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老先生是抱着悲悯愤慨的心情写下《寒夜》的。他说汪文宣是所有不幸的知识分子的集合，其实巴金先生说的就是他自己。巴金自己就是汪文宣的原型之一
。他曾住过汪文宣的小屋，走过汪文宣走过的街道，怀着与汪文宣相似的悲凉心情在重庆生活。黑暗的统治、敌人的入侵……那个时代的风雨仿佛全
往汪文宣一个人袭去，造就了他落叶般飘零的一生。1汪文宣当然是值得同情的，可我不喜欢他，从来都不。他拥有读书人的众多优点，自然也有读
书人的缺点。由于他是集合体的缘故，这些缺点又巴金先生被无限放大了。我可以透过他，看见他身后的黑暗，而他本身未必就是完全光明的。他心
高气傲，却又懦弱无能；不甘苟且一生，却对眼前的柴米油盐无计可施。树生说得对，他太好了，好到放任别的男人追求自己的妻子，简直好到了懦
弱的程度。巴金老先生让他病了大半本《寒夜》，他的咳嗽声从开端贯彻到书末。每当我在夜晚回想起他的病痛，他无休止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畔，
催得我也痛苦地辗转反侧。2我们衣食住行的习惯总在更迭，人性却总是不变且代代相通的。五斗米和桃花源，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之间的鸿沟，在
人们面前横亘了千年，也困了人们千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陶渊明的那一份去归园田居的心胸。“我们好歹是读书人。”汪文宣的母亲这样说道。
读书人，读书人，咬文嚼字的读书人，一唱三叹的读书人，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他们有满腹经纶，也有满腹不甘，他们更多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
甘是不甘于穷困，而且越穷困越不甘，胸中纵有一番壮志要昭告天下。然而读书人的劲大多都用在书上了，少有挣银钱的法子。孔孟先贤之语不是白
白记诵的，于是他们的身段不能低得彻底，同流合污之事更是不屑一顾，到头来只是笔下多了几句壮志未酬罢了。3读书人从来不缺傲气。祢衡赤身
于大堂上击鼓，以洁净之躯，辱众人丑恶之心；李白恃才，布衣卿相为其一生所求，谪仙人入仕也要如仙人般飘然脱俗。李清照“休夫”，愿用三年
囹圄换来一生自由——她是无比自由的、乘九万里长风去往三山的女子。读书人的佳话传过千年，他们狂傲不羁，他们潇洒风流，他们仰天长啸出门
去，笑世间，笑世人，笑自己。万物皆是身外之物，笔下诗画文章却是“枝叶关情”。4读书人好像都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士、农、工、商，如此
排序，读书人的优越地位似是自古而来。在浪漫方面，他们天赋异禀。我们好像忘记了辛弃疾拍遍的栏杆，忘记了杜甫的老病孤舟，忘记了骆宾王的
阴暗牢笼，忘记了朱自清的持清高而死。冯唐老矣，李广难封。以才取士的大唐尚且将人才埋没，不朽的名家尚且如此落魄，天才人物尚且置身泥潭
，何况吾等泛泛之辈？我们向往文人风骨，可少有文人；我们借风遨游，可自己终究成为不了风。吕秀才这等“酸儒”生来就是给人嘲笑的。谁又不
笑孔乙己呢？然而人群中到底是徒有志向的秀才居多。孔乙己也从来都没有死去，他一直以某个群体的形式，在时代的边缘徘徊无依。读书人，不过
是史书上白纸黑字的一段笑话，或者，只是别人故事后的白纸，苍白得悲哀。现在好像没有多少人说自己是“读书人”了，读书这件事也从陶冶性灵
转为糊口而已。文字的娱乐性被无限吹捧放大，架上的大部头名著已然生尘。社会浮躁，许多人对它失望地摇头，忘了自己也是浮躁尘埃中的一份子
，周遭的嘈杂未必没有自己的参与。我们呼唤光明，却埋头黑暗；我们向往高处，却懒于攀岩；我们坐对枯井怨天，却始终不肯担起身边的扁担去远
处汲水。梦想与意志就这样一天天被消磨。在温饱前，大概只有忍下痛苦与折磨了。5人的适应力和忍耐力是惊人的，尤其是为了活命。粗劣的茶叶
泡出的茶水，由油腻腻的茶碗装着，娇贵惯了的、非名茶不喝的晴雯，在病重时也能一饮而尽。原本体面的犹太人在枪口下被俘虏。他们为了活下去
，一具具搬运着同胞们烧焦的尸体。他们曾引以为傲的科技和艺术在这场大火中也燃烧殆尽了。死的恐惧轻易就盖过了生的尊严。只有活与不活，没
有体面与否。我们不得不懦弱，轻如鸿毛的生命有着重于泰山的责任，重到可以让我们忘记自己的轻如鸿毛。身体尚有寓所可依，孤苦的灵魂只在寒
夜中彷徨。幸福的婚姻，美好的理想，轻盈的脚步，年轻的灵魂，最后是生命，无论是否甘愿，我们总会一样样失去。我们一件件忍受，一件件接受
。接受不了的人。如唐柏青，一天天地消沉堕落，终于在一个夜晚，借卡车的重量，随自己的妻子去了。他死得意外又轻易。比起被肺病长久折磨的
汪文宣，他的这种离世方式反而痛快。唐柏青走了，可我们还活着。活着的人总要有一点念想，如爱情，如责任，如理想。人人都有他的独特性，顶
着不同的面孔，藏着不同的性格，带着不同的人生在世间游走。哪怕我们对旁人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仍然是自己的太阳。病重的汪文宣点了两
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已经远去兰州的树生，并且给她的那份里加了她爱的牛奶和糖，空着的座位也要如常呵护。思念未尝不是一种辛酸的幸
福。对面深爱的人终是与他决裂了。一封封长信投去，等来的却是绝望的回响。汪文宣用等待与忍耐换来的结果，好像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失去工作，失去妻子，最后是失去了生命。但总算是有个结果。我们即便身处暗处，也要奋力向阳而生。竭力吹尽灰烬，竭力呐喊奔跑，哪怕只为一声未知结果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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