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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简史
2018-02-23 | 阅:  转:  |  分享 
  
唐诗简史郦波编者按:“2018年是大唐建立1400年,那是个群星璀璨的伟大时代,那是直到今时今日还依然活在我们心中的盛世大唐。”遇见发愁的李
白,和他一起登上金陵的凤凰台;品尝王翰的葡萄美酒,在刚健的时代风貌里体会中国式的狂欢;跟随王维的行迹,走近“安史之乱”的事件现场;
借用罗隐的锐利目光,在唐代市井中观察世间百态……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新著《唐诗简史》,带你品读唐代王朝历史与诗人浮沉命运,解唐诗、
说唐史,还原心中大唐,走进恢弘却温暖的大时代。横绝压倒全唐这首诗竟埋没了八百余年在盛唐的李白、杜甫之前,在盛唐的边塞诗、田园诗到
来之前,我们还必须仰望一座唐诗的丰碑,这就是被闻一多先生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正所谓“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张若虚的这首伟大诗作确实是不能、不该,也不可以绕过的伟大丰碑。诗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
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
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读
来真是琳琅满口啊!甚至齿舌生香,让人不禁陶醉!可是,这样美的《春江花月夜》也曾经在历史中被埋没过很长一段时间。据程千帆先生考证,今
存唐人所选的唐诗选本,包括唐人的杂记小说,甚至一直到宋代的,比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乃至到元代如《唐
音》等,都没有选过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从唐代到元代的,甚至包括到明初的二十多种诗话,也就是诗歌艺术理论批评著作中,也都没有
提及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最早收录这首《春江花月夜》的是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但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四十七卷中,所收《
春江花月夜》同题诗,共有五个作者的七首作品。如此看来,郭茂倩也是因为《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旧题,而这个选本又主要是选乐府诗,所以才把
它收录其中。换言之,郭茂倩当时其实也并没有对《春江花月夜》另眼相待。一直到明嘉靖年间,也就是“前后七子”复古运动兴盛之后,各种唐诗
选本才开始纷纷收录这首《春江花月夜》。之后,明、清两朝对这首《春江花月夜》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尤其是从晚清到民国,从“孤篇横绝,竟
为大家”“孤篇压倒全唐”之说,到“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这一首《春江花月夜》才逐渐受到世人重视。为什么从唐到明,在长达八九百年
的时间里,这首经典名作,却一直不被世人所重视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浣月图》(资料图)《春江花月夜》四句一转韵,形
成一组,全诗共九组,也就是有九次转韵。这九组诗句,以传统上一种比较简略的分法来看,其实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前四组的“望月”和后五组的
“游子思妇”。第一组四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江潮水连海平”,是说春天的江潮水
势浩荡,几乎与大海连成一片。张若虚是扬州人,他的这首《春江花月夜》就写于扬州的长江之畔。“春江潮水连海平”,春天的时候,江潮已然浩
荡,诗人用那俯瞰寰宇的眼睛,就可以看到长江与大海之间,因为春潮始生而相连成片。在中国古代,广陵潮曾经和钱塘潮一样有名,这一段扬子江
面的广陵春潮,虽不像钱塘潮那样奔腾汹涌,但浩大连绵,同样浸润了诗人的想象。请注意这个“共潮生”的“生”字,后来张九龄有“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他们为什么都用“生命”的“生”,而不用那个“升起来”的“升”呢?这个“生”字的运用很有讲究。“上升”的“升”,表现
的是一种状态;虽然它是动态的状态,但也仅仅是一个状态。而“生命”的“生”,表现的却是一种情境——有情感、有境界。“生”是孕育,是生
长,是有生命、是有灵魂的。所以一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经意间就赋予了最重要的那个意象——“明月”,一种拟人化的生命与灵魂。从“海
上明月共潮生”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明月”在诗词中的地位,几
乎无可匹敌。虽然在张若虚之前,描写明月的诗词不乏其例,但从整个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让“明月”成为诗词中最最经
典的意象,毫无疑问是有着里程碑式意义的。事实上,《春江花月夜》虽然写了很多意象,但是它的意象线索就是以“明月”的生浮沉落为主线的。
所以第一组四句说的就是“月生”:当江海浩荡,明月初生,月光与水波千万里澄澈相映。故而我们在这种景象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叹,这时江海孕
育而生的又岂止是明月!而月华初临,水光滟滟,眼中所见又岂止是光亮呢?在诗人的眼中,这一定是一轮有生命的对象,所以面对明月,诗人才可
以打开思想与情感的宝藏,从而借面对明月来面对宇宙、面对苍生、面对人生、面对生命本身。这就是为什么每每我们面对“海上生明月”时,内心
会不由自主地感动、激动,甚至一时间泪水也要像明月般与潮共生。明月既生,春潮与共,故而到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重点其
实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月生”过渡到了“月明”。“滟滟随波”,这里的“滟滟”其实就是波光荡漾的样子。因为有千万里的波光荡漾,也就是水与
月之间的光影交相辉映,所以才能点出“月明”。正是因为这种月明和光影,才在诗歌的潜在逻辑中延伸出下面的描写:“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
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古时“城”外属“郭”,“郭”外属“郊”,“郊”外就是“甸”。“甸”其实也就是“郊外之地
”,而“芳甸”就是“芳草丰美的郊外之地”。那么,“江流宛转绕芳甸”是要突出这些芳甸、草甸的芳草丰美吗?下句说“月照花林皆似霰”,“
霰”这个字是天空中那种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似霰”就是说在月光中的照射下,连春天的芳草与鲜花都显得晶莹洁白。那这里是不是在说芳甸与
花林之美呢?其实通过“江流绕芳甸”“花林皆似霰”,诗人重点要表现的在后一联“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古人以为霜和雪一样是
从空中落下来的,所以又叫“流霜”。“流霜不觉飞”,就是说天空中处处都充满着那种如霜、似雪、似霰的颜色。所以第一组四句写的是“月生”
,而第二组四句表面上写芳甸、花林,其实重点要写的是“月光”“月华”。请注意这里的“月光”与“月华”,并不只是美,诗人要说的是这种美
丽的月光与月华弥漫了所有的时空,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因此,接下来的第三组四句说:“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
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因为“月光”“月华”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充塞全部的时空,所以连细微的灰尘都消失不见了,天地一片纯净。而这片
纯净的天地,全部属于月亮。这是一片怎样浩大而纯净的时空啊!而这片时空中的核心,甚至这片时空的主宰,就是“皎皎空中孤月轮”!请注意,
既然说是“月轮”,那么就是圆月,就是满月。在这片浩渺而纯净的时空中,那一轮孤月,那一轮满月,它的光华无所不在,它仿佛就是这片时空的
永恒主宰。就是在这个伟大的主宰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单薄、瘦小、甚至也是永恒的身影,那就是人类的身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
人?”是什么人最初看见这郎朗的明月,而这时空的主宰——这明月又是在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类的光明?这简直就是天问!此前讲月生、讲月明、
讲月华、讲月光的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其实是营造了一个浩渺纯净的空间。但“何人初见月”与“何年初照人”这两句,貌似突兀之问,却在时
间上的终极之问立刻宕开一笔,在空间的体系里突然生出时间的坐标,于是时空的坐标体系才真正完全地确立起来。于是,江畔那个瘦小的身影,面
对皎皎空中的一轮孤月,面对那片时空里的光华主宰,说出了最自信、也最深邃的文明感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句终于尽显大唐气象、盛唐气象,尽显中国文学与艺术的巅峰气象,同样尽显中国的文化、历史与文明的巅峰气象,也深刻
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终极思考。到此,人与月终于由对立达成了统一。故而人望月,月照人,俱显深情,既为引出下一组的游子思妇之情,也为人与
月光华相映的此情此景,诗人笔触忽转,生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浩叹。一句“不知江月待何人”,那光华无所不在的明月,忽
然变得深情起来;一句“但见长江送流水”,那如水的时光与如时光般的流水,也一下子变得深情缱绻起来。这是从哲思到深情的过渡,这是从深邃
到深婉的衔接。从哲思到深情,从深邃到深婉,那个化实若虚、化虚若实的张若虚,他又会如何表现呢?千年而下,真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
江送流水”!这一联既承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而来,又开启了下篇“诗言情”的深情与婉转。下篇的第一组“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总写游子思妇离别之苦。游子像那白云一片远远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上独
自忧愁。“青枫浦”应该是在今天湖南的浏阳,这里是指游子思妇的离别之地。“不胜愁”就是无穷无尽的哀愁。两句既然各写游子与思妇,接下来
的一联依然如此。“扁舟子”有零落、漂荡江湖之意,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叶扁舟尽显江湖游子飘零之感,而明月楼上月
华如水,照见思妇相思无尽。接下来四组则分别写思妇与游子。先写思妇,承接“何处相思明月楼”而来。诗云:“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
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楼上那不停移动的月光啊,应该照着离人的梳妆台吧?月光丝毫不谙离恨之苦,穿帘过户,帘卷不去,照
映在思妇的捣衣砧上,欲拂还来,竟让她产生出几丝埋怨来。既然不能卷去、不能拂去这因相思而生的恼人的月光,那就换一种思维吧!昆曲《春江
花月夜》(资料图)所谓“千里共婵娟”,所谓“明月千里寄相思”,不也照着千里之外的思念的人吗?于是思妇的心中开始响起这样的心声:“此
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既然如此相思、相望却不能相闻,那就让我化身为那月光,化身为那似霜、
似雪、似霰的银白,在这相思的暗夜,千里逐波,去到你的身旁,去照着你,去陪伴着你。这是何等痴情啊!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却觉得,相濡以沫,何如“相望”于江湖。就像月亮一样,远远地望着你,哪怕人生之路泥泞满地,哪怕万里行程沧桑满野。这种“相望于江湖
”,不也是一种满满的深情吗?你看那鸿雁,不停地飞翔,但永远不会飞出这无边的月光;你看那鱼龙在江水中欢畅,激起波光粼粼,让月华遍洒大
江。如此一来,思妇对月光的埋怨又变成了纯洁而纯粹的深情,无所不在的月光、月华,又终将成了她深情的寄托。可是漫漫长夜,月过中天,连月
亮也开始要暗淡了吧!于是另一种人间的无奈与悲伤袭来,诗人的笔触开始转向游子。“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
落月复西斜。”游子也在悲伤啊!昨夜梦见花落闲潭,可惜的是春已过半,自己还不能回家,一江春水带着那春光将要流尽,连此夜江滩上那纯洁美
丽的明月,都开始沉沉向西而去。时光一点点地流逝、一点点地推移,而人世间的伤感、相思与深情,也在一点点地堆积、一点点地沉淀。就在这一
点一点又一点里,人的情感愈发鲜明、愈发浓郁,鲜明到如在眼前,浓郁到比月光、比江水还要缱绻,还要缠绵。于是最后的伤情如余音袅袅、不绝
于耳:“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斜月西沉,竟然要慢慢地藏于海雾之中,而碣石与潇湘的离人,
他们的距离无限遥远。不知在天涯,在海角,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多少这样的游子,乘着这月光,踏上回家的路。人生苦短,遗憾、伤感无处不
在,唯有那西落的明月,摇荡着离情,把最后的月华,洒向江边静静伫立的树木。表面上月亮是这首诗毫无疑问的主角。可是,写月亮的诗篇实在太
多了,为什么独独《春江花月夜》,它写明月就能被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解答我们在一开始提出来的
问题:为什么《春江花月夜》这首名作,在八九百年的时间里不为人所重视?因为这首《春江花月夜》,它写的不是一般的情景交融,不是一般的因
情生景、因景生情,它写的也不是一般的借月怀人,或者一般的望月怀远。事实上,这首名作真正的主角,既不是表面形式上的月亮,也不是与月相
对的人,而是伫立在月与人背后的“生命”!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再难找出像《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触及宇宙、生命本质的诗来。正是因为有这
种对生命本质的触及,所以“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悟,才完美契合了大唐的精神、盛唐的气象。而“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缱绻,又让生命如流水般
、如月华一般,在时光的长河里尽显深情。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是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触及明月与人生
背后的宇宙,触及永恒,触及生命,这其实也是《春江花月夜》在当时不被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自初唐而至盛唐,自“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
万古流”,到刘希夷、陈子昂,擎起诗文变革的大旗,再到边塞、到田园、到“李杜”,终于迎来盛唐的气象。这一切需要高蹈者的振臂一呼,需要
有力度的四方响应,于是才能见大唐的面貌,才能见盛唐的气象。可是,就在这转换的节点上,有一个平淡冲和的身影,有一个平静内敛的诗人,他
站在扬子江边,以一种更宏大的生命视角、宇宙视角,甚至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眼光,去触及、去思考、去展现生命与永恒。况且他所站立的地方,远
离那个时代的中心,他不在长安,他不在洛阳,他不在终南山上,他只在无人注意到的扬子江边,自然更为人所忽视。所有的狂飙突进,所有的复古
革新都与他无关。而他虽然在仰望明月,却又像在俯视苍生,用他福至心灵的感触,写下这样一首平缓又舒畅的《春江花月夜》,写完搁下笔转身而
去,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苍茫里。经历漫长的时间沉淀之后,它的光华终于渐渐地、平静而平缓地显现出来,终于引发无数后人的浩叹。我们与李白、
杜甫、边塞诗与田园诗相濡以沫,却与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相望于江湖、相望于时间的深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就
像那明月,共你我而生!我们从不曾拥有他那样的境界,却仿佛因他陪伴而过了一生。作者简介:郦波,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央视“百家讲坛”栏目
主讲人,全民阅读形象大使,“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嘉宾。《唐诗简史》,郦波著注:本文摘自郦波著《唐诗简史》,经作者授权刊发,原标题为
:孤篇横绝压倒全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我们前面讲了崔颢的《黄鹤楼》,而且提到了与李白比较的千古公案,接着就要来讲一讲李白的那
首千古名作《登金陵凤凰台》。诗云: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首《登金陵凤凰台》在李白的诗作中是非常独特的。李白现存的诗歌近千首,七言律诗最少。历代诗话里多有
论及这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尤其是大家喜欢把它和崔颢的《黄鹤楼》放在一起。我们知道,崔颢的那首《黄鹤楼》被认为是唐人七律第一,这样
的话,李白作不作七律和作七律的水平,尤其是和整个唐人七律第一的《黄鹤楼》放在一起比较,就是学者特别热衷的话题。暂时放下这些问题,我
们还是先来看这首诗。第一联确实很神奇,这里就可以看出它和崔颢《黄鹤楼》的关系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一联两句,连着
出现了三个“凤”字——两次“凤凰”,一个“凤去台空”,就像《黄鹤楼》前四句里写了三个“黄鹤”。我们知道,律诗最忌简单的重复,而崔颢
偏偏一上来就来三个“黄鹤”,李白更厉害,你四句里三个“黄鹤”,我两句里就有三只凤凰了。这到底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刻意的仿拟呢?在中国
传统文化中,有所谓“龙凤呈祥”的说法,凤凰的意义非比寻常,从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女婿萧史骑龙弄凤而去,到司马相如以琴心挑文君,又有《
凤求凰》的曲与辞盛传于民间,说明在中国古代,凤凰其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祥瑞。因为有凤凰来集的祥瑞,金陵当地有建凤凰台以记之的传说。后
世也有学者考证,当时建的是凤凰楼,不是凤凰台,说本来就有凤凰台,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块高岗之地。现在南京西南还有一条著名的路叫凤
台南路,而明城墙的内侧就是著名的三山街,这一片地方其实就是凤凰台原址所在的地方,长江当时就在凤凰台外的西侧。不过,今天到南京已经看
不到这样的景象,因为长江在千百年来已经不断西移。现在这里是南京的高架和环城公路。晚上,我经过那里的时候,看着长长的灯河和滚滚而去的
车流,感觉那好像是一条灯的江流一样,便会突然产生李白式的金陵怀古之感。李白在凤凰台上看大江东去,就像崔颢在黄鹤楼上看到长江一样,他
们看到的是同一条长江。不论是在黄鹤楼还是在凤凰台外,不论是在崔颢的眼中还是在李白的眼中,任历史沧桑变幻,那浩渺的长江无声东流。不过
,崔颢是求仙之叹,他所说的昔人是仙人,而李白所生的却是历史之叹。“凤凰台上凤凰游”,暗指凤凰来栖的典故,而“凤去台空江自流”已然说
尽了历史的沧桑变幻转眼成空。《太白醉酒》接下来的颔联,则以两个更深沉的典故直入历史的内心深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李白在金陵的凤凰台上所想到的金陵的风光历史,最突出者莫过于三国的孙吴与东晋。至于“花草”与“衣冠”到底是实指还是虚指,历来也有不同
看法。虚指则以为“花草”当指吴宫的美女,而“衣冠”则当指东晋的士大夫;而实指者则以为“衣冠”是指东晋郭璞的衣冠冢。郭璞是两晋时最有
名的方士,他的《游仙诗》名重一时。当时晋明帝为郭璞修衣冠冢,豪华无比。但到唐代,曾经无比豪华的衣冠冢已经成为一个土丘,在历史的淘洗
中终成尘埃。李白既有这么深刻的历史感知与认识,放眼望去,自然就有更广阔的空间格局与宇宙视野。接下来颈联说:“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
分白鹭洲。”这一句也有“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版本,其实说“二水”“一水”都可以理解。水就是长江之水,“二水”就是江水环洲流过,被分开
两部分;而“一水”则是指江流整体而言。这两句诗对仗工稳,气象壮丽,是千古难得的佳句。因为太过有名,所以后来南京虽然山川地貌改变很大
,长江故道西移,但至今还有三山街的街道之名,还有白鹭洲公园作为纪念。当然,后代诗话评论李白此诗最突出也是最好的一句,便是尾联“总为
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从句式上看,和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非常相似,甚至结篇都有“使人愁”的句子。可是境
界格局却有很大的不同。“浮云蔽日”用到了《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晋明帝年幼时,他的父亲晋元帝问他:“是长安近,还是太阳近?”这位
皇太子的答案是太阳近。父亲问他理由,他说:“现在我抬头只见太阳,不见长安。”而李白用此典故作比,其寓意更为深刻。当年李白被唐明皇请
出山的时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何等意气飞扬、何等壮志凌云;后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又是何等潇洒,
何等飘逸绝伦;再后来高力士、杨国忠等权奸当道,最终被赐金放还,此时的李白又是何等落寞、何等失意;再到后来,“安史之乱”突如其来,“
为君谈笑静胡沙”,却站错了队,选错了阵营,被流放夜郎,最终虽遇赦而返,但人生晚景凄凉,又是何等孤独、何等悲愤!所以说,“总为浮云能
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一句,是李白发自肺腑的感慨,糅合了他人生的悲痛与命运的坎坷,所以尤其深重。《杏园夜宴》(局部)细细地看,这
首诗的前四句和《黄鹤楼》一样,在律诗的要求上都是不合律的,或者说是失粘、失对的。但和《黄鹤楼》不一样的是,李白诗前四句也不是古体,
而是用了格律诗中一种特殊的体式,叫作折腰体。折腰体打破固有的粘对,自成一格。可见,从诗律的角度上来看,李白应该也是刻意比照了崔颢的
《黄鹤楼》,前四句用折腰体,而后四句用了典型的律诗的格式,也属于一种拗体七律。因此从诗本身来看,李白与崔颢斗诗的公案看来并不是无中
生有。事实上,李白除了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还有一首名曰《鹦鹉洲》的七律,这首《鹦鹉洲》则更能看出和崔颢《黄鹤楼》的比较来。诗云:
“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后人评价李白《鹦鹉洲》仿效崔颢《黄鹤楼》,却格调卑弱。以此诗而论,确乎如此。当时他还不是太白,他还是小白,是年轻气盛的小白,是凭
三尺剑走终南捷径的小白,是未经世事坎坷与命运浮沉的小白,所以任他遣词弄句,任他腾挪跌宕,当时的李白不仅“眼前有景道不得”,即使离去
之后,所作《鹦鹉洲》也再难超越《黄鹤楼》。可是后来,历经岁月的淘洗,历经命运的坎坷,在荒凉丑恶的现实面前,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仍不改
本色的青莲居士,在沧桑命运里终于从小白升华为李太白的青莲居士,在他登上金陵凤凰台的那一刻,当他吟出“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的时候,他那一颗充满了忧患、充满了沧桑感的赤子之心,终于在崔颢的“日暮乡关”前得到了升华、得到了飞跃。事实上,年轻时的李白和年轻
时的崔颢一样,他们的性格都跳脱通达,又豪侠任性,甚至在情感经历上都有颇多相似之处。《新唐书》和《唐才子传》都记载崔颢好博嗜酒,更好
美女,曾经有三四次的再婚经历;而李白一生也好酒如命,也有四次情感经历,这一点看来丝毫不逊于崔颢。在诗歌创作上,不仅有《鹦鹉洲》《登
金陵凤凰台》与崔颢《黄鹤楼》的比较,李白至金陵还写有《长干行》,某种意义上也是与崔颢的《长干行》组诗有高下之较。李白《长干行》的头
六句是大家最熟悉的“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六句
诗里头沉淀出两个成语。这是长干女在回忆往事,回忆纯真欢乐的儿时生活。“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这四句写的
特别妙,写这个女孩子人生的角色发生了变换,也更体现了她的纯洁与纯粹。“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多么漫长的
适应啊,结婚一年后才变得大方起来,所有的幸福也终于在眉眼间流淌。“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可是他们毕竟是
住在长干里的人家,新婚两年之后,丈夫终于要远行经商了。“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丈夫走后,她常常倚门而望
,等待变成了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秋风来的是那么早啊。“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这其实就是内心的呼喊,你快
回来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捎个信来,我就去迎接你,再远都不远,我会一直走到七百里外的长风沙。这是什么?这就是最长情的告白啊。为什么
李白会写出这样一个与很多思妇诗截然不同、别具形象的长干女呢?我每次走过长干里,走过长干桥都会感慨万千。事实上,长干里可以算南京这座
名城最早的记忆之一。《建康实录》里记载,南京人之所以会把古长干里这一带称为长干,是因为山垅之间曰干。秦淮河流经这一段平原地区,向南
有群山倚仗,而这一带平原地区又有河流经过,并最终汇入长江,因此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宜于居住。范蠡在此建越城,这里迅速就成了百姓聚集
之地。尤其是到了后来,三国吴立大市,更是商贾云集,而南京城也正是因为有了越城,有了长干里,有了这片长长的河岸地带,肥沃的土地,聚集
的人气,才迅速发展起来。更为关键的是,当时长干里的河水直通古中国最重要的运输黄金水道——长江,当时的长江故道也紧靠着南京城西侧。古
人说“行商坐贾”“商贾云集”的“贾”,就是开店做买卖;而“商”呢,主要是货运。长干里这个地方在古中国,可以算当时最大的物流中心了。
所以长干里的人家大多以舟为家,以贩为业,诗中那个小新郎结婚两年之后就要溯江而上去从商,而身为长干女的小新娘在长期的爱情告白中,也毅
然决然溯江而上,为了迎接她心爱的人,“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李白写的是怎样的一首《长干行》啊,他写的又是怎样一个长干女啊!因为
长干女在中国古代城市史与货运史上的独特性,自汉乐府以来就是很多诗人吟咏的一个话题。所以《长干行》《长干曲》本就是乐府杂曲歌辞中的名
篇。比如崔颢的《长干曲》四首,“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又如无名氏的《长干曲》古辞,“逆浪故相邀,菱舟不
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长干里中其实住着的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具有市民精神的商贾儿女。而这种精神、这种纯粹是到了李白的《
长干行》,才终于把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清平调图》回头来看,李白的《长干行》可以说不仅为古代的商贾精神张目,还为金陵这所名城的
城市精神张目,在这一点上,李白的《长干行》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说是远超崔颢《长干曲》在内的此前所有的作品的。因为对这
座城市的深刻理解,李白另辟蹊径,用人生的阅历与沧桑、用命运的坎坷与生命的时光,去积淀登金陵凤凰台的沉痛与深刻!无意间,他便开启了一
扇大门,一扇名曰“金陵怀古”的大门。金陵对于李白来说,应该是一种归宿:他生于长江之头,晚年却居住于长江之尾。据考证,李白一生七下金陵,尤其是晚年落魄失意时,大多选择居于金陵,或游历于金陵周围地区,在金陵城中写下大量怀古之作。除了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还有《金陵怀古三首》《月夜金陵怀古》《金陵新亭》《东山吟》《金陵凤凰台置酒》《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等。据粗略统计,李白写金陵的诗有近百首之多,他的《金陵三首》更是被公认为金陵怀古第一诗。正是因为李白的开辟,金陵怀古诗词之作便成了后世文学史上一种奇特的文学现象。从李白的《金陵怀古》,到刘禹锡的《金陵怀古》,再到王安石的《金陵怀古》,再到宋词元曲中,大量的金陵怀古之作,金陵怀古成为古诗词中咏史之作中的一个典型的现象。它们不仅赋予了金陵城一种别具沧桑的哲理意蕴,也让我们这个诗词国度里的诗与词别具一种气韵沉雄、苍凉悲壮之感。可以说,正是李白打开了这扇奇迹的大门,他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金陵三首》正是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实在不逊于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甚至更有过之。因为崔颢的愁虽是悠远的,而太白的愁却是深刻的。如今我住在金陵城,走过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偶尔能看到太白的身影。虽然仙人都已乘黄鹤而去,虽然“凤去台空江自流”,虽然历史沧桑变幻,连长江都已不再是一千多年前的模样,可李白和他的诗、他的人生感慨,却与这座城、这片土地一起永不磨灭。因为一个人,因为一首诗,所以爱上一座城。作者简介:郦波,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央视“百家讲坛”栏目主讲人,全民阅读形象大使,“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嘉宾。《唐诗简史》,郦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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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雅适居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