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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论海明威小说的反英雄形象
2018-01-12 | 阅:  转:  |  分享 
  
论海明威小说的反英雄形象

王进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510006)

【内容提要】本文试图对海明威作品进行新的文化解读,超越以往关于“游侠英雄”和‘‘硬汉性格”的分析模式,并从社会文化心理的角度,论证了海明威作为二十世纪人类精神状态的表现者。他的作品主题是对二十世纪人类生命悲剧的痛苦把握,深刻揭示了人类生命存在的困境与尴尬,表达了人类在历经浩劫之后的荒谬感、绝望感与焦虑感,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反英雄的文化形象。

【关键词】反英雄荒谬感价值沦丧文化溃败



1926年,旅法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为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ThesunAisorises”)题词:“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YouareallaLostgeneration”)。自那以后,海明威研究就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坛上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热潮。人们在海明威的作品中看出了各种寓意或象征:有人认为它反映了一种美国式的个人主义价值观,是移民社会“游侠英雄”的颂歌;也有人认为它是一种英雄史诗式的隐喻,表达了人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对生命尊严的追求;还有人认为它歌颂了“硬汉子性格”和“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塑造了“海明威式的英雄”;此外,也有人从反战小说这一角度予以解读,认为表达了作家对正义和非正义两种战争的不同态度。我以为上述观点都可以在外在层面上揭示海明威小说的某一部分含义,但都不足以说明它之所以魅力长久不衰的深层原因。或者说我们还没有找到一种恰当的角度把它的关键之处揭示出来。海明威曾经说过:“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象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①这就是著名的“冰山理论”。这里实际上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海明威的门径,即读出水面下的八分之七的真实内涵,而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则未必传达了作家的真实意图。然而由于海明威所使用的高度简洁明快的现代叙事方式,以及其中蕴含的具有存在主义意味的哲理认知方式,常常给人以神龙不见首尾的感觉,难以把握到作家确切的美学精神。我以为,海明威所面对的现实是两次世界大战,这是两次人类历史上的空前浩劫,疯狂的非理性的战争游戏,让一切善良的人们目瞪口呆,一切人类的理性和逻辑面对它都无能为力。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读懂海明威叙事方式的良苦用心,因为这是一个“失语”的时代,一切都是不可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正是一个明智的抉择。这恐怕也是人们把海明威的叙事艺术称之为“现象学叙述”的一个深层的历史哲学原因。透过这些“现象”本身,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作品体系的深刻主题:对二十世纪人类生命悲剧的痛苦把握,而这也正是当代西方哲学、美学和文学的共同主题。海明威的魅力正在于他先知般地打破了二十世纪人们对自身命运的茫然和困惑,把最残酷的现实本质合盘托出,并用一种“重压下的优雅风度”把它表现出来。

(一)

海明威小说在其深层的文化意义上,是关于现代人类历经浩劫之后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的思考。从他提供的整个形象体系我们可以看出,在关于战争与和平、焦虑与平静、痛苦与欣悦、恐惧与勇气、道德与堕落等一系列问题上,都表达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关怀与忧虑,从他的视野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人类境遇的荒谬和生存的困惑。

在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杰克·巴恩斯等一些青年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流落欧洲。战争使杰克丧失了性功能,不能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过正常人的生活。这里真实地表现了战争对整个人类的阉割。因为在当时的欧洲大地上到处弥漫着悲观绝望的气氛,文化精神上是一种普遍的荒原感。海明威小说中的其他青年也都被战争弄得昏头转向,感到前途渺茫,没有出路。他们完全陷入理想幻灭之中。心中充满了愤世疾俗的情绪,却找不到发泄的出路,因而终日纵酒狂欢,游山玩水,争风吃醋,到斗牛场去寻找精神寄托以忘却自己内心的痛苦。作品的背景、情节及气氛都隐没在表丽上寻欢作乐,实际上压抑和绝望的情绪之中,这群失落的青年认为一切状况都不会改变,也不会有所好转,人生短暂而宇宙永恒。因此,人生毫无意义,也无所渴望。海明威曾经说过,一个人就象与十四个人生活在一起,所以谁也说不上你到底爱谁。这正是海明威那一时代美国青年思想的真实反映。,小说的题目来自《圣经》中《传道书》的厌世篇,海明威借此暗示这部小说的基调,并反映他对战后西方社会现实所持的愤世疾俗的绝望思想。1929年,海明威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AFarewellt0Arms”)出版,更深入地反思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主人公亨利上尉糊里糊涂地参加了战争,历尽艰辛差点送命。好不容易逃离了战场,心爱的妻子却死于难产,他精神上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Arms"在英语中有两层含义:一为“武器”,即战争,二为“双臂”,即爱情。亨利告别了武器,亦失去了爱情。海明威认为战争是一种谋杀玩笑,那些认真对待战争的人,不是天真无知的幼儿,便是十足的傻瓜。海明威觉得,意大利和奥地利两国都信天主教,双方都在同一个上帝的庇护下,却非要相互残杀,叫人难以理解。在最后一章里,亨利回忆他在一次夜营露宿时.坐在营火边,凝视着一根燃烧着的木头上一窝蚂蚁在来回奔命。他本来可以拯救这些蚂蚁,然而他却恶作剧地在木头上倒了一些水,使这群尚未被火烧死的蚂蚁,被木头上的水汽蒸死。这里隐喻了一种幻想的破灭,海明威试图表明人就象蚂蚁一样,是被战争机器玩弄的,是极少数战争狂人恶作剧的牺牲品。关于这一点,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蜕《丧钟为谁雨鸣》(“ForWhomtheBellTolls”,1944)表达得更为清楚。主人公罗伯特·乔丹是一位美国青年教师,志愿参加了西班牙的反法西斯战争,在执行一次炸桥任务后,身负重伤,在谢绝了同伴的救助后,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这部小说中,乔丹炸桥的目的和必要性并不明确,指挥官戈尔兹自负而又孤独,整个指挥机关象一个没头苍蝇一样盲目运转,给人的感觉是乔丹毫无意义地送了命。有的研究者把这本小说作为海明威思想转变的证据,似乎作者已开始支持正义战争了,我以为这是一种肤浅的看法。因为从整个文本的解读中我们看不出作家在哪些方面是肯定性的描写,甚至就连主人公乔丹最后的壮举,也掩饰不住那种深刻的虚无感,我宁愿把它看作是一次“自杀式冲锋”。

与这种刻骨铭心的虚无、厌世情绪相关联,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充满了一种死亡恐惧。这在以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中有充分的展示。1925年海明威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InOurTime”),其中的第一篇《印地安营地>,让童年时代的尼克第一次目睹了痛苦和死亡,这种具体的视觉感受给纯洁的尼克以极大的震动。医生在不麻醉的情况下为产妇作剖腹产,丈夫因忍受不了妻子的惨叫而自杀,这种生与死的紧密相连使尼克首次了解到死亡的可怕性与突发性,使他知道了生命的悲剧意味。写于1927年的另一个短篇小说《杀人者》(“TheKillers”),描写两名杀手竟敢公开扬言要杀死一个拳击师,当尼克听到这个消息,他无法对这种邪恶保持沉默,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位拳击师,然而这位过去的勇士听到警告后却满不在乎,一再拒绝采取任何行动保护自己。这篇小说让人感到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是不可言说的。杀手为什么杀人,拳手为什么不躲,作品均无交待,这使尼克对死亡以及人们面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无可奈何感到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恐怖。同样,在另一个短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主人公麦康伯不明不白地死于自己妻子的枪口下,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小说中没有明说,我们可以推断这是她与情夫的一次合谋,但有什么必要如此草菅人命?海明威自己对读者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用枪打死他,我并不知道得比你们多一些”。这不是作家在卖关子,事实上在一个荒谬的时代里,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海明威的小说中给我们提供的生活场景,很多都是难以言传的。例如《白象似的群山》中一对男女何以争吵,《大二心河》中主人公的生活何以那样乏味,《阿尔卑斯山牧歌》中农人何以丑化亡妻的脸,人们都无从知晓。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当生命失去了应有的尊严感的时候,在那荒谬、灰暗、恐怖的世界里,死亡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是一种必死的存在,人只有面临死亡时,才能最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这个二十世纪最深刻的哲学主题,被海明威做了极富才情的诠释,在他的作品中,死亡既是一种无可逃避的荒谬,又是一种摆脱荒谬的解脱。因此,美国评论家贝茨(Bates)曾经作过这样的概括:“实际上海明威的作品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死亡”。②荒谬的世界是无规律、无结构、无理由、无次序可言的,而死亡是唯一的次序,因而,海明威的生命悲歌其实是一曲死亡之歌。

(二)

从人类境遇的荒谬必然要进到个体生命的绝望,这是海明威思想的一条发展线索。关于这一点,以往人们过多地强调了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汉性格”,而看不到这种刚强背后所蕴含的辛酸而又无奈的人生体验,这是不确切的。例如人们经常提到那句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以此来证明作品主人公坚定的人生信念和对未来的追求。殊不知这句名言正是中国的阿Q主义和精神胜利法的翻版,它最真实的含义其实就是自我安慰与自我解嘲,从反面印证了人生的无奈与绝望。这里我们不妨首先分析一下《老人与海》。一个年迈力竭的老渔夫桑提亚哥,孤舟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与饥饿、狂风恶浪、与大鲸、大鲨鱼搏斗了几十个昼夜,历尽千辛万苦,漂泊八十四天而没有捕到鱼,人们把他称为“打不败的失败者”,甚至把他当成人类一切勇敢、坚强、尊严、高尚等优良品性的象征。但是海明威本人却矢口否认<老人与海》有什么象征意义。他在《致Berenson函》中说,“这里没有任何象征手法。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鱼就是鱼,鲨是不折不扣的鲨。人们所说的象征都是臆测的”。③而Goethals则说《老人与海》只是一则Story,没有Plot。④照形式主义者的说法,Story是按照发生的先后顺序,平铺直叙地讲述事件经过,而Plot则是经过作者剪裁安排后的因果关系。这两个词译成中文,Story就是“故事”,Plot则是“情节”,“故事”只展示事实,“情节”则要赋予意义。例如“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就是故事,而象“国王死了,王后由于悲伤也死了”就成了情节。Goethals认为<老人与海》只是一则故事,正是看到了小说文本深处那巨大的无意义特性。我们如果细心地品味文本就会发现,小说揭示人与自然的对立,在老渔夫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作家着力表现了这种抗争的有节奏的循环性:奋斗、失败、再奋斗、再失败……直至最后的绝望。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老人与海》确实可以看作是人类命运的本体象征,只不过是一个残酷的象征。

海明威对人生无意义的揭示,还表现在他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中。这是一些精神上的毁灭者和生活上的失意者,他们被荒谬的社会现实抛出了生活常轨,在极平常、极普通的生活中一点一点地消耗着生命的能量,他们的悲剧是叔本华所说的“普通人之间制造的悲剧”,或如鲁迅所说的“近于无事的悲剧”。例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流浪青年,终日无所事事,饮酒作乐,谈情说爱,看斗牛,钓鱼,有时也免不了发生一些争风吃醋的小风波。从表面看来,这群人似乎过得很充实,在风月场中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在斗牛场上领悟了生活的哲理:日出日落,大地长存。可是人们的内心充满了孤独、悲怆,太阳虽然“照常升起”,实际却是“夕阳西下”,无时不流露出人们对生活的无可奈何的哀叹和精神遭到毁灭的“世纪末情绪”,可见小说的潜在主题并不体现在情节发展的逻辑之中,而是隐藏在作品所描写的生活画面之外,在作家不动声色之中隐含了深刻的悲剧意识。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正是对荒谬现实的一种逃避方式,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中尉,怀着使命感来到意大利战场,几经生死磨难,甚至差一点儿被自己人——战场宪兵枪毙,他终于认识到战争的荒谬和生命的毫无价值,开始了对战争的逃避,他的逃避方式就是用爱情来抑制战争的恐惧。他与凯瑟琳之间的恋情,在战火中产生,又在战争中毁灭,爱情与战争的相互依存和作用,使我们有理由确认海明威笔下的爱情所担负的逃避功能。同样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丧钟为谁而鸣》。主人公乔丹在从事炸桥任务的三天时间里,也忙里偷闲地与玛丽亚一起编织了一张情网,两人在睡袋里忘情云雨,通过性行为的放纵,主人公其实也是在逃避战争。例如在他们性快感的高潮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对他而言,这是一条黑暗的路,它通向虚无,一直通到虚无,然后又到虚无,又再一次到虚无,总是、而且永远是通向虚无,在大地的拐角处沉重地向着虚无,一直通向那不为人知的虚无,这一次以及每个下一次,总是向着那虚无,无休无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虚无,超越一切地顺风而去,去,去,一直去向虚无。突然地,热烈而持久地,所有的虚无都消失了,时间绝对地凝止,他俩都还在那儿,时间停住了,他感到大地在移动,在从他们身下离去”。⑤这哪里是普通性交,我简直想说这是在进行哲学式的交媾了。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在这种如火如荼的性行为背后,正是为了逃避虚无,给生命赋予意义,然而这种快感性的意义又是多么脆弱啊!透过表面的热烈与强悍,我们看到的正是个体生命在绝望中的挣扎。生命的悲歌针对每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而言,就是生命的没有意义、没有追求、没有激情的苟活,还有什么能比活着的无聊更加可怕呢?

(三)

海明威比他的同时代作家们高出一筹的地方,除了如前所述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独特观照外,还表现在他的深刻的文化感悟和对人类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可以这么说,在二十世纪当一个作家,文化悟性的高低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的文学品位的高低。美国的历史很短,文化根基也不深,这使美国文学缺少产生大作家的文化底气。而凡是成功的大师级作家,无一不是同深厚的文化渊源打通了逻辑关联,成功的范例就是福克纳与海明威。福克纳的文化根基可以追溯到《圣经》,而海明威的文化根基则是对于整个人类精神的文化感悟。丧钟到底为谁而鸣?它是在为我们大家而鸣。这是对于整个人类生存意义的质疑。这在二十世纪作家中还是堪称振聋发聩的。

精神痛苦是二十世纪最时髦的世纪病。进入本世纪的门槛,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造成了空前的浩劫,文艺复兴以来人类所建立起来的理性原则、价值体系遭到了空前的摧毁,人类从上帝的宠儿一下子变成了宇宙的孤儿,丧失了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海明威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准确地把握到了这个时代的脉搏,把自己的关注焦点对准了一代人的精神状态,深刻地表现了他们的焦虑、困惑、迷悯,孤独和无聊。在二十世纪的文学大师中,如果要找出一位以纯粹表现精神状态为己任的作家,可以说是非海明威莫属。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很少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宏图大志,他们大多平庸、琐碎,胸无大志,整天凄凄惨惨,浑浑噩噩,苟全性命于乱世.在风雨飘摇之中打发着压抑而晦暗的日子。这正是那种所谓“乱世佳人”式的特定的精神状态。《太阳照常升起>中的一群青年男女.混迹于比利斯牛山区一带,或到乡间钓鱼,或参加巴斯克人的狂欢节,或到潘普洛纳看斗牛表演,他们时而欢聚一堂,时而三两相随,同吃、同住、同乐,有纠葛又不伤大雅。但在这表面潇洒的背后却隐藏着深刻的悲哀:杰克深爱着勃莱特,但却不能向自己的心爱的女人求婚;勃莱特真正倾心的男人是杰克,但由于对生活的绝望而放纵自己的肉体情欲;科恩追逐女人,但又看重自己的人格。这些人活得都很累,正是在这些日常生活的杯水风波之中,我们感到了他们精神上的巨大痛苦。海明威有时让他的主人公在生死磨难面前经受精神上的炼狱,使之承受了过多的心灵重压,如小尼克目睹的几次生死之谜,亨利中尉在战场上经受的几次夺命之险,麦康伯及哈里在非洲遭逢的无妄之灾,都使人痛感生命的朝不保夕而陷入惊恐之中。

对于一个现代文明人来说,精神痛苦的根源在于价值沦丧,在于社会的中心价值系统的崩溃。海明威在两个关键之点上深刻揭示了这种价值虚无状态:一是生命价值的毁灭,一是生存价值的消解。生命价值的前提是生命的存在,是对他人生命的尊重,可这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几乎成了一种奢望。我们看到,在这场人类的空前浩劫中,生命是那样地毫无价值,成千上万的鲜活的生命被战争游戏变成了一堆白骨,消灭一条生命就象踏倒一株野草,巨大的战争机器仿佛无人驾驶一样碾过了人类的生命之河,没有人对它负责。在非战争的情况下,生命同样的毫无保障,《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主人公哈里死于一次意外的疏忽,那个快乐的麦康伯简直就是死于非命,《印地安营地》中的那个丈夫在妻子难产中死于一种莫名的烦躁,而《杀人者》中的冲突双方更是不明不白。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耗散了。生存价值的前提是奋斗的效果,是对社会发展的肯定,这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几乎更是一种空想。毫无疑问,他的主人公总是力图在命运的挣扎中证实自己的能力和价值,然而几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正象老渔夫桑提亚哥一样,他们都陷入了一种“永恒轮回”的怪圈,承受着“万劫不复”的精神苦役。这使人想起了法国作家加缪笔下的西绪福斯,他被罚不断地推石上山,推上山顶的巨石又重新滚落山下,这是一个西方现代人类的精神原型。它是对于人类终极生存价值的彻底绝望。曾有中国学者把桑提亚哥与中国古代的愚公相比,认为愚公感动了人民从而是胜利者,这真是不可救药的阿Q主义,让人哭笑不得。我认为愚公其实就是中国的西绪福斯,他同样陷入荒谬的怪圈。看不到愚公、西绪福斯和桑提亚哥这种刻骨铭心的悲剧性关联,正是中国人还缺乏自我反省意识的表现。

生存意义的失落和生存价值的消解,最让人难堪的还是生命活力的匮乏与消失。这主要表现在性能力的丧失和性后果的恐怖。不知海明威是否有意为之,他的主人公很少能在这方面表现出强悍的生命活力的。杰克是被战争阉割了的典型代表,他的性能力完全丧失,对于男女之事只能“想想”而已。这对人类来说,完全是一个残忍的象征,它是对生命创造力的剥夺。乔丹的情人玛丽亚作为一个女人仍然不能幸免,她在乔丹之前曾被法西斯暴徒强奸,生理上遭受巨大创痛,以致不能进行正常的性交,这也是性功能减退的一个表征。而那个快乐的麦康伯作为妻子的枪下之鬼,虽然小说没有交待死因,我们也不妨推断为他的性能力不强,因为小说从一开始就不断地渲染他的软弱无能和他妻子的情夫的强壮有力,他之能够容忍妻子与别人调情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些都构成了人类生命的难堪。作为人类性行为的后果也不容乐观。突出的表现就是女人的难产。生育能力是检验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生命质量的一个尺度。但在海明威的小说中,生孩子构成了一道恐怖的风景,从印地安女人到凯瑟琳,无一不是伴随着血淋淋的生离死别。这些本该属于人类最应欢天喜地的场面,全被作家涂上了一层悲惨的色调。如果再加上海明威心目中那长久挥之不去的自杀的阴影(勇敢地自杀或怯懦地自杀,冲锋式自杀或逃避式自杀),那么我们对于海明威给出的二十世纪人类生命景观,不是有了更加惊心动魄的感受吗?从精神到肉体,从心理到生理,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衰败。

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某种整体性的印象了。海明威的伟大与深刻之处,正在于他对二十世纪人类现状的彻底的悲观和绝望,甚至可以说他是唯一清醒的悲观主义者。同时他也是本世纪作家中第一个关注人类精神状态的人,他对这种状态的揭示与剖析,后来成为了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基本主题。尤其让人折服的是,他在文学上感悟到这种哲学命题时,海德格尔、萨特所代表的西方流行哲学尚未产生。这就可见,海明威是以其深刻的先锋性和现代性为二十世纪的文学天空涂上一道重彩。反英雄正是我们时代的文化表征。

【注释】

①《海明威研究》P8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②转引自海明威:FivcDccadosofCrottcism,(MichiganstutcVnipress,1984)

③CarlosBaker:ErnestHemingway,SelectedLetters1917-1981。

④转引自海明威:Colos/notes,canadal982.

⑤参看该书(又译《战地钟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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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岭南闲人之...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