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龙这条河1由于老家发生的有些事情与我有关,近几年,我回岔河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回去,我都抽空去“西河”的那座水泥板桥上站一会儿,看看 河道里的沙滩、流水、水草、岸堤和树林,这些景物虽然不是我年轻时所见到的,但心里还是十分熨贴,因为毕竟是家乡的模样,不管它现在变成了 什么样子,我都得接受它。西河是针对我村子的位置而言的,它枕着村子的肩膀,昼夜不停地流淌着,一直响彻在我的心间,经久不息。小时候,村 里的人都叫它西河,没有别的名字,我的父母亲直到去世,也没告诉我,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小学校里的老师更是没有,但它的确是穿过我村子的一 条河流,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好奇。紧靠村子西边的是一条高高的堰堤,是村里的人为防夏季河水冲淹而修筑的,它在一座两孔的石拱闸门上,越过 了从堰堤东侧的大薛家村流淌过来的一条河流,然后在东高榆村和大薛家村中间平展的田地上向北延伸,跨过一条向东通往县城、向西通往沂城的公 路,直到我姨家的那个叫赵家临沭的村子。那时母亲经常领着我,顺这条堰堤,步行去走姨家亲戚,下了堰口,就是这条河,河上也有座石板桥,桥 下有清清的水在流淌,洁白的鹅群昂着脖项,飘荡在上面向天歌唱。河道在石板桥下,继续向东北蜿蜒,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很迷惘,这条河 到底从哪里来呢。那时母亲不会让我独自前行,沿河道挨个村,去寻求河流的源头,这个迷惘就一直存在我的心头。河流在我村子西边的水泥板桥上 往下走,在村子的南头往西拐,变成了西南方向,河东岸上有一大片耕种的田地,村里的人叫它山河崖。因经常去山河崖的田里干活,就知道这条河 朝西南方向,流进了不远处的龙窝村,在那里与南边东来的另一条叫武阳的河汇在一起,越过一条高高的拦水坝,注入了碧波万顷的沭河。而它到底 从哪里来的呢?很长一段时间,迷惑我的,不是村里弯弯曲曲的巷道和高低错落的房屋,或者老师在黑板和试卷上列出来的天书一样的数学应用题, 而是离我睡觉的床和房屋不远的这条河流的来源。2后来,我的工作被安排在一个叫刘家庄的乡镇,我一直疑惑此地就是这条河流的源头,于是不论 回岔河老家,还是出发到所属村办事,我都特意骑着自行车,沿着东高榆公路桥下的那条河流向上追溯,去寻找这条河流的源头和支流,这是一种难 得的生命体验,我沿河道两侧的小路骑行,车子带着我飞快地向前,鸟从头顶掠过,一瞬之间,时间和空间也在闪退。阳光仿佛静止在河面上,映照 出我的焦燥和不安,因为这条河在很多村子分了岔,凭骑自行车寻找,很难找到哪条是真正的主流。在东高榆公路桥北侧,从小赵家庄村东边流过来 一条河,加入了这条河;在赵家临沭村东,这条分支河又分了两个岔,一条从东南方的大王刘庄和前养鱼池而来,从板泉镇驻地流来的一条河在大王 刘庄村东流进了这个支岔河流,另一条从东北方向楼里、佃户和小胡家庄村而来。小一点的河汇入大一点的河,大一点的河汇入更大的河,到底哪条 河是这条河的主流呢?主流又从哪里而来呢?互联网上出现的谷歌“地球”软件,代替了我凭一双脚、一辆车贴地而行的寻找方式,打开这个软件, 对准山东那个方位,向上猛搓几下鼠标滑轮,就会很立体地看到这条河及其支流,它的主流应该是从小赵家庄村东边流过来的那条河。这条河从北边 的大白常村和东北方向的于家湖而来,在大白常村东南形成了个羊角形,然后向南在夏庄村东和楼里村北拐了个大大的弯,经过潘庄和沙窝,在小赵 家庄村南,与从赵家临沭流过来的河汇合,穿过东高榆公路桥,向南就是流经我村子的那条“西河”了。从东北方向岭泉镇来的河流与羊角形的两条 河,在大白常村北和于家湖村北汇合。谷歌“地球”显示,从岭泉来的这条河流,名字叫鸡龙河,从岭泉再往东北方向上溯,就是涝坡镇的鸡山西南 麓了。现在我弄明白了,鸡龙河在大白常村北或于家湖村北拐弯向南,流经我的村子时,村里的人叫它“西河”,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西河”叫鸡龙 河。“西河”准确地说,是鸡龙河的下游。这符合《莒南地名志》“发源于鸡山,在龙窝入沭河”的记载。然而“百度地图”很现实地告诉我,鸡龙 河在大白常村向西南流约一公里,注入沭河,名字因发源鸡山,形状似龙而来。“龙”字在这里已经与龙窝村没有了一点关系,只是形状上的描述。 这条河,在大白常村北或于家湖村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两家都很权威的机构,对它的终点作出了不一样表述?3《莒南地名志》的记载,《 左传》是渊源和依据,它提到的一山、一河、一村,可以说串起了鸡龙河流域的历史文化和古老的传说。古时候莒南一带统属于莒国,最早在这里居 住的是东夷人,东夷文化是莒文化的源头。东夷是相对于中原而言。东夷人崇拜凤,而中原人则崇拜龙,所以有“龙凤呈祥”之说。鸡山和龙窝,是 东夷文化与中原文化碰撞与融合的结晶,源于《左传》中记载的那场发生在春秋时期马鬐山前城子村的楚莒之战。《左传》中记载:“成公九年,楚 子重自陈伐莒,围渠丘。”根据《左传》记载的方位,城子村即渠丘城,马鬐山是渠丘古城的天然屏障。战争打得非常的壮观,是决定双方生死存亡 的关键。楚国将军贾岸高举龙的旗帜,率领龙的传人,屯兵于沭河岸边,这里就成了龙之窝;莒国大将俨其高举凤的旗帜,率领凤的传人,屯兵于马 鬐山前的浔河岸边,这里就成了凤之巢。两大阵营,一个居西南,一个居东北,士兵行军打仗不能没有水,这两条河流就成了他们的生命依靠。战争 以东夷人的失败而告终,俨其的残兵败将举着凤旗,逃到马鬐山东南角的凤山,山前的一个村叫凰庄,后来演变为黄庄。当地民间有句俗语说“落地 的凤凰不如鸡”,凰庄是失败的东夷人屯兵的地点,也是“鸡之窝”,大本营所在的“凤山”也被称为“鸡山”。《左传》里的这个记载,提供了对 鸡龙河起止点认定的充分依据,告诉了我一个我从不知道的鸡龙河,不仅如此,它还将鸡龙河流域的历史非常形象地融化于当地民间,形成了强大的 文化力量,形成民俗,深入人心。4鸡龙河的流水,从鸡山西南麓的山脊垂落,第一滴水滴下的岩石或第一股水涌出的泉眼,守望着自己的孩子,欢 快地越过林间小溪或山涧襞缝,向接纳它的河流汇聚,在哑铃形状的虎园水库打个踅后,往西与县城十字路打了个招呼,再向西经过石门亭、西岭泉 、后左山,在前柴沟西接纳了从石沟流过来的一条支流后,继续向芦宅子、刘家庄和大白常方向流淌,鸡龙河本来流经大白常村东南,向南拐了个像 黄河流经河套平原时那样的一个大弯,折向西南的夏庄、潘庄,又向南拐,绕了沙窝村半圈,在小赵家庄村东南接纳了从赵家临沭流过来的支流,跨 过东高榆公路桥,向我的村子岔河延伸过来,最后在龙窝投入沭河的怀抱,却在大白常村北或于家湖村北改道直接流进了沭河。鸡龙河改道,发生在 什么时间,又是什么原因,县志和地名志上没有记载,现在能直接看到的,就是大白常村东和刘家庄村东的这两条构成羊角形的河流早已干涸断流, 干涸的河道痕迹明显,就像人体受刀伤痊愈后凸起的印痕,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当年由河水流入而形成的汪塘或湖泊。我想,如果排除地壳运动或岩浆 喷发等自然因素,鸡龙河在下游被改道,很可能就是在上世纪那个战天斗地的年代,头头脑脑们一发热或一跺脚,作出了个不着边际的决定,下面就 会一窝蜂般地群情激昂争先恐后大干快上,将本来静静流淌千年的河流截弯取直,抑或围河造田,从而改变了河流的方向,也改变了生存环境和当地 风候。我仿佛看到,从鸡山西南麓一路奔腾而来的鸡龙河,被人们的“一把铁锹”形塑得改变流向,也不再东奔西突,而是在百里长堤里温情脉脉。 风怎么吹,水怎么流,人可以一点点干预,移山填海,最终利民,无可厚非。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论水再怎么被改道分流,它的目 的地始终只有一个,归根结底方向也只有一个。好奇心鼓动着,探寻鸡龙河的源头,与寻找精神家园有近似之处,这也正与十八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 诺瓦利斯所说的“凡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皆可称之为哲学”极为相符。怀揣着乡愁的冲动,在寻找鸡龙河源头的路途中, 我感到寻找的不是物质的、具体的家园,而是精神上的、形而上的家园。寻找一条河流的开端,于一个人的肉身而言并无实在意义。寻找到源头,看 一眼,饮一捧,随后即离开,于一个人的肉体并不能构成实在的滋养,但于一个人的精神,却有着仪式般的意义。探寻鸡龙河改道的时间和原因,时 间或许早已淹没在那个年代的人变老的目光里,原因也早已埋没在轰轰烈烈战天斗地的烟尘之后。也许,许多事情本身就没有时间和原因,后来忆起 来的,只不过是回忆中的虚构,就像人生,也是一场没有时间和原因的旅程。在这漫长到让人厌倦的旅程中,一条河流的改道,其实也可能不存在理 由,这种探寻,可能是好奇心与乡愁冲动相混合的结果,也可能是荒谬的行为,在这个最后往往不能抵达源头、未能如愿又不知所终的旅程中,唯有 诺瓦利斯的哲学与诗意,可以让这无趣的、荒谬的过程得到一点安慰,哪怕只是有如一滴水、一次迷途般的安慰。5去年9月,我在网上看见了板泉 镇官方发出的一则消息,说是“莒南县板泉镇鸡龙河故道拦水坝建设项目中标公示”。这个标题有个“鸡龙河故道”的词很新颖地吸引了我,再看消 息的内容,知道了鸡龙河故道就是鸡龙河在大白常村或于家湖村改道后,往西南流向龙窝村的那条河流。镇官方的表述尊重了历史,是确切的,也有 力证明了《左传》的记载与史实相符。今年春节时,我再次站在老家“西河”的那座老旧了的水泥石板桥上,它像出尽了力气的老牛卧在河道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光。河道里吹着寒风,凉意钻进衣服里,在打着一个个寒噤时,我打量着河道里的沙滩、流水、水草、岸堤和树林,陷入了一种冥想。我对脚下的土地、曾经生活的地方到底了解多少?为什么鸡龙河在大白常或于家湖改道后,几近干涸了,还是固执地流向我的家乡?被改道后的鸡龙河对我家乡的风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冥冥之中,我和流经家乡岔河村的“鸡龙河故道”,进行了一次穿越时空的握手和哲学诗意的交流。2019/04/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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