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袍泽情缘天下好儿做精兵,先国后家自分明。无悔既圆军人梦,魂系国杖心坦平。五十七年前,我离开学校,投入到革命的大熔炉里接受熔炼。当时,对部 队的一切都特木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生活的节奏、严明的纪律都很不适应。加上一身的学生习气(当时被戏谑为“小知识分子”),时有 爬已经起动的汽车、在外随便买柿子吃、紧急集合动作慢等糗事被连首长“晚点名”,在每晚的班务会上偶尔会陪着班长作“自我批评”。一日,团 后勤部调派到我们连一位技术娴熟的汽车驾驶兵,他叫王德安,和我个头差不多,也是那么瘦,待人宽厚热情,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在我的记忆里, 他总是比我先想到要做的事,比如:有时晚饭后跟我说:去炊事班帮喂猪吧。我才意识到,连队没有专职饲养员,该去那里帮忙;冬季凌晨起床号前 爬起来瞅粪桶,天还黑着呢,找到粪桶在厕所后边掏粪,然后把粪桶挑到连队菜地,(稍晚就可能抢不到)我每次都比他晚一步。我总觉得在王德安 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时间长了,觉得他就是我最尊敬的人,他是我十分崇拜的偶像。王德安是金寨人,中共党员。他是六零年的兵,比我早一年 入伍。身体稍瘦,可大山走出来的人,浑身都是劲,开起苏联吉斯151来轻松自如,那可是大型牵引车啊。平时他们驾驶班协同训练,长途行军前 后照应非常默契,战时进入阵地更是快稳准,对他们羡慕死了,可惜我身高165cm,体重只有42kg,条件都达不到要求,不是开车的料,没 有学车的欲望。大概是我身体素质太差,老兵们总是拿我作开心的话题:“三级风就能把你刮倒”,最狠的就是:“看你难活三个月”,戏谑我这个 貌似弱不禁风的小书生。可王德安从不说让我沮丧的话,时常搂着我的脖子,带着我在师部前的大操场上坐一会、躺一会、聊一会,以至我每天除了 写军中日记,再也没有什么烦恼。军营里常年见不到异性,偶尔出现一个色彩鲜艳的来队亲人,有些老兵就会大声喊:“目标,左前方,坦克一辆, 标尺三,基准射向向右005,预备---”,其他的人也会顺着口令所指方向去观察,甚至有的还用炮队镜、观瞄方向盘快速捕捉目标。王德安告 诉我,别跟着瞎起哄,都是老兵了,很长时间没见女人了,家属来一趟不容易,也别趴窗户听人家干什么。我那时似懂非懂,但凡是王德安说的,我 都会认真听,该做的一定做,不该做的,一定不做。有一个星期天,王德安出车进城回到营房,就把我叫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件毛线衣,不太粗的毛 线,很柔软,红绿相间,色泽很亮,看着就舒服。他说:“穿上,看合身不。”我怔住了,给我的?军营里还能穿花花绿绿的线衣?他怎么弄到的? 后来,他告诉我,他有个老乡,在城里一家酱品店当营业员,看我身体瘦弱,部队发的小号冬装我穿着也不贴身,他怕我冷,特让人家老乡给手织这 一件毛衣。买毛线的购物券我想也应该是请那位营业员同志提供的。我很感动,一句感谢的活都说不出来。我想这毛线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他的津贴 虽然比我多,可上士每个月也就九块钱啊,况且物资那么匮乏,他竟然能买得到。我不好意思,我知道他贫困大山里的家人更需要钱,可给我买这么 紧俏贵重的毛线,我怎么能接受啊。他安慰我:“买也买了,就穿吧,身体健康结实了,更有劲训练,练出本事,咱就是个好战士。”他这么说,我 只好穿了。舒服啊,浑身暖呼呼的。这件毛衣一直保留到退伍好多年,在一次搬家时,被夫人弄掉了。部队发的衬衣都是纯白色的,虽然是纯棉做的 ,夏天穿在身上也热,特别是站岗值勤,穿上军装,里面要穿衬衣,风纪扣要扣紧,武装带要扎好。下了岗,衣服就全湿透了。况且我是油性皮肤, 新换的衣服,半天下来衣领就像加了一道灰色的环。洗吧,我的手小,搓起来费劲。王德安就来帮我,有时把他的团结肥皂拿来替我洗。冬天帮我洗 被罩时,那营舍门外六米长的洗漱池结了冰,他不当事,三下五除二地就洗好了。我没说过感谢之类的话,只是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他告诉我洗衬 衣的方法:把衬衣放盆里,用开水浇透,用盆扣上,闷半个小时再揉洗。从此,我学会了洗衬衣。六三年,部队在凤凰山野营训练,白天训练苦吧 ,累吧,都不是事。有时首长看到我们就安慰我们,“同志们辛苦了!”可我们冻得嘴都打哆嗦,还挺胸起立声嘶力竭地喊:“为人民服务!”连长 一次问我:“小鬼,冷不冷?”我很怕首长说我不行,立马叫起来:“报告连…连长,不…不…不冷!”很想说,别撵我走啊。因为我们连有一位姓 权的徐州籍老兵,可能训练不合格被要求提前退伍了,回到家乡遭亲朋好友白眼,哪受得了啊,害得那位小哥哥跑到南京,找到许世友司令员那里哀 求,特批了二次入伍。我可不想二次入伍。连长摸了下我的头,笑了笑,走了。我这才缓了口气,背上71型电台(跟步话机差不多,只是多了个收 发报功能)一股劲地往山腰里跑去。到了晚上,可难过了,熄灯哨一过,我倒头就能睡着,白天的那个累啊这时全没了。就在睡得特香时,排长查铺 把我叫醒,那就别提多难受了。该我去换岗了。哨位离宿营地两百多米远,在山坡的一块略平的不大地块,除了长满山茅草,只有三门榴弹炮和牵引 车。山风很大,呼啸起来,有时还带着嗖嗖声狂吹,车后的铁链不停地撞击车帮,咣噹咣噹作响,严重干扰我分散精力。想起白天老兵们吓唬我的话 :最近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台湾还广播我们解放军几支部队调防的动向,其中就有我们部队。美蒋派遣十几股特务登陆,有一股还跟踪我们部队来到 了殷涧凤凰山地区,一想到这,我毛骨悚然,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总是疑惑那家伙就溜到汽车底下,我不时的用四节电池的手电筒反复照轮胎四周。 我把仅有的五颗子弹都压进五六式冲锋枪梭里,以应付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这时远处似乎有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近,我慌忙忙地咋呼:“口令!” 其实在喊口令的同时,我已经拉开了枪栓,手比嘴还快,把子弹顶上去了。对面传来了清亮的声音:“保卫”,我听到是老排长的熟悉声音,顿时松 了口气,回了口令“祖国”。走过来的是老排长钱益祥,今天该他干部轮值,查铺查哨,到我面前,狠狠地尅了我一顿“惊慌失措是哨兵大忌,既要 胆大,又要心细,既要紧张,又要冷静,记住了!”他巡视炮场后,跟身边随同来的王德安说“回去吧。”王德安恳求:“他年纪小没经验,我给他 说几句话,你先去查铺,我一会就回去。”?钱排长走后,王德安告诉我,他夜里醒时,发现我铺上没人,估计我是上岗去了,就想过来看看我,刚 好碰到钱排长查铺就一起过来了。听到这里我心里可暖和,那些风鸣、车链、特务,都丢脑后了。他叮嘱我:“警惕性是好的,过度紧张是心里的事 太乱,不要多想。一是绝不能有瞌睡,有瞌睡就要不停走动,再就是手电筒不要老是开着,只要不紧张,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哨位上不方便过多 谈话交流,他看我平静了,就回去睡觉了。王德安常约我在这荒山碎石的地方拉家常。他说,他的家乡很美,从家里到县城要翻过好几道山梁。他说 家乡是老区,很穷,希望以后退伍回去能帮老少乡亲做点啥。他说,他很想念家乡的未婚妻,那个聪明懂事俊俏干练的女孩子。可我这些不懂,只知 道他经常看一位姓江的女孩给他写的信,边看便抿嘴抖动微笑,嘀咕什么,我也听不到。我只跟他净扯些家乡学校边上有条烟雾弥漫的公路,由于这 里发现了大煤田,公路上才有了跑来跑去的大卡车,那些退下来的志愿军开车,喜欢同学们上他们的车玩。公路边上有长长的环城水沟,水沟两边都 是不太高大的槐树、柳树。垂下来的树叶伸手就够得着。同学们放学就到这里爬树、捉蝉、摸鱼、钓黄鳝。有时还能听到过往的板车夫唱高亢爽气的 豫东大调、柔美缠绵的拉魂腔。我很感激他那么关心我,就想把连队发给我的每月两合白鹤烟票送给他。他说不吸烟,用不着烟票,也劝我别学吸烟 。可他不要这烟票,这么紧俏的东西不用可惜了,不如自己用了吧,从此我学着抽烟。王德安劝我几次,也没起作用。还是学会抽烟了。那年,我们 无线电班被团政治处授予四好优秀班称号??????????六四年底,我们排被团政治处授予四好优秀指挥排称号,团首长 专门派宣传干事来给我们拍集体荣誉照。大家高兴得不得了,相互握手祝贺(那时还没有见过有拥抱的先例)。王德安和其他排的老兵们来给我们 祝贺,他单独跟我说:你们排荣誉得的不容易,别只想着得到的表扬,想这一年来给这个集体多做了什么,争了哪些光。我跟他说:“我做的最多的 就是早晨不到五点赶在出操前就跟你偷粪桶掏粪了。技术考核,我也被评上一级技术能手,还发给我纪念章了。”我沾沾自喜地指着左胸的“一级技 术能手”纪念章给他看。他说:“你的一级技术能手大家都知道了的,也不要炫耀,别人也会拿到的。就是那个偷粪桶掏粪的事,大家都还不知道, 更不能说。一旦被别人知道咱们半夜起来干的,下次别人比咱去的还早,就抢不到粪桶了。”我明白,做的事情凭的是自觉,真实,就是要神不知鬼 不觉。这个观点一直到退伍后的一段时间,没有事做时,就去环城路铁道口上坡那里,帮那些拉板车买煤泥石灰的西南乡农民推过铁路,时间虽然不 长,我觉得那是王德安交代我做不让人知道的事。我虽然不在他的身边了,我照样坚持做。六五年,部队改编,我们连奉命离开安徽陶店子军营到了 杭州中村,刚到头一天,可把炊事班忙坏了,原来在安徽吃的米多是糙米,有时也有粳米,但是连首长为了给战士们增加营养和饭量,让炊事班把自 己生产的黄豆和大米加在一起,同志们能多吃一些,再加上自己种的菜,伙食比老百姓强多了。来到杭州,那黄晶晶的米饭,圆圆的米粒,一粒一个 的,喷喷香啊,大家吃这从没吃过的那么香的米饭,不过瘾啊,都吵着说没吃饱,连长狠了一下心,给炊事班说,继续做饭,同志们满意为止。这次 我算是捞着了,这种米贴住锅底的锅粑又香又脆。我们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被连首长晚点名时口头表扬的人可以奖励他们吃到锅粑。来到杭州 ,连长还没来得及点名,一锅锅的锅粑就被战友们疯抢着要,王德安拉着我跟炊事班说,他个头矮,又黄又瘦,争不过大家,你们多给他一点。就这 样,我得到的锅粑比谁都多,没等吃干饭,光是锅粑就吃饱了。后来,连队按上级指令,要改编职能装备,一批老兵即将退伍,我上了退伍的花名单 。王德安继续留队,他跑到杭州城给我买了非常精致的搪瓷脸盆、牙具等,看见他我就一直沉默,没说什么话,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就是硬把 眼泪塞回去。一夜没有睡,只是抽泣,又不能有声音,生怕别人知道我哭了。最后去老兵营,是王德安帮我提着网兜,把我送到集合处。说是超期服 役的老兵,我才刚20岁啊,已经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不停地擦眼泪,每擦一次,抿嘴笑一下,很怕王德安看到我的脆弱。杭州一别, 五十四年过去,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尊容、听到他的教诲点拨。时隔多年,听邻居说有一位退伍军人去找过我,因为我当时在外地,失之交臂。部队改 编,代号变了,军营又换了几个地方,从此再没联系上他们。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偶尔会想到在那革命的大熔炉里,很多人得到了锤炼,觉悟成熟, 技能娴熟。我却自以为年幼无妨而平庸无为,没有像王德安那样成为非常优秀的兵,思想过硬,才能出众。但作为班里的五好战士、团里的一级专业 技术能手,为自己曾经当过兵、受过磨炼感到荣幸,骄傲。这一生总算没白活。王德安比我年长两三岁,论年龄他是我兄长,可从没有喊他一声哥哥。大概是军人的缘故,我们是营盘的兵,是心灵相通的革命战友;王德安自身简朴,他自己会缝补衣服,驾驶员的衣服往往洗的次数多,破损也快,他会自己补上;平时从不多过多言语,只是在他们驾驶班研究保养问题、行驶应变时,他的话会多一些,因为,他是老兵;王德安乐于做分外的事,炊事班里帮厨、做校外红领巾辅导员、他把毛泽东选集放在汽车的驾驶楼里,便于停车期间阅读,因为他是中共党员。王德安是我的偶像,是我的兄长,是我的袍泽弟兄!愿德安兄健康长寿,愿江姐姐健康幸福!有道是:莫为儿时学业荒,莫为爹娘牵肚肠。有心报国须尽忠,不做匹夫做兵郎。2018.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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