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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篇:《二叔老了》
2017-11-17 | 阅:  转:  |  分享 
  
二叔老了

陈昌凌





二叔回来了!昨晚在姑姑家筵席间,我见到了他!



一眼便感觉到二叔已经老了。二叔脸面红润,但绝不是年轻人的那种“苹果红”,头发稀疏,缺少润泽,面颊、腰围展现的是老年人的臃肿浮胖,呈“将军身材”,而不是壮士的雄武体魄;面容慈祥,憨笑可掬,但反应迟,语速慢,分明中我觉得二叔已老。但是,席间我依旧非常敬畏他——他是个见过大世面、做过大事业的人。



1991年,我结婚后欠了一大笔债务,再加上父亲的生意亏了本,家里经济状况走入低谷,我无路可走,便奔向了独闯江南且当时已名声大噪的我的亲叔叔——邵宗彪。



其实,叔叔也是因为做商贩生意亏了本,被命运所逼,从老家牛桥乡走入江南湖州的。因为他的老同学,一个姓曹的湖州驻军营长帮了他,才让他从此步入了致富的阳光大道。再加上他善于交际,长于经营,肯于吃苦,终于显达起来。邵宗彪,湖州叫得响的大老板,老家牛桥人心中的富翁,风云人物。



二叔首先是在湖州开了家粮油店。湖州靠山吃山,周边石矿林立,外来打工人员多,甚至人数超过当地居民,有浙江的、江苏的、福建的、安徽的、四川的、河南的、湖北的……民以食为天,二叔看准了这点。在曹营长的帮助下,店一开张生意就火了起来,二叔很快淘了第一桶金子。



军区里剩有两百亩闲置的粮田,无人承包耕种,叔叔将他承包了下来(军区里对来承包粮田的农户,有很多优惠政策)。虽然历尽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除草清荒之苦,但叔叔婶婶利用军区优越的农机条件,终于垦出了“稻花逐浪香十里”的肥沃良田。



后来,叔叔还利用粮田挖出了十几亩的池塘,放上鱼苗,养上牛蛙。叔叔用这种乡下人不敢做、城里人不屑做、军队人不会做的致富手段,又狠狠发了一笔财。



二叔终于富了起来,从此安徽特别是肥东县来的老乡,可以一分钱不花在他这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供你吃,供你喝,还帮你多方打听找工作。于是,邵宗彪成了安徽肥东人在湖州的骄傲和靠山,甚至肥东人在湖州务工期间与其他省县民工发生经济纠纷,造成言语不和,乃至肢体冲突,都请我二叔去调和化解。无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给我二叔面子,“邵宗彪来了,这事儿马上能解决了。”



叔叔在赚够了一定的资本以后,开始进一步拓展他的生意范围,倾家投资280万人民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二百八十万和今天的二百八十万绝非一个概念)买下了一个石矿区的营销权。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因为无暇顾全农工商三业,他把粮田归还了军区,让其他人坐享其清荒挖塘之成,把粮油店转让给了安徽肥东出来打工的其他老乡。现在他的声望不只是威震从乡野来的泥腿子,就连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对他也刮目相看。他为安徽老乡介绍就业更方便快捷了,有邵宗彪的矿山作担保,谁还怕介绍来的人身份不明、捣乱企业、携款潜逃!他一副阔气老板相,上衣下裤,名牌高档,一尘不染,就连穿在脚上的鞋子和袜子也尽是名牌。四十出头的他,春风得意,从大街上走过,迎面过来说话的都向他低头哈腰,满面堆笑,他只是轻轻一挥手,让一缕笑意从脸上浅浅拂过,以表示向对方友好回敬。他说话很威严,并且喜欢戏谑别人,如称混得很穷酸者为“小瘪三”,等等。这更使得与他说话的对方觉得他很可敬畏,使混得不景气者有时觉得很自卑,觉得自己像虫蚁一样渺小、丑陋。当然,这些肥东老乡也在他身上找到了奋斗的方向,更在压力下找到了前进的动力。



二叔感觉书生气尚未褪尽的我,老是在矿山上和一群粗汉子比抬石头——靠吃蛮劲儿赚钱,总不是回事儿,便设法让我用自己擅长的手艺干点技术活。我于是改为在矿里炸油条、煎包子、蒸馒头卖,这样一来,我不用去晒暴日,却让囊中很快丰盈了起来。



三年以后,因为老家的政策有变化,我带着妻儿又回到了故里。还清了欠债,盖起了楼房。之后,我便在家乡平平静静地种着自家承包的农田,而且这一种就是十年光景。再后来,命运发生了转折,我走入了校园教起了书,又平平静静地一过就是十二年。现在我说话的语气可能变得文化味儿了,但囊中却更氤氲着穷酸气儿。这二十二年间,我只在过年时用手机向二叔发过短信,向他问过好,却从未与他正式谈过话,更未与他见过面,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小瘪三”,没出息,真的不知道与那阔气、傲气十足的二叔该说些什么。我敬佩他,更畏惧他。



但是,接下来我叔叔对我说的事,您恐怕不敢相信竟发生在我的二叔身上。今天的重逢,二叔的一番言语惊愕得我一时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残酷得不可思议的现实,偏偏就在我的叔叔身上发生了,偏偏要让我去相信,去接受!



“在你离开石矿后不久,一个夜晚,刮着风下着雨,我骑着摩托车,从家中奔向石矿,一不小心,连车带人摔到了矿山的坑洼里……冷雨将我淋醒后,我发现一条腿疼痛难忍,无法站立,我咬着牙向我摔倒的方位爬去,终于找到了皮包和手机……然后你婶婶带着工人找到了我,将我送往医院……据诊断,我的左腿已严重地骨折、扭曲。



“我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我原打算把石矿事务交给你大姑父负责。可是你姑父与隔壁矿区发生矛盾冲突,结果他的一只眼竟然被别人用石块砸瞎了,也被送来了医院。他还在住院,我只得拄着拐杖出院了。半年中,因为要为你姑父打官司,更因为自己身体受伤未愈,矿厂交给了一个不知己的人管理,产业极不景气,亏本60多万,且后来被他卷走了40多万。一年后的矿厂竞标我又未竞选上,结果200多万的机器投入,只收回80万,除去生意欠债,结果只剩十几万现金,回到手中。



“带着才十几万的余款,我无法在湖州再混下去,便与你二婶来到湖州附近的缝织大镇——织里镇,重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裁缝师,并在合肥城隍庙租下了一个商铺,由你大妹妹文雁掌柜销售,但是,客户的订单一直很难接到,自产又总是不能实现自销。可是,进布料要给钱,请设计师要付工资,在两个城市租下的门面定期要交租、税,今非昔比,去银行搞贷款也只是空手而归,何况是外乡人。很快小小的生产线便断了血源,最后终于寸步难行了,再后来,我又不得不把加工成的服装,亏本转卖给了邻近厂家,夜里偷偷租车把新置的几台机器拉出来,按旧货价卖给了回收商,偷偷离开了织里镇,并且,不得不像贼一样,躲逃采购材料的欠款、设计师的工资,和织里镇的房租款。



“听说肥东老家在厦门打工的人很多,我和你二婶又带着你弟妹来到了厦门,这时,身上所带已不足两千元。我们马上租下两间房子,我和你二婶便在小区里卖起了水果。小区里的居民喜欢吃我们的水果,生意很好,但居委会和门卫不让我们卖。更有甚者,租房所在街道,这一段时间每天都有公安部门来查户口,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办合法手续,所以,我和你婶婶这时候只得带着你弟妹三个躲到市郊的田野上。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我们才敢回到住处。刮风下雨的时候,郊野外互相倚靠的两把雨伞下,便是你二叔——我一家五个人的身影。



“后来,由于肥东老乡帮忙,我们终于稳定了职业,明白了身份。我们买下了摊位,我和你婶婶靠卖炸臭豆腐营生。噢,我们的摊点车上标着‘香飘万里,臭名远扬’八个大字!这个广告牌呀,是我想好后请工艺师做出来的,嘿嘿!(二叔显得有些得意。)



“我们把你弟妹三个送到一家私人印刷厂打工——但这家印刷厂是个骗局,他们三个人干了一个多月,竟然一分钱也没拿到。最后,他们空着手离开了厂家。后来,我把你的弟妹们又送往安徽肥东民工处学手艺——足疗。因为有不少民工在湖州时得到过我的援助,所以三个孩子终于没吃到多少苦……



“后来,有人将我介绍到杭州做了小区保安——看大门的,一干又是四五年,再后来……我们离开湖州后在南方共呆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们一直没挣到大钱。随着年岁增大,体况变差、记忆力下降,我再没有去折腾过大生意。



“现在你大妹妹文雁已出嫁,你大妹夫帮了我们一笔款子,为我和你婶婶在杭州租了间门面,让我们开了一个‘老夫妻手工饺子店’——我和你婶婶的手艺那可是没有几家能比得上的,我们不光饺子的外观做得漂亮,味道更是上乘,顾客评价说是‘色香味俱佳’。在城里能做回头客生意的餐饮业,必须更重视以质量吸引顾客,而且要做到物美价廉,我的小店做的就是回头客生意,并且有的老顾客夜里也开了车子过来,让我给他们煮饺子!(二叔显示出高兴的样子)



“……”



从二叔谈话的尾声,我得知我的大妹文雁、弟健民、小妹文莺因为随着叔叔外出漂流,都没有认真读过多少书。文雁婚后,生活终于稳定了下来,好转了起来,现正在浙江补读夜大。“她读完了,也算是一个正规的大学生。”二叔满意地说。弟健民仅初中毕业,现在在合肥开出租车(自家买的私车),出于见太多识太广、眼光过于高远、言行过于浪漫洒脱之故,月老至今不能为他牵系姻缘,谈了几个,他总觉得双方不能情投意合,结果都以告吹收场。他今年已33岁,却依然连能够互诉衷肠的知己红颜都没有。为此事,我的叔婶是伤透了脑筋。小妹子文莺连小学也没有正规读完,一直随叔婶漂流异乡,陪伴在二老身边。现在在“老夫妻饺子店”帮忙。可能是个人性格加上成长环境之缘故,她30岁依然独身,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更未遇见哪一个小伙子,手持红玫瑰主动走向她的窗前,来分忧他的孤独。别人关心她的终生大事,她坚决地说:“我愿侍奉二老一辈子!”



今天早晨,我陪二叔上街购物。明显发现他的左腿有点残疾,上车下车不是很便捷,我想走过去扶他一把,但看得出他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他只是很从容地向我笑笑。看着他的笑容,我猛然回想起,当年他在湖州大街上,对那些向他低眉哈腰的人所回敬的一缕笑意。我顿又生出无限敬畏之感。叔叔买东西时,与销售人员的谈话,大方而高雅,内行更文明,知情达理,有道是“铅华洗尽见真情”,他显然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但是,他时常语速缓慢,偶尔举止僵滞,分明已是近乎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从街市回来,我发现,二叔最爱看、最爱议论的是那些最简便、最袖珍的餐饮小店,总是叹息他在浙江杭州的“老夫妻饺子店”空间太小了,还没有这些店面空间大,“我的店里只能摆放一行餐桌,要能像他的这个店里可摆得下两行桌子,该多好!”二叔惋惜地说。



下午,我送二叔乘火车南去。“昨天晚上到现在,很多客人打来电话,要吃我店的饺子。”二叔上车前笑着说。



火车远去了。望着远去的火车的背影,叔叔在湖州做老板时的情景,和他最近一天一晚与我谈话时的情形,一幕幕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更加尊敬他老人家了,因为他有让我敬畏不已的人生,如果哪一天我也历尽了人世的沧桑、浮沉,我还能像他一样如此淡定吗?



叔叔老了,我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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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林径轩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