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慎其独也”涵义之新探释
前言?本文原為拙文「論《尊德義》篇可推定為孔子的著述」﹝1﹞其中一個新增補的篇章,原綱目為:「“尊德義”與“君子慎其獨也”」。鑑於其內容既可獨立成篇,且又與不久前筆者所發表的一篇文章,思想關係密切;故今特抽出易為本題,分作「上」(導論)「下」(論先秦兩漢古籍中的「君子慎其獨也」)兩篇,先在簡帛研究網上發表。?一.??導論(一)「慎其獨」是先秦儒家重要的術語,而這一概念,亦為道家所重視。不久前筆者曾在〈《尊德義》篇「尚思則无為」論〉〔2〕一文中,提到郭店出土楚簡的《性自命出》篇,有一段言「為道」的話,其設計方式見與《莊子.大宗師》一則談修道歷程的話語,數字關係非常密切;認為這大可視為早期儒、道思想本有所同流的有力證據。現在,我們就深入來看〈大宗師〉篇該段有所緊扣而說的話,其與孔子及儒家思想,包括「君子慎其獨也」的密切關係。?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這是一段深談「知(智)之能登假於道」的話。莊子認為修身首先要認識聖人的道,而這又不能忽視應抱的態度,然後才講重心的內修方法。以下分點來論述。其一,女偊所謂「吾聞道矣」,其意同於竹簡《五行》所說的「聞而知之,聖也」(第25-26簡),因此女偊說「我有聖人之道」。這是悟道者的敏慧精察,觸類旁通。女偊是經聞道而知聖人的道可修但不可以學取,因為「道」是「可傳而不可受」,而「子非其人也」。故每個人都只能從自己的根性上去治學,而不可能學取別人的根本。所以《莊子.庚桑楚》說「學者,學其所不能學者也」,〈知北遊〉謂「道不可致」。故修身只是對自性下工夫(《性自命出》第56簡:「聞道反己,修身者也。」第13-14簡:「習也者,有以習其性也」)。此義莊子在〈德充符〉篇嘗借重仲尼來說話,謂人必須明白賦性這宗本,是「我」心的所以能獨行獨化,和有所為於「一」之體。它不假外求,亦不會因物變而有所損益,也不因外物的影響而有任何遷離,有所謂「審乎無假(郭象注:明性命之固當),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成玄英疏:恆住其宗本者也)」。而這一思想,與郭店簡《尊德義》篇「學非改倫也,學己也」的本理同。所以《論語.子罕》記顏回對夫子的卓爾有立,是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其二,人雖有如彼之才,卻不是有如彼之道。例如雖有聖人的才智、才藝,卻不等於就有聖人的才德。故知「道」的在物是多元化而廣大無窮。因此女偊天生的美容,同樣是所謂「聖」道,故曰「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它與聖人天生的美資,都是「貞夫一」(《易.繫辭下》)、「原於一」(《莊子.天下》)和能「結於一」(《荀子.不苟》)。?其三,莊子說「道」是「可傳而不可受」(〈大宗師〉),例如女偊就算想以色若孺子這種道去教人,但人就果能變得像其人一樣色若孺子嗎?故知「教」是主在授以經驗和方法的事,而「性不可易」(《莊子.天?》)。因此女偊說「如果不一定要我把人教到同樣的色若孺子,而只消把個人得天獨厚如此,和一己養顏的經驗道出,這就容易了」。而這對《尊德義》的言「教非改道也,教之也」,相信會是一個上佳的義例。?其四,聖人就算生具優美的資質,但還須慎防「過猶不及」,因此仍得講求心的「內守」,由「外天下」而「外物」而「外生」而「能朝徹」而「能見獨」而「能無古今」以至心「能入於不死不生」的化境。對此,莊子並於篇末設了顏回數「益」而進「坐忘」之境的一段話,既以「回忘仁義矣」、「回忘禮樂矣」、「回坐忘矣」,來對所謂「外天下(例如《莊子.駢拇》:『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外物」、「外生」作出舉例呼應,同時亦用以闡釋《尊德義》「學為可益也」一語的內涵。這與郭店簡《大常》〔3〕所說的「『聖人天德』何?言慎求之於己」(第37-38簡),精神可謂如出一轍。而前者所言「心」的修道歷程,甚至可視為是對後者的闡釋。這個內修的歷程,共用了十九天,顯然這是一則寓意很深的話(《莊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聖人由於資質佳,自省力強,悟性高,故心之修很快便見成效。正如《莊子.德充符》篇中的重言人物仲尼所說:「彼且擇日而登假」,上達道境是指日可待的事。但這也和聖人能「力行」有關,沒有自恃。事實《大常》篇就有云:「是故凡物在疾之。《君奭》曰『唯冒丕單稱德』何?言疾也。君子曰:疾之,行之不疾,未有能深之者也。」(第22-23簡)故「十九」天即能成「深之」之修,這是聖人的「疾」,功在力行。然則資質不及聖人的,要修道便不但須坐言起行,還要能持之以恆,「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如此,則「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荀子.勸學》)。?其五,「外天下」是指專心致志,凝神於一,例如《莊子.達生》所說的黏蟬(「承蜩」)者,其人「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而「外物」則是說心不因所專注的事物而起物累。「外生」當謂物我兩忘,心於所「生」並無人為的執著,是如顏回言「坐忘」所說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這樣心境便能澄明如「朝徹」(成玄英疏:「朝,旦也;徹,明也」);而晨光清明自然能迎來和煦的朝陽,有所謂「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晉.象傳》)。這個獨一無二的天陽,是既以日月盈虧的「自謙」為天之道,有所謂「天道虧盈而益謙」(《謙.彖傳》);又以其無私的謙光(《禮記.孔子閒居》:「日月無私照」),普照萬物,是所謂「天道下濟而光明」(《謙.彖傳》)而它派生出的光和熱,又能大化以生(《繫辭上傳》:「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無分古今,是為「天行健」(《乾.大象》)。所以孔子說:「唯天為大。」(《論語.泰伯》)
其六,古人今人,看到的太陽,都是同一個。天陽既是獨一無二,也是「古今一也」。而這用於人道來說,也就有所謂「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荀子.非相》亦有語謂:「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因此所謂「見(現)獨」或「慎其獨」之於君子,義當是指心的知以聖人的成修之道,作為取法效學對象。例如孔子就有說:「《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尹誥》云:『唯尹允及湯,咸有一德。』(按:《書》之此言,是也可視為孔子說『畏大人』之一義。)」(楚簡《緇衣》)易言之,君子必須知所謹慎於營造一個高素質能「見(現)獨」的心理環境,清明在躬,而不應使它陰霾密佈。而這一希聖希賢的修為,當也是《大學》的所謂「在明明德」。故孔子有說:「述而不作(按:例如郭店簡《緇衣》之所記,就可視為是他『述而不作』的一種模式),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按:意謂私下把一己的道德和學術的生命,看成是對古聖先賢道術的繼承,人像是由古代活到現代似的)。」(《論語.述而》)而由這話可知,孔子所述的「聖人之言(《老子》甲:『聖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正如他所說的:「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易.繫辭下》)這種對微言精思的闡發,是可形成一些優美的道術之端,蔚成姿采多端的文化形態和不拘一格的方義(《莊子.秋水》:「大義之方」),成為聖道之大體(《莊子.天下》:「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也是「大義」的發皇。故《中庸》乃把此種可讓後世君子「率其辭,揆其方」的優美學術,稱作「致廣大而盡精微」。故知聖人對天道的「一以貫之」,包括那體道於「無為」的道德精神,是會在「古今一也」之道中,因得到「反輔」,而可有更廣大的體現。可見道在物的實體原是不死不生,「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而古今的「道」體也並無不同(所以《性自命出》說『四海之內,其性一也』;而〈大宗師〉篇中的重言人物孔子,於言及『方外』之道時,亦有謂『假於異物,託於同體』)。故此《莊子.知北遊》嘗借仲尼以言「未有天地可知也」,因天道的無為,是「古猶今也」。上述的道理,相信就是「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一語所涵的要義。所以孔子有謂:「故君子多聞,質而守之;多志,質而親之;精知,略而行之。《詩》云:『淑人君子〔4〕,其儀一也。』」(竹簡《緇衣》)例如有關「君子慎其獨也」,此道在孔子之時,便已見立義曰「以其道」、「由其道」,有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而筆者認為可推定是孔子所作的郭店簡《尊德義》篇,也見有這樣的話:「殺戮,所以除害也;不由其道,不行。」(第3簡)又《六德》亦稱:「不由其道,雖堯求之弗得也。」(第7簡)而與孔子的思想也很密切的《大常》,亦有說:「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未有可得也者。」又:「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雖強之弗入矣。上不以其道,民之從之也難。」(第12-15簡)而篇中所言的「慎求之於己」,筆者更認為是「君子慎其獨也」的語源所在!?其七,《莊子.人間世》之借仲尼說重言,有云:「為人使,易以偽。」又〈在宥〉篇:「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故知所謂「殺生者不死」的「殺生」,乃是承上「能外物」、「能外生」而來,意謂能喪去人為的我,也即〈齊物論〉所說的「今者吾喪我」的「喪我」。而那個能起「喪我」的「吾」,依〈齊物論〉知,當是與「真宰」和「真君」這個物的實體及其用有關(朱子於《中庸章句》第一章章義之釋有云:「首明道之本原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體備於己而不可離」)。「真宰」即「體性抱神」(《莊子.天地》)的性體,是本生之質(〈庚桑楚〉:「性者,生之質也」),是「其宗」(〈德充符〉),是「天根」(〈大宗師〉),也即根本性質的我。它既是「殺生者不死」的「殺生者」,也是「生生者不生」的「生生者」。因為心對於心上之物,也即「心知」,行殺生與生生,原都不過是性體即自性的有所完成。這一完成是它先因物而生出了心,是如《性自命出》所說的「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後作」(第1簡),也是《莊子.庚桑楚》所說的:「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而在其後的發展,這心若是屬聖人、「君子儒」和「真人」〔5〕的,就能「空空如也」(《論語.子罕》),就能「屢空」(〈先進〉),就能「有若無,實若虛」(〈泰伯〉),就能做到「敬中以達彼」(〈庚桑楚〉),就能「以其知(智),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就能「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也即「心全於中」(《管子.內業》)。這所謂「屢空」、「敬中」、「常心」和「藏心」,就是說修道者的內守內求,能「進其獨志」(〈天地〉),能「?於中」(《大學》),即謂能有所「成心」於「真君」。「真君」就是說大道的行化也同時使物之道具有了「萬物殊理,道不私」(〈則陽〉)這天道的本真,是所謂「夫道,有情有信(例如《莊子.大宗師》及《禮記.孔子閒居》所說的『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即是),無為無形」(〈大宗師〉);而《老子》書則以之為「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21章)。這是人真可信賴的君宰(〈大宗師〉:「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而當人「參萬歲」的心一旦能「一成純」(〈齊物論〉),是所謂「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齊物論〉),則它便能疏導打通內在那由心物心知所造成的蔽塞,不逐物迷性,不妄執是非,而成為虛靜無為,通一返本的真心,「獨成其天」(〈德充符〉)!對於道家這個「真」所表徵「道是有情有信而不私」的此一層義,儒家孔子是謂為「直」或「直道」,有曰:「人之生也直」(〈雍也〉),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衛靈公〉)。在孔子看來,天帝的派生,其道是無枉私的,此所謂「夫乾,……其動也直」(《易.繫辭上》)。這說解有下引的兩句話可為證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顏淵〉)所謂「枉者直」,是關乎心的「聞道」。這種聞道,不同於「下學」的以「耳聞」。原先「枉者」的對於道,就有若所謂「心不在焉」的「聽而不聞」(《大學》),《莊子.知北遊》謂「道不可聞,聞不若塞」、「道不可聞,聞而非也」,正是針對這種以耳目代替虛心之聞。而心的聞道,上焉者是「以神」、「以氣」。《文子.道德》:「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莊子.人間世》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這是莊子用重言來闡釋孔子「耳順」修為的話,強調了求道先要心能虛,始能「同氣相求」,「唯道集虛」。故知心的聞道是關乎領會和體悟的事,是如女偊所稱的「吾聞道矣」,也可以是子貢所說的:「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按:意謂夫子明言『性與天道』的話題,則不得而知聞,也不曾聽人說過。深言之,要深入認識夫子對性與天道問題的思想,是得從他的微言處去會悟)。」(〈公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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