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外人
当知了渐噪时，一件黄大衣耸在我面前。这是牛成给我的第一印象。
夏初，早蝉被匆忙的车流和脚步扰醒，一波接一波的高吭几乎淹没了QQ叽叽的回复往返声。牛成悄声踏入门市站在我面前。抬头看到那臃肿的黄大衣，以及油黑领子内瘦弱的脑袋，我很想笑，但出于对顾客的尊重，我依然客气问道，你好，有什么事吗?
他努力伸长脖子露出淹没的嘴壳说，弄稿子，50多万字，多少钱？
我怔愣片刻说，既然这么多，给你个优惠价，2元一页。
一页多少字？
25字X22行，550字。
哦，900多页，天文数字，千多两千了。他皱着眉扳手指边算边叹。
那么多字，当然要这么多钱了。已经给你最优厚的待遇了。我解释说。
能不能在两百页内排下去？我没那么多钱。
再怎么挤，大概也要400页。
算求了，不出了。
你想出书，直接交给出版社嘛。
问过，要我打清稿。
哦，这样吧，我就按200页给你打，你看如何？
可是可以，价格再优惠点，给我余点饭钱嘛。
我已经让到底了，否则我就没吃的了。
1元5如何？不然我走求了。
瞟一眼邋遢的布鞋，以及里面倦缩的丝袜，一阵酸楚袭击了我，于是一口应承道，行，我给你做。
他打开破旧的军大衣，两边口袋像邮递员的包，鼓鼓囊囊塞满了各色纸张，重重地向下坠。他一边抚平纸角一边叨唠说，慢慢帮我打，时间长点也中，好久来校对头稿？
你打算几稿校完？
三稿行不行？
我忍酸不禁道，最多两稿。
不符合文字的严肃嘛。三稿吧，权当为人民服务。这时，看得出他胚胎似晦涩的眼睛慢慢打开，放出一丝明亮的光来。
我看着封面的四幅衍生图（蝌蚪、胚胎、雏形、胎儿）以及笨拙的手草体书名《进化概论》说，我不研究这个，这是科学家的事情。我简单地翻了一下，对他说，这应该属于生育学方面的东西。
他有点生气道，不知道自己的成因，何以为语言之精灵。一语惊破梦中人，看似无理，却蕴禅机。我只好讪笑，其实他想表达的是人类的来由。
书还没打完，很快又见到了他。那是在其居住的小区内。脏乱差的还房小区占领了不应该占据的生存空隙，电话线、高压线、网线、天然气管道等蛛网般纠集在头顶、墙壁，甚至过道边。虽然如此，每幢楼的底层都开设门面，但许多关闭着，像胎儿闭着眼睡。
其时我给一家茶楼安装广告，长长的云梯还没搭好，牛成就幽灵似游来拉着云梯说，老高，一会我用一下，顺下网线。
我笑问，你还上网啊。
他孩子般微笑说，当然当然，QQ女、伊妹儿不是你的专利哦。这言语的亮丽简直可以明亮他晚秋似的军大衣，也给他年近半百的滚圆的疙瘩形象凭添一丝生气。
最后一次见面是炽热的夏天。深蓝色短裤捆住褪色泛白的花衬衫，腰间褶皱，凸显背弓，让人联想到《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泡沫凉鞋，脚丫卷曲如勾，鞋扣脱落，鞋带咸鱼般侧翻，更让人想起那幽默大师卓别林。于是我幽默一句，卓别林先生有何贵干？
他扬扬眉，摸着肚子说，卓别林比不了，但能比雷纳托。我洋装不知摇头。
他坐下来，双脚在板凳上悬浮作划水样，一手撩拨蓬松的头发，一手在空中旋转比划说，大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过吗？一双孩子的眼睛。他说得色色的，假装咽一下口水。
我脸红，因为我知道镜头里有许多双眼睛，男人的，女人的，爱慕的，嫉妒的，世俗的，恶毒的，当然也有纯净的，向往的。但我不想深究，转开话题说，这回你想做什么？
打印书，一本震惊世界的书。
吹吧，吹牛不上税，牛死不偿命。
真的哦，毛主席也“蚍蜉撼树”，我就不能“一书惊天”？
快拿出来吧，在哪儿。
他跳下板凳缩进我的老板椅，熟练地打开QQ空间。
《红磨坊》跳入我的眼帘，我说，这是巴黎名胜，鲁赫曼用之原型制作了大片。
他说，巴黎有，中国也一样有。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是别里科夫，你完全钻出了大衣之外，成了“套外人”。你的思想，你的作品会誉满地球，绝对不是“野村”之流。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很市侩。
不敢当，你看了就会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别说那么多，帮我“复印”出来。他的意思很明确，又要我“拯救”一回。
我用一晚上的时间拜读了这部长篇。
开篇是这样的：.......世界是无穷的，生于席存于天.......
过程是这样的：无数的、不厌其烦的苦闷情节......
结尾是这样的：.......世界只有一张床大，生于斯殁于斯。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