,不深人探寻古人为诗的根本、根缘,即“汉

之文有所以为汉者矣,唐之诗有所以为唐者矣。知所以为汉

者而后汉之文可为;曰为汉之文而矣,其不能为汉可知也;知

所以为唐者,而后唐之诗可为,曰为唐之诗而已,其不能为唐

可知也。”(同上)学习古人之诗“功夫在诗外”,否则“不溯其

所从来,而骄语司马、杜氏,唐以后岂遂无司马、杜氏哉?务

华绝根,数典而忘其祖,彼之所谓复古者,盖亦与俗学相上下

而已”川俄牧斋全集》(贰)(P992)。知美鬓而不知美鬓所以为美,这

是归有光评价“七子派”的观点。程孟阳在《藕耕堂序稿·程

茂桓诗序》中说:“盖诗之学自何、李而变,务于摹拟声调,所

谓以矜气作之者也。”批评七子学习古人诗而仅“务于摹拟声

调”的弊病,也可以说是击中要害,一针见血。钱谦益论诗显

然是继承了前人的成就而有所发展。二是由于学习效法古

人的作品有限,取境难免狭窄,颇有作蚕自缚之嫌。因此,在

钱谦益看来,“七子派”学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

进而走上了“模拟飘贼”前人而“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的拟

古道路,学习古人而迷失了自己,徒得古人之貌而遗其精神。

他在《书李文正公手书东祀录略卷后》中又说:

西涯之文,有伦有脊,不失台阁之体。诗则原本少

陵、随州、香山以追宋之眉山、元之道园,兼综而互出之。

弘、正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李空同后起,力排西涯,

以劫持当世,而争黄池之长。中原少俊,交口警誓。百

有余年,空同之云雾,渐次解驳,后生乃稍知西涯。呜呼

啼矣!试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剥将拉,衅牙粗齿者,而

空同之面目扰有存焉者乎?西涯之诗,有少陵,有随州,

有香山,有眉山、道园,要其自为西涯者,宛然在

也。[1](钱软斋全集)(奏)(P1759)

这正是钱谦益所极力提倡的学诗要有自己的面目,反对“学

古而胭”,而这种倾向几乎是“七子派”所共同具有的,在领袖

人物身上尤其明显些。

再如评价何景明,也是显得毫不客气:

余独怪仲砍之论,曰:“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

法亡于谢;文靡于隋,韩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纬。”鸣

呼,诗至于陶谢,文至于韩,亦可以已矣。仲默不难以一

言抹杀者,何也?渊明之诗,检嵘以为古今隐逸之宗,梁

昭明以为欢宕昭澎、抑扬爽朗,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

直上。评之曰:“溺”,于义何居?运世迁流,风推代变,

西京不得不变为建安,太康不得不变为元嘉,康乐之兴

会标举,寓目即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正所以畅汉魏

之龙流,制孙许之风尚,今必欲希风枚、马,方贺曹、刘,

割时代为鸿沟,画晋宋为鬼国,徒抱刻舟之愚,自违舍筏

之论。昌黎位佑六经,振起八代,“文亡于韩”?有何援

据?吾不知仲默所谓“文”者何文?所谓“法”者何法也?

昔贤论仲蔽之刺韩,以为大言无当,娇诬轻毁,茂彼膏

盲,允为笃论矣。献吉两书驳何,矛质互陷,独于斯言,

了无译论。弘正以后,讹谬之学,流为种智,后生面目佃

背,不知向方,皆仲默谬论为之质的

也。[2]O1朝诗集小传)(P323)

这简直是当面质问,笔伐口诛了。又在《复李叔则书》中说:

“仲默之言曰:‘文靡于隋,其法亡于韩愈。’今为仲默守桃者,

何不揭仲默之绪言,丹青而表著之曰:‘文为何文?法为何

法?昌黎之所亡者何等?信阳之匡救者何术?’病症的确,方

药分明,吾将掩口俯躬,摄齐而从之不暇矣。此之不能,而徒

禁人之议信阳,如轩辕之台,射者不敢西向,何为也

哉?’’[1]《钱牧斋蝶》(陆)(P1344)何景明被钱氏评为“俊逸人,’,是一

位早逝的天才,但无论其诗歌创作还是诗学理论都不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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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谢、韩愈相提并论,其敢于蔑视权威、昔议大家的勇气倒

也难能可贵,这一点似也是明人的共性,虽然明人诗歌和诗

学成就不比清人高,但他们这种探索诗美的精神,怀疑权威

和大家的勇气自有其进步的地方。无知者无畏,这也是今人

常用来评价明人的用语,平心而论,“无知”当然不可取,更重

要的是“无畏”亦不可弃,没有胆量和勇气去颠覆已有经典,

就永远只有步前人后尘,蒲伏在伟人的脚下。这里钱谦益抓

住了何景明诗论中的弱点,无情地给以抨击,对于正人视听,

维护传统的诗教理论,为功甚巨。但何景明敢于怀疑前辈大

师的勇气亦可谓难以磨灭也。

如果说钱谦益对“前七子”的领袖李梦阳及何景明的批

评言辞已相当严厉,那么他对“后七子”的领袖李攀龙的评价

则近乎辛辣和尖刻:

高自夸许,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

毫素也。……要其误者,可得而评隋也。其拟古乐府

也,谓当如胡宽之营新丰,鸡犬皆识其家。宽所营者,新

丰也,其吁陌衡路未改,故宽得而貌之也,令改而营商之

毫、周之镐,我知宽之必束手也。易云拟议以成其变化,

不云拟议以成其臭腐也。易五字而为翁离,易数句而东

门行、战城南。盗思悲翁之句,而云乌子五、乌母六、陌

上桑。窃孔雀东南飞之诗,而云西邻焦仲卿、兰芝对道

隅。影响刻绒,文义违反,拟义乎?变化乎?……论五

言古诗曰,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彼以昭明所选

为古诗,而唐无古诗也,则胡不曰魏有其古诗,而无汉古

诗,晋有其古诗,而无汉魏之诗乎?十九首继国风而有

作,检嵘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今也句桩字裙,行数

墨寻,兴会索然,神明不属,被断蕃以衣绣,刻凡铜而追

轰,目曰后十九,欲上掩平原之十四,不亦愚乎?···……

于是狂易成风,叫嗽日甚。微吾长夜,于踌既玻危于前,

才胜相如,伯玉亦效扬于后。斯又风推之下流,声偶之

极弊也。[2](31期诗知传)(P429)

此处钱谦益详细分析了李攀龙的乐府诗、古诗、律诗的创作

及其论述,其瓢贼前人更甚于李空同,说他“影响到贼,文义

违反”、“兴会索然,神明不属”、“经义寡稽,援据失当”正切中

其病根。考察一下钱氏为他收入进《列朝诗集》中的诗人所

作的小传,对前后“七子”的领袖人物所写的小传尤为详细,

分析其复古理论也比较全面、细致,目的就是为了端正视听,

转移风气,抓住病根,痛下针贬,以期收到截源断流、正本清

源的效果,所以措辞严厉,态度鲜明,颇有矫枉不妨过正之

嫌。而选人进来的诗作并不多,也恰好体现了钱谦益对复古

派诗歌的去取立场和爱憎态度。

对待“七子派”的领袖人物,王世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

因为他早年追随李攀龙,晚年自伤,颇悔少作,故而得到钱谦

益的宽容和理解。对王世贞的批评集中于《靠州四部稿》,钱

氏在《答唐训导汝愕论文书》中说:

门下兄弟以雄才博学,掉鞍艺苑,所著《古今诗解》,

各出手眼,务为世之承学启车发睛,其为功于斯文也,可

谓专且博矣。反复来教,穿穴数千载,极论本朝诸公,而

以王拿州为依归,殆以为至于斯极者。··一靠州之年,

既富于李而其才气之饶,著述之多,名位之高,尤足以号

召一世。然其为缪则一而已。今观拿州之诗,无体不

具,求其名章秀句,可讽可传者,一卷之中,不得一二。

其于文,卑靡冗杂,无一篇不腼背古人矩度,其规模左、

史,不出句,而字句之讹缪者,累累盈性

由于唐汝愕的选本以王靠州为依归、为极致,因此,钱氏才不

得不痛斥王世贞前期诗文之失以正视听,这是概不多见的对

王世贞的严厉批评和痛加驳岸。再如在《汤义仍先生文集

序》中说:“今之人,耳墉目9t,降而pi贼,如靠州四部之书,充

栋宇而汗牛马,即而视之,楞然无所有也。则谓之无物而

砂JCA牧裔全集))OC)(P906)汤显祖曾寄语钱谦益说“本朝自李空

同以降皆文之舆台”,所以,钱谦益把汤、王二人诗文著作加以相较,以辨真与伪、有物与无物。对于王世贞的晚年自悔

自伤,钱谦益是给以充分肯定的。不仅因为二家私交甚好,

且颇有同病相亲之意。因为钱谦益也是一个“悔其少作”,壮

岁更张改弦的人。他在《宋玉叔安雅堂集序》中谈道:“家世

与靠州游好,深悉其晚年追悔,为之标表遗文,而抉摘其指

要,非敢以臆见为上下也。”川C}fc牧斋全集)(伍)(P763)又在《题徐季

白诗卷后》中讲道:“余之评诗,与当世抵悟者,莫甚于二李及

拿州。二李且置勿论,靠州则吾先世之契家

也。”川(4kA$-)(M)(P1563)因此,一个晚年定论,一个悔其少

作,二人可谓惺惺相惜,感同身受。钱谦益在王世贞的小传

中详论道:

拿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内,毁誉贪集,弹射四起,轻

薄为文者,无不以王、李为口实,而元美晚年之定论,则

未有能推明之者也。元美之才实高于于鲜,其神明意

气,皆足以绝世。少年盛气,为于蜂笨捞拢推较,门户既

立,声价复重,荃之登峻饭、骑危墙,虽欲自下,势不能

也。追乎晚年,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气消歇,于是乎

洒然汗下,莲然梦觉,而自悔其不可以复改矣。论乐府,

则极称李西涯为天地间一种文字,而深讥模仿、断烂之

失类。论诗,则深服陈公甫。论文则极推宋金华。而赞

归太仆之画像,且曰:“余岂异驱,久而自伤”矣。其论

(艺苑危言》则曰:“作《厄言》时,年未四十,与于鲜辈是

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

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

是。今之君子,未尝尽读育州之书,徒奉《危言》为金科

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矣。元美病巫,刘子威往

视之,见其手子暗集不置,其序拿州续集云云,而扰有高

出子晤之语,儒者胸中有物,专愚成病,坚不可燎I岂不

悲哉?昔者王伯安作朱子晚年定论,余窃取其义以论元

美,庶几元美之精神,不至抑没于后世,而后之有事品嘎

者,亦必好学深思,读古人之书,而详论其世,无或如今

之人,接人观场,芬言自口,徒力后人笑端也。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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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传中可以看出钱谦益对王世贞的评价是比较宽容

和肯定的。其评价王世贞的态度和角度与其他三位领袖颇

有不同,着眼点主要放在拿州的晚年定论上,目的正是为了

“庶几元美之精神,不至抑没于后世”。揣其用意大致有二:

其一,七子派到了王世贞的后七子时代,文坛、诗坛上开

始出现了批评的声音,归有光曾斥复古派是“以一二妄庸人

为之巨子”,李卓吾则以“童心说”反对“假”诗文,汤显祖“自

王、李之兴,百有余岁,义仍当雾充塞之时,穿穴其间,力为解

驳。归太仆之后,一人而已。"[2l《列朝麒小传))(P563)还有凌蒙初

的“情真说”,矛头都指向“学古而胭”的“七子派”。后来徐

渭、公安三袁更成为反对复古派的劲将和旗手,正如钱氏所

描述的那样:“文长讥评王、李,其持论迥绝时

流。11[2](A朝诗集小传》(P561)。空同未免为工部奴仆,空同以下皆重

怡也。论吴中之诗,谓先辈之诗,人自为家,不害其为可传。

而低诃庆、历以后,沿袭王、李,家之诗。中郎之论出,王、李

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渝心灵,搜剔慧性,以荡

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11[21《列栩触小传))(P567)“今之昔警

献吉者,又岂知杜之为杜,与献吉之所以误学者

哉?”〔‘〕《钱牧裔妹)(1C)(P929)“古之学淹废久矣,向者NJK富O之

病,人皆知昔笑之。”〔‘〕《钱牧斋$A)(贰)(P922)“李、王之学”成了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在这种情形下,那么任何异口同声

的批评都显得没有多大意义,不容易引起时人的注意,自然

难以起到振聋发盼的效果。况且这些反对者中真正深知

“李、王之学”的病根者又有多少呢?有独立见解者少,人云

亦云者众。用钱氏自己的话说:“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

使谁正之?”川Mc牧斋全集)(贰)(P929)因此,要想在群嚣中一鸣惊

人则须别出手眼,另辟蹊径。

其二,“后七子”的文论和诗论在王世贞的手里多所修

正,一方面是针对反对者回应,另一方面以王世贞之才之识

对先前“诗必盛唐,文必秦汉,大历以后书勿读”的理论颇有

省悟,尤其是其晚年对自身的认识和定位也赢得后人的同

情。因此,钱谦益说“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

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

欲改正《危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

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川(fit牧斋全集)(陆)(P1562)

这自然与那些没有尽读弃州之书而徒奉邱《危言》为金科玉

律者不可同日而语了。王世贞虚心克己,不自掩护,与李攀

龙的盛气凌人、唯我独尊、不可一世者不同。王世贞《书李西

涯古乐府后》说:“吾向者妄谓乐府发自性情,规沿风雅,大篇

贵朴,天然浑成,小语虽巧,勿离本色。以故于李宾之拟古乐

府,病其太涉议论,过尔抑剪,以为十不得一。自今观之,亦

何可少?夫其奇旨创造,名语叠出,纵不可披之管弦,自是天

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饶吹之调,取其字句断

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在是,毋亦西子之肇、邯郸之步则

已?”汤显祖曾标涂王世贞文赋中用事出处,“有传于司寇之

座者。公微笑曰:‘随之。汤生标涂吾文,他日有涂汤生文

者。’弟闻之,寸热然曰:‘王公达人,吾愧之

矣。+++[41(显祖全集))(--)(Pl303)这一段小故事正好说明了王世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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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胸襟宽广处。还对讥笑他为“妄庸人”的归有光称誉道:

“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驱,久而自伤。”可见其晚年确

实有自我悔悟和重新认识。

王世贞对后人过为尊奉《艺苑危言》也有清醒的认识,钱

谦益在李少师东阳小传中转述王世贞自己的话说:“余作《艺

苑危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

定论,至于戏学世说,比拟形似,既不切当,又伤慑薄,行世已

久,不能复秘,姑随事改正,勿令多误后人而已。”又据《艺苑

危言·序》:“余始有所评于文章家日《艺苑危言》者,成自戊午

耳。然自戊午而岁稍益之以致乙丑而始脱稿。里中子不善

秘,梓而行之。后得于鳞所与殿卿书,云姑苏梁生出《危言》

以示,大较俊语辨博,未敢大尽英雄欺人,所评当代诸家,语

如鼓吹,堪以捧腹矣。遂以董狐之笔过责余而谓有所阿隐

耶?……又八年,而前后所增益又二卷,默其论词曲者,附它

录为别卷,聊以备诸集中。全申夏日

记。p[5](“州四部稿)OP147(E苑危言)t二世贞生于嘉靖五年丙戌,戊

午为嘉靖三十七年,时年三十三岁;乙丑为嘉靖四十四年,时

年四十岁;壬申为隆庆六年,时年四十八岁。这样《艺苑危

言》前后经历了十五年,从中可以看出王世贞对此书的重视

程度了。他自言“作《艺苑危言》时,年未四十。”应该指的是

戊午年的本子,其时年三十三岁,二十二岁中进士,正值年富

气盛之时,论评时人未免不够成熟。“及其晚年,气渐平,志

渐实,旧学销亡,霜降水落,自悔其少壮之误,而悼其不能改

作也。"[2]《列朝麒小fi)(P247)他评李于鳞的诗曰:“于鳞拟古乐

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

耳。,,[57(,州四部稿》0150(艺苑危言》t-L因此,李攀龙“遂以董狐之笔

过责”王世贞。

综上所述,钱谦益评价王世贞,重点发挥其晚年定论之

说,一方面王氏本人亦有值得肯定的方面,另外这样的评价

更符合客观事实,为时人所接受,同时也是对那些追随“七

子”复古的末流们发一剂良药,截源断流,釜底抽薪,对《艺苑

危言》,王世贞最有发言权,他的话也最有说服力,“今之谈艺

者,尊奉弃州《危言》,以为金科玉条,引绳批格,恐失尺寸;岂

知元美固晚而自悔,以其言为土直唾徐乎?平津刻舟之人,

知剑去已久,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微元美之言,将使谁正

之哉?"[2]《列朝诗集小传》(P247)可见钱谦益这样做是很讲究批评

艺术和策略的。

对“晚年定论”者,钱谦益没有口诛笔伐,而对那些派内

持不同意见者也给予充分考虑,并未一律对待,不加区别,其

最典型者莫过于谢棒。谢棒与李攀龙、王世贞诸人在京师结

诗社,以布衣执牛耳。后来李氏名渐盛,位渐高,与茂秦论诗

不合,遂贻书与之绝交。王世贞等亦左袒攀龙,交口排挤谢

棒,最后除其名于“七子”、“五子”之列。事实上,“七子”结社

之始,崇尚有唐诸家,茫无适从,谢棒则主张“选李杜十四家

之最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衷精

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滴仙而画少陵也。”诸人

身服其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摈茂秦,其称诗之指要,实自

茂秦发之。”川捌朝诗集小传》P424据此可见李、王二人作诗之祈

向、与论诗之宗旨皆本于谢棒。后虽因论诗不合至于割席,

但谢的诗论毕竟是独树一帜的。即使从诗歌创作内容和艺

术成就来说,谢棒诗自有高出社中人之处。小传中接着写

道:“茂秦今体,工力深厚,句响而字稳,‘七子’、‘五子’之流,

皆不及也。茂秦诗有两种:其声律圆稳持择矜慎者,弘正之

遗响也;其应酬牵率排比支缀者,嘉隆之前茅也。”对谢棒的

今体诗评价较高,即使其应酬之作,仍可视嘉、隆间之前茅之

诗作也。“余录‘嘉靖七子’之咏,仍以茂秦为首,使后之尚论

者,得以区别其薰藉,条分其径渭。若徐文长之论,徒以从人

倚恃级冕,凌压韦布,为之呼愤不平,则又非余跻茂秦之本意

也。”

钱谦益往往通过选诗先后之顺序来体现他对历史真实

的尊重,及对历史人物的态度,除了前面所举谢棒是一例外,

还有一个李先芳:“始伯承(李先芳字伯承)未第时,诗名籍甚

齐鲁间,先于李于鳞。通籍后结社于长安。元美隶事大理,

招延人社,元美实扳附焉,又为介元美于于鳞,‘嘉靖七子’之

社,伯承其若敖蛤冒也。厥后李、王之名已成,羽翼渐广,而

伯承左官落薄,‘五子’、‘七子’之目皆不及伯承。伯承晚年

每为愤盈……今之论者,奉历下为晋、楚,椰榆伯承,使之捧

盘孟而从小邹之后,余录伯承诗次于于鳞之上,使伯承之魂,

为之默举,且以间执耳者食之口也。[2]《列朝诗集小传》(P427)可见

钱氏这里也是借诗集选的先后顺序来表达对诗人的同情及

对历史的尊重、对耳食者的驳斥。

“前七子”中徐祯卿又是略显特别的一例,“昌谷少与唐

寅、祝允明、文璧齐名,号吴中四才子。微仲称其才特高,年

甚少,而所见最的。其持论于唐名家独喜刘宾客、白太傅,沉

酣六朝,散华流艳文章烟月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犹香。登第

之后,与北地李献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吴中

名士颇有‘邯郸学步’之消。然而标格清妍,擒词婉约,绝不

染中原枪父搓牙x-兀之习,江左风流,故自在也。献吉讥其

守而未化,蹊径存焉,斯亦善誉昌谷’''[2]《列朝诗集小传》(P301》又在

《朱云子小集引》中说:“昌谷少与伯虎规模六朝、初唐,婉弱

绮靡,故其诗有‘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之句。

已而举进士,遇李献吉于长安,悔其少作变为(迪功集》。伯

虎不得志于名场,颓然自放,信心纵笔,不复隐括,讽喻嘲戏,

时有香山之风。人谓伯虎如李龟年流落江潭,红豆一曲,使

人凄然掩泣;昌谷如明妃远嫁胡韩,作弯庐中阔氏,不免风流

顿尽。’,〔’」《钱牧斋全集)(贰)P937可见钱谦益对徐祯卿诗歌评价还是

颇高的,而且对他的学诗经历及人社过程作了客观考察,又

将唐伯虎与之比较,其中隐有对徐的遭遇的同情,可谓知人

论世,言必有据。同样钱谦益对受“七子派”影响较浅的梁有

誉也多所肯定:“公实作五子诗,首谢棒,次李攀龙,盖公实甫

人社,即移病去。又捐馆舍最早,虽参与‘七子’、‘五子’之

列,而于其叫嚣剿拟之习,薰染犹未深也。”川例朝诗集小f})P432

与前者不同,钱谦益对“七子派”中那些盲目追随李、何、

王、李且沾染叫嚣纷咖之习的人在措辞中表示出极大的轻蔑

与不满。如王廷相的小传中写道:

子衡起何、李之后,凌厉驰骋,欲与并驾齐驱。与郭

价夫论诗,谓三百篇比兴杂出,意在辞表,离骚引喻借

论,不霉本情,而以《北征》、《南山》诸篇,为诗人之变体,

骚坛之旁轨,其托寄亦高且远矣。其序李空同集则云:

“杜子美虽云大家,要自成己格尔,元棋称其薄风稚,吞

曹刘,固知其溢言矣。其视空同规尚始,无所不极,当何

以云?”信斯言也,秦汉以来,掩蔽前贤,捞拢百代,独空

同一人乎?微之之推少陵为溢言,而子衡之推空同为笃

论乎?子衡盛称何、李,以为侵谈匹稚,欲骚俪选,遐追

周汉,挽视六朝。近代词人,尊今卑古,大言不渐,未有

甚于子衡者!‘嘉靖七子’:此风弥煽,微吾长夜,鞭弹中

原,令有识者掩口失笑,实子衡导其前路也。子衡五七

言古诗,才情可观,而摸拟失真,与其论诗颇相反,今体

诗殊无解会,七言尤为笨浊,于以参乘李、何,为之后劲,

斯无愧矣。[2](3}10朝诗集小传》(P316)

评价李空同的诗歌成就高过杜甫恐怕李氏荆人也未必有此

勇气,明人叫嚣之习、大言失实由此可见一斑,宜其深遭钱氏

讥讽。类似的还有王九思:

敬夫馆选试端阳赐扇诗,效李西涯体,遂得首选,有

名史馆中。时云:“上有三老,下有三讨”,既而,康、李辈

出,唱导古学,相与誉警馆阁之体,敬夫舍其所学而从

之,于是始自贰于长沙矣。……敬夫《浅陕集》粗有才

情,杳拖浅率,续集尤为冗长。[2]《列朝诗集小传)P316

对另一位不属于“七子”集团的信奉者刘子威,钱氏也给

予了有力的讽刺:

元美病亚,刘子威往视之,见其手子暗集不里,其序

盒州续集云云,而扰有高出子瞻之语,儒者胸中有物,专

愚成病,坚不可瘴,岂不悲哉?[2](列翻诗集小传)(P436)

以上主要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考察了钱氏对前

后“七子”的具体评价,这些评价相对集中,较有系统,体现了

钱谦益自己的诗学批评理论和批评标准,另有一些对“七子

派”整体性评价,散见于钱谦益的给人写作的序言中,这些序

言保留在他的《初学集》、《有学集》中。

尽管在钱谦益的时代,前后“七子”的诗论早就遭到时人

的批评和抨击,但作为一个曾经影响甚巨的诗派不可能因为

一时的批评就烟消云散而在诗坛上失去踪影和痕迹,相反,

由于后来“七子派”的领袖不断地修正自己的理论以适应新

的形势,在诗坛上仍然产生影响,即使到了清初,复古徐焰尚

时有复燃之势。钱谦益在(有学集》卷三十九《复李叔则书》

中说:“老归空门,都不省记。侧闻中原士大夫,肠何、李之后

尘,集矢加遗,虽圣秋亦背而唯我。而足下以不朽大业,郑重

质问,沧桑竹素,取决于老At之一言,此其识见,固超轶时俗,

而追配古人矣。’+[1](钱牧x$集》(陆))(P1343)钱氏此文写于其近八十

岁时,由明人清近二十年了,诗坛上仍有学何、李而集矢问责

于钱氏其人者,可见复古徐焰之盛。

可见,到了清初,批评前后“七子”的浪潮可以说是经历

了好几轮了。从归有光、汤显祖到徐渭、李蛰、公安三袁,再

到归氏弟子程孟阳、李长衡等,虽然李、王云雾也不至一次

“为之一扫”,但在钱谦益的时代,复古的末流徐焰大有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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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清之必要,因此,批评“七子派”的文学、诗学理论仍是钱氏

的一个任务和目标。踵事增华,后出转精,钱氏的批评在继

承前人的成果上更显示出自己的特色,而成为批评“七子派”

最为深刻且影响深远的理论。除了上述笔者列举他的诗集

小传中对七子个人的评价外,对复古派的总体批评呈现出以

下特色。

一截源断流,釜底抽薪。为了彻底动摇和瓦解七子派

的复古理论基础,钱谦益把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唐诗发展四

阶段说,即对由严羽提出、高糯完善的理论加以批判、否定,

使“七子派”的理论基础和前提受到质疑。

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卷一《诗辨》中说: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邓正。学者须

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

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

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

晚唐之诗,则声闻、碎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

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帷

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

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止帷悟乃为当

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

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

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我评

之非借也,抖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

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

熟耳。

在这里严羽以禅喻诗,提出妙悟之说,在当时自然有功于诗

道,对于指导诗歌创作不无裨益,这是应该肯定的,对此钱谦

益也不敢断然否定,如他在《冯已苍诗序》中说:

孟子不云乎:“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也。”又

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余以此为学诗法

也。抒山之言曰:“取由我衷,得若神表。文外之旨,但

见性情,不睹文字。”严羽抑以禅喻诗,归之妙悟,此非所

谓自得者乎?说约者乎?深造也,详说也,则登山之璞,

渡水之筏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别裁伪体亲

风推,转益多师是汝师”,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遨若

千里。此下学之径术,妙悟之指归也。荀卿曰:“诵数以

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以持养之。”以

是学诗也,其几矣乎?[11OX软斋全集)(贰))(P1087)

这里钱氏借给冯已苍说诗进一步发挥了严羽的“妙悟”之说

法,描述了其过程,指出读书万卷、别裁伪体、转益多师是“登

山之蹊、渡水之筏”,学有自得、博而返约即是“妙悟”之指归。

钱谦益也肯定了严羽对“江西诗派”的批评:“宋之学者,祖述

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

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l](钱牧斋全集)(贰)(P924)

“吾又闻宋人作《江西诗派图》,推尊黄鲁直为佛氏传灯之祖,

而严羽卿诃之,以为外道。”1.ph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朋

之,本朝之学诗者三变而棒芜弥甚。[17(钱牧裔全集》(贰)(P924)对

严氏批“江西诗派”之功可谓三致意焉。但我们也必须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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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肯定严羽的“妙悟”说是有特殊的语境的,其实不过是

他借来“说法”的凭仗而已。当“四唐说”和“妙悟说”被强调

得过分,“七子派”把它拿来作自己的理论依据和论诗前提

时,钱谦益便对此“倡言辟之”了。便于论述,引《唐诗英华

序》全文如下:

世之论唐诗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师竖儒,递相

传述。播厥所由,盖创于宋季之严仪,而成于国初之高

株。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夫所谓初、盛、中、晚者,

论其世也,论其人也?以人论世,张燕公、曲江,世所称

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惋,似得江山之

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以后,同调讽味,尤多

暮年之作,则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阳

唱和之作,则孟浩然亦盛亦初。以王右垂系盛唐也,酬

春夜竹亭之赠,同左掖梨花之咏,则钱起、皇甫冉应亦中

亦盛。一人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k}也?抑人以诗

降也?世之荐羊盛唐,开元、天宝而已,自时厥后,皆自

都无讥者也。诚如是,则苏、李、枚乘之后,不应复有建

安有黄初;正始之后,不应复有太康有元嘉;开元、天宝

以往,斯世无烟云风月,而斯人无性情,同归于墨穴木偶

而后可也。

严氏以禅喻诗,无知妄论,谓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

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不知“声闻”、“辞

支”即小乘也。谓学汉魏、盛唐为临济宗,大历以下为曹

洞宗,不知临济、曹洞初无胜劣也。其似是而非,误人茂

芒者,莫甚于妙悟之一言。彼所取于盛唐者,何也?不

落议论,不步道理,不事发落直陈,所谓玲珑透彻之悟

也。三百篇,诗之祖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

我何求”,“我不敢效我友自逸”,非议论乎?“昊天曰明,

·及尔出王”,“无然欲美,无然畔援,诞先登于岸”,非道理

乎?“胡不遥死”,“投异有北”,非发露乎?“赫赫宗周,

衰拟灭之”非指陈乎?今切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知照

萤光,知观陈日,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学者沿途觅迹,

摇手侧目,吹求形影,摘抉字句,曰此第一义第二义也,

曰此大乘、小乘也,曰是将夷而为中为晚,盛唐之牛迹兔

径,优乎唯恐折而入也。目聆者别见空华,热病者旁指

鬼物。严氏之论诗,亦其膝热之病耳。而其传染于后

世,举目皆严氏之青也,发言皆严氏之诊也,而互相标

表,期以药天下之诗病,岂不镇哉?茂伦之撰是集也,香

初、盛、中、晚之诗,罗而陈之,不立叶陌,不树篱棘,异曲

同工,分曹递奏。沈休文之言日:“庵流所始,同祖风骚。

徒以赏好异情,故体势相绝。”江文通之言曰:“蛾眉拒同

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茂伦奉为律

令,用以茂严氏青盲之癖,洗高氏耳食之陋,庶几后三百

年焕然复睹唐人之面目,斯茂伦之志也。诸有智者,用

是集为经方,诊璐热之病,而审知其所自始,其必将霍然

而起也。川供牧斋全集)(伍))(P706)

虽然在严羽的《沧浪诗话》中尚没有出现初、盛、中、晚的明晰

划分,其中出现“唐初”凡三次,“盛唐”凡二十四次,“大历”凡

十三次,“元和”三次,“元白”两次,“晚唐”凡十六次,虽没有

出现“中唐”一词,其实“大历体、元和体、元白体”都是中唐时

期的产物,但是它却莫定了此后唐诗四阶段论诗的基础理

念,即诗家重在妙悟,学诗当以盛唐为主。元代杨士弘的《唐

音》正式提出“中唐”的概念,凡始音一卷,正宗六卷,遗响十

卷。始音惟录王、杨、卢、骆四家,正音则诗以体分,而以初、

盛唐为一类,中唐为一类,晚唐为一类,遗响则诸家之作咸

在,而附以僧诗、女子诗也。明代的高棵对此理论又有所发

展,他选唐诗,分体编次,诸体中又分正始、正宗、大家、名家、

羽翼、接武、正变、徐响、旁流九格,凡例略谓初唐为正始,盛

唐为正宗,为大家、为名家、为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

变、为徐响,方外、异人等人之诗为旁流。这样由严羽始创的

唐诗四分法至高氏而大备,条分缕析,径渭分明,影响甚远甚

深,后成为前后“七子派”诗论的圭泉。不可否认这种论诗方

法并非一无可取,毕竟给认识、理解唐代诗歌的发展理出一

条大致的线索来,启发人们从“史”的角度来研究唐诗,引人

了整体观念。但是也同时存在着明显的弊病,将复杂的唐诗

发展史,做如此明晰的划分、具体的编类,势必有过于简化之

嫌,且未必符合诗歌发展的实际。作为研究者对于去我们时

代久远的历史现状的描绘越是具体、越是细致,也许越容易

背离历史真实状况。因此,这些理论出现以后,在得到赞誉

的同时也有大量反对者的声音。其中钱谦益对其批判即是

最为严厉和比较系统的一个。

沿波讨源,钱谦益的批驳主要在严羽身上,重点有二:

其一,以初、盛、中、晚划分时代和人物则可,而以此类别

诗歌则不可。所谓初、盛、中、晚,乃是描绘有生命的事物的

阶段特征和发展过程,是以时间为序来描述状态的,适合于

一个事物从开始到结束的全部过程。唐朝有初、盛、中、晚,

而唐诗却远非初、盛、中、晚所可以概括尽者。唐诗说到底是

诗歌,唐代作为一个朝代虽然结束了,但是诗歌却远没有走

到尽头,况且文学艺术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受诸多方面

因素的影响,其前进的步伐往往与时代的发展阶段并不合

拍,二者间发生错位的情况是常态。所以钱氏驳斥道:“一人

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次也,抑人以时降也?’’过分尊崇盛

唐自然也有蔽端,“世之荐尊盛唐,开元、天宝而已,自时厥

后,皆自部无讥也。诚如是,则苏、李、枚乘之后,不应复有建

安有黄初;正始之后,不应复有太康有元嘉;开元、天宝以往,

斯世无烟云风月,而斯人无性情,同归于墨穴木偶而后可

也。”如此怎么能看到诗歌发展的多元性和规律性?这正是

对前后“七子”独取盛唐诗歌理论的有力驳斥。

其二,指出妙悟说的弊端。严羽以禅喻诗,提出作诗如

参禅,须从最上乘人,以妙悟为主。钱氏以为首先严羽的禅

学功底不深,所用禅学概念不清,小乘禅与声闻、薛支果,本

异名同实,何以强分伯仲?临济、曹洞宗初无胜劣,怎能标别

盛衰?即使退一步讲,以妙悟归盛唐,姑置毋论,但严氏标举

盛唐之为盛唐处亦大可商榷,“不落议论,不涉道理,不事发

露直陈”,这些在严羽看来正是盛唐诗作之高于前人处,但是

《诗经》中也有用议论、讲道理、事直陈者,并不妨碍其为好

诗,可见,严羽盛唐诗的标准并不能尽括盛唐诗的特质。由

此钱氏说严羽是一知半解,无知妄论,指出“唐人一代之诗,

各有神髓,各有气候。今以初、盛、中、晚鳌为界分,又从而判

断之曰:此为妙悟,彼为二乘;此为正宗,彼为羽翼;支离割

剥,稗唐人之面目,蒙罕于千载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沉锢于

千载之下,甚矣,诗道之穷也。[I](钱牧斋4Ax伍))(11709)

钱谦益批驳了严羽的诗论正是为了从源头、从根本上来

彻底动摇前后“七子派”的诗论,从达到完全颠覆之的目的。

二.反观式批评。对严羽诗论的批评可以动摇前后七子

诗派的诗论基础性前提,以收到“正本清源”的效果。而从

“七子派”末流之危害、影响回溯反观“七子派”理论的谬误,

则可以更全面地认识到复古理论的谬种流传,贻害诗学。这

个视角可以说是从后往前的反照式批评。他在《徐元叹诗

序》中说:“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

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棒芜弥甚。”这里所说本朝之奉为律

令的显然是指“李、何、王、李”等复古派,而诗道之棒芜弥甚

的部分责任也必然由他们这些“作始者”来承担。故《黄子羽

诗序》说:

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其哆口称汉、

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自弘

治至于万历,百有余岁,空同雾于前,元美雾于后,学者

冥行倒植,不见日月。甚矣,两家之雾之深且久也。以

余所见,才人志士,掉厉风发,可以驰珠古人者多矣。惟

其闻见习熟,抑没于两家之雾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

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夫是以少而眩,长而坚,老而

无成,而终不自悔也。吾友何季穆,少而称诗,篇伙甚

富。病亚,属其友尽焚之,曰:“无以只字留人间。”季穆

之才,砰厉风发,可以脑骤古人,而不能自解免于两家之

雾。然其少而眩,长而不自坚,已而大悔之,而自恨其无

及。吾以此益叹季穆,而深惜其无所成也。子羽之称诗

未久,而举世排击李、王,适会其解驳穿漏之时。是故子

羽之才之学,于季穆实相伯仲,而其为诗也,后发而先

至。以其早脱两家之雾,而祈向于古人,无所谓下劣诗

魔入其肺腑者也。子羽之为人,貌婉而神清,气和而志

厚。淡声色,薄滋味,寡气矜,畏荣进。天实遵养之以资

其为诗。子羽之诗之成也,将自今日始。若夫李、王之

后,诗家之雾四塞,解驳穿漏,未有其时,而其不眩而自

坚者,吾未之见也。[‘]《钱牧斋全集》(贰)(P925一926)

事实胜于雄辩,这里钱氏用了具体的事例来说明复古派的理

论对人们的危害。何季穆与黄子羽,才学相略,前者沉没于

李、王之雾中不能自拔,则终其身诗无所成;后者适会排击

李、王之时,其早脱两家之影响,故诗虽后发而先至,且必将

有大成。可知“李、王之学”之于诗人学者为害之甚也。又在

《答唐训导汝愕论文书》中说:“嘉靖之际,王、李间作,决献吉

之末流而助其波,其势益昌,其缪滋甚。……古学一变而为

俗,俗学再变而为缪。缪之变也,不可胜穷。五方之音,变而

为鸟语,五父之速,变而为鼠穴。譬诸病症,愈变愈新。自良

医视之,其所由传染,要不离于本病而已。谁生厉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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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梗。岂能不追叹于献吉!”诗道之敝,河决鱼烂,沿波讨源,

则献吉辈难辞其咎。若再上而溯之,则严羽等人亦有责任。

钱谦益又在《唐诗鼓吹序》中说:“盖三百年来,诗学之受

病深矣。馆阁之教习,家塾之程课,咸VIC承严氏之诗法、高氏

之《品汇》,耳濡目染,镌心All骨。学士大夫,生而堕地,师友

熏习,隐隐然有两家种子盘互于藏识之中。迫其后时知见日

新,学殖日积,涸旋起伏,只足以增长其邪根缪种而

已。”川俄牧斋全集MF.)(P709)又在《爱琴馆评诗慰序》中说:“古学

日远,人自作僻。邪师魔见,蕴酿于宋季之严羽卿、刘辰翁,

而毒发于弘、德、嘉、万之间。学者甫知声病,则汉、魏、齐、

梁、初、盛、中、晚之声影,已盘亘于胸中墉耳借目,寻条屈步,

终其身为隶人而不能自出。吁,可悼

也。”川《钱牧斋全集》(伍)(P713)

与前一批评相并观,我们发现钱谦益是从“源”和“流”两

个方面对“七子派”理论进行检讨和清理,批评“七子派”可谓

“横说竖说,眼明心快”而不遗余力了。诸如上述所引,这样

的批评在钱谦益的有关诗序中大量存在,充分显示了钱谦益

诗学理论的现实批判性的特点。

以上分别从《列朝诗集小传》及《有学集》、《初学集》的有

关序言中考察了钱谦益对前后“七子”诗歌流派的批评。我

们从中不难发现,钱谦益批评前后“七子派”的诗学理论及其

创作,虽然主要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出发,但其中也有从社会

伦理、传统诗教、诗歌功用上着眼的倾向,而这正好体现钱谦

益论诗讲究“有本”的诗学观点,此待另文探讨。

注释:

①熊南沙,名过,字叔仁,号南沙,富顺人。嘉靖己丑进

士,官至礼部祠祭司郎中。《明史·文苑传》附载《陈束传》中。

称过及陈束、王慎中、唐顺之、赵时春、任瀚、李开先、吕高为

“嘉靖八才子”,然过研思经训,实不止以文章名。

①汪道昆,字伯玉,数县人。嘉靖丁未进士,仕至兵部左

侍郎。嘉靖末,李攀龙、王世贞辈掉教词苑,伯玉慕好之,亦

刻镂为古文词,而海内未有闻也。

②陈宪章,字公甫,新会人。正统十二年举人。王元美

《书白沙集后》云:“公甫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而

其妙处有超出于法与体及题之外者。余少学古,殊不相契,

晚节始自会心,偶然读之,或倦而跃然以醒,不饮而陶然以

醉,不知其所以然也。”刘凤,字子威,长洲人。嘉靖庚戌进

士,《列朝诗集》有传。

参考文献:

[1]钱谦益.钱牧斋全集[M].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

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3」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

出版社,1996.

[4」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

籍出版社,2001.

[5〕王世贞.拿州四部稿[MI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ThecriticismofQianQianyimadeonQianHouQiZischool

YangLiarnnin

(ThedepartmentofliteratureofLiaoChengUniversityShanDongLiaoCheng252059)

Abstract:QianQianyiwasoneelitecriticonpoemtheory,hiscriticismaboutQianHouQiZischoolpoem

theorywastheimportantcontentandrealityrequestofthefoundationofhispoemtheoryconstruction.There-

lationsbetweenQianQianyiandQianHouQiZischoolcouldbedividedroughlytwoaspects:onewastheinflu-

enceofQianHouQiZischoolmadeonQianQianyi:thatfocusedonhisearlyworks,therewereunfavorableand

desirableaspects.OnewasthecriticismwhichQianQianyihadmadeonQianHouQiZischoolpoemtheory,in

theconcretedcriticizing,QianQianyimadeaobjectivejust,andthecriticismwerealmostaccompaniedQian

Qianyi’slate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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