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09）——说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双调六十七字，前后段各六句，四仄韵。此与贺词（贺方回）同，惟前后段第五句各不押韵，宋、元
词如此填者甚多。东风夜放花千树▲。更gèng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度▲，——蓦然（mòrán不经心地；猛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稼
轩的这一首，却谁也不能视为可有可无（可有可无：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指有没有都无关紧要。出处：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回：“因此把
一切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即此亦可谓‘豪杰’了（才智出眾的人）。然究其实际，上片也不过渲染xuànrǎn那一片热闹景况，并
无特异独出之处。看他写‘火树’，固定的灯彩也。写‘星雨’，流动的烟火也。若说好，就好在想象：是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
树银花（火树银花：火树：火红的树，指树上挂满灯彩；银花：银白色的花，指灯光雪亮。形容张灯结彩或大放焰火的灿烂夜景。出处：唐·苏味道
《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尽桥铁锁开。）。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
而落，真似陨星雨（隕星yǔnxīng天體自太空飛來，經過空氣層的，稱為「隕星」。當落進大氣層內，速度銳減，發白熾chì光，放射
火花，分散細片，或在空中無形消失，或墜於地面而為「隕石」。）。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
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社火shèhuǒ舊時村里中，節日時應節扮演的雜戲。宋·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勝錄·霍山行祠
》：「沿路迎引到廟上露臺上相撲，捧正殿妓樂社火酌獻。」《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到於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
。」）百戏（鱼龙曼衍yúlóngmànyǎn：原指各种杂戏同时演出。后形容事物杂乱。也比喻变化很多（含贬义）。鱼龙：指古代百
戏杂耍中能变化为鱼和龙的猞猁shēlì模型。亦为该项百戏杂耍名。《汉书·西域传赞》：“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卢》
、《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颜师古注：鱼龙者，为舍利之兽（人扮），先戏於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
潄（‘漱’shù）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於庭，炫燿日光。”颜师古注：“漫衍者，即张衡《西京赋》所云‘巨兽
百寻，是为漫延’者也。”）（《巴俞》：颜师古注：“巴人，巴州人也。俞，水名，今渝州也。巴俞之人，所谓賨cóng人也，劲鋭善舞，本从
高祖定三秦有功，高祖喜观其舞，因令乐人习之，故有《巴俞》之乐。”）（夫甘都卢：古国名。其地或以为在今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卑谬附近。见
《汉书·地理志下》。《汉书·西域传赞》及张衡《西京赋》省译作“都卢”。唐代称为骠piào国。颜师古注：“晋灼曰：‘都卢，
国名也。’李奇曰：‘都卢，体轻善缘者也。’”）（砀极dàngjí，颜师古注引李奇曰：“《碭极》，乐名也。”），好不
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给（目不暇给jǐ：美好新奇的事物太多，眼睛来不及看。出处：清·吴璿《飞龙全传》序:“于是检向时所鄙之《飞龙传》
，为之删其繁文，汰其俚句，布以雅训之格，间以清隽之辞，传神写物，尽态极妍，庶足令阅者惊奇拍案，目不暇给矣！”）。其间“宝”也、“雕
”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总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盖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
意而已。总之，我说稼轩此词，前半实无独到之胜可以大书特书（大书特书：书：写。大写特写。指对意义重大的事情特别郑重地加以记载。出处：
唐·韩愈《答元侍御（元稹）书》：而足下年尚强，嗣德（继承美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其精彩之笔，全在后半始见。后
片之笔，置景于不复赘述了（zhuìshù多余地叙述），专门写‘人’。看他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雾鬓bìn云鬟
：头发象飘浮萦绕的云雾。形容女子发美。出处：宋·苏轼《题毛女贞（落叶灌木或小乔木）》诗：“雾鬓风鬟木叶衣，山川良是昔人非。祗应闲过
商颜（此处似指‘商山’，有人考证二者非同一座山）老（商山四皓）,独自吹箫月下归”。宋·范成大《新作景亭程咏之提刑赋诗次其韵》：“
花边雾鬓风鬟满，酒畔云衣月扇香。”），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金缕缠就的春幡（chūnfān春旗。旧俗于立春日或挂春幡于树
梢，或剪缯绢成小幡，连缀簪之于首，以示迎春之意。）、春胜（春胜，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书写春联的春幡。二是指旧俗于立春日剪彩成方胜为
戏，或为妇女的首饰，称为春胜。《汉典》：春勝chūnshèng1.剪綵綢成兩斜方形並互相連結的首飾。唐宋時於立春日常剪春勝
為戲。宋·蘇軾《章錢二君見和復次韻答之詩二首之二》：「分無纖手裁春勝，況有新詩點蜀酥。」2.祝福春日安好的吉祥話。唐·李商隱《驕
兒》詩：「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这些盛妆的游女们，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
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阑珊）灯旁侧，分
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
感激铭篆（銘篆míngzhuàn1.書銘刻篆於器物以記事功。《呂氏春秋·卷十七·審分覽·慎勢》：「功名著乎槃盂，銘篆著乎壺鑑，
其勢不厭。」2.感激不忘。唐·顧雲·《謝徐學士啟》：「才微往彥（前贤、前辈），遇倍昔時，仰戴恩榮，已增銘篆。」），词人却如此本领
，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记）弗灭！读到末幅煞shā拍，才恍然彻悟（huǎngrán猛然领悟的样子）：那上片的灯、月、烟火、
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眼花缭乱：缭乱：纷乱。看着复杂纷繁的东西而感到迷乱。也比喻事
物复杂，无法辨清。出处：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似这般可喜娘的庞páng儿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多情的读者，至此不禁涔涔泪落（涔涔céncén
形容雨、泪、血、汗等液体不断流下来）。此词原不可讲，一讲便成‘画蛇’，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的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画
蛇’既成，还思‘添足’：学文者莫忘留意，上片临末，已出“一夜”二字，这是何故？盖早已为‘寻他千百度’说明了多少时光的苦心痴意，所以
到得下片而出“灯火阑珊”，方才前早呼而后遥应，笔墨之细，文心之苦，至矣尽矣（至矣尽矣：至：到。矣：语气助词。尽：极点。到了极点，无
以复加。出处：《庄子·齐物论》：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可叹世之评者动辄（dòngzhé动不动就）谓稼轩
“豪放”，“豪放”，好象将他看作一个粗人壮士之流，岂不是贻误（yíwù耽误）学人乎？王静安（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举此词，以为
人之成大事业者，必皆经历三个境界，而稼轩此词之境界为第三，即‘最终最高境’。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
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jiūgé葛蔓纠结，难于分解。比喻纠缠不清的事。）。从‘词调’（文词和音调）来讲，《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
是‘双调’（双调,这个名词在宋代还没有这样的用法。一首令词，上下叠句法完全相同的，称为重chóng头。），上下片相同，只上片第二句
变成三字一断的叠句，跌宕生姿（◎跌宕diēdàng形容文章音節抑揚頓挫。如：「文章貴於跌宕生姿，波瀾變化。」或作「跌蕩」、「跌踼
」。）。下片则无此断叠，一连三个七字排句，可排比，可变幻，总随词人之意，但排句之势是一气呵成的（一气呵成：一口气做成。形容文章结构紧凑，文气连贯。也比喻做一件事安排紧凑，迅速不间断地完成。出处：明·胡应麟《诗薮sǒu·近体中》：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单单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shā拍的警策点（形容文句精炼扼要而含义深切动人）。本书另有贺铸一首，此义正可参看（看某文时参考其他材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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