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条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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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那条堰堤最早留在我记忆里的应该是什么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抑或中期吧,那时我还不满十岁,记忆虽然模糊,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到现在那影像在我的脑间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我的家座落在村子的最后边,站在村西的堰堤上往东看,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因为用白石灰泥起来的外墙明晃晃的。我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六间半草半瓦的平房东西向矗立着,黑色双扇大门立起来的门口朝东,有一条急促而宽阔的胡同与村子的南北街相接,向南很远才是村子的中央,而向北走十几步就是一个崖坡,它的坡度很小,上下坡几乎不用费劲。
坡下面是一条弯曲的土路,在一片柳树和杨树丛生的树林里向西蜿蜒,与一条通往村西的南北小路连接,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向西就是堰堤,堰堤的坡比较陡,顺这个坡很费力气才能爬上堰堤,站在堰堤顶部就看见一条河和上面的石拱桥以及漫无边际的芦苇荡,再往西就是一片农田和另外的村庄。
向北在柳树林里经过一个小汪塘的西岸,就来到堰堤的另一个坡,这个坡很缓和地向堰堤的顶部上升,在起始处村人用青石头垒砌了一处贯穿堰堤的连接了小汪塘和堰堤外河流的闸门洞子,起风的时候还能听见闸门上的铁板撞击闸门洞的哐哐声。
顺这条坡很惬意地来到堰堤的顶部,西边依然是河流、拱桥、芦苇、农田和村庄,东边却另有一番景象,村庄和它后边的柳树林、汪塘、土路瞬间变得小起来,一览无余得像一把掏尽自己的衣兜那样容易,而小汪塘后边的一排粗壮的平柳(燕子)树却变得高大无比,在村子的后端犹如哨兵直插云霄,给村人以十足的安全感。
在燕子树的后面,紧贴着堰堤的是一片苹果树园,偌大的树棵子向东一望无际地漫延着,偌是夏秋,站在堰堤顶部,不仅能闻到从芦苇荡里升腾起来的微涩的腥气,还有苹果树园里弥漫出来的浓浓的果药味。堰堤自南向北延伸,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村人除了有村后的燕子树带来的安全感,堰堤的这种高宽墩实给他们带来了另一种安全感。
原来堰堤西侧的河流以前每到夏季就泛滥起来,浑浊的河水淹过了芦苇荡和石拱桥,毫无情面地冲进了村子,淹没了房屋,冲走了粮食、家畜和家具,村人夏季到来之前就恐惧不已,不少人家搬家到另外的村子。镇子上的人民公社组织了周围村子的民夫经过几个冬天的苦干,终于建成了这条堰堤,让周围十几个村子避免了几乎每年一遇的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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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堤从村子南部沿村子的西侧蜿蜒北行,和村子中央的东西向的大街相接时断开了一个口子,大街通过堰堤口就变成了村外的两条路,向西延伸的那条在穿过一片沼泽地后消失在一片平展的粮田里,那里村人亲切地称它为山河崖;向北伸去的那条沿堰堤脚底在坡很陡的堤坡处与石拱桥东端的土路相接,过了石拱桥和芦苇荡,那里村人同样亲切地称它为河西崖。
经过村子正西时,堰堤的东侧是一处汪塘,只是这个汪塘没有村后边的那个水多,夏季雨水旺时,汪塘里养了莲藕,开出了很漂亮的花朵,秋天就干枯起来,淤泥紫黑紫黑的,村人就用铁锨挖了放在汪崖边,以后当肥料用。
再往北是一片洼地,村人经常栽种苘麻,夏天时就开出了一种紫红色的喇叭花,结在苘杆上一串串的,很是好看,一进入秋天就收割,把成捆的苘麻杆子泡在汪塘里沤几天,拿上来时臭哄哄的就可以将皮很顺利地扒下来,用来搓苘绳子。
洼地东侧是很高的崖头,站在堰堤上一眼就能看到一处回门朝西的宅子,沐浴在西下的阳光里流露出很无奈的神情。那是村子里最有名气的大地主的房子,不过到那时已经没落,三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找到了媳妇,还是在解放前,二儿、三儿生不逢时,可惜了一表人材,就是没有媒婆上门。
堰堤穿过村子向北延伸在一片丛林中,东侧是棵子高大的苹果树园,西侧则是成排的梨树,不过没有东侧的苹果园大,再往西就是河东岸的芦苇荡了。沿堰堤东侧的底部,是矮杆槐树交织生长的围帐子,因为槐树周身长满了刺,村人就用它来防止偷进果园摘苹果的人。
在苹果园的最北头,有一条东西向的沟壑穿过堰堤,宽宽的从东边的村子流淌过来,经过堰堤时,村人修筑了一条水坝,有三孔涵洞,上圆下方,每孔桥洞都是高高的、宽宽的,用大块的青石垒砌而成,在堰堤东侧的洞口,分别安装了铁制的闸门,从村后的汪塘西岸上堰堤时的闸门村人称为小闸门,这个就称大闸门了。
经过大闸门的水从东边的丘陵山地而来,在堰堤西侧形成了一处大的汪塘,深不可测,村人称之为大渊子,传说每到春节或元宵节,就有白胡子老头出现在结了冰了水面上,样子很是骇人,村人因此常拿他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灵验得很。
夏天时渊子里的水很大,三个闸门一齐开放,水都像是淌不开的样子,打着旋涡在桥洞子里冒出来,渊子的水面上升很快,岸边的芦苇和杨树都淹去了多半,水就溢出渊子经过芦苇荡往西边的河里流去。
堰堤西侧的水坝南北岸是用青石块垒砌的,有大胆的孩子光了身子在上面跳进水里,在旋涡里转几转,再游到对岸的石头沿子上,爬出水来,间或还有从渊子沿的芦苇棵子里窜出来一条水蛇,沿水面快速地穿行,很是刺激。
堰堤经过水坝继续往北延伸,东边是大薛家村的苹果园,看起来没有我村子的那个大,在堰堤脚底处同样种植了刺槐围帐子,不同的是还有十几棵高大的栗子树,南北向并排着,往里就是苹果树了,看起来郁郁葱葱,很是茂盛。
西边则是一片起伏而有层次感的田地,因为水患荒芜了,长满了矮小的杨树、柳树、槐树,在这些树的下面,青草丛生,是孩子们玩耍和割猪草、兔草的好去处。
经过大薛家村的苹果园,堰堤就在一片平展的农田里穿行,西边经过农田与河流还是农田,在农田的尽头是一个村子,叫高榆;东边是大薛家村的农田,特别富饶,一眼看不到尽头。在高榆村东头有一座石拱桥,堰堤有一条坡路通向那里,经过石拱桥就能看见掩映在芦苇荡里的高榆村的房舍了。
堰堤经过高榆堰口,继续往北延伸,两侧长满了高大的苫草和棉槐条棵子,当听见嗡嗡的声音时,就会看到堤坡上树立着两棵黑色粗大的槐木电线杆子,顶端有白瓷制的电线葫芦,电线在上面绕了几圈,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嗡嗡的声音就是风吹到它上面发出来的。
经过电线杆子不远,堰堤就和一条东西方向的公路相接,那时公路还是沙土的,晴天时路面砂黄砂黄的,在阳光下很是耀眼,雨天时路面就变成了赭褐色,走在上面发出了槖槖的响声。它向东连着镇子和县城,向西则通向更大的一座城市――临沂城。
堰堤成了村人走向村外的一条通道,那时在我看来可以说是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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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堤沿着西侧的那条河流,穿过公路继续往北延伸,两侧的树林茂密而参天。在东侧一片浓密的松树林处,堰堤急速地往东弯,弯道西侧是一个很缓的堰坡,坡面的土泛着干黄的白色,时而板结坚硬,时而暄土扬尘,顺这条堰坡走下去,就会经过一处石拱桥,穿过它就是一个叫赵家临沭的村子,那里有我的姨家。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没有读书的孩子,母亲领着我经常经过村后树林里的小道,在那个汪塘边走上堰堤的坡道来到堰堤上,沿着堰堤往北,走很长时间的路,经过小闸门、苹果园和大沟崖,还有高榆的堰口,远远地看见公路南侧堰堤上的那两棵黑色的电线杆时,母亲看着有些累了的我就说,过了公路就快到你姨家了。那时跟母亲走一趟姨家,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在姨家,不仅能吃到点心和炒碎鲜鱼,而且还能跟漂亮的二表姐到麦田边去摘还没成熟的豌豆夹子,去河里用抄网抓鱼,趁着月色捉迷藏。从姨家回来时,姨总是送母亲和我到村南的石拱桥边,母亲看着急流的河水说,回去吧。姨似乎提醒我以后自己也可以来,笑着抚摸着我的脑袋说,过了石拱桥就是堰堤,顺着它往南一直走,就可以回到你的家。
二表姐大我三两岁的样子,长着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嘴巴,高挑的身材,那时已经读书了,看着她拿着课本阅读的样子,很是动人。我和母亲走上石拱桥,回过头来再看,她和姨站在桥头的青石条上,明媚的阳光里她的脸颊被映衬得像翡翠一般透明。
跟着母亲经过堰堤去趟公路北边的姨家,在我看来算是出了远门。那时,没有家里人的带领,父母亲几乎是不让我走出村子。等到在村子的学堂上学后,家里人也只是让我到大沟崖以南的堰堤两边去割猪草或兔草。因为大沟崖的渊子有白胡子老头的传说,我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到过那里,虽然大沟崖两边有着丰盛的青草,足以让我很快割满筐。
堰堤西侧经过不是很宽阔的梨树园,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端午节前后正是芦苇拔节的时刻,蹲在苇棵子旁有时还能听见拔节的声音,嫩绿的芦苇叶片在阳光里汹涌着,站在堰堤顶端不论早晨、中午还是晚间,都能闻到河水沤着芦苇棵子泛起来的腥涩的气息。这种气息越过堰堤和树林,弥漫在村子的上方,穿过大街小巷,在鼻间荡漾着,再听到布谷鸟飞越在河面上发出的稚嫩的鸣叫,村人就知道夏收时节快到了。
夏收夏种过后,暑天就来了,这是村人最为心悸的时节。每到这个时节,河水从上游姨家村子的那个方向汹涌而来,头一天看着还没有没过芦苇的第三棵节,可第二天一早就会看到高大的芦苇荡只剩下顶头上的几个棵节和叶子,绿绿地在一片大水之上随着湍急的水流在不停地抖动。村西的三孔石拱桥先是被水没过了桥墩,再没过桥面,河水急速地穿过桥面所经过的河道,可是已经看不见石拱桥了。
村人揪心地看着河水一寸一寸地向堰堤冲过来,以前清澈的河水已变得浑浊,漫过芦苇荡和梨树园,在堰堤脚处打着泛了白沫的旋涡,旋即顺堰堤坡往爬升。站在堰堤上向西放眼看去,河道和芦苇荡已经消失得没有影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河水。有些年头河水汹涌到这个程度也就是个头了,过几天水就一点点地往下消,村人在堰堤西坡的水线插了树枝,来度量河水下沉的程度,当看到水线低于树枝,树枝上的水迹犹在时,他们的脸上就荡漾着笑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
可是有一年不同,河水发了疯似地往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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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停地下,接连五六天。这是1974年的暑天,麦子归仓前,村人按照公社的安排,开始了防震,在天井院里用树杆当柱草芟子当顶搭建了简易的棚子,白天黑夜地住在里边。
堰堤西侧的芦苇荡汹涌地生长着,站在石拱桥上已经看不到它的边际。雨水从两岸的芦苇荡里冲进河道,浑浊的水淹没了桥墩,还没过夜就爬上了桥面,芦苇荡也在瞬间没在了水里,棵子高的芦苇只露出了顶尖处的几节和叶片,顺着急速的水流在不停地倾斜颤抖。
微涩的腥气或许让浑浊的河水冲荡殆尽,飘荡在村庄上空的只有厚厚的黑云、密密的雨点和村人无奈的叹息。第五天的早晨,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父亲穿了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铁掀出了门,来到堰堤上看到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水再有两三拃就漫过堰顶了。用来量水线的树枝早已不见了踪影。
村人挎着包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不停地在他身边经过,神色慌张,沿着堰堤向北而去。父亲一下子知道了他们在做什么,要去何方。他倒回头就往家里走,当他在雨帘里将大门推开,头句话就是对等在门口的母亲和二姐说,水快没过堰堤了,快收拾东西,去东山里躲一躲。
可意外出现了。奶奶和大奶奶怎么也不走,尽管母亲和二姐在她们面前说了多少话。奶奶还住在防震的棚子里,大奶奶连防震棚也不住,就更说服不了了。直到吃了晚饭,大雨还在一个劲地下,村外放起了大炮,轰隆的响声意味着地震即将来临,奶奶被说服了,同意和我们一起走。
大奶奶还是坚持着住在她的那个单间的小屋子里,说死也不离开这儿。父亲和母亲说不过她,把吃的东西多留给她一些,将门槛往上抬了抬,估计能挡住水往屋里进。然后就领着一家人出了门,往堰堤上走,村子后边的树林和小路已经淹没在水里,只好走村大街来到西堰堤口,再往堰堤上走。
雨比早晨时更大了,只有奶奶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父亲和母亲只戴了斗笠,二姐、三姐、哥哥和我只披了块塑料布,雨点落在上面发出叭啦啦地响声。邻居的三奶奶、大叔也跟在我们后边,走在堰堤的泥泞里,奶奶是小脚,一摇一晃地,父亲和母亲一边一个扶着她,雨水在风中在斗笠下方打在她的脸上。
穿过村里的果树园和梨行,就是大沟崖和大薛家村的果树园,河水泡嚣的声音催促着堰堤上行人的脚步,奶奶打了个趔趄,幸亏母亲搀扶得紧,父母说,快到大路了。奶奶停下来稳了稳,歪头向西看了看漆黑的河道,舒了口气说,咱这是去哪儿呀?
母亲说,去大王刘庄吧,那里有我娘家的一个亲戚,要是再不行,就去板泉,那儿地高水去不了。母亲说的大王刘庄,就是顺公路往东走有三四里地的一个村子,紧挨着公路,地势比堰堤这里要高不少。雨还是下个不停,唰唰的声音里掺杂了混乱的脚步声,走近堰堤旁的那两棵黑乎乎的电线棒时,就看见公路那里的灯影了。
在公路与堰堤接界的地方,村里的人拥挤在一起,先到的人围着一辆卡车呼喊着。我看清了,那是公社派出来救助村民逃水淹的,车兜子上站了三四个戴了斗笠的男人,嘴里喊着,手里不停地行车下扔塑料布、斗笠和蓑衣,村子里的人拥挤着抢夺飞临到身边的东西。二姐和三姐挤过去,很简单地抢来了好几件蓑衣和塑料布。
一家人身上都有了雨具,父亲说,赶快往大王刘庄走吧。三姐还要再往前挤着去抢,听了父亲的话,就退出来戴着抢来的斗笠跟着往东方向走的家人,加入了逃水淹的人群中。在漆黑里虽然有雨打在身上可很快就来到了大王刘庄村,母亲对去那家亲戚的路很熟,在村子的胡同里三拐两转就到了。
亲戚家的天井不算大,除了堂屋几间,还有靠东围墙而建的南房,里面放了些铁锨、耙子、锄头、提篮等农具。亲戚家里好像没有男主人,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她很热情,先让我们到堂屋坐下,让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喝了碗热水,嘴里一直说着天灾呀天灾呀。
奶奶稳下来,对着亲戚说了些感激的话。亲戚张罗着我们简单地吃了点饭,睡觉时奶奶还是坚持让我们一家去亲戚的南房,亲戚客套了番还是同意了。我们一家六口人就挤在了那个小南屋子里,我和哥哥睡着了,后来知道奶奶和父亲母亲一夜几乎没有瞌眼。天亮时,父亲就已从外面回来了,他说,水没淹过来,离这个村子还远,咱们还是走吧。
谢过了亲戚的挽留,饭也没吃,奶奶就坚持着领着一家人顺公路往西走,雨水冲刷过的公路泛出了赫褐色,路两旁的行人在急匆匆地走着,他们大多是我认识的,邻居的大叔说,水到底还是没没过堰堤。奶奶听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从公路拐下来走在堰堤上,奶奶的一双小脚似乎长了力气,一直走在我们前头。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涡在离堰堤顶不到两公分的地方往南急湍地流着。来到大沟崖闸门边时,河水的泡嚣声更大了,奶奶蹲下来用手量了量水线离堰堤顶的长度,站起来对父亲和母亲说,是这堰堤救了咱全家、全村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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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初一的那年冬天,二姐出嫁了,嫁到了板泉镇上的一个人家,二姐夫很壮实,看上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说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以后靠这个能挣钱花种粮吃。奶奶在二姐出嫁后就感到缺了什么一样,总是在找,找到二姐的衣服就穿在身上,说满眼前都是二姐的影子,晚上睡觉也在喊二姐的名字,母亲看了着急,她知道二姐一直陪奶奶起居十多年了,乍一离开奶奶适应不了,就把二姐从镇子上叫回来住些日子,奶奶空闪的心似乎得到了安慰,但二姐回婆家后,奶奶的心还是空落落的,总是在找,想把二姐找回来。
闷闷不乐陪伴着奶奶,在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她去厕所方便时一脚崴进了粪坑,她吆喝着喊来了母亲和三姐,把她扶出了厕所,走在天井的路上时觉得右腿动弹不得,第二天躺在床上,村医生来看了说可能是骨折了,得上镇医院做诊断和治疗。于是父亲就用小推车推着奶奶,在母亲陪同下经过堰堤上了公路,往东很快就来到了镇子里,母亲说,你先去医院,我去叫闺女来。
等二姐和母亲来到奶奶跟前时,奶奶刚做完透视坐在医生桌前的凳子上,二姐上前握紧了奶奶的手,泪水就流了出来,说奶奶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奶奶看着二姐,目光流淌着爱意和想念,嘴唇颤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不多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了,说是腿筋抻着了,不是骨折,吃些药就好了。出了镇医院,二姐说去她家看看吧,奶奶还没见过她家什么样呢。奶奶摇了摇头说,就不去了,拖着个这样的身子,怎么见亲家?母亲也说,也行,等好了再去吧。
出了镇子,在寒风里,父亲的手推车拐下公路上了那条堰堤,刚过高榆堰口,奶奶将手伸出被子指了指西边的河道说,这堰堤修了有二十年了吧?父亲说,嗯,过了春节就二十年整了。手推车顺那个缓缓的长坡经过小闸门洞后走下堰堤,沿村后汪塘西侧的土路就来到那片柳树林里。南北向的土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向东拐了个弯,手推车经过我家房屋后边东西向的路,上了那个更缓的坡,就来到村子的南北大街了,再拐进那个急促的胡同,母亲推说开那两扇大门,就回到家里了。
奶奶一路睁大的眼睛,仔细看路过的每一处的风景,情深而又意长,似乎在将它们一点不剩地收留在心底。她回到家来到西堂屋,躺在床上,舒了口气。这一躺,就再也没能自己起床了,除了在母亲、三姐和偶尔回娘家的二姐搀扶下,去天井里走动。春节过了,春天也过去了,夏天里,奶奶几乎不能下床了,因为天热,还是硬撑着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天井里,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很晚了才回屋里睡觉。由于长时间躺着,身上生了褥疮,母亲就一遍一遍地给她洗身子,还不间断地给换床褥和衣服。
阴历九月底的一天上午,父母亲和三姐、哥哥都在离家较远的两道堰南的地里收地瓜,快天晌了,我放秋假参加生产队的活动回来,大奶奶告诉我说,你奶奶的屋里怎么听不着动静了?我赶忙跑进屋里,往奶奶的床上看,奶奶安祥地躺在床上,头朝北枕着深紫色的枕头,身上盖着蓝底白花布面的被子,我叫了声奶奶,她没有回应,我吓得不敢去摸她的手,逃也似地跑了出来给大奶奶说,奶奶可能不行了。大奶奶急忙说,快去叫你大大和娘回来。
父母亲和三姐、哥哥回来时,奶奶已经没有气息了,父亲蹲在奶奶床前的地上哭了起来,大奶奶进来说,先别哭,你娘这会儿还没走,别惊着她,等送了汤回来再哭。满屋子的人都让大奶奶的话给镇住了,竟然没有再哭的了。等村里近门的叔叔爷爷们来了,给奶奶忙着后事时,父亲坐在奶奶床前的地上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了起来,父亲是奶奶这辈子惟一的孩子,奶奶疼爱着他一辈子。出殡那天,父母亲披麻戴孝,跪在西堂屋前的灵堂里,放声痛哭,众多亲戚前来吊孝行礼,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是母亲哭得泪水和鼻涕连在了一起,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奶奶躺在棺材里,众乡亲跟随相送,顺着她从镇子上回来的路线,上了堰堤,经过梨园和苹果园,走下了堰堤来到靠近河岸的西侧,夼就挖设在这里的一片梨树林里。奶奶的棺椁下进夼里,父亲哭得晕了过去,躺在夼边刚挖来的鲜土上,一大会儿才在众人的叫声里醒过来。往回走的路上,父亲仍哭不止,在两个叔叔的搀扶下经过村后的那个缓缓的堰坡时,他托着长长的腔调哭喊着,娘啊,你去了,让我的日子怎么过呀。这情境让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奶奶的去世,让二姐陷入了很大的悲伤,她知道奶奶之所以这么快去世,多半原因是她出嫁到镇子上,让一向有她陪伴的奶奶心里闪得很,生活很不适应,总是觉得少了什么,也总是在找,很多次把三姐当成了她,这让她每每想起来都泪流满面,以至她每次经过堰堤回娘家,不自觉地到奶奶的坟前大哭一场,后来母亲知道了,就在公路和堰堤的交接口处等着她,陪着她一直回到家里,经过奶奶的坟墓旁的堰堤时,母亲攥紧了二姐的手叮嘱说,往后再回来不要走这里了,就走村东头的路吧。二姐听了虽然点头答应了,可每次回娘家,她都还是经过那条堰堤,只是走近奶奶的坟墓旁的堰堤时,她加紧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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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后一个多月,母亲在一个早晨推完磨后,洗了把脸,之后就好像患了感冒,时冷时热,冷时上下牙齿咬得咯嘣直响,热时连单衣也穿不住。去镇上的医院看了就按感冒治,恰巧,住院时,护士给母亲打错了针,将另一位病人的针剂打在了母亲的胳膊上,虽经立即处理,可她的一个胳膊还是发起炎来,继而有血浓流出。
这个信号没有引起父亲的注意,他只听从了医生的解释。多日不见好转,镇医院的医生说,转到县医院吧。那时哥哥正忙着复习考大学,母亲的病牵动着他的心,多次请假去县医院陪母亲。三姐在母亲患病前就找了婆家,姐夫也从东北回来住在家里,碰上母亲有病,少不了忙急他。母亲去世后,父亲说他就像亲儿子般为母亲尽孝道。那时我就被三姐夫的人品深深地感动着。
母亲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的院,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胳膊上的那个浓包一直没有痊愈,经地区医院的专家会诊也没断定什么病,但怀疑是白血病,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胳膊上的那个浓包是引发这种病的祸首,可浓包的形成完全是因为镇医院的护士给母亲打错了针,应该是典型的医疗事故。
可那时的父亲丝毫没有考虑这一点,一直认为母亲是得了不好的病,怨不得别人。最后县医院的医生说,生还的希望不大了,还是回家吧。已经是深冬了,母亲躺在一辆地排车上,裹着单薄的被子,在寒风里让哥哥和姐夫拉着走出了县城,快到村子时,母亲跟前面拉车的哥哥说,咱们走那条堰堤吧。她可能感觉到,以前来回走过不知多少趟的这条熟悉的堰堤,自己再也不会走在上面了。
母亲是在东堂屋里去世的,那天晚上,已经是深夜了,屋里的人大多斜躺在草铺上睡了,是二姐看到了母亲停止了呼吸,她失声大哭起来,天井里大朵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老屋的院里。我像在梦里,怎么也不相信母亲离我而去了,以至在村西头的大路上,给母亲指路时差点没哭出来。母亲的夼打在堰堤西侧奶奶坟墓的南面,紧临着,按风俗是母亲在下,紧陪着奶奶。
母亲去世后,三姐就跟了三姐夫去了吉林。腊月二十七的深夜,八十三岁的大奶奶因悲伤过度,也在东堂屋里去世了。不到半年家里的主人大多离开,先前的热闹顿成萧条,堰堤西侧的梨树行子里凸起了三个泛着新鲜土色的坟头。父亲经受着这沉重的打击,在悲伤里顽强地拉拔着我和哥哥上学。来年哥哥高考落榜,按父亲的本意,还是让哥哥再复习,下一年再考。可好心人给哥哥说了门亲事,哥哥也愿意下学,父亲就不再坚持了,说也好,家里正缺做饭的。
我几乎每天都要步行着经过这条堰堤,去大薛家联中读初中,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转眼我又考上了板泉中学的高中部,还是经过这堰堤拐到公路往东走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到了这所在家乡远近有名的学校。每次从学校回家,经过母亲、奶奶和大奶奶的坟墓的堰堤时,我都会停下脚步,看着那三个坟头上的草木由荣到枯,再由枯到荣,虽然肚子挨着饥饿,可在内心却得到了莫大的激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学习劲头,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从家门口出来,挥手别过了父亲、哥哥、嫂子依依相送的目光,经过这条堰堤,我走进了城市读书。
我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的学校教书,然后结婚,生女,再改行从政,去乡镇党委做秘书工作,再后来,我辗转来到位于县城东边的这个有海的城市,第二年麦收过后,剧烈的疼痛摧残着父亲一向健康的身体。他走出了老屋经过堰堤坐客车来到这座小城,在市医院做了CT检查,医生表情抑郁地给我说,你父亲患的是癌症。这话不啻晴天霹雳,当我告诉哥哥和姐姐时,一种阴晦的氛围就笼罩了他们,惊异的泪水默默地流个不停。
父亲也感到自己的病不轻,疼痛让他想了很多。一天,我想起他曾说一辈子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看过海,看着日益消瘦的他,我心如刀绞,心想父亲身体虽然虚弱,可还得想办法让他实现看海的愿望。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时,他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于是我就和妻子、女儿一起用车推着父亲来到灯塔景区,他看着匍匐蠕动翻弄着冲向岸边的海水,忍着疼痛激动地给我说,看到海了,一辈子也没遗憾了,就是死也瞑目了。我噙着泪水给父亲说,以海为背景照一张像吧。父亲点了点头。
感谢那位海滨女摄影员,是她给我们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让我能够永远地端详父亲的面容。父亲回老家的那天早晨,当他的左脚迈出门槛,右脚跟着再迈出的时候,悲恸攫住了我的心,我想我可敬的父亲可能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门槛了。冬天最后的呼吸是严厉的,老屋的冰凉像水披到了父亲的身上。深夜父亲疼痛难忍发出的哭叫撕裂着我的心肺,我不明白行了一辈子好的父亲最后还要受这样的罪。第一场雪在父亲呕吐了三天三夜后降临,一夜之间把整个老屋覆盖了。
四更多点,父亲在一阵疼痛过后想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一种预感像闪电击中了我。父亲用力呼吸,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倾斜,我不停地呼叫,所有的亲人都围拢在父亲的床前,父亲的眼睛睁得挺圆,呼吸在微弱,止息。老屋外的大雪淹没了儿女痛哭的声音。父亲的眼睛咽气时没的合上,我觉得他是多么想再多活几年,去做他还没有做完的事。
三天后,父亲的棺椁与母亲合在了一起,打夼的乡人在母亲坟墓东边的一侧挖开了鲜亮的土,父亲的棺椁下进夼里,鲜亮的土撒在上面,一层又一层,直到整个夼被填满了,然后再突起了一个大的坟包,在母亲去世十五年后,父亲经历了千辛万苦把孩子一个一个地拉拔大了,成家立业了,没享一点福没得一点回报地来到了母亲身边,看着上旁的两个坟墓,他觉得也能再伺候奶奶和大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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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这座有海的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了。父母不在了,才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女儿,心想自己和妻子的现在多么像当年的父母亲,突然想起了一首歌,叫长大了,我就成了你,多么生动的写照啊。小城离老家不算很远,可也不能轻易就回去了的。年轻的那几年工作上需要拚搏,我只能趁年节的回去,看望二姐、哥哥,去堰堤西侧父母亲的坟前烧烧纸钱,祭奠一下,表达对他们的思念,祈求他们保祐后辈们平安。再后来时间有些宽余了,哥哥和二姐只要有事通知我,我就回家,尽管是回去,也不能走那长堰堤了,只能从村东头的那条土路来到村子里。
哥哥说,这些年,河里的水也没有当年那么大了,从也没冲到堰堤根部,村里的人认为这条堰堤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就联合了大薛家、高榆村的村民,把堰堤一年一年地给拆了,土挖走去填了沟汪变地,堰堤被蚕食地像瘦死的骆驼,长长地躺在村子西边,上面几乎不能行走,更谈不上骑车了。东边的果树园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平整的耕地,西边的梨树林也没有了,再往西的芦苇荡也没有了,河道也改变了形状,水更没有以前那么清澈了,更听不见响彻在村子上空的布谷鸟清脆的叫声了。
看到堰堤现在的样子,再看看村子的变化,我几乎找不到儿时记忆的一点影子,无法回,无法再一次走进童年,过那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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