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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篇:《卖鱼婆和绣花婆》
2018-06-25 | 阅:  转:  |  分享 
  
卖鱼婆和绣花婆陈昌凌前些年,我们在乡村种地。那乡村邻里之间,不比城里相处得这么陌生、谨慎,我们总是和左邻右舍处得像一家人似的。我的
屋后,住着两户人家,都儿孙满堂。东边一家,儿孙之上,唯一婆婆,老翁不知逝去何年,婆婆在鱼行谋生——专替卖鱼鳖虾蟹的人张罗生意,然后
从卖主和买家两端得点小钱。西边一家,翁妪健在,时常闻来谈笑风生。不过,老翁口吃严重,一句话会让他急得半天说不全。曾记得有一回,拂晓
,天光未大亮,我家中急用水。我已从村边土井里汲取了井水,荷上肩,准备往回赶,他来了。“大伯,您也来担水呀!”虽人影恍惚,我却认出了
他,笑着说。“是啊!……大凌,你……你……你……”大伯一阵惊讶,他吃住了。“大伯,等不及您了,我家里急用水,得抓紧赶回去!”没等他
老人家把话说完,我便走了。卖鱼婆。东家婆婆自信自己有鱼行的营生资格——在鱼行里给鱼贩子称秤,拿回扣;这可不是别的老人都能享有的,想
是早年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故——晚年可捧有金饭碗,即使老态龙钟,那零花钱也不用愁,一如檐前苔痕染绿的老井,细水长注。我老家的小街,十
天四回逢集。晨日初升,卖鱼婆便提着秤杆笑盈盈来到街头,卖了两笔鱼,新收了一点行介钱,她马上来到我的早点铺。“丫头,给我来碗辣糊汤
,两个大包子!”她很响亮地唤着我媳妇,“唰”的一声,将她的手提秤扔在我的餐桌上。她兴奋地品尝着美味,收获着骄傲。她老人家生相极为瘦
削,身材如薄纸一张,脸上惨白无血,体质差,惧寒,炎夏之初,还时常慨叹身无热量。于是有人只当是逗乐:“你老了,体内的火盆将灭了!”
卖鱼婆,身怀一技,那就是剪纸。鱼、花、虫、鸟在她的剪刀下,都会栩栩如生地各展姿容。让我曾最羡慕的、之后最不能忘怀的,是她会给亡人剪
祭花。家乡有习俗,先人离世后,后人须在亡者走后三七即二十一天,午饭前,送去鸡、鸭、鱼、猪肉等佳肴,祭奠亡灵,称为“送饭”。而送饭
之每一盘子上,都宜盖上祭花——祭亡魂的手工剪纸。当时,我们这上千口人的大村庄,记得,会剪祭花的实在屈指可数,而剪得好的绝无仅有,那
便数卖鱼婆了。她的祭花丰满而灵动,花朵、叶柯历历清晰,并似乎都于默默中传达出一份对亡灵的祈愿。卖鱼婆在剪纸时,总是希望我来搭档的,
因为她每每希望,在祭花边上能摆上金童玉女的面孔。这方面略悟要旨的我,操作起来最快,画完后也是让她最喜欢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最熟悉卖
鱼婆的剪艺,也才最敬佩卖鱼婆的剪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天灾人祸,却也在劫难逃。卖鱼婆,过完八十岁生日不到两整天,一个不慎,把腿
摔断了。医生说,八十岁的骨节犹如枯老的葵花秸,缺少养份,没有活性,一旦摔断,实难修复,像卖鱼婆这种盆腿交接处的断伤,更是修复无望;
何况,若做手术,恐老人已难以招架。医生走后,她于病榻躺八月有余。大小便不能下榻,倍受病痛与寂寞的折磨。“死了多好,我为什么不死
呢?”家中有人来看望,她总是这么说。她的子孙、儿媳们很孝顺,给她送吃送喝,端屎接尿,换衣洗被。热了,送电扇;冷了,供水暖。但是,生
命如季节轮换,有生机勃勃的春天,就一定有摧枯拉朽的冬季,于是……卖鱼婆走了。绣花婆相对于卖鱼婆,绣花婆是一个矮而偏胖的老妇人。她
为什么会身怀精湛的绣花绝活,不曾有人问津,我只记得,本刘桥街道,人们穿出来的最为骄傲的绣裙花鞋,花样儿大多出自她的手;满大街卖的绣
花彩样,她才是原创人;大姑娘、小媳妇们学绣花、买彩线,找到了她家,才为最放心、最得意。我猜想,她的手艺应该缘自她曾是个大家闺秀,不
听说过“大家闺秀不下楼,织锦绣花到年头”嘛!当然,如今不再能见着她,我便只好这么小人妄度了!绣花婆,我与最深的接触,应该数我曾救
了她的命吧!寒冬季节。一日下午,绣花婆在野外的菜畦里浇菜。菜畦边上有一汪池塘,深不见底。一阵狂风刮来,把身着棉袍棉裤的老太婆,如
放风筝一般,送往寒气刺骨的水面。她落水了,走过她菜畦边的我,看得很清楚。我连忙跨过池塘边,向她伸出救援的手。有惊无险,身着大棉衣的
她,并没有马上沉入水底,而是被水的浮力,轻飘飘地托在水面上。我拉她上了岸,现在最关键的是,把这位嘴唇冻得发紫的老人送回家!不然,
她不被淹死,反倒会被冻死。我想问她几句话,但是看着冻得哆嗦的她,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背起她,就往村里赶。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今天
的她特别地沉,我才背过几条田埂,便气喘吁吁起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的大套棉衣里浸了太多的水份,也可能是因为我今天的心情太紧张。我每
背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来喘上几口气儿。朔风呼啸的旷野上,看不见劳作者的身影,绣花婆,咱俩今天的运气都不好!我终于将老人家背到了村口
,幸好,遇见了老人的侄儿,而这时,我几乎整个人已经虚脱了!“怎……怎……怎么搞的?!她……她……她这是……”到了她家,她的老伴慌慌
张张地迎了上来。“快……快……快扶她上床,不要担心,还行,还行,用被子焐暖还行!”我觉得听老爷子说话忒费劲,连忙插话说,话插得也
不利索。绣花婆真的安康无恙了,刘桥街道又满大街卖着她的绣样绣线了。不过,看着她满脸欢欣的样子,我总是不免想起,把她救起后才见到她
老伴时我说的话:“还行,还行,焐暖还行!”然后,我又会情不自已地笑起来,笑自己:这分明是一位让众人敬仰的老太婆,可我怎么像当年挽救
小猫、小鸡性命一样,说出那般贵贱不分的话呢!后来,我带着妻儿走南闯北地谋生,十多年间,没有回过几次老家。今年清明,我又回了趟家
乡,悼亡祭祖的路上,我听说绣花婆和她的老伴儿已先后仙逝七八年了。我遇见了绣花婆的子孙们,擦肩的那会儿,他们正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什么
;没人抬起头来,我自然也不便打扰他们的话题。不过,看到他们的穿着,看到他们的体态,我知道,他们现在过得都很好。我想,绣花婆若地下有
知,也应该会高兴的。我还路过了绣花婆老夫妇的坟茔。孝敬的子嗣们在他们的坟前植了几棵松与柏,长得茁壮、葱郁,事实证明,他们夫妇已经
去世多年。而我最感兴趣的,是坟茔边上盛开的红、黄、白等各色鲜艳的小花。数目繁多,说不出名儿来,却朵朵开得姿态袅娜,生机盎然。它们
给行路者心里带来满满的暖意和希望。前几天,我和妻子逛生活商场时,看到了几幅精彩绝伦的剪纸工艺。我们很惊喜,惊喜的缘故道不明白,大概是因为我们想到了当年的老家,想到了卖鱼婆。原来卖鱼婆还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面,原来,她的绝活没有绝。不过,我又用心地去寻觅了几回绣花工艺,但几乎没有让我满意而归。或许,绣花婆真的走远了!2017年5月6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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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林径轩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