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飘飞的记忆
陈昌凌
二十四五岁时，我在乡下埋头种地——曾经十年耕耘——外面的世界不曾知道多少，庄稼的长势、田间的收成是我最关心的大事情。我不知寂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一天，突然我的一位“二大子”和她的儿子回来了。“二大子”，我至今不知名姓，只知道原先曾嫁于我们家族中的一位伯父（虽不是我的嫡亲伯父），由于我的伯父在家族中与我父亲平辈，且比我父亲长岁，排行老二，他的妻子因此就被我们兄妹尊称为“二大子”。遗憾的是我的二伯父只与二大子生下一个有智障的儿子——大家叫他“小盼子”，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堂弟，我们见面时他已二十多岁，生活竟然不能自理——二伯父便撒手人寰了。二大子后来带着小盼子嫁到了外地一户姓周的人家。从此，她一边要照养她的傻儿子，以她孱弱的躯体、憔悴的身心来庇护她的傻儿子，避免别人对他的伤害，一边要以更辛勤的劳作来证明，他们娘儿俩在周家不是吃闲饭的，自然过着的是以汗水、泪水泡饭吃的苦日子。
后来，二大子这姓周的丈夫也辞世而去了，且她嫁到周家来又没有生养一个儿女，自己却年岁渐高，眼神愈来愈差，因此，她必须考虑以后的生活将如何应对。为了能找到一处有把握的靠山，她便又带着我的堂弟小盼子回到了李府上——我们李轩村。村里给了二大子一块田地，并把他们娘儿俩安排在小盼子亲叔叔闲置的房子里住下，还申请政府把他们定为“五保户”。这样二大子、小盼子也终于能过上一段幸福、快乐、衣食无忧的日子。
这一段日子，她与村里的所有人都处得很亲切、融洽、和谐。左邻右舍从菜地里回来，总没有忘了丢一把蔬菜给她娘儿俩；谁家有什么喜事，都忘不了送一些菜儿、汤儿的给他们母子分享；人们更经常拿自家八成新的衣服送给她娘儿俩穿。因此，基本上人家有什么吃的，她家就有什么吃的，人家有什么穿的，她家就有什么穿的。
当然，她也没忘了找机会帮助别人做事，报答邻里。谁家大人去田地了，她便帮着去照看他们不懂事的孩子；谁家只有孩子在家烧饭，她便帮着去掌握火候；谁家大男大女的亲事还没着落，她便帮着去牵线搭桥。孩子们放学，父母下田地去了，可以从她身边拿到钥匙打开门回家。风烛老人、残疾青年在家起居不便，她更带着傻儿子，忙前忙后，给予热心帮助!另外，大人们无论谁家中遇到了伤心事，都可以到她身边去诉诉苦，消消气，然后在她的安慰下，心平气顺地返回家......我爱人从田地里把棉果子采了回来，她便经常搬来凳子，坐下来帮我爱人摘棉花，一边陪着我爱人唠家常……
可他们母子舒坦的好日子，在我的记忆中为时并不长。二大子的双眼渐渐失明了，一开始大家还能够帮她提个水、买个日用品什么的，可后来由于小盼子的叔叔要为儿子取媳妇，需要翻旧房盖新房，他找通关系，将二大子母子送去乡政府搬迁后剩下的旧房子里住下，这之后，我们大家再看到她娘儿俩的日子便很少了，我料想她娘儿俩过得更艰难了。
第三年的秋天，我终于见到了他们。我从北边的田野采摘玉米回来，绕道乡政府的老旧址，刚好遇见了他们。黄叶飘飞的梧桐树下，我的二大子已完全失明，十分消瘦、憔悴，身上的衣服也不像以往穿得那么整齐、干净。她正由她的儿子用一根竹竿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而小盼子也明显瘦弱了许多，他肩上担着两个小木桶，看样子正准备去汲水，并且可能是由于没人来照看他们，小盼子还留着肮脏的胡子（以往没有的）。我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但我的不高的一声“二大子”，便让她立刻认出了我，我看到她眼里闪动着泪花……我给他们提了两桶水，然后丢下几个玉米棒子，只客气地问了一下他们，生活中有没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再没有与他们多说话，便走了。
以后，我从田地回到家中，经常看到二大子带着小盼子，小盼子拉着二大子等待在我的门前。这每月都是要我给他们写“申请”，好让他们去镇上领取那微薄的，而对他们却犹如雪中送炭的救济金。他们每次到我家来请我，神情都是局促不安的，因为我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他们怕打扰我、怕耽误我，致使他们每次都在我的门前等了很长时间。
从此，在去往当地镇政府的路途中，即使是夏天骄阳似火的田埂上，即使是冬天寒风刺骨的马路上，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傻儿子，用竹竿牵着一位双目失明、颤颤巍巍的老妈妈默默地向前走着……
有人不止一次地在我耳边说过，小盼子与他的瞎妈妈真正算是相依为命的一对母子，如果一个走了，那么另一个肯定也活不长的。这一点我也是确信的，小盼子离开了他妈便没有了脑筋儿，而他的妈妈离开了小盼子，也便等于没有了腿脚和双手。
噩运真的来了。二大子在做饭的时候，不慎让锅膛内的火焰，燃着了锅旁、屋角堆放的柴草。房子烧毁了，可怜的二大子被火烧死了……失去母亲的小盼子投奔了他的亲叔叔，但这份无微不至的母爱，恐怕谁也给不了。只听说小盼子后来总是满身的脏与臭；只听说他经常整夜地坐在门槛上，向外看着，不去睡觉；只听说他每次想吃饭的时候，总是敲着饭碗直嚷嚷……小盼子不到一年也死了。
他们走了，世界原本平静的地方，依旧平静着；世界原本喧闹的地方，依旧喧闹着。但是，我却一直自作多情地忘不了他们，忘不了她娘儿俩，并且总是带着遗憾的心情。
黄叶飘飞的梧桐树下，小盼子拉着他的妈妈，永远走在我的记忆里!不过，我后来总也没有遇见过二大子、小盼子这般情景的母子！
2012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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