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月同孤（19）——说杜甫《江汉》（江漢jiānghàn1.長江和漢水的合稱。《詩經·小雅·四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文選·謝
靈運·鄰里相送方山》詩：「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
存老马，不必取长途。读老杜诗，而不觉其感人肺腑者，世上不敢说绝无，大约终是很少数——若非不通中华文字，必是另有心肝。即如此诗，五言
短律，在“全集”中实在不能评为惟一无二的绝作，但若不知宝贵，不为感动，怕是自己有大毛病，亟（jí紧急；急迫）需到“文化医院”去诊治
。老杜此时漂泊流离（piāobó随流漂荡或停泊），身落江汉之间，思念故土，而无计言归，所以自谓思归之客，而随即自下“界定”、“考
语”（考核的評語）。此飘零之客（飄零piāoling1.凋謝飄落。宋·歐陽修《秋聲賦》：「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2.比
喻身世不幸，生活無依，四處流浪。唐·劉滄《旅館書懷》詩：「秋看庭樹換風煙，兄弟飄零寄海邊。」清·李伯元《文明小史·第四十一回》：
「兄弟自罷官之後，一身拓落，萬里飄零，以前之事，一言難盡。」），何等人也？盖天地间一腐儒而已（腐儒fǔrú思想陳腐不合時宜的儒
生。《荀子·非相篇》：「故易曰：『括囊（闭口不言）無咎無譽，腐儒之謂也。』」《三國演義·第二十三回》：「腐儒舌劍，反自殺矣！」无
咎无誉wújiùwúyù：咎：过失；誉：称扬、赞美。既没有错误，也没有功绩。出处：《易·坤》：“括囊，无咎无誉，盖言谨也。”
）。只这句诗，已沉痛无比，思之令人陨（yǔn落）涕。一个腐儒，不过与草木同朽之辈（与草木同朽：和草木一起腐烂。形容人生前无所作为，
死后也默默无闻。《新唐书·高俭、窦威传赞》：“古来贤豪，不遭与运，埋光铲采，与草木俱腐者，可胜咤哉！”◎咤、吒zhà〈动〉(
3)痛惜。痛惜曰咤也。——《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6)慨叹，叹息声。哀咤良久。——唐·李朝威《柳毅传》），能值几文钱乎
？然而他却把这个儒“摆在”了乾坤两间之中！你看这无穷广大与十分微藐（miǎo小）的奇特对比与组合，是何等的思想内涵与感情高度！乾
坤，就是‘天地’的代词，但有时用来拟指比‘天地’更饶（多）高弘玄远之境。他写洞庭湖，道是“吴楚东南坼，亁坤日夜浮”，（杜甫《登岳
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湖南省）。吴楚东南坼（chè裂），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书信），老病有孤舟（杜甫时年五十七岁，身
患肺病，风痹，右耳已聋）。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涕泗tìsì眼淚和鼻涕。三國·魏·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之三十二：「齊景升牛山
，涕泗紛交流。」亦作「涕洟yí」。译文：早早就闻知洞庭湖的盛名，今天终于登上了岳阳楼观看。吴楚被大至分为东南两地，浩荡的水波吞吐昼
夜不息。亲朋好友个个都音信全无，我年老多病仿佛一叶孤舟。北边的关山战火不曾停息，我扶窗远眺不禁涕泪交流。）又于忧国不寐时写道“不眠
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杜甫《宿江边阁》）。姑不论平仄格律有关，单讲词语，若都换上“天地”，那意味神韵就都不行了。故‘乾坤’者，即是
‘天地’，然而又即非‘天地’所能“尽”之之境也。（杜甫《宿江边阁》：暝色延山径，高斋（即江边阁）次水门（水门：古代水闸，也称斗门、
陡门或牐zhá，建在河床或河湖岸边，用以控制水位、取水或泄水的建筑物。）。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化用南朝梁·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
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的成句）。鹳鹤追飞静，豺狼食sì喧（暗喻当时军阀混战之意）。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译文：暮色从远处
的山道蔓延过来，高高的西阁临近三峡瞿塘关。淡淡的浮云在山岩之间栖宿，孤独的月影跟随着波浪轻翻。互相追飞的鹳鹤已渐趋安静，捕得食物的
豺狼正争斗声喧。战乱不停辗转忧思难以入睡，徒叹自己没有能力可以回天。《宿江边阁》是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所作的一首五言律诗。大历元年(7
66)春，杜甫由云安（重庆市云阳县）到夔州，同年秋寓居夔州的西阁。此诗是未移寓前宿西阁之作。）腐儒，很不好听的贬词（贬义词）吧，
老杜也常自叹“百年粗粝cūlì腐儒餐”（杜甫《宾至》），想想真是可怜极了：腐儒活一辈子，只配以那最粗劣的食物充饥过日。然而这“腐
儒”，心怀“契稷”（稷契jìxiè稷和契的并称。唐虞时代的贤臣。稷是后稷，周朝的始祖，姬姓，名弃，传说他在舜时教人稼穑；契，是商
族部落的祖先，传说是舜时佐禹治水，十三年后，禹总算治好水了，虞舜又下命契为司徒（主要掌管教育的官，等于现今的教育部部长），也开始治
理商。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对自己的要求，多么愚蠢可笑，私自下了决心，要向稷、契看齐。）
。杜甫《客居》诗：“稷契易为力，犬戎何足吞。”），才比“管乐”（管樂guǎnyuè管仲與樂毅。兩人為春秋、戰國時的名臣
。），素有活国救民之心，斡乾旋坤之志（●斡wò◎转，旋：～流。～运。～旋（调解，把弄僵了的局面扭转过来））。他实在一点儿也不真
“腐”。这正是“诗圣”老杜一生最大的悲剧。（杜甫《宾至》：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劳驾您）车马驻江干
（江边）。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终身，一生）粗粝腐儒（迂腐寒酸的儒生，作者常用自指）餐（cūlì即糙米。《后汉书·魏霸传》：“
（魏霸）为钜鹿太守，常服粗粝，不食鱼肉之味。”这里是形容茶饭的粗劣）。不嫌野外无供，乘兴还来看kàn药栏。译文：我栖身的
这地方过于偏僻，很少有人来，我年老多病，需要搀扶难以多拜，请您担待。我老朽之人哪有名动天下的文章，你远来看我，车马停在江边，让我感
谢又感慨。尊贵的你屈尊停留这破草房整日，让我很不自在，只能用粗茶淡饭招待你，我这腐儒没钱没能耐。你要是真的不嫌这野外没有好酒好菜，
以后高兴时还可以来看看我的药草园圃。此诗写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当时杜甫住在成都草堂。诗中的来宾，大约是个地位较高的人，诗人
对来访的贵客表示了感谢之情，言辞较为客气。）（平泉庄：唐李德裕游息的别庄。唐康骈《剧谈录·李相国宅》：“﹝平泉庄﹞去
洛阳三十里，卉木台榭，若造仙府。”唐李德裕《忆平泉杂咏·忆药栏》：野人清旦起，扫雪见兰芽。始畎春泉入，惟愁暮景斜。
未抽萱草叶，才发款冬花。谁念江潭老，中宵（半夜）旅梦赊（多）。可见‘药栏’与“芍药”无关。）颔联两句，读了令人想见他那时的处境与
心境——他自我觉到‘身为人世间最孤独寂寞之人’！他并无可以共语的俦侣，他只能白昼看云，入夜对月，云之与月，对他犹似有情相顾者。
白天，抬头望见一片游云，欲招共语而感天之悬远，不可近也；入夜，四下无人，唯有一月——此月何孤！而自身之孤，与月无异，因月而益感自
身之孤怀自照，何其孤独得令人悲不自已耶！在此，还要体会上句一个“片”字，下句一个“永”字。片云，可知‘云’亦‘孤云’也。永夜，可见
终宵独坐，与月共（同）其孤寂也。可悲可叹，字字酸鼻。颈联笔致一转。落日，予人以暮景之感。秋风，向来启萧索之思——而老杜于此则大声宣
示于千古后世曰：我的为国为民之心，不屈不挠，绝不以时而少衰或减。天寒岁晚，而多病之躯反见起色——真的如此吗？他到“蜀中”后（蜀，
古国名，为秦所灭。有今四川省中部地。因泛称蜀地为“蜀中”。晋常璩qú《华阳国志·刘先主志》:“建安十九年，先
主克蜀。蜀中丰富，盛乐置酒大会，饗食三军。”），也还是“多病所须唯药物”，与他以前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见上注，杜
甫《登岳阳楼》），并无二致，但这正如老将廉颇，上马回旋，以示老而犹可为国所用耳，非秋风真能使他健康大见增进也。（杜甫《江村》：清江
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清江：清澈的江水。江：指锦江，岷江的支流，在成都西郊的一段称浣花溪。）自去自来（自由自在）梁上燕，相
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需唯药物（一说为‘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译文：清澈的江水曲折地绕
村流过，长长的夏日里，村中的一切都显得幽雅。梁上的燕子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水中的白鸥相亲相近，相伴相随。老妻正在用纸画一张棋盘，小
儿子敲打着针作一只鱼钩。年老多病之身所需的唯有药物，能满足这微薄的希望，微贱之躯夫复何求？）这才是大诗人的精神意志之所注，其所以不
朽，正在这种地方，这就是老杜的“壮语”了——而那是多么凄凉的悲壮啊！结尾不须多讲，马年已老，难供驰驱了，但它的用处并不再是“千里”之遥，莫以‘长短’计途可也，它另有长处，人知之乎？（老马识途：老马认识路。比喻有经验的人对事情比较熟悉。出处：《韩非子·说林上》：“管仲、隰朋从于桓公伐孤竹，春往冬返，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近义成语：识途老马、驾轻就熟、轻车熟路）笔下出一“存”字（存：抚育、养老。如：存神(存养精神)；存孤(恤养孤儿)），真振鬣liè长嘶之音矣。1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