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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曲似九回肠
2019-01-22 | 阅:  转:  |  分享 
  
江流曲似九回肠

春夏时节的早晨,太阳还未升起,风雾袭来,激喉侵肤。秦奉早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秦奉是十多年前去广东佛山参加学习交流时认识的,他在一个教育集团任职,会后交流即发现是同乡,但已经全无桂阳地方口音了。

六十多年前,秦奉的父亲十多岁时与邻居生隙出走衡阳,几年后辗转多地到了广东茂名,并在此入赘安家。秦奉自然是地道的广东人了,早先是连姓氏都不是“秦”,后来应他父亲的强烈要求改姓“秦”。大体上,中国人的“姓”是从居住的村落,或者所属的部族名称而来;“氏”是从君主所封的地、所赐的爵位、所任的官职,或者死后按照功绩追加的称号而来。所以姓氏文化的核心是寻根问祖,不仅仅是怀旧情结,也是后人对先祖的认同,因而是乡愁的重要内容。

人毫无意识地投入这个世界,在三四岁之前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最早、最底层的记忆都是“我”以外的信息(即对环境的基本感知),比如身边的人、景、事,诸如声音、气息、味道。所以,身边的环境信息,诸如父母亲人、山水家园、果蔬饭菜,就是一个人关于自己记录的始点,也是自我意识的起点。

要说故乡,秦奉的故乡当然是茂名了。前些年,秦奉常在清明节替父亲回耒阳扫墓,偶偶路过桂阳,都是见个面或吃顿饭,彼此都随意。今年快清明节的时候,秦奉来电说他父亲要回乡祭扫。以前从没听秦奉说过秦老来桂阳的事情,以为早把他乡认故乡了;这一回,秦老定是人当岁暮,思乡心切了吧。秦老先生年岁已高,出行已经不是十分方便,住宿、交通、交往自然是要讲究得多,所以托我安排一些事情是很自然的事。

秦老的故乡是在桂阳县银河镇的舂陵江边。舂陵江发源于蓝山县大麻乡人形山,在嘉禾县与桂阳县交界的源潭河坝进入桂阳。途经飞仙桥、何家渡、上汾渡、七拱桥、长江圩,在舍人渡北折流向常宁、耒阳。秦老在故乡的生活时期则是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那时,春陵江上还没有修建欧阳海大坝,河道多泥沙、卵石,部分河段是岩石底;上中游河岸多山岗丘陵,在银河乡、樟市乡境内为低岸平冈,江面稍开阔。

历史上春陵江为桂阳大宗物资的主要进出航道。据秦老忆述,他祖父当年就在舂陵江上“跑船”。

“我十来岁时,曾经跟爷爷跑过一趟船,从飞仙运陶坛去常宁。由于河水不深,有几段河底是岩石,木船颠簸厉害,有时还会触礁,船翻、货毁、人伤。”说到跑船过程,秦老有几分激动,加上“乡音”早已改变得厉害,用广普话叙述未免磕磕碰碰;但哪表情是十分投入的。

“船家一般会要求货主多装几样货,就是怕途中损毁。我跑的那一趟,一个坛子都没坏!”哈~秦老把自己当船老大了,“多装的那几样我们拿到市场上卖了,我爷爷认为我‘带财’,奖赏了我一个坛子的钱……”

原来秦老这次回乡坚持要租船游江是有“掌故”的,他在广东应该常常想起那次“跑船”吧。应该就是在那时,乡愁便种在了心里。

人生初期,涉世未深,往往年少轻狂,总想云游天下,驰骋四海。等到人老了,身体逐渐衰退,老态龙钟得象当年的跚跚学步;记忆也不断回退,想里念里便是人生之初最底层的往事。一旦时机成熟,乡愁便疯长如藤蔓,爬满心的每一个角落;而亲情无疑是乡愁最茂盛的一丛。

1970年,横断舂陵江的欧阳海大坝建成,库区蓄水,不少村庄、码头淹没在舂陵江下,通往湘江的水上交通被阻断,桂阳共有21800多人外迁或者离河上山。修建欧阳海水库,秦老在1967年就知道了,移民也有耳闻。那时年轻气盛,遇事有点不计后果,十多岁时与邻居生隙,以致背井离乡。欧阳海库区蓄水之前,秦老的父母、弟、妹移民到耒阳,秦老的爷爷则因寿高多病不肯外迁,寄住在亲戚家,一年后离世。这些事是几年后秦老偷偷回乡才知道的,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呀。

“唉~我没想到爷爷会走得那么快,在几个孙崽孙女中,他最宠我……”说到这事,秦老深感背井离乡的无奈,骨肉分离的忧伤,还有未能为爷爷扶榇衔哀的遗憾,不禁满脸凄伤。秦老的爷爷不肯外迁,说是因为“多病”,其实借口的成分更大,恐怕是留下来等待孙子回家!骨肉之情无法选择也不忍割舍,这是乡愁的主脉。

那年,秦老找到爷爷的坟冢拜祭一番后,去了耒阳团聚父母,一家几口抱头痛哭……可是秦老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认可新的“故乡”,在耒阳羁留了一段时间后,他下定决心闯四方,后来到茂名入了赘。从此,秦老的心便有裂痕了,便沉重如铁了。别离总难免伤感,不过,有了别离,人们才滋长了思恋、学会了珍惜。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最能道明秦老的心声。“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

自从1971年祭别祖父后,秦老心中频添爱恨情仇,五十多年里再没回过桂阳,所以对今天的家乡,秦老已经是完全陌生的了。这也是我第一次面见秦老:岁月已经在他脸上刻下了太多的印记,一副见惯了世态炎凉的气度,眼神里透着倔强,表情较为僵硬,话语不多。陪同他在县城看了几个地方,秦老一点也没有故地重游的味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但是,秦老的乡情、亲情却是像年份酒,随岁月而香醇!秦奉说:“这些日子老头子有点坐立不安,经常凝神发呆;回桂阳这事他曾提了几次,犹豫了几次。这一回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一锤定音’了。”

每个人的故乡都只有一个,正如初恋也只有一个,可是有时候也难免相见不如怀念,唐代诗人韦庄的不是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吗?但是,思乡思亲是乡愁中的常青藤,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样,家乡的印记“从来不需要想起”——它们扎根在记忆的根底,总是随岁月的柔波荡荡漾漾,随时随刻准备激起波涛;也“永运不会忘记”——你不能忘,也忘不了,每一次试图忘记都使乡愁更加刻骨铭心。物本无情,人自着意,漂泊在外的人最是敏感。宋代诗人王禹偁的《村行》有两句诗“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信马悠悠,赏花闻香,可是就在怡然吟诵时忽然惆怅,乡愁陡地袭上心头,王禹偁说是因为村桥边的树象家乡的树,其实引发乡愁的是树吗?难道不是“境由心生”吗?

为了了遂秦老的心愿,考虑再三,决定在舍人渡码头借一条小木船顺流而下,到龙江渡大桥(原成仙桥所在地)折回,象征性地让他来一次“跑船”。约好船主,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就从桂阳县城出发了。天色朦胧,沿途景色灰暗不明,穿过一个垭口,舂陵江就在山坡的尽头了。可能是空气气息不同了,我们觉得目的地就要到了,车子在一个山丘上停下来,秦老也仿佛是一头嗅到鲜草味的老骆驼,猛然醒悟过来,颤颤巍巍的从车上下来。

“那——就是舍人渡了?”秦老的语气中充满质疑。虽然渡口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但舂陵江的轮廓,两岸的山岗无论在眼前还是在心中都亘古未变的,只不过物是人非了而已。

舍人渡处在舂陵江上下游的分界位置;从现在桂阳行政区域来看,它也处在中心位置,而且它是舂陵江最靠近桂阳县城的拐点。南宋淳熙年间,桂阳知军陈傅良主持修建“通津码头”,离开桂阳后官置中书舍人。桂阳民众便把陈傅良主持修建的“通津码头”叫做舍人渡,以志纪念。舍人渡建成后,官方兴建了接官亭,并铺建了一条十多公里的青石板路与桂阳城外的接官亭相通。欧阳海大坝建立之前,舂陵江的水上交通直达湘江,人们沿舂陵江乘船上州下府,南来北往。舍人渡就是那时水路转运,上州下府,南来北往的轴心。

舂陵江远道而来,想要走近桂阳县城,终因高山峻岭阻挡,它在舍人渡迟疑了一下便又掉头北去了。如果当初舂陵江再努力开拓一把,闯过这十多公里山路,走进桂阳城,那该是多么令人欢庆的事呀。

“对的,这就是舍人渡。”我迟疑了一下,肯定地回答。可是,眼前的情景,秦老熟悉又陌生。秦老记忆中的“商贾云集,人马熙攘”景象已随风而去,只能活在秦老的记忆里了。

站在高坡俯瞰,时值聚水季节,舂陵江流至舍人渡,江面豁然开阔,舍人渡区域最大河宽近千米。深深浅浅的河汊沿着山谷曲曲折折深探,宛如一只巨大的章鱼伸出触手在河的两岸肆意抚摸,留下深深浅浅,大大小小指痕。为了发展养殖业,众多河汊都建有拦水坝,水坝留一个豁口,以便于河水吞吐,有些河汊甚至蜿蜒出众多的小岛,低洼处形成众多一线溪流相连的水潭。水坝将宝贵的河水挽留,却不得不向两岸的居民借一些地盘,人们些许忍痛割爱换来的是源源不断的上天恩赐。

以舍人渡为中心的几平方公里流域,就是即将建设的“舂陵江国家级湿地公园”: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芳草连天,锦鳞游泳,鸥鹭翔集……那时候的舂陵江,那时候的舍人渡,在生物多样性、生产力提高,污染降解、气候调节等诸多方面都将巨变。

当我们驱车赶到码头,船主已经等候多时了。眼前的景象却更令秦老唏嘘,“商贾云集,人马熙攘”的往昔确实不见了,“天天赶闹子,夜夜唱小曲”的“小广东”确实不见了。“怎么是这样呢?”他分明显露出失落与困惑。

大坝修建之前,舂陵江水并不深,枯水期一些河段甚至可以涉水过河。即使是古渡口,也不过数十米宽。库区蓄水后,舂陵江主河道向两边扩展数倍。现在的渡口,两边是连绵丘陵矮冈。江面有三、四百米宽,长烟连同蓝天白云倒映水中。江边灌木茂密,杂草葳蕤。江面平铺如毯,还有零星的团团白色水气纠缠着水面,不忍道别,直到一席柔和的春风荡过,白色水气在水面扭转身躯,婀娜飘升,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鱼儿顽皮地窜破江面,为碧毯点缀些涟漪。

舍人渡宽阔的水面、欧阳海库区秀美的风光,还有“跑船”的梦想不禁使秦老心潮澎湃。我们一行四人登上垂柳旁的小船,柴油机“突突突”吼叫几声,小船颤颤悠悠地“出征了”。秦老坐在船仓最前端临时带上船的靠椅上,在船主的劝说下穿上救生衣,这是他极不情愿的事情,心中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想当年……不过他毕竟接受了建议,只是用不系扣带的方式来表示不屑。在秦老的眼中,沿岸的山变得不险峻也不高大了,但仍然苍翠碧绿,连绵不断。日升三竿,江面明亮了很多,水波粼粼,远山更加青绿了;水边长着芦苇、大象草等草植,葱茏茂密。略高处,杂竹细密,千戈万箭,随风招摇。两岸一座座精致的乡村小楼时隐时现。秦老兼顾两岸,应接不暇,频生感慨。舂陵江因历史而厚重,因青山而秀美,因绿水而灵祥,一代代舂陵人就是在她的滋养呵护下繁衍生息。

秦老不时回过头来询问船家一些从前的事情,将他的问题串联起来仔细琢磨,似乎跟他当年的那点事有关。好在船家年届半百,对当年的事情并不知晓;秦老倒是平静了许多,居然开口向船家讨香烟,这是令秦奉十分意外的:老头子已经十几年不吸烟了!但秦奉还是把香烟和打火机递了过去,秦老回身接过,眼睛隐约泛着泪光;抖抖地点燃,猛吸一口,立刻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也许他这是借吸烟来掩盖自己的激动情绪吧,阔别半世,终于又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土,在舂陵江的怀里随波荡漾,又找回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感觉,又有了在自己的天地里撒野的心态。遗憾、委屈、内疚都随波而逝;焦虑、猜疑、担忧都烟消云散。人生事态变幻莫测,但有些门永远为你打开,有些手永远向你张开,有些笑脸永远是因你而灿烂,有些泪水永远是因你而纵横。正因为如此,家园是游子永远的港湾,乡愁是游子永远的梦源。一旦来袭,就像丘峰间倏然缠身的山风,来得毫无征兆,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这山风熏染;又像乱石横陈的沟壑里的山洪,软软款款,阒然来迎,继而晃晃荡荡,瞬间汹涌,让你猝不及防,喜出望外,又心生惆怅,咽喉忽然间一紧,升起一股甜意,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才晃过神来。

前方不远就是龙江渡大桥,秦老当年离开银河时只有成仙桥。成仙桥位于舂陵江中段,桂阳雷坪镇境内,1933年建成,桥长75米,桥高15米,桥面净宽6米。1970年欧阳海水库蓄水后被淹没江底。2014年建成的龙江渡大桥就建在原成仙桥旁,全长445.46米,桥高34.55米、宽9.00米。望着龙江渡大桥,想想被淹没在江底的成仙桥,秦老感慨万千,忍不住透露出当年的一点秘密:“当年我就在成仙桥桥洞下躲了一夜。”

木船缓慢停了下来,柴油机发出的轻轻的“嗵嗵”声,小船应着节奏颤动,江面便漾起细细的涟漪。

“回去吗?”船主问道。我和秦奉没立即回答,秦老长舒一口气,说:“好,回去了!”

小船在龙江渡大桥前的江面上悠然画出一个句号,结束了“跑船”,驶向回家的路。

当天下午,秦老乘高铁回了茂名。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天后,我收到了秦老的来信,说了一些感谢话,谈了一些回乡感受,其中最令人心动的一句话:此生无憾了!这句话无疑发自肺腑,也是我写此文章的最初原因。据《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好一个张翰!几缕秋风唤醒了关于家乡的记忆,菰菜、莼羹、鲈鱼,乡愁撩拨得他归意盎然。

年年岁岁,春雨秋风。或许某一天,秦老也会因此想起家乡桂阳的银河鱼、坛子肉的。“故园此去千余里,春梦犹能夜夜归。”(唐?顾况《忆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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